•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日記中的祖父

      2022-03-22 16:20:47易清華
      四川文學(xué) 2022年10期
      關(guān)鍵詞:表叔祖父

      □文/易清華

      致祖父

      一陣風(fēng)刮過生活的水域

      誰這時沒有船槳,就不要起航

      誰這時沉睡,就永遠(yuǎn)沉睡

      我醒著,讀那些殘損的日記

      給未曾謀面的您寫一封長信

      汪洋中的祖父啊

      當(dāng)我也成為一個詩人

      我們開始航行,卻不在同一片水域

      我們顛簸向前,卻不在同一艘船上

      這首《致祖父》,是我寫于三十年前的一首短詩。

      我出生在東洞庭湖的一片水域,家是湖上的一只漁船。那只漁船不大,卻容納下一家人的生活。我至今記得清晰,靠船尾的地方是廚房和廁所,緊接著的,是一個小飯廳,里頭有一臺小電視,電來自艙頂?shù)娘L(fēng)力發(fā)電機(jī),電視信號來自上頭的天線。往前是睡艙,有一大一小兩張床,中間用一張布簾隔著。再往前是木質(zhì)的甲板,上面有一小塊菜園,有雞圈鴨欄,還有狗窩。在那個浩浩蕩蕩的大湖,據(jù)說有好多老人一輩子都沒上過岸,他們的一生,就在那洶涌的波濤與葳蕤的湖草中度過。這世上有很多人暈船,他們暈的則是陸地。

      寫那首詩時,我已是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但詩藝遠(yuǎn)未成熟,詩中明顯彌漫著一股里爾克的氣息。在此之前,父親從未跟我說說起過祖父,但有一年端午,他突然將一個祖父的角色,毫無預(yù)兆地推送到我面前。

      父親從來沒有見過祖父。他和祖母相依為命,所謂的孤兒寡母。從他有記憶起,就和母親住在一條僅能容身的小漁船上。在我父親八歲那年,一個月圓之夜,他母親在船頭上煮了一條大鯰魚,打開一瓶從魚販子手中捎來的菱角酒,面對銀色月光下的湖面,一邊喝酒一邊唱歌,唱的是上海老歌《夜來香》。是的,就在那個端午之夜,父親為我講述這個故事時,他隨口唱起了《夜來香》——那南風(fēng)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凄愴,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著芬芳……父親一邊抿著燒酒,一邊唱著這首歌。他也在船頭煮了一條大鯰魚,但沒吃一丁點(diǎn)魚肉,似乎只是聞著魚香下酒。這是我第一次聽父親唱歌。盡管他嗓子沙啞,但不難聽,有天生的樂感。記得他在唱那首歌時,神情恍然進(jìn)入夢境。他搖頭晃腦地唱著,是那么投入,仿佛身邊的萬事萬物都不存在。只有那首歌,從洞庭湖的波心,像一縷縷月光裊裊升起。

      可以肯定,這不是父親第一次唱這首歌,否則,他不會唱得那么順暢、好聽。至少,他在心里唱過無數(shù)遍,甚至他一直在心里唱著那首歌。也許,那是他記住和懷念他母親的唯一方式。當(dāng)時聽他唱這首歌時,我是這么想的。父親說,他母親唱著唱著,就在船板上跳起了舞。舞姿搖搖晃晃,像風(fēng)中搖擺的柳枝,顯然是喝醉了。父親當(dāng)時很困,不知不覺睡著了。等他醒來,母親不見了。他哭喊起來,周圍的漁船聽到他的哭喊,一陣欸乃的槳聲過后,很多人圍攏過來。直到第二天中午,人們才打撈起她的尸體。有人說他母親是喝醉了酒,不慎失足落水,也有人說是投水自盡。父親當(dāng)時只有八歲,根本無法判斷她的死因。

      有關(guān)我祖母的情況,我父親還是聽他岳父說的。一天早晨起來,我的外祖父突然發(fā)現(xiàn)湖汊里多了一條小漁船,小漁船上蹲著一個穿著鮮艷綢緞的陌生女人,她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雙手笨拙地理著一部漁網(wǎng)。那個小男孩就是我的父親,當(dāng)時不諳世事的他,隨著母親,不明不白地來到了洞庭湖的這片水域。我的祖母去世后,父親就被我的外祖父一家領(lǐng)養(yǎng),到了他們的漁船上生活。我的外祖父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最小的那個女兒后來成了我的母親。

      那個端午之夜,我父親喝醉了酒,他唱著那首《夜來香》時,老淚縱橫,但我不能給他任何安慰。后來,他搖搖晃晃地去了船艙頂部,過了很久,拿著一個大牛皮紙信袋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用兩根顫抖的手指,將一根青線捻開,打開了牛皮紙信袋,從里面掏出了五個筆記本。那是五個顏色和大小都不同的本子。父親說,這是他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他不識字,不知道那本子上寫的是什么,但他知道是日記。他沒有給任何人看過。他猜想,那些文字可能與他父親、我的祖父有關(guān)。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那天晚上,是他一生中和我說話最多的一次。

      那天晚上的洞庭湖波平浪靜,月色溶溶,我花一個小時在船頭上翻了下那五個日記本。日記里幾個女人的名字,碎片式的愛情,離我有些遙遠(yuǎn)的歷史,讓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是一段相當(dāng)漫長的個人傳記。

      我告訴父親,那個寫日記的人是個文人,是幾十年前的一個記者,還是個詩人,但我不能確定他是不是我祖父,也許是,但也許只是我祖母的一個朋友,或者是親戚。父親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陷入了他那慣常的沉默。

      第二天,父親將那個牛皮紙信袋交給了我。說他留著也沒用,以后就由我來保存。回到學(xué)院后,我花了幾天時間,認(rèn)真看完了那些日記。字跡相當(dāng)漂亮,有些繁體字我還不認(rèn)識,只得借助于字典。盡管從時間和年齡的推斷上沒有問題,但我仍然不能確定那人就是我的祖父。在他的日記中,講了他和幾個女人的交往與糾葛,但他并沒有結(jié)婚,而且,那些女人的名字中,也沒有一個叫趙妙晴的女人。

      我的父親告訴過我,我的祖母叫趙妙晴。當(dāng)然,因?yàn)槲腋赣H不識字,妙晴二字只是諧音。

      不過在內(nèi)心深處,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把那些日記的主人當(dāng)作我的祖父。也許因?yàn)樗彩且粋€詩人,讓我覺得親切。再說,既然我有緣看了他那些日記,哪怕和他真的沒有血緣關(guān)系,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了。

      祖父的日記,一頁頁全是撲面而來的碎片,各種人物和劇情,在日記的前后東奔西突,南轅北轍,且?guī)еf的歷史遺跡,還有女人和愛情,只有后者,無論身處哪個年代,無論被埋藏多久,它被發(fā)掘出來的時候,抖掉一身塵埃,都是鮮活的,生動而又招展。

      一、從一場營救開始

      那時,祖父是《聲報》資深編輯與撰稿人。

      《聲報》設(shè)在一個已故湘軍將領(lǐng)的舊式公館里,一個叫桐蔭里的地方。一棟三層磚石小樓,外觀被風(fēng)雨剝蝕,其形狀和顏色,看上去像一只煮熟的螃蟹。庭院中有兩棵高大的銀杏樹,還有一些低矮的石榴和一叢叢斑竹。這些石榴和斑竹,分布在一條麻石小徑的兩邊。同事們?yōu)榱顺罚粫哌@條小徑,但祖父每天至少要經(jīng)過兩次。在他眼里,無論什么時候,那些石榴樹都是動態(tài)的、瘋狂的,而那些斑竹則是靜止的、深邃的——這正與他的詩人氣質(zhì)和所從事的職業(yè)合拍。

      祖父有一間單獨(dú)的辦公室。房間不大,但窗口朝南。一張大辦公桌,是梓木的,兩側(cè)分布著八個抽屜,外面包著一層鋁皮,透著淡黃光暈。桌面上堆滿了書籍和一疊疊稿件。墻上掛著一幅徐悲鴻的奔馬,是前年徐先生路過長沙時,在文藝作者協(xié)會給他畫的?,F(xiàn)在看來,墨跡仍然鮮艷若流,氣韻帶風(fēng)。如此等等,無不說明主人在這個單位的重要性。

      那天和往常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祖父忙完手上的工作,照了照西洋鏡,理理領(lǐng)角,用一只檀香木梳梳了下油光發(fā)亮的頭發(fā),和兩個前來拜訪的詩人談玄聊天。這兩位年輕的詩人,一個叫戴托沙,一個叫陳惠明。他們坐在藤椅上,抽著紙煙,聊著一個筆名叫微夜的女詩人。誰也不知道她的真實(shí)姓名。有關(guān)她的身世,有很多傳說。說她曾祖父是長沙有名的富商,和左宗棠是管鮑之交,曾在左將軍西征時負(fù)責(zé)供應(yīng)過軍糧與茶葉,家中擁有幾處錢莊、糧倉和好幾家工廠——后來才家道中落。她經(jīng)常出入那些富商和政要的家庭聚會,一舉手一投足,氣象萬千。這些都還不是兩位詩人最感興趣的,他們感興趣的是,她一度和詩人李金發(fā)關(guān)系密切,迷戀上了象征派詩歌,出版了一本幾乎無人能看懂的新詩集。微夜平時行蹤詭秘,神龍見首不見尾,即使是圈內(nèi)人,也很難得見其真身。但是,祖父是見過她的,而且和詩人們口口相傳的她,不一樣。

      祖父認(rèn)識微夜并不是在長沙,而是在江蘇徐州。臺兒莊戰(zhàn)役后,年少的祖父作為《聲報》的戰(zhàn)地特派實(shí)習(xí)記者,同一些著名作家和文化人云集徐州,準(zhǔn)備前往臺兒莊采訪。一路上,看到無數(shù)軍人的尸體和奄奄一息的傷員,且飽受著蒼蠅和老鼠的侵襲,但他們沒有感傷和狼狽,相反,一個個精神振奮,堅(jiān)信不久就能將日本人趕出去。一天晚上,祖父同范長江暢談了兩個小時。談的都是要讓日本人投降,得花多長時間。記得出門時,范長江神秘地向祖父伸出兩根手指,祖父脫口而出:你說兩年?這是兩個人都能接受的答案。想不到卻用了八年。祖父現(xiàn)在想來,范先生在倉促中伸出的兩根手指,是一根大拇指和一根食指,這不就是八嗎,神示啊。

      祖父從范長江的房間里走出來,在走廊的一端,看到了微夜。她披著一頭長卷發(fā),倚著走廊吸煙,看到了祖父,朝他的方向吐了一個煙圈,一臉放空迷離的樣子,那團(tuán)煙卷彌漫到了祖父的臉上。那時的祖父不抽煙,不近女色,滿身家國道義。他那時還不知道,那個通身每個細(xì)胞都似被風(fēng)塵浸泡了的女人,叫微夜。他當(dāng)時看到她,腦海里只有四個字:搔首弄姿。

      后來,祖父一行人乘坐專列開赴臺兒莊,行至中途,毀于戰(zhàn)亂的鐵軌還未及修復(fù),只得步行前進(jìn)。在途中,軍隊(duì)的汽車如過江之鯽,掀起漫天灰塵,有人提出請政治部專員郁達(dá)夫招呼一輛空車,載他們前往臺兒莊。達(dá)夫先生走到路的當(dāng)中,向一輛空車招手,司機(jī)停車問什么人?郁達(dá)夫朗聲應(yīng)道,政治部的,作家郁、達(dá)、夫。哪知司機(jī)將方向盤一轉(zhuǎn):迂加腐,什么東西!氣得郁達(dá)夫臉色鐵青。后來又來了幾輛空車,見郁達(dá)夫都吃了閉門羹,沒有誰敢攔了。就在大家束手無策時,那個女子挺身而出,想不到軍車司機(jī)很客氣地招呼他們上車。大家紛紛爬上車。唯獨(dú)郁達(dá)夫不上,祖父只好跳下車,陪他步行。走了幾里路,郁達(dá)夫的氣還沒消,一邊走一邊憤怒地嘟囔著:微夜,什么個東西!

