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曉
酒桌上,云蒸霞蔚。
蒸的,是如云的酒氣;蔚的,是如霞的酒興。
過年時,幾位發(fā)小聚一起喝酒,為了解悶,各自說起了一些有趣的往事。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小時候的饞勁。
張三胖打頭陣。他說,自己讀初中時,學校離家較遠,有好幾公里,就寄宿在校。每周去學校時,得帶好一周的菜,無非是些酸菜、霉豆腐、蘿卜干什么的,都是刮油的東西。還得背上一周的米,在學校蒸飯。起初,每周也就背個五六斤,還略有剩余。后來漸漸地就越背越多了,從五六斤到七八斤,又從七八斤到十來斤,最后每周得背上十五六斤才勉強夠。
父親就納悶,每周多背一些也說得過去,初中生,正長身體,飯量看長,可這也多得太離譜了吧。于是偷偷地跑學校去問。這一問,差點沒背過氣去。原來,張三胖將背來的米大多用于兌換油條、包子之類的零食,就這樣還欠著別人好幾袋大米呢。
那是上世紀80年代的事。那時的孩子,不知怎的,特別地饞,一個“吃”字幾乎就是心中唯一的欲念,一顆糖、一塊餅干,甚至兩三個野果,就夠盯半天、想半天,又念上半天的了。其實想想,也好理解,正是長身體的年齡,胃口大開,家境又普遍不富裕,肚子里沒什么油水,自然饞勁就大。
張三胖的饞勁令人捧腹,李大牛的饞勁則透著小聰明。
李大牛說,自己小時候特別饞,母親又把糖藏得緊,任憑自己吵啊哭啊各種鬧,甚至滾地撒潑,就是不肯給。后來他改變了策略,平時一聲不響,當沒這回事,可只要家里來了外人,哪怕外人只是站在家門口說幾句話,就逮這機會向母親開口要糖吃。母親見外人在,抹不開面子,往往會裝大方,樂呵呵地給他拿上幾顆。
“事后,必定會挨母親劈頭蓋臉一頓胖揍,可只要饞勁滿足了,誰還在乎這呢?!崩畲笈_呎f邊笑,笑著笑著又哭了。好多年前,母親不幸辭世,從此世上再也沒有人會胖揍他了。
論饞勁,如果說李大牛是小聰明,胡水財就是大智慧了。
胡水財講得繪聲繪色。他說:“有一年秋收剛過,父親不知哪弄來幾斤花生,金貴得舍不得吃,說得留過年時招待客人。于是用谷籮蓋裝著,放在廳堂上方兩根緊挨著的房梁上。那兒通風,可以防止花生潮濕霉爛。又高,可以防止我們這些‘饞蟲’偷食。我常仰面朝天,盯著頭頂上的谷籮蓋發(fā)呆,知道那里裝有花生,饞勁突突往上冒,可又夠不著,心里干著急。一次,突來靈感,拿過自制的小弓箭(三四十年前的小男孩都會制做),瞄準那兩根房梁中間的空隙,一箭向谷籮蓋射去。谷籮蓋中箭后,一陣抖動,好幾顆花生震得飛出谷籮蓋,落于地上,成為了我嘴里的美食。以后,隔三差五就來這么幾箭,總有花生落下,將心里的‘饞蟲’喂得舒舒服服。臨近過年,父親將那谷籮蓋取下,打算將里面的花生炒熟待客。卻發(fā)現(xiàn)里面只剩零星幾顆,想當然地以為是老鼠偷食,氣得直搖頭?!?/p>
酒桌上,頓時更加云蒸霞蔚。
胡水財又說:“現(xiàn)在,我們姐弟仨每年都拖兒帶女聚在父母那過年,面對滿桌豐盛的雞鴨魚肉等各色菜肴,以及堆得各個房間到處都是的糖果飲料等各色零食,常拿此事打趣,生活的甜蜜和幸福溢得心頭滿滿的??墒?,卻少了許多饞勁?!?/p>
“少了許多饞勁”這句話,讓大家一下子沉默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家就不再饞了。酒桌上的人轉(zhuǎn)換話題,興致勃勃地探討起了這個“時間點”。
張三胖說:“后來,我上了大學,懂了點事,憐惜父母田間勞作不易,自己勤工儉學,一連打了好幾份工,瞬間就不饞了?!?/p>
李大牛說:“母親去世后,我仿佛一下長大了,少了與母親斗智斗勇的樂趣,吃任何零食都索然無味,沒有心情饞了。”
胡水財說:“說也奇怪,不幾年,家里的生活日漸好轉(zhuǎn),零食豐富了許多,也不藏著掖著,‘饞蟲’卻再也不肯來,怎么找也找不到,常有失落感呢?!?/p>
是啊,“饞蟲”哪去了呢?
酒桌上的人都不知道答案。不,其實他們都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