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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春紀事

      2022-03-24 22:52:09謝絡繹
      天涯 2022年1期
      關鍵詞:麗麗大哥口罩

      謝絡繹

      她腰肢晃動,是個柔美的人,聲音卻低沉有力。

      她問,有沒有給男士送的花?朋友過生日。說話間,她掃視貨架上已經包裝好的花束,手指沖一束在邊角擺放的、夾雜著向日葵的花,點一下說,這個給我。從進門到掃碼付款,再到抱起花束離開,前后不過兩分鐘。我還沒有看夠她。她戴一條格子圍巾,高挑、打眼,像個明星,主要是淡定,明明在趕時間,卻只是讓人覺得利落,沒有一絲魯莽和慌亂。我禁不住透過店鋪的落地窗看她。她折去隔壁的修車行,又很快回到我的視線中。車行老板老杜也跟進來,沖她的背影賠不是,好像是車還沒給人家修好。

      第二次來,她上身套一件黑色短款羽絨服,底下是灰色運動褲,手里拎著最為普通的那種紅色塑料袋,里面裝著兩只細長的瓶子,看不清是什么。她戴著藍色口罩。要是單純想要一種時髦的效果,黑色口罩可能更合適一些。我常見一些漂亮小姑娘那么戴,有時候遮住半張臉,有時候拉到下巴上,像是帽子的綁繩。總之有些神秘和酷酷的勁兒。

      感冒了?我問。

      她搖搖頭。她買了好幾樣花,還看中一只花瓶。她一個人拿不了,我得幫她送回家。

      不遠,就在這個小區(qū)。她側臉向右揚了揚。

      我們店的客人,除了網上的,便是這個小區(qū)的。當初將花店選在這里,也是看中小區(qū)條件不錯,有購買力,而且交通便利,接網上預訂往外送貨的話也方便。

      我抱著花瓶和兩捧玫瑰跟在她身后。

      她將紅色塑料袋套在手腕上,騰出手護住一大枝未開花的雪柳和一打冬青。她沒什么話,連路怎么走也不多說,只是每到一個轉彎的地方就稍稍停一下等我。

      小區(qū)的房子屬于精裝修,但也有業(yè)主不喜歡,敲掉重裝了,我看到過好幾家這樣的。她的家什么也沒動,常用的居家用品也沒有幾樣,擺在門口的拖鞋只有一雙女式的。這應該是她臨時歇腳的地方。

      她把我手中的花接過去,說了聲謝謝。我轉身回去。她在我身后,一直沒有關門,我以為她站在門口整理花束,卻不想她叫住我說,回去多備些口罩,花店最好早點關,反正要過年了。

      我都快走到電梯口了。我回過頭看她。她接著說,我今天出去是轉著找藥店的,買了兩瓶消毒水,看你們店開著,順便帶些花回來。

      我不太明白她在說什么。她對我的無動于衷有些失望。

      這兩天沒聽到什么嗎?她說。

      沒什么特別的吧。我回。

      她擺擺手,關上了門。

      回去的路上,我拿出手機邊走邊刷。

      婆婆在家人群里又發(fā)了一遍吃年飯的時間跟位置。往年我們都是在自家餐館吃年飯。早些時候公婆提前退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餐館,人氣一般。老公跟我結婚后接手餐館,去年,我們將店面重新布局裝修了一番,生意突然火起來。到了年底,年飯預訂排得滿滿的。這樣我們便將自家的年飯訂在了別處,時間是三天后,大年二十八晚上。朋友圈有人曬爸媽掛在陽臺上的臘腸;有人曬路邊攤擺在地上售賣的春聯,說剛剛買了幾幅;還有人就發(fā)了四個字:無心上班。每個人都在等著過大年,按部就班的日子也顯得甚為歡騰。

      還是那句話,沒什么特別的。

      這時候小舅媽在家人群里回復說,小舅發(fā)高燒,好幾天下不去,今天剛到醫(yī)院住下了,年飯可能吃不了了。婆婆立刻問她是哪家醫(yī)院,下午去看他們。小舅媽說不用了。她不再作聲,其他親戚問話,她也一概不理會。

      我慢慢走回店里。

      店員小文在為一個客人包扎花束??腿撕芙≌?,與小文聊著什么。我心不在焉地聽了一會兒,從店里出來。我覺得還是應該給老公打個電話。

      臨近中午,他正在忙,接電話的口氣有些不耐煩。我說好像要出事。他說什么呀,能出什么事,我這邊正忙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說什么,那個女人要我去買口罩,她還買了消毒水,那就是說我也最好去準備一些??蔀槭裁次揖驮撜账f的去做呢?一種直覺?我第一次見她就覺得她不是一般人,她可不像正在店里的那位客人,那么愛找人講話,跟小文扯來扯去,聲音大得我站在店外都能聽見。她不一樣,她沒什么話,給人感覺深不可測,又忍不住想去信任她。

      再說,小舅的事怎么解釋?偏偏這個時候病了。

      我終于想起月初有人傳SARS(非典)來了,沒人當回事,SARS(非典)又不是沒有來過,被降服了啊。后來又有人說這是一種新的病毒。這消息就好像小孩子搗蛋一樣不惹人正眼瞧,很快就被淹沒了。那時候老公關注的是美伊之間會不會有戰(zhàn)爭,他說真要打起來了他就把店關了,去前線。我說你太扯了,這跟中國有什么關系,跟武漢有什么關系。他說,一開始都沒什么關系,后來就會有。普通人的異想天開而已,人人都會說,說了就好像自己偉大起來了。我也就笑笑。我問他,你要是去了,我跟小美怎么辦?他說我在家你們才會有事,男人們都窩在家里,像個女人一樣,那才會有事。我出去就是為了保護你們的。我被他說得也進入了特定的情境之中,有那么一點感動,但又覺得這跟我想要的答案有些出入。被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玩壞了的大男子主義,我調侃道。這些事到現在都找不到影子了。人們眼里只有過年,只等著吃喝玩樂一番,不如此,到了春天,想做的事便沒有力量去做一樣。

      我想不出還有什么。

      老公說沒事他要掛電話了。

      這時候我聽到有個聲音壓過他身邊的嘈雜,顯得很突出,一個女聲,叫他,季總季總。

      我太知道這個人是誰了,花店沒開起來之前我就要老公把她炒掉,我們吵翻了天,老公答應下來。后來我做花店,精力顧不上,這事就放下了,中間每次去餐館,果然見不到她了,我便也不再提。怎么突然又冒出來了?我掛斷電話,原地站著。

      老杜手下的人在不遠處洗車。水槍里的水飆到車上,沖下許多塵土。那一刻陰著的天似乎突然開了口,四濺的水花亮得像珍珠一樣。仿佛是被這樣微小而易逝的美好啟迪了,莫名其妙地,我一面覺得一切都很安詳,一切又充滿了危機。這促使我到底還是去了趟藥店。

      等我回來,那位客人還在跟小文聊天。我說不好意思我們要關門了,客人這才抱著花走了。小文說還沒見你這么趕人的。我說不是,是真的要關門了,提前放大假。你一會兒盤點一下,大部分貨送到餐館去,讓他們布置臺面,少量留下來,我自己再看兩天店,你明天就回老家去吧。我塞給她一包口罩。小文很高興,幾乎要跳起來。但她不要口罩。她說我要這個干什么。也是,我無法將我微妙的擔心一五一十轉述給她,我自己都沒有把握。我通過微信給她發(fā)了個紅包,說,新年快樂。她這才心滿意足了。

      下午四點,我開車去餐館送花。路上看見一家藥店,我進去又買了一些口罩和消毒水,一起帶到餐館。

      這是干什么?老公問。

      全力支持你的事業(yè),我說。

      我環(huán)顧四周,沒有看見麗麗。

      聽到我要服務員都戴上口罩,老公睜大了眼睛,說,你開玩笑嗎?