      祖父那天注意到了她,一頭長發(fā)被扣在貝雷帽下,穿了件呢大衣和長筒皮靴,英姿颯爽的樣子。

      后來,他和微夜又見過幾面,全不是刻意的,但是都留意了對方。這幾年不見,想不到,她竟然成了一個神秘的美女詩人。

      戴托沙和陳惠明談?wù)撝乃嚾Φ囊恍┚p聞,哈哈大笑。祖父不笑,手指中夾著一支香煙,那段時間,他已經(jīng)開始一支又一支地抽煙了。祖父站了起來,他說,微夜,我見過幾次面的。兩人同時停止了笑聲,一臉仰慕和好奇。

      祖父說,一開始,我沒有和她說過話。

      祖父話音剛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幾個全副武裝的軍警和便衣沖了進(jìn)來。

      兩個詩人嚇得面如土色,再也笑不出來。祖父還以為他們犯了什么風(fēng)流案,正要詢問,兩個持槍的年輕軍人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們是警備司令部的,你被捕了。

      祖父被押著走出了辦公室。

      原來是《聲報》出事了,被捕的除了祖父外,還有報社的一位負(fù)責(zé)人?!堵晥蟆樊?dāng)即被查封,因?yàn)榈禽d了一些不利于黨國的言論。那些像匕首一樣犀利的雜文,大多出自祖父的手筆。

      祖父被捕后,引起了強(qiáng)烈的社會反響。祖父的表叔,那時在長沙一所大學(xué)任教,他組織了各種社會力量呼吁和營救,都無濟(jì)于事。據(jù)說還將電話打到了張治中那里。文夕大火之后,祖父曾經(jīng)寫過一篇雜文,矛頭直指這位張主席,張治中也曾親自來到報社,向祖父檢討過失,請祖父代他向三湘人民請罪,并將他引為知己,合影留念?,F(xiàn)在,求救電話打到張治中那兒,卻像把羽毛投擲到水中,沒有任何聲響,祖父的生命剎那間變得飄忽。

      祖父被關(guān)了半月后,突然被放了出來。表面上是由好朋友、后期鴛鴦蝴蝶派作家李陽交保開釋的。當(dāng)然,李陽是沒有這個能力的,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中原因。只是說他接到某個神秘之人的電話,點(diǎn)化他去找某某人之后,祖父這才得以脫身。對于祖父的追根究底,李陽說,他不過是奉命行事,連話都是電話里那人編好了的。不過最后,李陽想了想說,電話里的聲音是個女人,這應(yīng)該與一位女士的營救有關(guān)。李陽說,他也不知道那位女士姓甚名誰,是何身份。

      女人?腦海中女人的臉,如走馬觀花。他似乎沒有和哪個女人有如此深刻的交情。他腦海中突然閃現(xiàn)一個女人的臉,是她?祖父搖著頭,這是一張最想遺忘卻最深刻的臉,也是最不可能的臉,她和他早已失去聯(lián)系。

      一個疑問在祖父心頭升起,或者說一種希望莫名地冒了出來。他想弄清楚,是哪個女人將他營救出來,他想證實(shí)一些事情,也想推翻一些猜測。

      祖父被釋放的第二天,李陽又急急忙忙趕了過來,說他又得到了一個神秘的指令,要祖父離開長沙避避風(fēng)頭,時間至少是半年。此時的祖父,覺得自己的命運(yùn)像一只風(fēng)箏,身不由己,在高空中翻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操控——而他想活著。

      祖父當(dāng)即北上,坐火車轉(zhuǎn)輪船,前往五百里外的老家容縣。

      一艘兩層紅船深入浩蕩無際的洞庭。祖父站在船頭,微風(fēng)輕拂著他的臉,在蔚藍(lán)的天空下,他望著遠(yuǎn)方漫無邊際的蘆葦和水草,將目光收回,沿著船邊犁開的水浪線蕩開。不遠(yuǎn)處,一片片茂密的水草探出水面,使他想起這幾年,他放縱過的那些日子。那些床上的女人,她們也同水草一樣擁有曼妙的身姿。有的如浪濤般熾烈,有的如湖底般沉潛,皆是短暫相棲,迅如飛鳥,看不清本來的面目。此時,祖父在日記本里寫道:

      我的思緒如湖風(fēng)般遼闊,但是身體似鳥籠般禁錮。風(fēng)是自由的,而不知這世間,我在何處。

      二、箱底的黑毛衣

      祖父的父親富甲一方。祖父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年過六十的老爺子又納了一房姨太太,小姨太姓柳,是老爺子娶的第五房,姿色遠(yuǎn)在前幾任包括祖父的母親之上。小姨太看著比祖父還小,見了他,像孩子見了生人般,不敢正眼相對,只用了一雙眼睛的余光,在他褲腿上瞥上幾眼,不小心眼神和她碰個正著,她像受了驚的小鹿一般,跳著就走。他只替父親覺得罪惡。在家沒幾日,他便知道了,她原是他父親在四十里外的注滋鎮(zhèn)妓院重金贖回的稚兒,未開苞就收了回。祖父的母親以及后續(xù)的幾房姨太太,都相繼去世。幾年前,老爺子克妻的傳言,在容縣上下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老爺子賭氣一般,納了這個嫩蔥兒的丫頭,證明自己寶刀不老。知道真相后,縱是這幾年在風(fēng)月場上混過,他仍只覺得荒唐。

      這日,祖父的父親喝得微醺,帶著醉意對他說,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沒結(jié)婚,干脆在容縣給你找個大戶人家的千金,擇個吉日把喜事給辦了,再說,如今世事動蕩,好多離家的游子,一個個滿腔熱血,最后卻客死他鄉(xiāng)。在長沙混了那么多年,也應(yīng)該膩了,我看你還不如留下來,老子打下的這份家業(yè),如果江山穩(wěn)定,足夠你不愁吃穿,過一輩子。祖父從未告訴過家人,他是一個記者或者詩人,他那有著一大片土地和雇工、讀了幾年私塾的父親,對這種新式職業(yè)肯定理解不了。老頭那天興致比較高,朝內(nèi)屋大聲叫柳四兒、柳四兒!

      柳四兒上身穿一件綠色的斜襟衫,燈光下,臉上如同籠著煙。她纖細(xì)白皙的手指,端著老爺?shù)牟鑹亓⒃谂赃叄熘羞€是老式的叫法,老爺。老爺子很受用,瞇著眼睛,打著酒嗝,他說,在這亂世,躲了日本佬,躲了戰(zhàn)亂,現(xiàn)在家業(yè)在,老命也還在。他說這話時,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一口茶喝得太猛,引來一場劇烈的咳嗽,柳四兒怯怯地看了眼祖父,走上前去,替老爺捶背。過了會兒,緩過勁來,又讓柳四兒遞給他煙槍,他使喚她,如他的小女兒般自然。但是,接過煙槍時,他順勢用水煙桿敲了敲柳四兒的翹臀。這一幕,被祖父收到眼里,心頭一顫,柳四兒漲紅的臉隱現(xiàn)在燈光下,只看到側(cè)顏,再也不見她抬頭。

      柳四兒在祖父面前,讓他想起受驚的麻雀。無論她做什么事情,恰好被他碰上,都是受驚窘迫的樣子。后來,才敢偏著頭看他,聽他說話,她那樣子,不像一個小媽,倒像一個未曾見過世面的小女孩。想到她每日和老爺子睡在同一榻上,只覺得這該是兩個同床異夢的人,且荒唐透頂。

      到家后不久,每日讀書看報,日子閑適而無聊。祖父同家里的長工老柳一起出門挖土、放牛、釣魚和掏鳥窩。每天傍晚,他還會同老柳去屋后的池塘里洗澡。更多的時候,他一個人獨(dú)自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散步,成為祖父每天的必修課。

      一日,他回家,看到柳四兒坐在板凳上織著一件黑色的毛衣,很專注認(rèn)真的樣子,突然起了捉弄她的念頭,站在她背后,大聲叫了一句,四兒!

      她果真嚇了一大跳,連針線一起扔了,跳出好幾步遠(yuǎn),像匹小鹿。后來,他有興趣時,會教她寫字,給她講些外面的事情,她常聽得癡了。他覺得好玩,是蟄伏日子里難得的亮色。

      那天吃過午飯,祖父沿著一條小路走向田野深處,腦海里一直盤踞著那個無法甩脫的問題——那個營救他的女人和給他消息的女人,到底是誰?路面很窄,只一肩寬。他低著頭向前走,直到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才回過頭去。一個挑著重?fù)?dān)的農(nóng)人跟在身后。出于對勞動者的尊重,祖父尋思著給他讓路。然而小路的左側(cè),是一條水溝,右側(cè)是莊稼。他無路可讓,只好硬著頭皮朝前走。背后傳來的腳步聲壓迫著他,祖父不得不放棄思考,疾步向前。這條小路,祖父爛熟于心,再往前兩百步就有一個十字路口。于是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將挑擔(dān)的農(nóng)人甩在了老后。在十字路口,祖父面臨著選擇:是向前,向左,還是向右,才能和那個挑擔(dān)的農(nóng)人不走在同一條路上?兩分鐘后,祖父不再焦慮,干脆停在十字路口等他,讓他先走,祖父再選擇另外一條小路。但沒想到那農(nóng)人,卻卸擔(dān)休息起來。就像兩座小山,兩個人形成對峙的局面。仿佛一個無辜的犯人,處處受到控制——帶著一身無法洗脫的罪責(zé),祖父頓時感到一種無處可藏的惱怒。此時,一個念頭驟然滋生,他必須馬上離開容縣,回到長沙。與其這樣縮手縮腳,還不如迎頭而上,面對現(xiàn)實(shí)。

      他滿腹心事地回家,柳四兒正在堂屋里織著那件毛衣,那衣服已一日日接近完工。他坐在她身旁看著,不覺時間已過。柳四兒見他那呆樣,知他有心事,也不便多問。過了良久,他終于站起身來,對她說,我要走了。

      柳四兒唔了一下,隨后問道,不是說要住小半年嗎?說話間,那坨毛線團(tuán)滾到了地上。祖父沒有說話,替她撿拾起來,遞過去。她或許有些心不在焉,接到手中的線團(tuán)再次掉了下去,滾出一條線,她站了起來去撿,他也彎腰,祖父碰到了她的手,她避之不及,慌亂起身時,他的手掌又碰到了她柔軟的胸部。她朝后退了幾步,胸口不斷起伏,氣喘吁吁,急轉(zhuǎn)起身。祖父的心猶如攀越了一座高山,半晌未能平靜。走,必須得走了!

      在家鄉(xiāng)未住滿三個月,祖父便離開了。他開箱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帶過去的衣物,還多了一件黑色的毛衣。

      柳四兒什么時候放進(jìn)去的,他竟然全不知情,他走的時候才是破曉的黎明,他覺得她是完全沒有被驚動的。

      三、青春的熱血和祭祀

      在容河上坐小火輪,四個小時后,在湖北境內(nèi)的三汊河登陸,又搭上一條小帆船,在一條叫紅尾子的河港里行了一個小時之后進(jìn)入長江,在長江里坐的是一艘三層的大洋輪。

      第二天上午,祖父便到了岳陽城。

      在輪渡碼頭,祖父租了一輛黃包車,直奔火車站。他提著行李箱走在車站廣場上的時候,被一個拿著破碗乞討的小孩攔住。他不是不想施舍,但他知道,只要他施舍了一個,就會有更多的乞討者源源不斷地冒出來,死死地將他困住,讓他脫不開身。他曾經(jīng)有過不止一次這樣的狼狽經(jīng)歷。于是祖父也像身邊那些紳士一樣,板起冷漠的面孔,旁若無人地穿過包圍圈。他從一個報童手中買了一張報紙,看也沒看就夾在腋下,這已成為他的一個習(xí)慣。他朝售票處走去,看到幾個受傷的軍人,白色的繃帶和紅色的血跡在陽光下分外耀眼。他遠(yuǎn)遠(yuǎn)地繞過他們。

      他打算在岳陽城逗留一晚。一個人步行在黃昏的街頭,心情不由暢快,他甚至小聲地哼起了當(dāng)時流行的一首小夜曲。但沒走多遠(yuǎn),便在街上紛亂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臉。是她。他的心不由一顫。那個女人穿著一襲淡綠旗袍,和一個老軍爺模樣的人,從一輛黑色轎車?yán)镒吡顺鰜?。她的妝容精致,眉和嘴唇都畫過,在曖昧的光影下充滿著風(fēng)塵妖魅。是她!一別多年!

      李伊燕。一個名字從他的心底涌向嘴邊。他囁嚅著,從心底到嘴邊,仿佛走過千萬里路。他終于叫出了聲:李伊燕!燕子!那個女人聽到他的叫喚,轉(zhuǎn)過頭來望了他一眼。她的眼光迅速落在他的身上,露出茫然的神色,并迅即扭過頭去。李——伊——燕。祖父喃喃自語,覺得自己的聲音是那么空洞、絕望和可憐。如果有可能的話,他想收回自己的聲音。

      女人挽著那個年紀(jì)顯然要比她大很多的長官,在兩名衛(wèi)士的陪同下走進(jìn)了一家豪華餐廳。她現(xiàn)在的樣子,和他刻在腦中的模樣大相徑庭,他卻能確定,他沒有認(rèn)錯人。他有些絕望,心里面那絲幻想在風(fēng)中破滅了——可以肯定,她不是營救自己的那個女人,她看向他的眼神,似從未在他的生命里駐足過。這么多年,在很多種情境下想象與她再見,沒有一次與這次相似,他沒有想到,是曾經(jīng)情深,相見不識。

      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那些川流如梭的人影,在祖父的眼里,就像回憶中一道道一晃而過的影子。

      祖父就讀于國立十一中的時候,校址并沒有設(shè)在岳陽,而是在遙遠(yuǎn)的湘南。

      因?yàn)槎惚軕?zhàn)亂,國立十一中學(xué)搬遷到了武岡。地處雖然偏僻,建筑也顯寒磣,但規(guī)模仍然很大,下設(shè)女生部、初中部、高中部、師范部和職業(yè)部五部,是一所師資力量雄厚的公費(fèi)學(xué)校,只要學(xué)校里舉行晚會,或者別的什么活動,吹拉彈唱不用湊,一刷子就齊了。

      一天,國民黨官員來學(xué)校高中部招收一批海軍,除了一些基本的素質(zhì)要求之外,還要對征選者進(jìn)行英語口試,因?yàn)檫@一批新入伍的海軍將要送到美國某海軍學(xué)院進(jìn)行短期訓(xùn)練。官員們看到這些身居山野、面帶稚氣的孩子,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一個個都驚呆了。后來,一名大員還曾來學(xué)??疾?,他異常激動地發(fā)表演說:中國有了你們這一代人,不怕亡國了!

      這個鏡頭,讓祖父現(xiàn)在想起來,仍不免熱血沸騰。那是一段讓人不會遺忘的歷史,它如同樹的年輪,長在了祖父年輕的心里。

      祖父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在武岡時的一次晚讀。李濟(jì)樓校長親自督查,發(fā)現(xiàn)學(xué)生們把煤油燈擰得特別大,心疼得不得了,馬上責(zé)令學(xué)校本部打炮,集中全校師生在操場受訓(xùn)。操場上沒有一星燈火,李校長就在黑漆漆的夜里對學(xué)生們講起了國家目前所面臨的嚴(yán)峻形勢,一通感慨之后,操著土生土長的岳陽話大聲地說道:

      同學(xué)們啊,國家的油八(不)是油?三更半夜打火八(把)!

      李校長那難懂的方言在夜深人靜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滑稽,但在當(dāng)時,沒有一個人覺得可笑。倒是后來同學(xué)們在聚會時,不管誰學(xué)著李校長的腔調(diào),都會引起哄堂大笑,同學(xué)們慣常用這種喜劇的方式懷念他,有時笑著笑著,淚便出來了。因?yàn)闆]多久,李濟(jì)樓先生就臥病在床,幾個月后驟然離開人世,留下可憐的妻子和三個兒女。李伊燕是大女兒,是班上的文藝表演積極分子,能歌善舞,是學(xué)校話劇團(tuán)的頭號種子。

      武岡是個美麗的小山城,外面硝煙彌漫,這里卻仍然籠罩著一派自由散漫的氣息。街上到處都是垃圾和貧窮的人們,因?yàn)槠Ш烷]塞,國難的消息在山門外徘徊。常見的景象,則是在一個十字路口,擺著一個花錢看西洋鏡的攤子,據(jù)說在那個黑匣子里能夠看到裸體的外國女人,于是人們圍攏上來,擁擠著,嬉笑著。隔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幾條猛漢在表演功夫,是失傳多年的金鐘罩和鐵布衫,號稱刀槍不入,圍觀的人們興致勃勃,沒有誰產(chǎn)生過懷疑。更常見的則是,那些坐在木凳上曬太陽的人們,悠閑地喝著茶,抽著水煙袋,或者是在一塊黑布上穿針走線……處于岌岌可危的邊緣,但是人們的臉上一派天真和淡然。那幾年,祖父和一群學(xué)生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憂國憂民,愛國的種子就在這種環(huán)境下,被灌溉和催發(fā),他決定和魯迅先生一樣,用筆去喚醒人性,去戰(zhàn)斗。

      每當(dāng)星期天休息的時候,祖父就和一群學(xué)生,穿過早已見慣不驚的街景,到城郊的一個山坡上去讀書。其中當(dāng)然也有李伊燕,他就是在這種紛亂的灰色背景下,悄悄地注意上她——她的目光是那樣明亮,她的歌聲那樣美妙,她的神情是那樣從容,她的每一根發(fā)絲、每一個細(xì)胞,都值得他去探究。

      這些話,是從他發(fā)在校園詩刊上的情詩上走下來的,同學(xué)們都在笑,無論暗戀掩蓋得多么密實(shí),同窗們還是知道了,誰是那個多愁善感的少年心中愛慕的女孩。少年男女之間隔著一條甜蜜的河,一個眼神的交集,都可以引來陣陣漣漪,這樣就很好,誰也不想蹚過河去。祖父心中的那股萌動春意,讓他靈感不斷,開始在各大報紙副刊發(fā)表詩歌和文章,有一篇叫《春日漫思》的散文發(fā)表后,沈從文先生還曾給他寫過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稱贊他的文字如湖水般清澈,鼓勵他要日益精進(jìn)。

      那時,他們自編自排了一場愛國話劇《覺醒》,講述了兩對愛國青年在炮火中相識相戀和分離的悲情故事,編劇就是祖父,他想把這出戲編成內(nèi)地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課余飯后都加緊排練,五四青年節(jié)那天在學(xué)校禮堂驚艷亮相。在這出戲中,祖父和李伊燕是一對,另一對是蔡如菲和黃鐫翼。黃的父親在商務(wù)廳任職,蔡如菲的姑父在長沙時曾與他是同僚,現(xiàn)在也在政府機(jī)要部門任職。兩對青年站在一起,以青春為舞臺,恰似璧人一般。但是黃一貫的風(fēng)流做派,讓女學(xué)生們時常談?wù)撈鹚^不像會是在誰身上定性的樣子。到演出的那天,現(xiàn)場掌聲雷動,最后一個動作,李伊燕旋轉(zhuǎn)著奔向祖父,本來祖父伸出手相扶,她旋轉(zhuǎn)得過急,一個趔趄撲向了祖父的懷中,猝然不及的擁抱,同時使他們的身體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就像閃電沖開云層,愛情同時撞開了兩具春意盎然的身體,而觀眾席的同學(xué)皆未看出破綻,以為劇情這樣安排,掌聲經(jīng)久不息。祖父的愛情就在這般矚目的謝幕中拉開了序曲。五四青年節(jié)之后,他們就成了公開的一對,祖父叫她燕子,我的小燕子。

      李伊燕父親去世后不久,悲傷的母親臥病在床,舅舅只好把他們一家從武岡接到岳陽。李伊燕離開的那天,兩人在碼頭上抱頭痛哭。兩個淚人兒在碼頭的狂風(fēng)中約定,一輩子不離不棄,生死相許。

      開始,李伊燕幾乎每天都給祖父寫信,信上的李伊燕憂傷而堅(jiān)定,不久,她的來信漸漸稀薄,到后來只有只言片語,甚至還有一種敷衍的冷漠,這種感覺沒有持續(xù)多久,她的來信戛然而止。祖父寫信求她,哪怕是給他只言片語的解釋,但都得不到她的任何回音,祖父憂心如焚。

      從武岡回到長沙后,祖父進(jìn)入湖大讀書,一個假日,祖父攜好友李陽前往岳陽。李陽大祖父八歲,老家在岳陽城里,兩人算是老鄉(xiāng),在一個文學(xué)聚會上認(rèn)識,一見如故,惺惺相惜。李伊燕的家在金鍔山下的一條老街上,找到信上的那個門牌號碼,敲門進(jìn)去,卻被告知,李伊燕一家早在一年前就搬走了,房東不知他們的去向。緊接著,兩個人趕去國立十一中舊址,也沒有人知道李伊燕一家去了哪里。從小在岳陽城里長大的李陽通過親朋打聽,有很多人都知道李濟(jì)樓先生,卻沒有李伊燕和她母親的消息。令祖父稍感欣慰的是,李陽交代了兩位靠得住的朋友,一旦有她的消息,就馬上通知他。后來,其中的一個朋友告訴李陽,并轉(zhuǎn)給祖父,李伊燕已經(jīng)結(jié)婚,聽說是和一個軍官,或者是跟了一個生意人,結(jié)婚是確定了的事,至于對象是誰,卻是一個沒有準(zhǔn)信的事。碼頭旁邊的誓言,在祖父接下來對女人毫無原則的追逐中漸漸淡了,但是李伊燕這個名字,在心里彎成一塘水,稍有風(fēng)吹草動,也能漣漪陣陣,而這一次在岳陽街頭的巧遇,甚至是驚濤駭浪。但是,這浪很快偃旗息鼓,凍成了冰。因?yàn)樗龑λ萌糌杪劇?/p>

      于是,祖父被迫想起那些和自己有過交往的女人,那些殘存的記憶和溫暖,讓他不至于被凍僵在街頭。哪些女人呢,待字閨中的名門少女,貌若天仙的紅塵女郎,中規(guī)中矩的小家碧玉,紅杏出墻的三少奶奶。她們的面孔有時清晰,有時模糊,但現(xiàn)在,他對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能小視。記得表叔余潔坤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永遠(yuǎn)不要輕看一個女人,哪怕她只是一個小小的戲子。當(dāng)時他并沒有把表叔的這句話放在心上,后來他終于明白了,表叔這句話不無道理。

      比如這次,被警備司令部抓走后,多方營救未果,表叔的努力也是竹籃打水,但是一個女人卻將他營救了出來。

      這個女人不是李伊燕。那么,到底是誰救了他,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救命之恩如果是一個在他心中并無多少痕跡的人給的,那么只能說明,或許那人別有所圖。

      她總會冒出來的。

      四、在黑夜尋找一盞燈

      回到長沙后,祖父沒有和朋友以及以前的同事聯(lián)系,打算在長沙再隱居兩三個月,這也是那個隱在黑暗里的人的要求。他不想惹是生非,便在城南的一家燕來旅社住了下來。燕來旅社地處偏僻,裝設(shè)簡陋,旅客寥寥,這樣的環(huán)境正好適合一個人隱居。三天閉門不出后,他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他想走訪一下幾個舊交。

      那天一早祖父就出門了。他戴一頂黑色的禮帽,夾一個黑皮包,拄一根文明棍。右手無名指上還戴了一枚戒指,拿著雪茄的時候,這根無名指微微地彎著,而小指翹得高高的,構(gòu)成一朵蘭花的圖樣。他從來沒有這樣打扮過,走在街上時,覺得自己好像變了一個人。以前他看到這種打扮的人,在骨子里是瞧不起的。想不到現(xiàn)在這樣裝扮,竟有種別樣的感覺。

      幾天的尋找也不是一無所獲。找到朱淑惠時,她正牽著一個小男孩走出家門。朱淑惠出生在一個私塾教師家庭,十八歲時嫁給省府一位民政廳廳長的公子,一年后便離了婚,無兒女,一直在家閑居,一舉成為長沙有名的交際花。她天生麗質(zhì),身材高挑,特別是那雙大眼,像湖水一般澄碧,那細(xì)密的漣漪之上,卻時不時籠罩著一縷淡藍(lán)的煙霧,那分明是一種神秘,一種吸引。兩人是在一家電燈公司的晚會上認(rèn)識的。那天晚上,祖父被她的陰郁氣質(zhì)所吸引,她同時也被祖父的翩翩風(fēng)度所折服,當(dāng)場暗送秋波。兩人面對面時,朱淑惠已經(jīng)認(rèn)不出祖父,幾經(jīng)提醒,才恍然大悟,說自己再婚生子,并疲于生計(jì),多年沒有涉足歡場了。祖父要再問她是否營救過自己,除非是腦子里進(jìn)了水。第二天,又找到了一位王姓女子,幾年不見,她已經(jīng)淪為一名街頭大媽,背著一根長長的木柴左右搖晃,祖父借口找錯了人,連忙溜之大吉。

      一連幾天陰雨連綿,天光暗淡,氣候也驟然變涼。祖父窩在燕來旅社足不出戶。熱心的老板娘見他無所事事,便給他的房間送來了一疊舊報刊。祖父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幾次看到自己的文章,不由會心一笑,一看日期,竟然是幾年以前的了。這個老板娘也真是有心,好幾年前的舊報刊都還留著。

      突然,他在《小春秋晚報》上看到了微夜的一首短詩《荒夜》。一看日期,竟然是很多年前的今日。

      荒蕪之夜色下兩個疲倦的旅人

      沒有來處,何談歸途

      被命運(yùn)之流驅(qū)逐

      世界太大不能立足

      黃塵漫起時,絕望之內(nèi)心

      升起一蔓青煙,嗆出三兩滴淚點(diǎn)

      在這狂風(fēng)怒吼的夜,芳香盡失

      靈魂被打劫,交不出一文買路錢

      我的一切的哀嘆

      如被暴雨鞭打的流鶯

      那帶血之羽翼

      是否還能棲上你的心枝

      當(dāng)時,祖父并沒有看到這張報紙。而現(xiàn)在這首詩就像一把尖刀,硬生生地戳在他的心坎上。往事一幕幕重現(xiàn)。那天他們在臺兒莊采訪完后,一行人搭一輛軍車回徐州,結(jié)果半途上軍車壞了,只好徒步前行。他們來到一條小河邊,遇到幾個持槍的強(qiáng)盜。微夜和幾個文弱書生都表現(xiàn)得很慌張,祖父卻相當(dāng)鎮(zhèn)定,拿出身上的錢交給了強(qiáng)盜,后來,他們找到一個廢棄的廟宇,在稻草堆里,他們相擁著歇息了一個晚上,因?yàn)槭芰梭@嚇,一夜無話,各自沉默。