      我把老公拉到一邊,悄聲告訴他那個女人的事。

      荒唐,老公擺手要走,說,那人怕不是個神經病吧。

      小舅都住院了,我說。

      他本來就身體不好,老公說。

      其實我也覺得將兩件事放在一起想很牽強,可我就是放不下。那個女人說話的樣子始終在我眼前。她戴著口罩,像個醫(yī)生,穿的卻是黑色的衣服,又像個病人。我覺得就連這一點也充滿了暗示。

      我徑直走到裝口罩的箱子前,宣布即刻起每個人都要戴上口罩工作。我是老板娘,只要老公不反對,沒人敢說什么。大家開始排隊領口罩。在他們當中我看到了她,那個在電話里大聲叫季總季總的女孩。

      麗麗回來了?我顯得很輕松的樣子問她。

      她沒有一點不好意思,說是啊,咱們店年飯?zhí)鹆耍耸植粔?,我過來幫忙的。站在她身后的一個服務員伸長脖子,用一種刻意的調皮語氣說,是我找她來的。

      他們誰也不知道我對麗麗有意見。有一天,我在店里看見她,越看越不對勁。她長得太好看了,性格也是風風火火,十分活躍的那種,很招人。我覺得讓她在店里待著,總有一天她要么跟我老公好上,要么跟店里來的哪個客人好上。也許已經好上了。我覺得老公看她的眼神已經不對了。那陣子我像個瘋子。我沒有任何證據,但就是要鬧。老公一回家我就跟他鬧,說他跟她肯定有一腿。老公抱著頭,說剛剛生了孩子的女人都這樣嗎?他答應開掉她。

      那么,現在呢,這是什么情況?

      我繼續(xù)發(fā)口罩,看著他們都戴上。

      老公早就試圖打斷我,想要解釋什么。最后他跟我一起出來。我要上車,他攔住我說,人手不夠,他號召店員去找人,親戚、同鄉(xiāng),知根知底就行,工資比平時翻一番,春節(jié)七天按照國家規(guī)定的三倍來,就這么著,昨天、今天來了七八個,他也是中午才看見她的,也很意外,但已經不好讓人立刻就走了,總要瞅個什么差錯再說吧。

      我盡量做到理解,但壞情緒怎么都散不掉,它令我守不住陣腳。我不停地想,他們會不會一直在聯系,他們到哪一步了,他為什么就不能讓她立刻走人,他還要維護她嗎?我開車去婆婆家接小美,完了并沒有回家。我在路上買了一些小朋友用的必需品,回到花店?;ǖ甓怯袃蓮埓?,一張小文住,一張供我中午休息用,現在小文走了,空間更大了,我跟小美住幾天一點問題也沒有。我不想跟老公吵架,我想先在這里消化一下,靜觀其變,看是不是過兩天他找個由頭就讓麗麗走了。要是這幾天我自己能想通,麗麗其實并沒有什么危險,一切都是我的臆想,那更好。

      第二天,我注意到路上往來的行人中有些已經戴上口罩了。

      一個騎手過來取花。他跟我說,不曉得都在怕什么。他是不情愿戴口罩的,但大家好像都準備好了要戴,他說,那樣的話,真是煩透了。

      到了晚上,老公回到家見我和小美都不在,就問我們是不是在花店。我說是。他竟然什么也不問,只讓我們早點睡。好吧,那就這樣吧。我將手機關機。如我所料,第二天一早他就來花店找我們了。他看到我似乎安心了許多。我不想搭理他。他揉了一下鼻頭說,情況不對,好多人在退年飯。我一下子就忘記了還在跟他冷戰(zhàn)的事,要他趕緊回餐館處理退訂,我去婆婆家給兩位老人送口罩。

      出了門,我發(fā)現就連老杜也戴上了口罩。

      人傳人啊,老杜在跟一個來洗車的人說,到底是怎么個傳法呢,口罩就一定管用嗎?我想起那個女人好像有車在老杜那兒修。我問老杜,上回有個從我們店出來的,直奔你們家,戴格子圍巾的一個女的,你還跟人賠不是,她的車修好了嗎?老杜揚起頭想了一下,很快點頭,說,修好了,沒見她來取。不知為什么,聽到那個女的還在小區(qū)住著,我就很安心。

      去婆婆家前,我打電話告訴她一會兒要過去。她說其實你不必專門跑來一趟,反正明天晚上咱們要吃年飯的,到時候你把口罩帶過來不就行了。我說年飯怕是不能吃了吧,政府不是建議大家都待在家別動嗎?我連回我爸媽家的計劃都取消了。她說,哪有那么嚇人,你不回去也就不回去了,等這段時間過去再說,我們的年飯還是要吃的,吃個飯有什么要緊。

      我向老公求助。電話一通,他搶著說,喂,搞邪了,年飯已經退了三分之二了。我說你老娘就屬于另外三分之一,她跟我說明天的年飯照吃。老公說我去跟她說,這不是開玩笑嗎?過了一會兒他回撥過來,說,年飯不吃了……小舅去世了。

      小舅媽遲遲不回復大家的問話我就覺得有問題。

      小舅進醫(yī)院前情況已不妙,小舅媽也感染了,他們兩個,一個在重癥監(jiān)護室,一個在普通病房。他們唯一的兒子小輝,人在美國,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婆婆馬上拉上公公和我老公去醫(yī)院看小舅媽。醫(yī)院里人滿為患。好不容易找到主治醫(yī)生,醫(yī)生揮手讓他們趕緊走。婆婆他們相互看了一眼,聽話地轉過身去。三個愧疚的人一起趕到殯儀館,卻也只能遠遠望著。小舅一個人孤獨、潦草地走了。大家都有些懵,一個活生生的人,說好了還要一起吃年飯的,怎么一下子就沒了,在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了。

      餐館那邊仍有客人堅持吃年飯,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老公才全部處理好。

      店員陸續(xù)走了一些,留下的是為了應對不時之需的,怕有那種特別難纏的非要來吃年飯,就一兩桌的話,對付過去算了。其中有一桌是大年三十的,現在也不需要了,老公正式通知留下來的店員,讓他們明天一早就各回各家。

      忙完了這些,老公來花店接我。

      我問他,麗麗呢?

      你怎么總盯著她?

      她要是走了我還能盯著她嗎?

      她不是她那個好朋友帶來的嗎,她們一起的,明天走是個伴兒。

      你為什么還要替她考慮?

      不是我替她考慮,是她們一起這么打算的,合情合理,我非要趕走一個,合適嗎?

      合適。

      你能不能不這樣,這些天夠煩的了,小舅的事我還沒回過神來,你能不能體諒一下我。

      那誰體諒我?

      我們吵到半夜。小美醒的時候我們壓低聲音,不那么直接,帶著嘲諷吵,小美睡著后我們下樓吵,吵累了燒點水喝,完了繼續(xù)吵,一直到兩點多才爬到樓上去睡覺。

      迷迷糊糊的,我聽見有人敲門。

      樓下的卷閘門沒有來得及放下來,老公以為我們今晚不會在這里過夜。燈也亮著。老公翻身起來,貼在窗戶上往下看。

      誰?。克麊?。

      對方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老公的話,而是問,老板娘在嗎?