      那天,是一行人,微夜在詩歌里卻說兩個疲倦的旅人。祖父心一動,他想起晨光中,當(dāng)一片落葉掉下來時,微夜坐在角落里癡癡地看著他的眼神,未必那個他,是指的自己?他突然想找到微夜,她的家就在長沙。那次回到長沙后,她很突然地來過他的住處,兩人再次相擁而眠,但仍是沉默相對,且一別經(jīng)年。

      微夜娘家的公寓在府前街上,但她早就不住在家里了,家人也不知道她的去向。但祖父知道,她雖說飄忽不定,相信她那顆不甘寂寞的心,是永遠(yuǎn)也換不了的。只要有耐心,就一定會碰到她。

      一個月后,祖父果然如愿以償。

      遠(yuǎn)遠(yuǎn)地,祖父看到微夜從一家旗袍店里走了出來。她穿著一襲紫色緊身旗袍,一身妖嬈。在祖父的印象中,她每次外出,總是這樣風(fēng)塵撲面。微夜上了一輛黃包車,急速地向前駛?cè)ァW娓覆挥傻眉涌觳椒?,在人流和建筑中靈巧地躲閃。很快,他近距離地看到了她的側(cè)影。她愁眉緊鎖,迷茫的目光凝視著遠(yuǎn)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微夜進(jìn)了俱和茶樓,祖父隨即跟了進(jìn)去,一樓的茶座里人頭攢動,但祖父沒有看到微夜,心里不由一緊,她肯定是上二樓去了。俱和茶樓在當(dāng)時是長沙唯一一家具有規(guī)模的茶樓,不僅地處繁華地段,裝修也算得上氣派,街邊角落里的那些小茶館不可與它同日而語。誰都知道,想要賺茶客那幾個錢,等于是鷺鷥腿上劈精肉。俱和茶樓是如何經(jīng)營得下去的,蹊蹺就在二樓。二樓其實(shí)是一個隱秘的鴉片館,祖父初當(dāng)記者時曾來此暗訪,文章寫出,沒有一家報紙敢登。因?yàn)椴铇堑哪缓罄习迨擒娋栴^目老剃刀,誰敢在他的頭上動土,他就要剃誰的頭。最后祖父只好將其改為小說,在一家小報副刊發(fā)了出來,以消胸中塊壘。

      二樓是一連排的包廂,廂門緊閉,微夜不知道進(jìn)了哪間包廂。祖父不敢貿(mào)然撞入,要是撞了哪個軍爺、匪爺?shù)纳?,可是要命的事。于是他把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女招待叫到一邊,悄悄地塞給她一些錢,問剛才那個穿紫色旗袍的女人進(jìn)了哪個包廂。小姑娘露出慌亂的神色,但最后還是抵擋不住誘惑,把她工作一個月還掙不到的報酬放進(jìn)口袋,帶著祖父向前走去,停下來的時候,她指了指一間包廂的門,迅速離去。

      祖父推開了包廂的門,包廂內(nèi)煙霧繚繞,木沙發(fā)上,微夜和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坐在一起。她從煙霧中探起頭,看清是祖父,倒也不驚訝,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拉了拉身上的衣服,跟著祖父走出包廂。

      找我有什么事?抽著大煙的微夜眼神迷離,口吻不冷不熱,直入主題。

      這和祖父預(yù)期的不一樣,他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話。

      微夜,對不起,打擾了你的雅興。他在任何場合一向自負(fù),而這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個小丑。

      微夜朝著他一笑,那一笑內(nèi)容豐富,讓祖父落荒而逃。在他轉(zhuǎn)身回轉(zhuǎn)的時候,他聽到微夜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別擔(dān)心,一個瘋子。

      是的,你說得對,我是一個瘋子。祖父喃喃自語。

      在明亮的陽光下,祖父拖著自己的影子在大街上奔跑。他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是的,我是一個瘋子。一輛黑色的烏龜殼汽車朝他開了過來,他沒有躲閃,汽車一個急剎,一個穿著西裝的司機(jī)惡狠狠地扔下一句話,他媽的,活得不耐煩了!

      祖父置若罔聞,他還從來沒有如此鄙視過自己。

      五、被暴雨鞭打的流鶯

      那天祖父不知道是怎么回到燕來旅社的。回到房間倒頭就睡,睡了三天也沒起床,還發(fā)起燒來,他沒有想到微夜會抽上大煙,會那樣墮落。在外人眼里,微夜是一個放浪形骸的新潮女詩人,祖父沒有想到她會抽上大煙,女人是善變的,她們的言行是天上的云,不可捉摸。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李伊燕,她和他形同陌路,可能她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這些年來,他很努力地尋找過她。

      幾年前,祖父剛剛進(jìn)入報社一個星期,李陽急急忙忙趕到報社,告訴祖父,聽人說李伊燕在遠(yuǎn)東咖啡館當(dāng)招待。遠(yuǎn)東咖啡館是長沙當(dāng)時最時髦的休閑娛樂場所,當(dāng)時祖父剛從湖大畢業(yè),雖說沒有去過遠(yuǎn)東咖啡館,但有志于新聞業(yè)的祖父讀過一篇描述遠(yuǎn)東咖啡店的報道,那篇報道寫得文采斐然,讓祖父印象深刻,視為范本。

      遠(yuǎn)東咖啡店的小包廂里都扯上了綠色的布幔,中間擺著一張小桌,小桌上鋪了墨綠的絨,絨上覆了一塊厚玻璃。玻璃上擺著一瓶新艷欲滴的花,你坐下去,便有漂亮的女招待遞上熱手帕來,依到你身邊,輕聲地問你吃什么家伙。你告訴她,她便輕燕一般地飛去了,再來的時候,你可以問問她的身世,問問她的一切??粗齻兡锹对谕饷鎴A肥如藕的手臂,你想摸一摸或者捏一捏都行,還可以打情罵俏,她們鎮(zhèn)定自若,你自己卻不禁臉紅。是老顧主,天天來,甚至于坐著不肯動,她們也不討厭你,有干爹資格的,為看干女兒而來,泡一杯清茶,同干女兒清談清談,一談就是一個下午,一個晚上,據(jù)說仍然無關(guān)宏旨……最有名的那個女招待叫葉紅,她拿著口琴,吹一曲《桃花江》,或者放下口琴,唱一折《蘇三起解》,你想,這是什么況味。不過話得說回來,你得具有特殊資格,你得有錢。關(guān)于葉紅,我似乎還想加添幾句,因?yàn)槲蚁矚g她,喜歡她活潑、漂亮、天真爛漫。喜歡她叫人看了,不生邪念,而能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你進(jìn)去時,她活漾漾地依到你的身邊,仿佛女兒見到了爸爸一般,跳一陣,又叫一陣。她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女招待。在咖啡店里,她仿佛在自己家里……

      祖父和李陽當(dāng)即趕到遠(yuǎn)東咖啡店,在經(jīng)理那里看到葉紅的照片,才知道,那個葉紅就是李伊燕。原來,李伊燕因父親去世休學(xué)離開武岡后,回到了岳陽的家,想不到?jīng)]有多久,母親的病越來越重,為了養(yǎng)家糊口,她不得不將母親和兩個妹妹送到舅舅家,只身一人來到長沙,在遠(yuǎn)東咖啡店當(dāng)了招待,并改名葉紅。當(dāng)時她不到十八歲。經(jīng)過一番磨礪,很快就成了遠(yuǎn)東咖啡店的咖啡皇后,但就在三天前,她被在咖啡館里拜的一個干爹帶到上海去發(fā)展了。

      這個消息對祖父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他當(dāng)即要去上海尋找李伊燕,被李陽攔住,認(rèn)為他太不理智。上海那么大,你怎么去找,你肯定想去咖啡店找,但那個干爹將李伊燕帶去上海,也不定是去咖啡店當(dāng)招待,在遠(yuǎn)東干得好好的,都成了咖啡皇后,她去上海的咖啡店干嗎?再說,你剛剛進(jìn)入《聲報》,是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人生可謂剛剛起步,難道你就不要自己的事業(yè)了?找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沒有辦法,你有同學(xué)在上海,我也有幾個朋友在那,我們分別給他們寫信,拜托他們尋找不就行了。

      李陽的一番話入情入理,終于讓祖父打消了去上海尋找李伊燕的念頭。但半年過去,上海方面沒有任何消息。

      在去臺兒莊的前夜,李陽設(shè)宴為祖父踐行,兩人喝得酩酊大醉。李陽借著醉意規(guī)勸祖父:李伊燕早就不是你心目中那個純情女孩了,遠(yuǎn)東咖啡店是個什么地方,是個大染缸,再潔白的東西進(jìn)去,也會染得漆黑,再說,干爹是個什么東西?跟你說,天底下的干爹就沒有幾個是好東西,你當(dāng)記者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心里應(yīng)該比我還要明白。所以,你要聽哥的話,別想她了,振作起來吧,世界上那么多好女孩,別吊死在一棵樹上。當(dāng)時,祖父憤怒地將一杯酒潑在李陽的臉上,伏在桌上嗚嗚哇哇哭了起來。

      想到這里,他決定去找李陽,看到底是誰救了他。

      李陽住在岳麓后山腳下的一棟磚瓦房里,見到祖父,李陽神色慌張,連忙緊閉大門。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快一個月了。

      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李陽一邊責(zé)備,一邊踮腳朝窗外張望。

      放心,沒人跟蹤。誰也不知道我回來了,我問你個事后馬上就走,不會連累你。

      什么事?

      這次我在岳陽城里看到了李伊燕,她和一個軍爺模樣的人在一起,后來我在報紙上查到,那個軍爺姓劉,是個軍長,駐軍在長沙多年,也就是說,李伊燕這幾年就在長沙。你和軍界也很熟,難道就沒有耳聞?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在想她?難怪這么多年,你經(jīng)歷了那么多女人,談了那么多次戀愛,就是不結(jié)婚。

      祖父苦笑一聲,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找她,是想知道,這次是不是她把我營救出來的,不過他確定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跟著別人,把前生早就忘記了。

      李陽此時卻一愣,說道,每個人都有難處,有人救就行,何必在意是誰呢?如果你真的精力無處可泄,你可以去箭道巷。

      箭道巷?那是什么人去的地方,有辱讀書人的斯文。

      箭道巷是個娼妓之地不錯,但也不是一般人想的那么骯臟,特別是有幾個太婆,閱歷豐富,性格又直爽,都是了不得的角兒,我去箭道巷,除了偶爾解決身體所需,主要是去聽她們講故事,搜集小說素材。對了,我曾聽一個太婆說過,有些大戶人家官爺?shù)囊烫托℃踩ツ峭?,開始還以為是她亂說,沒有在意,現(xiàn)在想來,還真有道理,那些姨太太和小妾,大多是野路子出身,在家里又經(jīng)常受大太太的氣,這合著了一句老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李陽對這個去處委實(shí)熟悉,介紹得很是具體。

      那天傍晚,祖父趁著夜色走進(jìn)了箭道巷。

      祖父從巷口走進(jìn)去幾百米,發(fā)現(xiàn)了一家公館。那家公館的門口掛著一盞八角燈籠。這其實(shí)是妓館,長沙人稱之為釣臺。暗娼館不能掛牌,僅以八角燈籠作為標(biāo)志。如青年男女相悅,又不能結(jié)婚,到旅館幽會的話,又恐被熟人撞見,便相約到這種釣臺行魚水之歡,臨走時賞給太婆兩三元的住宿費(fèi)就可以了。當(dāng)然,釣臺還可代召暗娼,無非是城市貧苦的長女少婦,為生計(jì)所迫,賺點(diǎn)肉錢貼補(bǔ)家用。祖父以前雖說沒有嫖娼經(jīng)驗(yàn),但他曾經(jīng)和有經(jīng)驗(yàn)的朋友一起暗訪過這類妓館,還為報紙寫過一篇三千字的報道。

      也許是因?yàn)闊o聊,此后,祖父幾乎天天都會趁著夜色,在箭道巷轉(zhuǎn)悠,沒想引起了人的注意,被暗地盯了梢。那天,他看到一個五大三粗的家伙不懷好意地朝他走來,他只好轉(zhuǎn)身走進(jìn)那家掛著八角燈籠的釣臺。

      這家釣臺的主人姓劉,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

      劉太婆生著一雙神秘的老狐眼,臉上相當(dāng)不均勻地分布著幾十粒麻子。她打著手勢讓祖父坐下,也沒有什么親熱的言語。一個侍女送來一杯茶,祖父喝了一口,問太婆可有休息的房間?劉太婆示意侍女把他領(lǐng)進(jìn)一間密室。祖父走進(jìn)密室的時候,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想,難道我就這樣成了一名嫖客嗎?房間收拾得倒還雅致,床上綢面的被子透出米湯漿過的香氣,蚊帳干凈,桌上有廉價的陶器和古玩,墻壁上有長沙名家楊子野先生的文人字畫。就在祖父細(xì)細(xì)品味的時候,一個女子走了進(jìn)來。

      女人雖然五官端正,但長得并不秀氣,加上早已過了二八佳人的年紀(jì),皮膚黝黑,脂粉厚重,給人一種惡俗之感。女人笑著問祖父有何需要,他擺擺手,說沒什么事要麻煩的,女人便知趣地走了。祖父知道這個女人是附近人家的堂客,老公肯定是個好吃懶做,還好酒的家伙。女人不會公開背叛自己的老公,但天生有一顆騷動的心,加上貪財(cái),鬼精的劉太婆看出了這一點(diǎn),平日里對她殷勤關(guān)切,終于誘其下水。

      祖父想到這些,覺得那個女人也不容易,后悔沒有給她一點(diǎn)錢,留她下來說幾句話,了解一下她為何走上了這條路。就在祖父胡思亂想的時候,劉太婆進(jìn)來了。一雙老狐眼一閃一閃。

      先生,你想要什么樣的人來陪你?