      是她,那個女人。

      我起身下樓。她裹著厚厚的黑色羽絨大衣,頭發(fā)在腦后束起一個髻,戴一只我今天四處尋找都找不到的N95口罩。她問我,你有隔壁修車行老板的電話嗎?我之前留的是一個修理工的,打過去一直沒人接。

      有。我立刻翻手機通訊錄,報給她。她說了聲謝謝就走了。

      老公問我是什么人,我說就是那個讓我買口罩的女人。老公說這么晚了,她這是要干什么?說話間,隔壁的卷閘門拉上去了。我聽見老杜同那個女人說了幾句什么。老杜很快轉回店里,再出來,接著卷閘門嘩啦嘩啦又給放下來。我跟老公說,咱們也放下卷閘門吧。老公正要起身,又聽見敲門聲。我下去一看,還是那個女人。她說,要封城了,你們不走嗎?

      什么?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不看手機的嗎?她說。

      啊,我們睡著了。

      老公已經查看了朋友圈。他走到樓梯口,表情凝重。

      現在要走還來得及,女人說。

      噢,謝謝你。我不知所措。

      謝什么,我來取車,找不到他們,看你這兒亮著燈,幸虧有你們。

      真的有必要走嗎?我問。

      能走還是走吧,她說。

      她露在外面的眼睛發(fā)著幽藍的光,像個精靈。她走到老杜家修車行門前,用遙控按亮一輛車,上去,開走了。

      老公從樓上走下來。

      我問他怎么辦,他說什么怎么辦。我說看起來很嚴重,我不想像小舅一樣死掉。他說怎么會?我說怎么不會,小舅媽現在還躺在醫(yī)院,沒人照顧,要是我病了,也會是那樣的。他說你有我啊,我照顧你。我說你也病了怎么辦?他說不可能,你能不能樂觀一點?我說我樂觀不起來。封城本身足以說明情況有多嚴重了,封城以后呢,要怎么辦,我們這些人怎么辦,有病沒病的,一鍋燉嗎?

      這么大一個城市,這么多人,不可能不救,不可能沒有辦法。老公說。

      是,會有辦法,但得想,想需要時間知道嗎,想好了去做,又需要時間,做得不好呢,需要時間改正。可這是傳染病啊,根本不給你時間。

      這不是你我可以考慮的問題。我們現在的任務是保護好自己,我們一定能做到,你有我,我有你,我們沒有問題的。

      老公沉穩(wěn)堅定的樣子使我稍稍平靜下來。

      我們不再說話,各自默默刷朋友圈。除了封城,我們還看到一些人的求救信息,自己或家人病了,醫(yī)院飽和,他們輾轉多家都沒辦法被收進去。

      我看得重新慌張起來。我抬頭看老公,發(fā)現他也在看我。我們幾乎同時要說什么,但他比我更快,他說,要不,去你爸媽那邊?

      我立刻起身。

      我說,你趕緊打電話給你爸媽,讓他們準備一下,我們現在回家一趟,收拾行李,一會兒去接他們。

      老公拉住我。

      我們一起走不現實,我媽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不見棺材不掉淚。最好的辦法是我們分開行動,你和小美出城,去找你爸媽,你們到了那邊,我盡可以放心,而這邊呢,我也可以抽出精力,去照顧我爸媽,這樣一來,兩邊都能顧好。

      你的意思是我自己帶著小美走?高速上就得開三四個小時呢,我做不到。

      你平時開車去漢口小舅媽家,也得兩個多小時啊。

      那是來回。

      這都不是問題,關鍵是到底有沒有必要走,要走的話,我剛才說的方案是不是最合理的。

      我在房間里來回走動?;ㄆ坷镉幸恍埢ǎ倚睦餆┰?,將它們一一拔出來,扔進垃圾桶。

      帶公婆一起走確實不現實。我爸媽的情況我最了解,家里突然多出五口人,那要炸鍋的。公婆不走,老公就不能走,不然單留兩位老人在危險的地方算怎么回事。

      我問老公,你說,咱們是因為知道了這個消息,而且又確實能瞅著這個空子出去,覺得不利用一下浪費了,還是真的覺得危險,必須得走?

      你想復雜了,老公說,這種時候,走是本能。

      他拉我回到樓上,讓我多少睡一會兒。十點封城,六點走就行。他說。

      我在他的懷里漸漸安靜下來。

      到了六點,外面一片漆黑。老公用手機電筒照著檢查汽車發(fā)動機,還用力依次踢了踢四個輪胎。我跟在他身后,叮囑他先不要告訴兩邊的老人,免得我一個人跑高速他們擔心。他一面輕輕嗯了一聲,一面拉開后車門,上半身探進去,親了親還在熟睡的小美。車子開動起來。他往一邊站了站,跟著車子走到路邊,面朝我們離開的方向揮手,一直揮,直到我從后視鏡里再也看不見他。我回頭看了一眼小美。她被我們悄悄固定在安全座椅上,歪著頭,肉乎乎的小臉擠在蓋被上。我轉回來,盯緊前方的路,深呼吸,心里默念,寶貝,我們一起去安全的地方。

      原本我還有點擔心一個人上高速,但此刻,我感到自己無所畏懼。

      滬蓉高速上幾乎沒有什么車。

      我只要看到一輛車,就將它設為目標,慢慢趕上它,再超過它。這種方式能幫我集中精力。事實上我的大腦一直處在高度興奮的狀態(tài),我能感到身體上的每個部位都繃得緊緊的。我一直暗示自己要平靜,穩(wěn)住。車到第三個服務區(qū)時,我下去加油。臨走時老公特地交代,每間隔兩個服務區(qū)必須休息。小美已經醒了,我給她換好尿不濕,又抱著她去接了熱水,用礦泉水兌好,沖奶粉給她喝。小小的她對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渾然不知。準備出發(fā)時,我的電話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我以為是訂花的客人,卻是一個我想都想不到的人。這個人我不認識。他提到一個人的名字,我也沒什么印象。

      我說不好意思,你打錯了。

      他說不是,沒錯,你等我把話說完。

      我實在沒辦法了。

      誰能想到一覺醒來武漢封城了?我是一周前來武漢的,我在找一個人,這個人是我打游戲的時候認識的,我至今只知道她的網名。我知道這很荒唐,但若說誰年輕時沒干過這樣的事,那才叫荒唐。

      起因是她病了。她好像是被什么人騙了,她沒有明說,但我猜得到那個人是她前男友,至少是處過一段時間。她沒具體說被騙了什么,但她很痛苦。她每天都睡不著。我感覺她的痛苦與我連筋帶骨,因為我也每天睡不著。我說我去陪你吧。她鄙夷地哼一聲,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來是想干什么嗎?我說天地良心,你見了我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我當時想的是,我跟她見一面,如果她真是那么回事,我就說服她跟我一起走。

      我家在云南偏北的一個小縣城里,三年前,我考進昆明一所師范學校。讀到大二,我突然讀不進去了。我好像被分成了兩半,一半熱氣騰騰,對我感興趣的事物抱有持續(xù)的熱情;另一半透心涼,只要是我不想干的,就沒人能叫得動我。比如,如果我正在讀一本自認為高明的有趣的書,除了吃飯睡覺,我便不想再干別的。上課?不存在的。我也的確那么做了。其結果就是,勸退。我覺得這也沒什么,讀書不就是為了更為通曉這個世界嗎?讀書的方式有很多種,可以在大學里讀,也可以在家讀,我在家自由自在,讀自己想讀的書,有什么問題。當時有人提醒我的家人,說我會不會是腦子出了什么問題。我媽說,能吃能睡,能有什么問題。在這位開明老人的理解與幫助下,我在家門口開了間小超市,有事做事,沒事看書,間或打打游戲,生活算是過得去的。

      總而言之,我不是一個對日常生活有很高要求的人,通過對她的觀察,我認為她應該是我的同類。我很快就買好了車票。她說,你別發(fā)瘋。可是,此時不瘋更待何時?等老了,想瘋都沒有力氣了。我就來了。她不見我。我把我的打算說給她聽,她說你做夢呢,我一個城里伢,你要我到你們鄉(xiāng)里去,你怕不是人口販子吧。我說城里人又怎么樣,比我多出一只眼睛還是一只耳朵?她問,你能給我什么?我答,一個家。她打出來幾個問號就下線了。我理解這是她在猶豫。

      她的情況并不好。城里人可并不都是過得好的。她現在是一家超市的收銀員,之前的工作是服裝導購。我覺得從她干的這些工作看,也很適合來我這邊。這難道不是天意嗎?我看到過她的照片,怎么說呢,沒多漂亮,但很……有味道。不過我可不傻,知道照片不能當真。我常常想,她到底是哪里吸引我呢?我不知道,就是每天上線就想看到她,可能,我這次來也是想搞清楚這是為什么吧。

      我是瞞著家里人來的,說是去鄰縣看同學。

      到了以后,我給她打電話,她接都不接。我就把酒店地址發(fā)給她,告訴她我等她一個星期,如果她不來我就走,不留遺憾。她回我,流氓!我覺得她是被人騙怕了。她不了解我,她要是見到我就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了。我打算遵守承諾,堅持住滿一周。一周內如果她不來,我就當過來旅游了。但我不敢出門,怕她來找我時我不在。我最遠只去了趟酒店邊上的一個小廣場。

      三天前武漢人個個把口罩戴上了,我有點擔心,想提前走,又怕被她知道了笑我不講信用。我堅定信念,我就是死也得把這一周時間待滿,不能被她看扁了。到了昨天,我連她的電話都打不通了。今天一早,我想,既然要坐火車走了,還是去買個口罩吧,車上人多。誰想到從藥店出來,再回到酒店,我就找不到我的身份證了。不過我也不擔心,在火車站能補張臨時的,不影響我回家??山裉煲挥X醒來,封城了,走不了了。本能地,我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可跟困在武漢相比,之前瞞著他們出來這事都不叫個事了。

      我想,既然這一切是我自找的,那就自己去承擔。首先,得保證有地方住。我來到前臺,要求續(xù)房。他們問我要身份證。我說我身份證丟了,之前給你們看過的,不然你們也不可能讓我住進來,對吧。他們雖然在跟我說話,但看上去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們也被封城這件事嚇壞了。他們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這樣一來,他們一面提要求,一面也沒把要求當回事,身份證的事也就算了。他們問我續(xù)幾天。

      續(xù)幾天,那要看這城封幾天。他們說他們哪里知道。我在心里暗暗算賬,一天一百塊,還不帶吃飯,這樣下去得花多少錢。我說容我再考慮考慮??伤麄兒芸爝B考慮也不讓我考慮了,說酒店很可能不讓營業(yè)了。

      我就在玩家中間求助。我主要是想讓她看見。想讓她知道我還在等她,我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再有就是,我是因為等她才被困在武漢的,她多多少少會感到愧疚吧,說不定就能來找我。她是武漢人,總有辦法讓我在哪里擠一擠,住的問題不就解決了嗎?也許還收獲了愛情。但她始終沒露臉。幾個要好的玩家也不過給我打打氣,他們沒人在武漢,幫不了我。我越來越慌。這時候,我看到有人給我發(fā)了個手機號碼,說這個人是武漢的,在他那里訂過貨,讓我聯系看看。最末是四個字,祝君好運。

      通常情況下我們只會說祝你好運,但他用了一個“君”字,頓時顯得更為真誠和鄭重了,我一看到這個字,就生出一定會走運的念頭來。

      我連忙回復說,你的真實姓名是什么呢?跟別人聯系,我總不能報你的網名吧。徐爽,他說,干花木生意的。

      我想都沒想就撥打了電話。

      是個女的,她說我打錯了。

      她耐著性子聽我說明情況,最后仍說,她不認識什么徐爽。

      她很客氣地把電話掛了。她的客氣讓我感到還有希望。

      我要怎么幫他?我自己都在逃命。

      再說,在武漢找個地方住哪那么容易,更何況我根本不認識他,又憑什么幫他,他要是有前科呢?我說對不起,我能力有限,幫不了你。

      這時候有人走過來敲我的車窗。

      我掛斷電話,看著他。我有點緊張。服務區(qū)人車都不多,三三兩兩上廁所的加油的,霧很大,走得稍微遠一點就看不清了,只有影子。天倒是比剛才亮了一些,但也照亮了空闊。一種遼遠潮濕,沒有盡頭的空闊感,讓人感覺渺小,感到泄氣,沒有力量。我連車窗都不敢降下來。我大聲問他有事嗎?他也大聲回我,有千斤頂嗎?又一個尋求幫助的人。如果還能幫助別人,就能證明自身還是有力量的吧。我調整了一下坐姿,點點頭,說,應該有。我慢慢降下車窗。他湊近了一點,指了指不遠處的一輛轎車,說,車胎壞了。

      那也是一輛鄂A開頭的車,應該是跟我一樣趕在封城前出來的。這時候,從那輛車上下來一個小男孩,跑過來,抱住這個男人的腿,望著我。

      我馬上說,我找找看。

      然而,后備廂里沒有,我根本找不到工具箱。見鬼。這意味著我不但幫不了別人,如果我自己的車出問題了,也沒法自救。我打電話給老公,想問他把工具箱放哪兒了??伤谷魂P機了。我連續(xù)給他打了三通電話,情況都一樣。我下意識去找婆婆的電話,又馬上打消了念頭。我怎么說,說我自己出來了,老公一個人在家,我找不到他了?現在還不能讓婆婆他們知道這件事。

      借千斤頂的男人有些失望。他把小男孩抱起來,說,沒事,謝謝了,我去問問別人。

      我回到車上,繼續(xù)給老公打電話,還是關機。

      現在已經八點多了,這個點他的電話竟然關機。他不知道我跑高速嗎,不是應該時刻盯著手機以防我有什么事找他嗎,他不擔心的嗎?難道他不在花店?難道他跟什么人在一起?麗麗嗎?麗麗還沒有走,封城了,她走不成了,她會向老公求助嗎?他不會去找她了吧,或者她來找他,兩個人就在花店。媽的。我渾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那些店員,早不走晚不走,非要安排在今天上午走,好了,走不了了。我又撥了一遍電話,依然是關機。我將電話狠狠甩在副駕座上。小美在后面扭動了一下,嘴里哼哼嘰嘰。我連忙轉過頭安撫她??晌倚念^的那股怒火啊,待我轉回來面朝前方,眼前白霧茫茫,都幻化成了老公那張該死的臉。怪不得勸我一個人帶小美走,原來是有預謀的。臨走的時候表現得那么依依不舍,我還以為是真的。媽的,太能裝了。