      當(dāng)然是越漂亮越好啦。祖父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

      劉太婆帶著神秘的笑容走了,沒多久,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走了進(jìn)來。這個女子相對來說比較年輕,人也確實(shí)要漂亮一些,只不過皮膚黝黑,身材平平。祖父不好馬上拒絕她,就示意她坐下,和她交談起來。女人一張嘴,身上僅有的那一點(diǎn)魅力蕩然無存。祖父于是沉默起來。女人見祖父不作聲,仿佛受了打擊,木雕泥塑般愣在那里,他假裝沒有看見,點(diǎn)著一根古巴哈瓦那雪茄,悠然地抽了一口。

      先生,您要是不喜歡我,我就走了。

      女人怯生生地說,祖父不置可否,吐出一口煙霧,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鈔票遞給女人。女人接過錢逃也似的跑了。不一會兒,劉太婆又走了進(jìn)來。

      請問,您到底想要個什么樣的,實(shí)話說,要天仙,敝店沒有,請另擇高枝吧。

      我只是想找一個談得來的,說說話,不一定是天仙,不一定是二八少女,有氣質(zhì)能聊得來就行。

      祖父將口袋里另外的幾張鈔票遞了過去,劉太婆本來板著的臉一下子生動起來。仿佛一陣風(fēng)過,她那臉上的麻子一半刮到了天上,一半在地下滾動。

      我知道了,不過先生要多等一些時候,老朽親自去辦。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祖父看著雪茄上的煙灰出神的時候,門口突然響起一個女人吟誦的聲音:冷紅葉葉下塘秋,長與行云共一舟。零落江南不自由,兩綢繆,料得吟鸞夜夜愁。

      在這樣的地方,竟然有人一字不漏地背出姜白石的詞,祖父不免有些吃驚。聲音越聽越覺得有些熟悉。一個打扮妖艷的女人閃了進(jìn)來。淡綠色旗袍,身材高挑,用一方綠色的絲巾遮住了臉,一時認(rèn)不出是誰,一舉手一投足是那般熟悉,祖父不由得驚慌起來。

      祖父遲疑了一下,開始醞釀情緒,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將自己正在抽著的雪茄遞給面前的女人。

      女人伸出右手,用蘭花指優(yōu)雅地接過,撩開臉上的紗巾一角,偏過頭,抽了一口,緊抿的嘴緩緩地裂出一條縫,讓煙霧像一根根絲線抽出來。

      李伊燕。祖父忍不住叫出了聲。

      眼前的這個女人,臉上一直蒙著紗巾,并不承認(rèn)自己就是李伊燕。她開口說,你如果一定要知道答案,總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你是李伊燕嗎?

      女人不說話,迅速站起身,說道,江湖之大,各人自有難處。以后,好自為之。

      她的聲音一落,身子已經(jīng)出了門。輕飄飄的,就像一場綺麗的夢。祖父掐了一下自己的臉,他是真見到了李伊燕,還是做了一場夢?祖父感覺到整個人天旋地轉(zhuǎn),飄然迅忽,如飛身萬里高空的飄蓬,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六、被風(fēng)吹落到洞庭湖的來信

      祖父開始在街上拋頭露面,才發(fā)現(xiàn)整個長沙在他的眼中變得陌生。不說別的,單就街頭巷尾的店面來說,掛上了西洋招貼畫,擺滿了美國的食品和日常用品,祖父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可是正宗的洋貨??!

      食品類有牛肉罐頭、雞肉罐頭、土豆牛肉罐頭、豬肉罐頭、奶粉、豆粉、玻璃紙餅干、排菜晶,還有袋裝味精和聽裝美式香煙。日常用品有美國黃布料,各種衣褲、皮帶和美國軍人用的長筒套靴、望遠(yuǎn)鏡等等。祖父看著食品包裝上的洋文和用品上的美國習(xí)俗,終于明白,美國人的戰(zhàn)后救濟(jì)物資來了。表叔余潔坤所從事的正是這方面的管理工作??墒牵钭娓赴偎疾坏闷浣獾氖?,這些物資怎么成了商品?不過,他可沒精力來管這些,如今《聲報》的負(fù)責(zé)人還關(guān)押在大牢中,他得一一聯(lián)系以前的同事和朋友們,有效地展開營救。

      這也是他一直在尋找那個營救他出獄的女子的原因。如果能找到她,他的營救行動要少走很多彎路?,F(xiàn)在,最大的懷疑對象就是李伊燕,自從離開劉太婆的釣臺之后,她就像石沉大海一樣消失了,這也是他隱隱希望的,一想起竟在那樣的場合見到她,就覺得無地自容。

      一天上午,祖父還在睡懶覺,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將他驚醒,他很不情愿地下床開門。

      一個粗大黑壯的鄉(xiāng)下老漢站在門口。

      少爺!

      老柳!

      原來是家里的長工老柳來了。以往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老柳都要通過水路運(yùn)送一船上好的新谷到長沙來賣給星沙機(jī)米公司,一是為他交學(xué)費(fèi),二是采購一些時新的物什回家,比如女人用的香水和一些洋玩意兒。祖父也因此被同學(xué)和老師們稱作谷大少爺。后來他參加了工作,父親仍把他當(dāng)學(xué)生對待,把這船新谷給他作開銷。不管是在學(xué)校還是在報社,祖父都要比身邊的人顯得闊綽些。所以,谷大少爺這個綽號,雖然聽起來土氣,卻透著幾許風(fēng)光。

      祖父對老柳是有感情的。他幾歲時,老柳就到他家干長工了,一直干到現(xiàn)在。他早把他當(dāng)成了自己家庭當(dāng)中的一員。老柳一直沒有婚配,無兒無女,在感情上對祖父視同己出,百般呵護(hù)。父親一直對祖父管教甚嚴(yán),希望把他培養(yǎng)成一名紳士,決不允許他像鄉(xiāng)里的小孩那樣胡來。但在祖父的懇求下,老柳還是偷偷地教會了他爬樹、游泳、騎牛和釣魚。

      寒暄兩句后,兩個人就坐著黃包車直奔玉樓東而去。

      玉樓東是當(dāng)時長沙數(shù)一數(shù)二的餐館。等他們趕到時已經(jīng)人滿為患,座無虛席。老柳一看慌了,少爺,咱們隨便找個小店吃點(diǎn)吧。祖父笑著搖了搖頭,隨即找到大堂經(jīng)理,沒等多久,就給他們安排了一個臨窗的桌子。祖父一口氣點(diǎn)了醬汁肘子、發(fā)絲百頁、麻辣仔鴨、洞庭龜羊等大菜,待這些菜一一上桌,老柳更是誠惶誠恐。

      少爺,就我們兩個人,點(diǎn)這么多,怎么吃得完?

      慢慢吃,慢慢吃。

      祖父打開一瓶上好的女兒紅,滿滿地斟了兩杯。

      來來,老柳,感謝你這么多年來為我家所作的貢獻(xiàn),我敬你一杯。

      少爺,這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說到感謝,我應(yīng)該感謝東家,感謝老爺收留我這個無家可歸的人。

      老柳的眼睛紅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待酒足飯飽后,祖父又帶老柳來到了又一村民眾俱樂部。

      這是一個相當(dāng)熱鬧的地方。人們絡(luò)繹不絕地來到這里,喝喝茶,打打高爾夫,騎騎馬,射射箭,吃吃很少吃過的川菜。平江不肖生曾是這里的秘書,就是那個寫出了《江湖奇?zhèn)b傳》和《留東外史》的平江人向愷然,祖父曾經(jīng)慕名拜訪,很快同這位仙風(fēng)道骨的長輩成為朋友,可惜不久他就離開了這個城市,據(jù)說是到上海發(fā)展去了。

      參觀完后,祖父和老柳在一個茶館里坐下來。兩人一邊喝著茶,一邊漫無邊際地聊了開來。

      我爸還好吧?

      還好啊,每餐都還喝得二兩白酒。前向,身上突然長了一個大毒瘡,又痛又癢的,請大夫開了幾服草藥,外敷內(nèi)用,都不見好轉(zhuǎn)。

      現(xiàn)在好了沒有?祖父緊張起來。

      我見大夫治不好老爺?shù)牟?,就到潘家渡請了個有名的神漢來家里扶乩,原來是你們家的祖墳出了問題。

      什么問題?

      那段時間雨水特別多,你家有一座祖墳前積了一坑水,總是不干,里面還蹲著一只癩蛤蟆,等我到祖墳前把那個坑給填了,神啦,第二天老爺身上的那個毒瘡就好了。

      祖父哈哈大笑起來。

      少爺不信?

      我信我信。對了,柳四兒怎么樣了?

      哦,她……她還好,她要我捎了一封信來,要我親手交給你。

      信呢?祖父頓時緊張起來。

      那個信被一陣大風(fēng)吹到洞庭湖中去了,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到時少爺還得配合我,要是四兒問我,我就說已經(jīng)給您看了。

      一段時間的沉默后,祖父問道,對了,老柳,你這一輩子就不打算成家了?

      唉,我是沒有這個打算了,都這把年紀(jì)了。少爺,我們回家吧。

      這時,祖父突發(fā)奇想,他要讓老柳體驗(yàn)一回做人的快樂。老柳是家里的功臣,父親年老體衰,需要他幫助和照顧的地方還很多。他一直無以為報。

      別,還早著呢,我?guī)闳ヒ粋€地方。

      祖父將老柳帶到了箭道巷的那個釣臺。劉太婆見是祖父,臉上的麻子都飛了起來。把老柳安頓在一間上好的客房之后,祖父塞給劉太婆一把錢,要她給老柳找一個姑娘,不要太漂亮,只要人實(shí)在就行,劉太婆會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著祖父就匆匆地離開了。

      想著無事,祖父去了水風(fēng)井的龍門書店。龍門書店雖說不算大,卻是整個長沙最雅致的書店。老板龍至畹老先生曾是前清秀才,和祖父一見如故,很快成為忘年之交。書店里很清靜,就那么三五個人在書架前埋頭翻書,聽得見書頁翻動的嘩嘩聲。祖父正在書架前捧讀著一本《圣經(jīng)》,這時,他的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老板,有冇有《浮生六記》?

      有啊。龍老先生順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遞了過去。

      說話的竟然是李伊燕,祖父不知她什么時候走進(jìn)書店的,連忙閃身躲在一個書架后面。

      李伊燕接過龍老先生手中的書:謝謝龍老板。

      在李伊燕拿到書付過錢后,祖父看到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的中年男人在抽出書柜頂格上的一本書時,動作太大,不慎撞著了她,那本《浮生六記》掉在地上,男人彎腰撿起書,說聲對不起,將書遞給了李伊燕。就在這一瞬間,祖父看到那個男人遞給她的書,不是《浮生六記》,而是一本開本厚度和裝幀差不多的《閑情偶記》。

      李伊燕將那本《閑情偶記》夾在腋下,神情自然,又翻了會兒書,從前門走了出去。

      祖父在門口等她,兩人四目相對。這次,以免出現(xiàn)上次的尷尬,祖父沒有叫她的名字,只是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他看到她雙眼里閃過一顆流星,搖搖頭,迅速地轉(zhuǎn)過身,沿著大街走去。

      祖父跟著她,看著她的身姿在青石街面上有韻律地扭動,不可否認(rèn),哪怕是淹沒在人群里,她依然能緊緊拽住他的視線。他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途經(jīng)的酒樓二樓上一陣喧嘩,有人在耍酒瘋。他不過是朝熱鬧處看了一眼,那原本緊緊連著那個背影的視線戛然而斷。李伊燕不見了。道路兩邊商賈云集,她不知拐進(jìn)了哪個店鋪,或者小巷。

      他很失望,卻也松了口氣。他有一種直覺,她的生活不是外人眼中那般單純?,F(xiàn)在他完全可以肯定,是她將自己從牢獄中營救出來的。但她有一種難言之隱,估計(jì)前段時間跟蹤自己的人也與她有關(guān)。

      她沒有被嬌養(yǎng)起來,她過的不是軍爺小妾聽曲泡館、不理世事的安逸日子。她不僅活在當(dāng)前水深火熱的世道下,而且好像做著一些神秘的事情。

      七、誰能做最后的堅(jiān)守

      一天,天剛亮,表叔余潔坤突然找上門來。

      表叔一直對祖父關(guān)心備至。祖父當(dāng)記者后,他就曾勸過他,不要整天在報紙上打政治官司,那樣沒有前途,也很危險。果然不幸被表叔言中。在祖父被捕的日子里,表叔就曾為他上下奔走,雖最終事情不是他解決的,但這份恩情卻是在的。

      事情發(fā)生后,你不知道我和你表嬸有多么擔(dān)心,所有該找的人脈關(guān)系都找了,都說就算能保全下命啊,估計(jì)也會關(guān)個三年五載,當(dāng)局不會善罷甘休,結(jié)果想不到的是,你的生命中出現(xiàn)了那個神秘的貴人。

      是的,當(dāng)時我也做了最壞的打算。

      那個人到底是誰,你知道了嗎?

      我不曉得。祖父知道表叔大略知道燕子和自己的關(guān)系,在那段特殊時期,他的失戀表現(xiàn)得那樣驚天動地,熟悉他的人,應(yīng)是都知道燕子這個名字的。他不想向任何人透露李伊燕的名字。

      表叔聽罷若有所思,這就奇怪了,誰救了你,卻愿做背后英雄呢。

      祖父說,我也一直在尋找呢。

      能出來就好,到我家去吧,你表嬸做了好吃的在家等著呢,我也好久沒有同你喝兩杯了。

      表叔住在岳麓山腳下的一幢小洋樓里。表嬸早已在門前等候,她出生在官宦世家,文夕大火燒掉她家千萬資財(cái),從此家道中落。表嬸現(xiàn)在是長沙小有名氣的女畫家,在祖父的印象中,表嬸的臉色一直是蒼白的,眼睛中似乎時刻閃著一種夢幻的色彩,但當(dāng)她看到祖父,那蒼白的臉上透出來一絲紅暈,瞇縫著的雙眼突然打開,充盈著女性的慈愛與關(guān)切。那一剎那,祖父的心中不由得涌過一股家的溫暖。

      表叔把祖父帶到他的書房。表叔坐在沙發(fā)上,這時才顯得異常倦怠和焦慮,皺著眉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表叔,您好像有什么心事?

      出大事了,明熙啊,他們已經(jīng)把我推到了懸崖和刀尖上,你表叔我現(xiàn)在真是騎虎難下了。

      是救濟(jì)署的事情?祖父覺得能讓表叔煩惱的,除了工作上的事,應(yīng)別無其他。

      唉,還以為是個天堂,結(jié)果是地獄。

      表叔去救濟(jì)署工作的時候,曾來找過祖父,想讓他辭去報社的工作,來當(dāng)他的助手。祖父婉言謝絕,他的理由是,救濟(jì)署的工作誰都可以去做,而一個敢于仗義執(zhí)言的報社主筆,不是人人都能做,也不是誰想做就能做得了的。當(dāng)時,祖父還反過來勸過表叔,商場和官場,皆如戰(zhàn)場,憑您的性格,就別摻和了,當(dāng)一個大學(xué)教授不是很好嗎?

      但表叔一意孤行,一心只想離開清水衙門,往高處走。事已至此,祖父不能過分責(zé)怪表叔,畢竟是長輩。表叔不便對祖父講更多的內(nèi)幕,他已被警告和威脅多次,走到這一步終于明白,官場無比險惡,要是稍有閃失,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明熙,別的你就莫管了,我這里有一個賬本,這些款項(xiàng)都是各家商號欠救濟(jì)署的債務(wù),加起來算得上是一筆巨款了。但我不便出面去催,想麻煩你去,你是局外人,不容易犯事,不過那些老板現(xiàn)在都油滑得很,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還與官僚和地頭蛇相勾結(jié),你要想辦法,讓他們要么還了這些債務(wù),要么將貨物返還。我現(xiàn)在給你些活動經(jīng)費(fèi),那些老板很難對付。要是理不清這些麻紗,搞不好我就會惹殺身之禍!

      那都是美國的救濟(jì)物資,你們怎么能當(dāng)商品出賣?祖父不解,同時也明白了表叔身陷險境的原因。

      哎,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并不是他們所說的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只不過是一只過河的卒子,他們的一道擋箭牌而已。那些大人物為了自保,肯定會拿我開刀。

      為什么不急流勇退,難道您就一直被他們蒙在鼓里?

      一步走錯,全盤皆輸,我是身不由己,開始還抱著僥幸心理,祈禱不要出事,可偏偏就出了事。

      祖父答應(yīng)了表叔的請求,一聲不吭地接下賬本。

      回到家里,祖父認(rèn)真翻看著那厚厚的賬簿,不由抽了一口冷氣,牽涉的商鋪多如牛毛,他總不能一家一家去討要。何況,那些商家在這世道早就有了一身處事不驚的本事,就是把槍口和刀子對著他們,恐怕也是枉然。

      第二天一早,祖父就來到了百花商號。這是他經(jīng)過一個晚上反復(fù)權(quán)衡做出的決定。這家商號所欠債務(wù)并不多,而且祖父還與老板認(rèn)識。

      百花的老板姓陳,老板娘姓朱,看起來都是一團(tuán)和氣的人,見祖父過來,老遠(yuǎn)就親熱地打著招呼:喲,谷大少爺,好久不見光臨了,需要什么,讓伙計(jì)打包給您送去。

      這回我不買什么東西,是替救濟(jì)署辦事,希望陳老板多多關(guān)照。祖父把手中的賬簿遞上去。

      這個,恐怕——笑逐顏開的陳老板剎地陰沉下來,連鎖反應(yīng)似的,老板娘的臉上也迅即蒙上一層冷霜。

      他們果然想賴賬,無商不奸,那些商號肯定早已串通一氣,抓住了救濟(jì)署的軟肋,救濟(jì)署假公濟(jì)私,不敢把事態(tài)搞大。

      見軟的不行,祖父只得來硬的。

      都說陳老板是個重義守信的生意人,這回怎么自己砸自己的招牌了!

      不不,只是敝店近來生意不好,資金周轉(zhuǎn)困難,還望谷大少爺高抬貴手,稍緩時日。做救濟(jì)署的生意,賺頭沒多少,反而還把名聲搞壞了,市民都戳我脊背了,講我陳某人發(fā)國難財(cái)呢!

      陳老板,實(shí)話告訴你,救濟(jì)署計(jì)劃收回一部分資金,是救民于水火。

      一番唇槍舌劍之后,陳老板還是表了一個態(tài):好吧,我決不會誤您的事,只要另外還有一家商鋪答應(yīng)償還,我姓陳的決不拖欠一個銅板。

      祖父無計(jì)可施,只好離開了百花商號。此時,祖父才明白表叔找他的原因,他判斷表叔是一定知曉那次救自己的人,他知道祖父一介書生是沒有辦法,但是他一定會為了自己去找那個人。可是祖父沒打算去找李伊燕,他不會再給她添麻煩,又是輾轉(zhuǎn)一晚,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他去找久未聯(lián)系的同學(xué)黃鐫翼。他的父親在商務(wù)廳身居要職,依托著父親的資源和關(guān)系,在一個商聯(lián)會做秘書。在長沙所有經(jīng)商的人,應(yīng)該都聽過他們父子的名字。他還打聽到黃鐫翼和同學(xué)蔡如菲最終成了一對,本已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因?yàn)辄S鐫翼花心,總是追小演星和交際花——偏雙方家長對彼此家庭都是非常滿意,鑒于他這種不靠譜的行為,對他的經(jīng)濟(jì)采取了制裁。祖父打聽到這一點(diǎn),本來不知道從何打破缺口的他,變得胸有成竹,因?yàn)辄S鐫翼這時缺的就是錢,有錢能使鬼推磨。

      見到黃鐫翼,兩人也沒有過多寒暄,祖父直入主題,他想用黃鐫翼和他父親的名義散播一些煙幕彈似的消息,救濟(jì)署將帶一批新物資,比以往的任何物資都要好,至于什么物資,故意不要說明。祖父將一張銀票放在黃鐫翼的面前,他看了一眼金額,沒有一丁點(diǎn)惺惺作態(tài)的猶豫。

      接下來,所有的事情迎刃而解。

      沒幾天工夫,各商號的老板都親自把欠款送上門來,周轉(zhuǎn)困難的,把剩余的美國救濟(jì)物資全部運(yùn)了過來。幾乎所有的老板都悄悄地對余潔坤耳語:余先生,下回請多多關(guān)照!

      一個月后,表叔終于擺脫麻煩,安全著陸。祖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抬頭望著屋頂上的天空,在心頭懸著的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但對表叔卷入那是非名利之場,他在內(nèi)心是不屑的。目前的他,也是五心不定,就像空中被風(fēng)刮起的一片樹葉,不知何去何從,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里,祖父為此感到迷茫,深深地迷茫。

      八、遼闊的背景和刺眼的光芒

      祖父終于回到了租住的公寓。

      家中的閣樓就像一只巨大的鳥巢,祖父置身其中,在昏暗的光線下,時令已是初秋。在那段時間,他一次次在日記中追問,人生的意義在哪里,他的未來,以及《聲報》的未來在何方?

      雖說有關(guān)人士一直在不停地奔走呼吁,但《聲報》復(fù)刊的希望仍然渺茫。他開始關(guān)注市面上新出的小報《小春秋晚報》,上面署名何不平的專欄文章,他是每期必看。那個行文犀利、熱血沸騰、文采斐然的何不平,讓祖父想到了幾年前的自己。這個人好像是突然冒出來似的,在報界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道這人的存在——即便是筆名,但憑文風(fēng)他仍然猜不出來是誰。于是,他決定去拜訪下這個嶄露頭角的新人。

      他來到《小春秋晚報》社,報社處在一個小巷深處一處民房里,祖父走進(jìn)時,卻是肅然起敬,戰(zhàn)火炮灰,政局動蕩,它還在頑強(qiáng)發(fā)聲。主編李剛當(dāng)然是熟悉他的,直呼明熙兄,頗為熱情。除了向他約稿,還拿出最新一期的小樣,特別推薦了一篇叫作《長沙商鋪?zhàn)唏R觀》的文章,是何不平寫的。

      祖父說,我想認(rèn)識一下這個何不平。

      李剛說,何不平是報社最近聘請的主筆,個性特異,一般情況下是不露面的。

      祖父只說,遺憾,希望下次來時,他能在。

      李剛把文章送到祖父手中,說道,見字如面。

      祖父看李剛遞過來的文章,越讀越心驚。這篇文章揭露的正是美國救濟(jì)物資非法落入私囊,成為商號商品一事。這事不是早就擺平了嗎,怎么又橫生波瀾?看過文章,祖父才知道,原來補(bǔ)發(fā)給老百姓的救濟(jì)物資大多都是一些商店發(fā)霉過期的食品和物資,根本就不是美國貨。此文不僅描述了現(xiàn)象,還觸及了本質(zhì)。祖父大驚,這篇文章若是發(fā)出去,恐怕表叔就真的要身陷囹圄了。

      怎么樣?李剛充滿期待地看著祖父。

      一針見血,痛快淋漓!這是祖父的心里話,但他話鋒一轉(zhuǎn),勸李剛暫時不要刊發(fā)這篇文章,這不是一篇普通的文章,內(nèi)幕太深,觸及了那幫人的利益,他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弄不好雞飛蛋打,鄙人就是前車之鑒,《聲報》就是前車之鑒?。?/p>

      李剛吃驚地看著祖父:迅翁有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在我心中,先生您是位真猛士。他看著祖父,拍著胸脯,慷慨陳詞:那幫人欲壑難填,為了一己私欲,像蒼蠅一樣追腥逐臭,我等怎能容忍!士可殺,不可茍且偷生!

      一番話說得祖父面紅耳赤,他又和李剛隨意聊了些,卻終是不得要領(lǐng),不得不倉促離去。

      到晚上,祖父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他從李剛和何不平的血性與良知中,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他也為何不平和《小春秋晚報》即將到來的命運(yùn),還有表叔的處境擔(dān)憂。表叔一家對他有再造之恩。在長沙工作,得表叔一家的悉心關(guān)照,當(dāng)年,他被李伊燕結(jié)婚的消息打擊,覺得了無生趣,一個人偷偷地跑到岳麓山去,還帶著一本《彷徨》。幾位好友找了三天都沒找到,表叔知道后,連忙帶著一些學(xué)生搜遍了整個麓山,最后還是表叔在云麓宮下的一個巖洞里,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他。表嬸熬了雞湯為他補(bǔ)充營養(yǎng),表叔則開導(dǎo)了他一天一晚,如今,要是表叔出了事,他又如何對得起表叔一家自己入獄時的四處奔波,在那段特殊的日子對自己的悉心照顧。同時,他也想到《小春秋報社》如同《聲報》一樣的結(jié)局,時局如此不清,《小春秋報社》應(yīng)該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踩著當(dāng)局的底線前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一直到黎明時分,他才猛然坐起,來到街上的電話公所,給表叔打了一個電話,告之實(shí)情。那幾天,他起床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街上去買一份當(dāng)天的《小春秋晚報》,那篇文章沒有刊出,連何不平開設(shè)的專欄都撤銷了,祖父心里浮起濃郁的陰影,他預(yù)感到,事情已不是那么簡單。再過一周,報亭已沒有《小春秋晚報》出售,祖父跑著去報社,院子大門上貼了封條,像打了兩個補(bǔ)巴。祖父猜測,這一切,都是給表叔打的那個電話造成的。祖父瞇著眼睛,從門縫朝里看,一個蕭瑟的院落沉默地立在寒風(fēng)中,他久久站在門外,一片黃葉落在他的肩頭。一葉而知秋,冬天隨后而至,春天在哪里?