      正當我腦海里電閃雷鳴之時,手機響了。我以為是老公終于肯回電話了,抓起手機一看,還是之前找我?guī)兔Φ哪莻€人。

      我想都沒想就接了,我說行,我?guī)湍悖悻F在去天鵝路,我一會兒給你發(fā)一個地址,我的花店在那里,你可以暫時住那邊。你過去,現在里面有人。

      好,好,好,我現在就去,謝謝,太感謝了。

      打車過去,費用我出,現在,馬上。

      啊,好。

      我掛斷電話。媽的,搞邪了,關機,我讓你關機,我倒要看看你他媽在里面搞什么鬼。就這么急吼吼嗎?我一走就搞到一起去了。我在高速上啊,我他媽要是撞車了呢。

      我算了一下,這個人——他跟我說他叫何陽——從他現在住的地方到花店,打車差不多半個小時,加上他清行李、退房,不熟悉路可能要繞一會兒,這些時間,總計大約一個小時。好吧,比起不知道老公的手機什么時候才能打通,我至少一個小時之后就能知道他是否在店里,在的話跟誰,不在的話,好吧,我讓何陽繼續(xù)去找,到家里去。如果他跟麗麗在一起,跑不了這兩個地方。

      我深呼吸,慢慢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留了個心。我給小文打電話,要她查一下徐爽,說是給我們供過貨,我卻沒有一點印象了。小文立刻說,有這個人,他們家的花比較貴。難怪,估計是早期聯系過,后來我們找到更理想的供貨商,就沒再合作過了。小文把他的電話報給我,我一看,自己手機里存的有,只不過,姓名寫的是叉哥。爽字四個叉,原來如此。

      我給這個叉哥打了個電話。我說我是武漢幸喜花坊的,有一個叫何陽的人說是你介紹的……我的話還沒說完,叉哥就說,是的是的,這孩子是個好孩子,實誠,去武漢是為了會女朋友,結果被甩了,還癡心不改,一定要等夠七天才走,結果給困那了,你能幫就幫幫他。

      他是干什么的?家里都有什么人?我問。

      哎,你等等,我這邊有點事,回頭再跟你說,你也可以問問他。你放心吧,他是個好孩子。他一面著急結束與我的通話,一面像是對著前來找他的人說著什么,等一下,馬上之類的。接著電話就掛斷了。

      算了。這個人七繞八繞地走到我跟前了,也是該著我?guī)退;蛘咚某霈F其實是為了幫我的。賭一把吧。

      我爸媽住在湖北與安徽交界的地方——五源。

      我從小在那里長大,上大學才到武漢,畢業(yè)后留下來工作。我還有個姐姐,是個小學老師,姐夫是警察,他們兩口子有一個上小學的兒子,一家人感情很好。有他們陪在爸媽身邊,我很放心。我爸媽都是工人,退休多年,平時也沒什么特殊嗜好,不打牌,不跳廣場舞,就在家里養(yǎng)養(yǎng)花,看看電視。他們注意養(yǎng)生,早睡早起,身體一直不錯,屬于自覺安度晚年的類型。

      封城前我已經跟爸媽說好,情況復雜,不回了。然而我現在都快到家門口了。

      下了高速,前后左右擁擠起來。我看了一下,都是安徽省內的車輛,像我這樣頂著鄂A牌照的一輛也沒有。我希望別人注意不到這一點,又因為事實就是這樣,我如此打眼地招搖而過,多少有點擔憂。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這似乎意味著闖入和侵犯。一時間,我的太陽穴激烈地跳動起來。我放開方向盤去按壓太陽穴,又馬上重新握住方向盤。我產生了兩邊都顧不上的感覺。不過,這些閃動在我頭腦中的糟糕的小火花很快就自行熄滅了。

      我駛入了熟悉的領地。

      我對這里的每一條路,不管它受過怎樣的修飭,今非昔比,我都能認出來。

      姐姐打來電話。我知道她肯定是問我封城的事的。我接起來,興奮又帶著那么一絲炫耀地說,猜我在哪兒呢。姐姐說,哪兒?我說,已經進五源了,快到家了。姐姐有點不相信,說,真的假的,武漢不是封了嗎?什么能封得住我啊,我夸口道。我品嘗到一條漏網之魚的快樂。小美在我身后晃動手臂,咦咦呀呀。我說,寶貝,你也知道我們到外婆家了嗎?小美好棒。不對,這里不叫外婆,叫姥姥,這是個偏北方的叫法,有意思吧,我的寶貝,姥姥,來,說,姥姥。小美在后面學,鬧鬧。

      回家的路我走了無數遍,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激動。

      待到很近了,我找了個背巷,把車停在路邊。

      老公那邊還沒有消息,何陽也沒有再打來電話。我想聯系他們看看,如果要吵架,就讓我在外面先吵一通,免得回到家被爸媽聽見。

      老公的電話還是不通。我打給何陽。何陽接了,他說他才找到位置。我問他,你敲門了嗎?他說正要敲,我說好,使勁敲,我不掛電話。他敲了幾下說里面沒反應。我說那你跺。他說我可不敢,把門跺壞了怎么辦。我說我讓你跺你就跺。他說,姐,你真是這家店的老板?。课艺f是,幸喜花坊,看清楚了沒,全武漢就我們家叫幸喜,幸喜只有一個老板,那就是我。他說噢,那我……那我也不敢跺,你又不在,萬一有個什么事,我怎么解釋啊?我哭笑不得,我說我電話不是通著嗎?他就又敲了幾下,大概真的抬腳踢了踢,只是踢,不是跺。我心想,這孩子是夠實誠。他說姐要不你先把電話掛了吧,我叫開門了再跟你聯系,和你通著話,我不好發(fā)揮。嘿,你要怎么發(fā)揮?我喊哪,扯著嗓子喊,那你不是都聽見了嘛,我一想到你在電話里面聽得到,我就有點別扭,就沒法喊了。

      行,我說,那你隨意。

      等等,我喊誰來著,里面的那個人叫什么?

      可是她已經把電話掛了。我心想,這點事我還處理不好嗎?我就喊店名,幸喜花坊,幸喜花坊。我的喊聲一聲比一聲大。隔壁有間修車行,門關著,有個人從上面的窗戶上探出頭來。我被他看得不自在。他一面看著我,一面慢慢送出一只衣撐,橫著戳打相鄰不遠的窗子。嘭嘭嘭!他顯得極不耐煩,嘭嘭聲也就更急更猛了。被敲擊的窗子里面突然回了一股力,好像是有人拿著什么東西砸了一下。這邊看有人回應了,就把衣撐收了回去,啪的關上窗戶。我看到,幸喜花坊二樓的窗子上露出一張有些浮腫的睡意惺忪的臉。

      誰?。克麡O為不滿。

      我費了老鼻子勁才解釋清楚。

      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已經徹底醒了,他在我說話的過程中就到處找著什么,最后,他從床頭擋板與床墊的縫隙處摸出手機,一看,暗自說,壞了。他找來充電器,與手機連接好。他對我說,沒事,你繼續(xù)說。

      他是個溫和的人,換作別的什么人,估計會把我堵在門口,問清楚了才讓進來。也有可能是他還顧不上,他不??词謾C,等到手機充了一會兒電,能開機了,我也說完了。他沒有說什么。他著急打電話。

      喂,媳婦。

      原來他們是兩口子。他不停解釋自己睡過去了,而不是像她想的那樣在干別的事。他說昨天晚上幾乎一夜沒睡,再往前的幾個晚上他都沒有睡好。她說好啊,我一走就睡得好了是吧。他說不是,睡覺這種事誰能說得清楚,怎么就睡不著了,怎么又能睡著了。她不依不饒。他不得不請我出面。

      跟她說,你進來的時候我在干嗎。他把手機遞給我。

      我又費了老鼻子勁才解釋清楚他確實是一個人在睡覺。

      房間里沒有別人?