      他漫無目的地穿街走巷,穿過人流,行如走肉。是一陣喧囂聲,將他帶回了現(xiàn)實(shí)。他心不由一緊,疾步向前,幾十個群眾聚集在一起,他們正在舉拳吶喊。幾名持槍的軍警押著一個女人走在前面。竟是微夜!她剪了短發(fā),如果不是她一貫無謂而迷茫的神情,他差點(diǎn)認(rèn)不出她來,她是看到他了的,但是目光很快便移開了,恢復(fù)了以往的淡然。和那么幾次擦肩而過的眼神不一樣,她是不屑將目光投在他身上哪怕半秒了。她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后直視前方,一臉微笑。人群中有人振臂高呼,請當(dāng)局查清事實(shí),放了何不平!

      何不平是個女人,而且竟然是微夜!祖父愣在那里,之前他想過給表叔電話,會給何不平帶來的后果,于是特地叮囑過表叔,不要為難何不平。但是他沒有想到她,依然會被捕,重蹈了他的覆轍。祖父內(nèi)心有種撕裂般的痛楚,他穿過人流,在大街上瘋狂地奔跑。沒多久,他就劇烈地喘息起來,但他并沒有因此而停止奔跑。也許因?yàn)閼嵟男闹谐錆M了力量。耳邊不斷傳來呼嘯的風(fēng)聲,眼前模糊一片。他好像已經(jīng)沒有了知覺,就像一塊從山上滾向谷底的石頭,撲通一聲倒在了表叔的家門口。

      表叔的解釋無懈可擊。他可從來沒想把何不平怎么樣,只要她在這件事情上閉嘴,照樣當(dāng)她的主筆,但是她不僅不聽忠告,還企圖煽動市民聚眾鬧事。即使這樣,表叔也沒想到要把她怎樣??墒呛髞淼囊磺?,都不是表叔能控制的。

      祖父無法原諒自己。他恨不得一把將自己撕碎。但是他明白,就是把自己撕得粉碎,不過是多了一抔渣滓而已,如果被風(fēng)一吹,馬上就了無痕跡。

      無論如何,他得將微夜?fàn)I救出來。

      那天,祖父決定去找李伊燕,為了營救微夜。在軍爺?shù)拇箝T前,他蹲守了幾天,沒有見到她出沒,只見屋前屋后皆有軍士把守,三步一崗,時有汽車進(jìn)出,卻似發(fā)生了大事般,他不敢貿(mào)然進(jìn)入。心中更覺如焚。他去了上次碰到她的書店,也不見她的人影。這種守株待兔的方式,讓祖父覺得是大海撈針。盡管微夜的事情發(fā)生后,祖父下定決心要與表叔絕交,而此刻卻又依然走到他家中。他想通過表叔找到李伊燕。

      表叔聽說祖父要找的人,不覺驚愕。是前門口劉軍爺家那個小妾嗎?她跟你什么關(guān)系?

      是一個故人,她就是燕子。

      表叔吃了一驚,雖未見過人,對于這個名字,他很熟悉。他知道這讓祖父自暴自棄,差點(diǎn)死在山洞里的燕子。他道,原來是她!

      表叔壓低了聲音,那個女人被秘密處決了,是個地下特工,通共。連帶著那個軍爺,身份好像都是不清不白的,正在接受調(diào)查。祖父腦子轟的一下,所有的意識都被這個消息驅(qū)逐出去,他久久坐在表叔家那條楠木長椅上。所有被他丟在歲月里的東西都一一回來了。他看到她坐在對面溫柔地叫他,明熙,你一直在我這里呢。

      在恍惚中,他看見她將手指慢慢挪至自己胸口,他覺得心如刀絞。她是以前站在操場上,一起高喊振興愛國的李伊燕,她是祖父心頭一直翱翔的燕子。風(fēng)雨碼頭,她跟祖父說,今生不離不棄。是的,她依然是。而自己呢,在這個活過來的間隙,祖父想,自己這一路來,竟然不覺失去了——自己的骨頭和節(jié)操,此刻,他還失去了他最為珍愛的,她沒有讓自己失望!而此生,他是無顏再見她了!

      祖父在夜色中走出表叔的家,表叔又交代了一句:明熙,箭道巷那個地方你也不要去了,那里聽說是共黨的聯(lián)絡(luò)處,那個女人就是在那里被抓的。負(fù)責(zé)接頭的那個婆子當(dāng)場就槍決了。

      祖父哪里還聽得進(jìn)去,他支撐著自己朝箭道巷走去。被點(diǎn)亮的燈籠,在夜色中隱隱滅滅,那抹暗紅,在祖父眼里不是喜悅歡慶,而是悲傷炎涼。他想著那次在岳陽街上,在門樓,在書店里,也許那時她就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而不與他相認(rèn),也許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那塊面紗后面,他應(yīng)該給她一個擁抱的!他的淚,崩堤而出。他張開雙臂,只有呼呼的風(fēng)從腋下飛奔而過,嗚嗚有聲。

      不久,報紙上刊登了一則消息,記者何不平意圖造謠滋事,被捕入獄,病死獄中。

      尾 聲

      祖父的日記在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寫下去,他在其中一頁寫上八個大字:時間如水,人如泥沙。它們靜默地躺在發(fā)黃的紙頁上,成為一段無法再去了解的歷史。等他再次出現(xiàn)在日記本上的時候,一個新的時代來臨,湖南和平解放了。

      他在第五本日記的第一頁寫了一段話,字里行間總算恢復(fù)了當(dāng)年的一些詩意:時間在家中的木床上,在泛黃的書頁中,在穿堂的風(fēng)里,在落地黃葉的簇?fù)硐?,緩緩地,不知不覺地漫過去,一秒一秒,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然而,那過去的,就真的只是時間嗎?

      祖父做了《新長沙報》的記者,辦公的地方就設(shè)在原來《聲報》那個公館里。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是,每天又能在那條麻石小路上經(jīng)過了,當(dāng)他從石榴樹和斑竹叢中穿過時,他仍然感覺到那些石榴樹是動態(tài)的、瘋狂的,而那些斑竹則是靜止的、深邃的。

      祖父在《新長沙報》發(fā)表的第一篇特寫,因?yàn)樯鷦踊顫姡ㄋ滓锥?,引起了不小的反響。?nèi)容是反映軍民魚水情的。說的是解放軍某部進(jìn)城時,部隊(duì)開到了馬王堆郊外,已是深夜,他們不驚擾百姓,悄悄地睡在了農(nóng)家屋檐下。第二天早晨起來,農(nóng)戶們才發(fā)現(xiàn)。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的軍隊(duì)。他們看到戰(zhàn)士們的袖章上都寫有一個解字,一個個奔走相告:嘖嘖,這些兵都是我們解(念謝)家人啊,難怪對我們這么好!祖父在文章的最后,深有感觸地說,在這個笑話里,我才真正明白了共產(chǎn)黨的英明,他們是解家人,也是張家人、李家人、王家人,更是我們自家人!祖父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他不再懶散,而變得勤奮,文字也恢復(fù)了以往的激情,不過不再是批判,多是出自內(nèi)心的贊美。

      一天,一個女人站在他的辦公樓下叫他的名字,他走下去。那個女人站在太陽底下,叫道,明熙,你好。

      如菲,你好。

      太陽底下,兩人相視一笑,好像還是十幾歲的少年。蔡如菲的出現(xiàn)讓祖父大吃一驚,你沒跟黃鐫翼去英國?

      沒有。

      怎么回事?

      我們早就分手了。

      噢,原來是這樣,我怎么一直沒有見到你?

      忘記跟你說了,我休了假,是病休,現(xiàn)在又走上了新的工作崗位。那天,蔡如菲給祖父帶來了三大冊剪報,都是他曾發(fā)表在報刊上的作品。一本是純文學(xué),有大量的新詩;一本是新聞報道,一本是雜文。她說,這是李伊燕留下的。祖父顫抖著接過剪報,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很快,這經(jīng)歷了千山萬水,已不再年少的兩個人,決定在一起了。

      他們確定關(guān)系后的某一天,祖父在辦公室里午休時,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原來是蔡如菲,她告訴祖父,她那曾從事黨的地下工作、現(xiàn)在北京任要職的姑父要將她調(diào)往北京,調(diào)動手續(xù)都已經(jīng)辦好,但她沒有答應(yīng)。姑父又打來電話,說只要她先過去,他會想辦法將祖父也調(diào)到北京去。姑父還說,明熙如今是小有名氣的記者了,要是來到首都,肯定前途遠(yuǎn)大。

      祖父當(dāng)即表示同意。

      蔡如菲對祖父說:那我們現(xiàn)在就結(jié)婚吧!明熙,我只想生個孩子,過平淡的日子!

      現(xiàn)在我們都很忙,我那個系列采訪也還沒有完成。你看是不是等我調(diào)到北京后再結(jié)婚?祖父說。

      那行!蔡如菲回答得干脆利落。那天兩人像真正的夫妻一樣,完成了身體和心靈的儀式,對著窗外的明月宣誓依偎,度過了一夜。

      你知道嗎?那次是燕子救了你,她還找了我的姑父斡旋,我才知道是你出了事。

      蔡如菲說完這些話,如釋重負(fù)。

      嗯,我知道,一定是她。祖父在心中說,我還知道,她那些身份都是假的,都是掩護(hù),她從未變心,卻是真的。

      祖父將蔡如菲放在自己胸口的手握緊了一下,下半輩子就跟著這個女人沒有波瀾地過下去吧,起碼在她和自己的回憶里,有著同樣的青春、傷痛和身影。

      那段時間,他們?nèi)缒z似漆,在祖父心中,這已然是他們的蜜月。

      在蔡如菲臨行前,祖父想著去珠寶店給她買點(diǎn)信物。長沙街頭早已隨著新時代的來臨,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坐在黃包車上,一路看著,心中似有一棵小苗破土而出,只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動亂,才知道平淡的幸福是多么難能可貴。他坐在車內(nèi),將簾子掀起看著窗外,經(jīng)過箭道巷時,他付了車錢,自己走了下來。當(dāng)年的箭道巷依然還叫箭道巷,卻不再是紅燈籠下的臥柳藏花之地,而是沐浴在新時光太陽下的新華書店、百貨商店,還有郵電局,人流熙熙攘攘。祖父站在太陽底下,看到了他的燕子從弄堂深處,輕輕巧巧地走過來,一臉笑意,祖父心中明白,站在那兒未動,怕一動她便會不見。他還看到了微夜,她高昂著頭,只留了一個孤傲的背影,朝著巷子深處越走越遠(yuǎn),她依然是不屑于他的。路人皆奇怪地看著這么一個男人,穿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中山裝,站在太陽底下抹著眼淚。

      少爺!一個驚喜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他有些恍惚,淚眼蒙眬中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驚喜異常地看著他。

      你是?眼前的婦女二三十歲左右的年紀(jì),一頭齊耳的短發(fā),一副勞動人民精干的打扮。

      少爺,我是四兒,柳四兒,我可找到你了!

      柳四兒怎么成了這副模樣,又怎么到了這里?祖父受驚不小。將她帶至家中,柳四兒才將情況告訴他。原來,祖父的父親外有良田百畝,內(nèi)有年輕小妾,在新運(yùn)動中,是首當(dāng)其沖的整改對象,老爺子念柳四兒年輕,起了同情之心,只說是花錢買回來的丫頭,并無任何夫妻之實(shí)。

      你怎么想到長沙來了?你來多久了?

      老爺找了個熟人,要我?guī)湍鞘烊说倪h(yuǎn)房親戚帶孩子。老柳說,你常在箭道巷辦事呢,我就每天抽空在這里溜一下,我那東家離這兒也沒有多遠(yuǎn)。

      幾年不見,柳四兒當(dāng)年的羞澀在她臉上尚有遺跡,她因見了他,激動得滿面潮紅,說話聲音也大了些。

      祖父愣住了,這么多年不回家,一是自己無顏,二是確實(shí)無法面對老父嬌娘,他以為老父日子逍遙,正盤算著在自己去北京前,去拜別一下他。

      我爹還好嗎?祖父心中難過。

      嗯,身體這兩年差了很多,你有時間回去看看他!

      少爺,老爺是真沒有動過我,他是好人!柳四兒低著頭說,相比幾年前的模樣,她豐滿了些,像個婦人的樣子了,許是做了工,還壯實(shí)了不少。她見祖父木在那里,便鼓起勇氣說,老爺說,如果你執(zhí)意不想結(jié)婚,要我好歹找你生個孩子,給你們老易家延續(xù)香火。少爺,我不要求名分的。老爺還說,如果將來你結(jié)婚了,就要我好好服侍你們。那封要老柳帶來的信,就是老爺以我的名義寫的,你收到了嗎?

      祖父想,那信,估計(jì)老柳是看了,怕是不倫之事,將它毀了。當(dāng)年老父在信里寫了些什么,竟是不知了。

      少爺,老柳去年病沒了。柳四兒還在見了祖父的驚喜之中,把一些遠(yuǎn)景近況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出來。老爺說,后來又給你寫了些信,卻總不見回信,怕是你已搬了家,又擔(dān)心你,就把我送了出來……

      這些消息,讓祖父更覺傷感和后悔,恨不得立即回家去見老父。柳四兒當(dāng)天便住在了祖父家,見到了蔡如菲,她開口便叫少奶奶,蔡如菲只覺好笑,聽祖父講出原委,便說,以后這兒便是你的家,新中國了,不要叫我少奶奶,叫我嫂子,她指了指祖父,他就是你哥,以后我們還要給你張羅一個好人家。柳四兒犟著,老爺說了,少爺如果成家了,就要我服侍你們。祖父對于這個新角色,頗有些不適應(yīng),他看到柳四兒就會想起他的父親,她身上有個光影,一不小心,就回到了過去的時代,但他默認(rèn)了這個說法,因?yàn)閷?shí)在沒有更好的安排。那天晚上,他從箱底翻出柳四兒給自己織的黑毛衣,站在鏡子前,發(fā)現(xiàn)頭上有了零星白發(fā),暗嘆,歲月不饒人,不知老父又成了何種光景。這是他第一次穿上那件毛衣,縱是身體比以前胖了,仍然是合體的,只是歲月的陳腐味道,撲鼻而來。

      蔡如菲剛調(diào)到北京工作,鎮(zhèn)反運(yùn)動就展開了。表叔一家在臨去美國之前被隔離調(diào)查,當(dāng)年美國救濟(jì)署的事情被清理了出來,在審查中,他將祖父的通風(fēng)報信一并交代出來。祖父很快就被所在的單位管制起來。

      蔡如菲聞訊后,連忙寫來一封短箋,鼓勵祖父好好改造,說等事情平息,她就請求姑父速將他調(diào)往北京。在信的末尾,蔡如菲情深意切地寫道:不管將來發(fā)生什么,我都在北京等你。

      熱淚盈眶的祖父隨即伏案給蔡如菲寫了一封回信,在信中,祖父表示:他會好好反省,爭取政府的寬大處理,爭取早日在北京和她團(tuán)聚。

      就在前往郵局寄信時,祖父聽到一個噩耗:李陽因其長兄在國民黨軍隊(duì)當(dāng)過師長,他曾有兩年時間在長兄的師部做過文書,被定性為歷史反革命,在入獄前畏罪自殺。

      聽到這個消息,祖父心如死灰。他躲在郵局后面的一個角落,將給蔡如菲的信撕得粉碎。他不想連累她,何況照現(xiàn)在的情形,她也根本救不了他。想起自己這半生經(jīng)歷,紛紛擾擾,是是非非,身不由己的浮沉與軌跡,都仿佛是注定了的,他不怨怪任何人。這是他的宿命。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柳四兒在燈光下看到酩酊大醉且失魂落魄的祖父,嚇了一跳。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也不說。于是她只好將祖父扶到床上,給他蓋上很厚的被子,祖父還在不停地打著哆嗦。柳四兒搖搖頭,脫下外衣,閉著雙眼,鉆進(jìn)了被子,緊緊地?fù)ё×俗娓?。她要用自己的身體暖熱祖父的寒軀。

      幾天后,祖父找到一個從商的朋友,讓他幫忙給柳四兒找份工作。

      一個月后的一天,祖父神情恍惚地來到辦公室。打開辦公室的門時,一封信冷不丁從門縫里掉到地上。信是他父親寫來的。祖父看著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心中頓時涌過一股暖流。他將門反鎖后,并沒有馬上拆開信,而是沏了一杯茶,坐在辦公桌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爾后端起茶杯,像往日一樣,細(xì)細(xì)地品味著那君山毛尖的芬芳。剎那間,他感覺到身體舒坦通透起來。前塵往事像那茶杯里冒出的熱氣一樣,在他的回憶里彌漫開來。從十二歲起,他就背井離鄉(xiāng),開始了漫長而艱辛的求學(xué)之路,從岳陽,到武岡,再到長沙。當(dāng)上記者后,成為湖南第一個采訪臺兒莊的戰(zhàn)地記者,他為民請命,多次鋌而走險,與當(dāng)權(quán)者叫板,美國救濟(jì)署的事情,還有那些模糊不清的女人的臉……

      祖父再次將目光停留在老父親的信件上,耳邊突然響起老父親的兩句口頭禪:一是天底下沒有過不了的坎,一是皇帝當(dāng)?shù)?,乞丐也做得。心中不由釋然。即使長沙待不下去,北京也去不了,他還可以回到容縣,回到老父親的身邊。告別戀戀紅塵,只要內(nèi)心安寧,也可活得滋潤。

      想到這里,他不慌不忙地拿起裁紙刀,取出老父親的信——

      明熙吾兒,見字如面。吾曾數(shù)次寄信于汝,皆無回音。唯愿此次老天見憐,能到吾兒手中!

      常言道,可憐天下父母心,為父有太多心里話想對你說,又一時無從說起。在為父的眼里,你一直乖巧聽話,雖長年不在吾旁,從求學(xué)到工作,你皆積極進(jìn)取,從未有過辱沒吾輩祖宗顏面之事,每思及此,吾倍感欣慰。

      吾自幼家貧,讀不起書,但吾從未自棄,十歲時靠給老塾師家放牛,進(jìn)得學(xué)堂,十五歲也便能斷文識字。吾十八婚配。于你之前,還有一兄,一姊,都未成年,竟相繼夭折。你母親大人也在你六歲時歿去。吾雖飽受打擊,卻未破罐破摔,幾經(jīng)曲折,終掙得一份家業(yè)。吾雖非完人,更非圣賢,卻一直不敢懈怠,畢生勤勤懇懇,成家立業(yè),光耀祖庭,想吾兒也是如此,也當(dāng)如此!吾本也老朽,所剩日子無多,加上一月前被革命群眾揪出,今屢次想到,老朽已不能順應(yīng)歷史潮流,無力洗心革面,不如一死乃爾!

      另,如見到四兒,煩請照顧,這也是吾一個心愿,這些年,多虧她照顧病體,得以殘存數(shù)年。彼年吾死后,吾兒大可不必太過傷悲,吾之后事,早已安排妥當(dāng)。望吾兒輕裝上陣,創(chuàng)立事業(yè),服務(wù)新社會,早日成家,以告吾于黃泉之下,則幸甚矣!

      父絕筆于辛卯八月初七

      祖父的手不停地顫抖起來,一顆顆淚珠打在那兩頁振翅欲飛的信紙上。他并沒有號啕大哭,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他連忙將父親的信放進(jìn)抽屜。擦干眼淚,打開反鎖的門。一名保衛(wèi)干部板著面孔走了進(jìn)來。此人剛來報社不久,祖父這件事,就由他具體偵辦。

      王科長,有事嗎?

      王科長一臉嚴(yán)肅,看了祖父一眼,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紙紅頭文件,在他的面前晃了一下。

      易明熙,你的處理結(jié)果下來了,認(rèn)真聽好。

      是。

      根據(jù)上級批示,你被開除公職,限你于明日離開報社,并去公安分局,等候處理。

      是。

      除了屬于你個人的物品,辦公室里所有的東西,都是國家財(cái)產(chǎn),一針一線你都不能帶走。

      是。

      說完,王科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隨后,祖父也走出了辦公室。他來到附近的一條街上,走進(jìn)一家餐館。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后,他點(diǎn)了一份鹵牛肉、一份香煎鯽魚、一份辣椒炒肉、一份爆炒仔雞、一份溜豬肝,還有兩份青菜、一碟花生米。

      幾個人?店老板一邊記著菜名,一邊問。

      就我一個。

      老板驚訝地望著他:易同志,這個……

      沒錯,就我一個。對了,還來一瓶白酒。

      什么酒?

      來最好的就行。

      此時不是飯點(diǎn),除了他,餐館里沒有一個食客。祖父靜靜地坐在餐桌邊等候,不一會兒,鹵牛肉就上來了。老板把酒瓶打開,替他斟上滿滿的一杯。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面而來。祖父微笑著端起酒杯,對店老板說,真是好酒。

      其間,祖父交給店老板一封信和一個鼓鼓的牛皮紙信袋,請他想辦法交給天馬山紗廠的柳四兒,流著淚對他說:這些東西對我很重要……我父親死了,他只我一個兒子……還有我的愛人,我想讓她知道……請答應(yīng)一個臨死之人的囑托,我給你跪下了。

      店老板連忙扶住祖父,鄭重地答應(yīng)了他。

      酒足飯飽之后,祖父向報社走去。這時已經(jīng)黃昏,辦公樓里空無一人。他走進(jìn)辦公室,將門反鎖,緊閉窗戶。坐好后,點(diǎn)上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向上吐出一股煙霧。他一邊抽著煙,一邊將父親的信從抽屜里取出,又一個字一個字認(rèn)真地看了一遍。他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等他把信看完,房間里已是煙霧繚繞。爾后,他劃了一根火柴,將父親的信燒掉。這時他的淚水又掉了下來,一顆一顆地掉在那團(tuán)火光里。隨后,他解下褲腰帶,站在一把藤椅上,踮起腳,將褲腰帶系在頭頂?shù)囊桓鶛M梁上,系好之后,用手反復(fù)拉了幾下,便將褲腰帶的下端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雙手垂下,猛地蹬掉腳下的藤椅,砰的一聲過后,整個人便懸在了空中。

      一抹余暉透進(jìn)窗欞,在如水的光照中,那一縷縷煙霧和一粒粒塵埃,就像著了油彩似的,變得晶瑩絢爛,宛若一個富麗堂皇的夢,祖父在夢境中睜大了眼睛。

      這是祖父留在我腦海中最后的影像,當(dāng)然,是我虛構(gòu)的。在這篇小說中,為了故事的完整性,我不得不虛構(gòu)很多東西。日記畢竟只是祖父生活中一些即興式的碎片記述,而且本身也不完整,從日期上的顯示來看,有很多日子,祖父并沒有記錄。從他日記中所記載的內(nèi)容來看,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兒子。根據(jù)時間上的推斷,如果我父親真是他的兒子,那我祖父離開這個世界時,我的父親應(yīng)該還沒有出生。而很有可能,我的祖母就是蔡如菲,設(shè)想一下,她在北京工作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在得到祖父的死訊后回到了長沙。我也覺得那個帶著我父親的女人,也許是柳四兒,她更像具備這種悲劇特質(zhì)的舊時代女人,這當(dāng)然只是我的推測。至于柳四兒,是否就是我的祖母,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我父親早就告訴過我,他母親叫趙妙晴,盡管是諧音,卻無論如何也諧不到蔡如菲或者柳四兒身上。除非,是她們想故意隱瞞自己的真實(shí)姓名。

      這些年,我一直沒有放棄過尋找祖父的蹤跡。我曾去過祖父的老家打聽,因?yàn)榘l(fā)過一次洪水,那里早已是一片蓄洪區(qū),了無人煙。而城郊的天馬山紗廠,早在幾十年前就是一片廢墟。我也翻閱過長沙的市志,試圖從日記中出現(xiàn)過的那些報刊入手,都是片言只語,沒有一個叫易明熙的記者或者作者載入史冊??赡茏娓敢恢笔怯霉P名寫作,但他在日記中并沒有透露過,是哪些筆名。他作為詩人的身份,也只是在日記中記載,某日寫了詩,或者某日發(fā)表了詩,卻從未將自己的詩篇抄錄在日記中。我還曾向有關(guān)部門不斷求證,應(yīng)該是最有可能打聽得到他身份的,但終究無果。所以直到現(xiàn)在,我也無法確定,那個叫趙妙晴的女人的真實(shí)身份。

      祖父日記里的文字抖落時光,依舊鮮活,真相卻已淹沒在塵埃里。明明覺得有跡可循,卻毫無收獲。我一度懷疑里面的人或事,更像是他的臆想。我的祖父到底是誰,我父親到底是誰的孩子,和千萬個被時間的洪荒席卷淹沒的故事一樣,再無從查考。不過,那又怎樣,歷史依然向前。

      猜你喜歡
      表叔祖父
      石頭上的溫度
      祖父瓷
      意林彩版(2022年1期)2022-05-03 10:25:07
      表叔進(jìn)城
      紅豆(2019年11期)2019-12-02 02:17:01
      祖父的一封信
      傻德表叔
      我以我血薦軒轅——祖父的英烈事略
      文史春秋(2016年1期)2016-12-01 05:41:50
      看病找熟人
      表叔的幸福生活
      雞犬不寧
      二表叔的灶火
      中國火炬(2013年1期)2013-07-24 14:20:18
      遂宁市| 丹东市| 博兴县| 石首市| 巴里| 抚松县| 彭山县| 特克斯县| 平远县| 永仁县| 景东| 垣曲县| 洪雅县| 冀州市| 特克斯县| 成安县| 馆陶县| 六枝特区| 池州市| 布尔津县| 临武县| 如东县| 汝城县| 清河县| 双柏县| 辽中县| 巩义市| 长春市| 玛多县| 平湖市| 普兰店市| 科技| 甘孜| 称多县| 郑州市| 错那县| 边坝县| 衡东县| 互助| 连城县| 南部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