      沒有。

      她又讓他聽電話。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我站在旁邊,也不敢坐下來。待他終于掛斷了電話,大哥依然顧不上我。原因是,在他與媳婦通電話的過程中,他媽媽打來好幾個電話,每一次他都將手機從耳朵邊拿開,看看是誰打來的。他迅速給他媽媽回撥過去。他媽媽是要同他商量小舅媽誰來照顧的問題。

      好像又嚴重了,他媽媽在電話那頭擔憂地說,身邊又沒個人照顧。

      他們列出一些人來,七大姑八大姨的,但都有家有口,誰去都不現實。他責怪小舅媽的兒子事情沒有辦好,一聽到老頭去世的消息就應該立刻訂機票回國的。說來說去沒有結果。這時候,他好像終于注意到了我一樣,慢慢轉過頭來,看著我。我嚇了一跳,可別讓我去醫(yī)院照顧病人啊。

      他說你的身份證呢,我看看。

      我說丟了。

      他說,什么人都沒整明白呢,就往家里送,我這個憨媳婦,這整的什么事。

      我說,大哥你可別趕我走,我是好人。

      他笑了一聲,很無奈的樣子,說,人人都說自己是好人。

      我說你跟我多待幾天就知道了。

      他搖了搖頭,但也沒再說別的。也就是說,他接受了。我心里竟有些難過。就是那種,終于有人愿意相信你了,那種特別不容易的,被人推到遠處,又重新被拉回來的感覺。但我很快意識到,這跟我無關,因為我并沒有證明什么,對于我是個什么樣的人,他雖然問了問,但似乎無關緊要。他能接受我不是因為我是誰,而是他是誰。他一看就是那種……怎么說呢,不怎么計較的人。與我無關,可我真的是個好人啊。

      他用力拍了我一下,說,哎喲,怎么了,你多大了?有沒有十八啊,別跟個小孩似的。

      我說我二十二了。

      他說那還真是個孩子。

      他泡了兩桶方便面,我們邊吃邊聊。

      我的家在哪,干什么工作的,父母的情況如何,我都跟他說了。我還坦白了這次為什么來武漢。他笑起來,說,你還真是天真。我有些生氣。如果重感情就是天真的話,我無話可說。他說,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值得你去重視,更何況,你這叫什么感情,你們之間還沒有感情??晌业浆F在還在想她。在我與她之間,明明有著什么,讓人這么牽腸掛肚,如果這不叫感情,叫什么?

      他把喝光了湯的面桶裝進垃圾袋,封口后扔進垃圾桶。隨著咚的一聲,他說,叫什么?叫誤會。

      在同大哥一起探討感情問題時,我收到了大姐的短信,大致的意思是要我跟著大哥,他走哪我去哪,以此來抵消我的房費。我想也是,白住,又不給人干事,哪這么便宜。但這件事如果大哥不同意,我就不可能做到。我被這條短信攪得心神不寧,雖然對大哥用“誤會”一詞來定義我的感情感到不滿,但已無暇顧及,滿腦子都在想接下來我該怎么辦,難不成從此走上一條暗中跟蹤之路?當時的情況是,除了武漢,各地都開始自我封鎖,有的地方連路都給斷掉了。于是,在講完感情的話題之后,大哥一邊刷朋友圈,一邊自言自語,說,照這個情況下去,后面吃飯可能都成問題,花店沒有廚房……他抬起頭看著我,說,你怎么辦?……算了,跟著我吧,去家里住。我真是走了狗屎運了。這樣一來,既解決了吃飯睡覺問題,還能正大光明地完成大姐交付的任務。

      后來的每一天我們都待在一起。

      我們先去超市買了一些防護用品,一次性雨衣、手套、鞋套、洗手液和濕紙巾等。我們將其中的一部分送到大哥的父母那,接著來到一幢舊式居民樓里。

      后來我才知道這個地方在大哥的餐館背后,是個員工宿舍,里面很空,大部分員工回家了,只住了幾個人,都是封城后被困在這里的。大哥把在超市買的東西分了一些給他們,還叮囑他們盡量別出門,說這些天吃飯什么的,費用全由餐館出。這時候大哥的手機響了,他走到一邊去接。員工們開開心心將大哥送來的東西提到桌子上整理。我站在一張靠近門口的高低床的邊上,大哥在走道上講電話。由于我離得近,他聲音雖然小,我隱約還是聽到一些。他還在為小舅媽的事情煩心。聽他說話的內容,好像與他通話的是他的表弟。突然地,有人從我旁邊的高低床的上鋪探出頭來。我嚇了一跳。那是個女孩子,眉目清秀,就是頭發(fā)睡亂了,但也平添一種懶懶的自家人般的親近感。她望向門外,很快翻身下床,打開門。

      我去照顧,她對大哥說。

      大哥原本背對宿舍的門站著,突然聽到聲音,他轉過頭來,顯得十分詫異。

      我都聽到了,她說。

      大哥掛斷電話,面向她站好。他說,麗麗,我進門看你不在,以為你出去了。

      我在上面睡覺。我又沒別的事,你就讓我去吧。

      太危險了,大哥一個勁兒搖頭。你趕緊把口罩戴上,你們六個還是分房間睡比較好,一個房間三個人,等一會兒調一下,完了就不要出門了。

      我在這兒待著也不舒服。

      至少安全。

      現在哪里還有安全的地方?

      相對安全吧!你們在這里,我得對你們負責,出了事,我怎么跟你們家人交代?

      交代什么,我自愿的。

      沒那么簡單。

      我可以寫保證書。

      別說了,進去吧,好好待著。

      我不進去。這種時候,你們還能到哪兒去找人,我這現成的你們不用,我現在就可以去。

      我站在房間里,吃了一驚。我故意往里走了走,好讓他們站在外面往里看的話,看不見我。我覺得我根本承受不起他們正在談論的這件事。

      大哥好久都沒有作聲。我看不見他們,也不知道他們在這種沉默的面對面的氣氛中是怎么表現的。我的身體僵硬,等待著,也忍耐著。好不容易,我聽見大哥說,那行吧。

      大哥和大姐的家在一個新小區(qū)里。

      這個小區(qū)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樹多。在我的家鄉(xiāng)樹也多,這使我感到,如今我能走進這里,并不偶然。我看到楓楊已經掉光了葉子,香樟和柑橘依然滿身綠色,只不過有些灰暗。天氣沉悶,什么都顯得無精打采。這些樹三五成群,形成一小片一小片樹林。我的手上提了很多東西,一心想快點卸下它們,這使我無暇去看風景。等到我由十九樓往下看,小樹林全趴在我的腳下了,那么遠,看上去像是貼地生長的苔蘚。大哥先說,你隨意啊。又問,會做飯嗎?我其實不會,但我說會,我恨不得把所有雜事都包攬下來。大哥點點頭,退出廚房,癱在客廳沙發(fā)上。

      客廳里散布著小孩子的彩色玩具。大哥就那么癱著,看著那些玩具。我做好了面條,端出來,叫了他好幾聲他才聽見。

      謝謝你,他說。

      他還謝我。這讓我一時覺得,病毒什么的都不是事了。我產生了向家里報平安的想法。

      我對我媽說,我在同學家,說同學他們村已經封路了,我就只好留下來過年。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說,過幾天就回去了。我盡量把整件事說得很搞笑,好像遇到這種事,就跟吃東西咬到了舌頭一樣倒霉,但也太正常不過了。我媽悄聲對我說姐姐婆家人來家里過年了,人都是好人,就是太能吃了。她叮囑我說,你可不要在別人家里吃太多。

      我笑出聲來。

      掛斷電話,我聽見大哥在另一個房間跟麗麗視頻。麗麗說小舅媽現在有些呼吸困難了。大哥就跟小舅媽講話,要她不用緊張。但是,她好像什么也聽不見,遲遲沒有回音。

      我拉過枕頭蓋在臉上,扯住兩邊壓住耳朵。我爺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爸爸在今年年初的時候也走了。疾病和死亡是我最不想聽到的事情。

      父親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站在小區(qū)門口,我的車都開到他身邊了,他仍向遠處眺望著。

      我按了一聲喇叭,放下車窗,大聲叫他。他高興地直擺手。在他的指揮下,我把車開進只有一條通道,一側停滿了車的老小區(qū)里,就停在父母家窗戶底下。

      母親煮了湯圓。我先抱了抱她,接著坐下來吃湯圓。兩位老人圍著他們的外孫女轉。小美也樂得有人逗她,脫掉鞋子在沙發(fā)上爬來爬去。我們的笑聲太大了,以至于有人過來敲門我們都沒有聽見。后來,父親打開門,來者不高興地說,我敲得手都疼了。原來是樓下看門的老頭,大約有五十來歲。他還管停車位。他說,樓下武漢牌照的車是你們家的不是。母親一聽,悄悄抱起小美,示意她不要出聲,同時將我從餐廳拉進廚房,關上門。我說桌上還有一碗沒吃完的湯圓,人家看得出來。母親沖我又是擠眼又是搖頭,意思是不要作聲。我聽見父親解釋說孩子回來了,不過不是從武漢,是從合肥,他們前面一直待在合肥親戚家。我心想這都哪跟哪啊。老頭說,不管你們家孩子從哪里過來的,這武漢牌照的車可不敢停在咱們樓下,你們看給移到哪里去吧。父親說行,一會兒就去移。

      為什么要這樣說?我問父親。

      不要多事啦,就是移個車子,移走不就行了。父親說。

      母親也說,是的,不要多事,說那么多干什么,把車子移走就是了。

      我干嗎要移車子,我爸媽住在這里,我等于是回家來了,怎么就不能把車子停在樓下了?武漢來的怎么了,該登記登記,要我移走算什么,少了一個麻煩?

      父親說,你這孩子,怎么還是不長進,人家不是說了嗎,移走就行,他就不管了,什么登記啊,上報啊,多少事都免了,人家這是為咱們著想呢。

      爸,這是為我們著想嗎,我剛開了幾個小時高速,到家屁股還沒坐熱呢就讓我移車子,我移哪兒去?

      母親插話說,行了,別再說了,趕緊移車。剛才也是大意了,不應該直接開家里來的,這等于告訴街坊鄰居我們家有人從武漢來,真是不好辦。

      從武漢來的怎么了……我還要再說,卻被母親用極其嚴厲的手勢打壓下來。

      她說,別說了,現在想想把車停哪里去。

      父親說,問問小羅。

      小羅是我姐夫,警察。父親打電話給他,問能不能把車停到他們單位去。

      我在旁邊小聲說,這不是添亂嗎?

      姐夫在電話那頭想了想,問,她們兩個情況怎么樣?

      我把手機接過來,問,你指的是什么?

      發(fā)燒嗎?咳不咳嗽?

      沒有,都很好。

      姐夫沉吟片刻,說,你現在能去的只有公共停車場了。

      我考慮了一下,把車開進了高鐵站,找了個前面有一排灌木的停車位,這樣一來,掛在車頭的車牌就能被遮擋起來??晌疫€是覺得不踏實。要是能把車屁股上的車牌卸下來就好了,可惜沒工具。我這才想起,剛才同老公說了半天,精力都放在責問他為什么關機上了,工具箱在哪里還是不知道。不過,就算手邊有工具,我就能坦然卸下車牌嗎,這樣做未免太雞賊了。我四下看看,發(fā)現不遠處就有攝像頭。算了,真要有什么事,我停哪里都能被找出來。

      打車回到家,疲憊不堪,還在樓下我就聽見小美在哭。

      敲開門,小美委屈地沖我張開雙臂。她的姥姥抱著她,但她覺得不安全。事實上,從她出生到現在,她只見過姥姥姥爺兩回,上一次兩天時間,在她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這一次到目前為止也就一個多小時。我趕忙接過來。小美霎時降低了哭聲,又很快轉成啜泣,小臉伏在我的肩頭,像只小貓咪。我輕輕拍她,要她不要害怕。我說現在我們在姥姥家呢,也就是媽媽的媽媽家,世界上沒有比這里更好的地方了。她漸漸睡著了。我把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蒙上被子,躺在一邊,想要好好睡一覺。

      可我睡不著。

      我總覺得事情不太對。父母這些年來幾乎沒什么社交活動,他們的人生哲學是平平淡淡才是真,從不招事,他們也因此得到了回報,生活富足安定。但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經得起大風浪嗎?他們可能低估了這一次的情況有多嚴重。這不是我們一家的事,也不是這個小區(qū)的事,他們想得太簡單了。平時裝糊涂,在小問題上打掩護,也是一種策略,但在關鍵時刻,這樣做可能害人害己。可要怎么跟他們溝通呢?我睡不著,拿起手機翻看朋友圈。僅僅過了一個上午,各地都在排查武漢人了,基本上,如果武漢人到了哪里,身體有什么不舒服,十有八九都被確診,然后就成了當地的病例,與之相關的數個甚至數十個人都要采取措施進行隔離。這確實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我想起前兩天我還在武漢街頭到處跑,要是我已經被感染了怎么辦?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一直不能平靜下來。我感到我的太陽穴又開始劇烈跳動,心臟也跟著跳得快了,掌心全是汗,一會兒工夫又變得冰涼,我的身體也似乎冰涼了,禁不住抽動起來。千萬不要病啊。我起身去客廳倒水喝。

      這時,有人敲門。母親立刻將電視聲音調小,并示意我返回臥室。敲門聲停了下來,與此同時,父親的手機響了,一串立體聲音樂,聲音很大。父親只好接起來。門外的人便以這種方式與父親通話。

      他們問,你們在家嗎?父親說在,剛才沒有聽見。他打開門。來人說是社區(qū)的,聽說我們家有人從武漢回來了,需要按防疫規(guī)定登記一下。父親說,孩子這段時間一直待在合肥,今天才回來,所以不是今天從武漢回來的,也不是最近從武漢回的,一點問題也沒有。社區(qū)的人說,孩子呢,我們能跟孩子聊聊嗎?父親說休息了,孩子開車太辛苦,吃了點東西就躺下了,你們要找她明天再來吧。社區(qū)的人不甘心,又站在門口聊了一會兒。他們問我的身體怎么樣,發(fā)不發(fā)燒?可他們問的這些,如果不見到我本人,問也是白問,很容易造假。好在在這方面父親還不需要造假,他說,不發(fā)燒,發(fā)燒還能出來嗎?這句話相當于推翻了他此前說的我是從合肥回來的那句話,因為到目前為止,只有武漢才涉及出不出得來的問題。

      我尷尬得直往被窩里鉆。

      社區(qū)的人剛走,父親就敲我房間的門叫我起來。他和母親交代我,下次這些人再來的話,我應該怎么說。

      完全沒有必要這樣,我好好的,我的孩子也好好的,有什么好隱瞞的。

      就是因為好好的才要這樣,免得沒事讓他們整出個事來,父親說。

      我不管,我照實說。

      你這個孩子,那我前面說的算什么,人家會怎么看?

      那是你的問題。

      怎么跟你爸說話呢?母親說。

      父親氣得去陽臺上抽煙了。

      我頭昏腦脹,只想睡覺,可又覺得腦袋里裝著糾纏不清的電線,每一根都在過電,互相之間亂竄。我算了一下,從今天凌晨三點起到現在,我只睡了兩個多小時。太累了。我越來越清楚地知道,回到這里與在武漢,所面臨的問題可能不同,但壓力值并沒有什么兩樣。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新冠病毒才可怕。

      我來到藥店。一些人擠在門口問有沒有口罩,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不知為何,他們仍不肯離去。我穿過人群走進店里。我想好了,除了抗病毒口服液,我還需要備一點退燒藥和抗生素。工作人員問我要身份證。為避免麻煩,從進門開始我就在講五源方言。我說我沒有帶出來。工作人員問我背得下來不。我說可以。他就讓我在一個本子上自行登記。我想了想,寫下一個假身份證號。我感到臉頰發(fā)燙。我一面反對父母的做法,一面自己遇到事,照樣想瞞過去。所以,所謂謊言,不過是你不能接受罷了,只要過了自己這關,什么話都能張口就來。

      就在我提著一兜藥往回走的時候,我看到兩個戴紅袖標的人從父母家所在的單元走出來。有口罩護衛(wèi),我順利同他們擦肩而過。他們果然是去找我的。聽父親說,這一次他們還現場量了他和母親的體溫。我意識到自己確鑿無疑地成了一個麻煩。我的后背又開始出汗。我喝了一支抗病毒口服液,之后重新戴好口罩。母親說,在家里就不要戴了。我說我覺得自己像是要發(fā)燒。不要自己嚇自己,母親說。

      晚上,我早早躺下,心里想著,我不會已經感染了吧?我輕輕抱了抱小美,想親又不敢親她。如果我病倒了,被隔離了,她要怎么辦?我望著她,心里充滿了愧疚,仿佛自己已經被隔離了。我拿起手機,打算同老公講一下我的擔憂。正要撥電話,我看到許久沒有露面的小舅媽出現在家人群里。

      我好起來了,她說,我昨天以為快要死了,今天算是活過來了。

      婆婆立刻發(fā)出一堆豎起大拇指的表情符,并且打出兩個字,加油!

      我正要跟進,卻看到小舅媽發(fā)了一小段視頻到群里,她說,這是照顧我的護工,人特別好,多虧了她呀。

      我點開來,看到這姑娘身上穿的防護用具雖然沒有醫(yī)護人員那么專業(yè),但基本上該護到的地方都護到了,一次性浴帽、雨衣、乳膠手套、鞋套,鏡頭拉近,我看清她的眼睛。麗麗,怎么會是麗麗?沒錯,是她,她戴著我一開始整箱整箱搬到餐館去的那種黑色一次性口罩。

      我立刻打給老公。

      我忍住不提麗麗,只說這邊情況太復雜,我想回去了。

      老公以為我在開玩笑,他說,你就這么想我?。?/p>

      我說,去,誰想你啊,我是真的想回去,爸媽一直要我撒謊,說我是從合肥過來的……你知道那種感覺嗎,精神上有壓力,身體也透支得厲害。

      我一面講電話,一面打開網頁搜素。武漢封城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必定很多地方還沒有真正封起來。我快速查看武漢高速方面的消息,結論是,出城封了,但仍可以進城。如果再過一天,可能情況就不是這樣了。我還可以回去,還有機會。這太瘋狂了。我瘋了般地出來,現在卻在考慮回去。我想起那個女人來,她此刻在哪里?她必定不會出現我這樣的問題。我想著麗麗,我絕不能讓她乘虛而入,侵犯我的家庭。

      不自覺間,我加強語氣說,我必須回去。

      老公試圖做我的工作。他說,真不如好好在那邊待著,武漢現在最大的問題是醫(yī)療資源擠壓,一旦被感染了,很難找到醫(yī)院收治。所以說小舅媽其實是蠻幸運的,晚一天連病都看不上,更別說有床位了。我心想,是,非常幸運,她老公已經撒手人寰,唯一的兒子困在美國回不來,她自己被感染,躺在醫(yī)院,你卻說她幸運。是因為麗麗去照顧她了嗎,她就因此變得幸運了?我沒有辦法再想下去。我說,為什么一定會被感染,為什么一定需要去醫(yī)院?老公說,只是在說一種可能。

      我無法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討論什么。

      我開始收拾行李。我感到內心減少了悸動,腦袋里的電線消失了大半。我倒頭睡下。凌晨五點,我叫醒父親。我只叫醒了他。他睡得迷迷糊糊,還沒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說我還是回武漢比較好,要是自己萬一有事,首先害的就是你們,我走了,社區(qū)的人也用不著一天天的總往咱們家跑了,我們不用撒謊,他們也用不著再緊張。我喃喃說著最淺顯的利害關系,聲音很低,像是在對他實施催眠。事實上我也只敢對他這樣,若是母親醒來,我可能就走不掉了。

      我叫了一輛專車,送我跟小美去高鐵站停車場。父親跟到樓下,把我們送上車。車子開動起來,他站在小區(qū)門口,路燈下,他看起來比天亮時消瘦很多。

      小舅媽奇跡般地好轉了。

      我覺得麗麗真是了不起。她拍了好些視頻給大哥,告訴他病房里是什么樣的,小舅媽在里面都做些什么。

      大哥喜歡拉上我一起看這些視頻,就好像要故意證明給我看,在他與麗麗之間沒什么一樣。我自然不相信他們兩個有事,從第一次見到大哥開始,我就知道,如果有人誤會他,一定是因為他太善良。而誤會僅僅就是誤會,不是事實。相反,我感覺大姐有些咄咄逼人。所以說,大姐對麗麗有意見,我推測,一定是大姐自己的問題。我就這樣與大哥站到了一條戰(zhàn)線上。

      麗麗拍的視頻都不是很清晰,猛一看像是那種傳了不知道多少道的謠言。

      我看到病房里除了病人,每個人都將自己層層包裹起來,動作沒有正常情況下靈活,由于隔著口罩、面罩這些東西,生怕別人聽不見,說話聲音也很大,帶著隱隱約約的不清晰的回聲,這樣一來,小舅媽就好像在接受一群太空人的幫助。

      狀態(tài)不錯的話,小舅媽會反過來拍麗麗。她是真的對麗麗充滿了感激。麗麗睡在病房最里面靠窗的位置,那里有一張折疊床,只不過,天一亮,為了騰空間,這張床就會被收起來。她們吃飯成了問題,不是方便面就是八寶粥,麗麗說她只能買到這些。隔壁病房以及睡在走道上的其他病人都是這樣。

      這件事從今天早上開始發(fā)生了變化。

      記不清楚是幾點鐘,天還沒亮,大哥叫醒我說,他要出門了。我立刻爬起來跟上他——絕對不是為了監(jiān)視什么,只是想要幫著做點什么,就算只是幫忙搬搬東西也好。

      大哥已經通過微信群將困在宿舍的五名員工叫到了餐館,我也被他拉進了這個群,加上麗麗,我們一共有八個人。我們到的時候,員工們已經在做事了。他們在準備早餐。店里原本接了很多年飯,后來雖說都取消了,但食材都買來儲備上了。

      正好,咱們來做外賣,大哥說。

      這個早上我們一共做了一百份早餐,全部通過電話預定,打頭就是麗麗,她將消息傳播給身邊的病人和小舅媽的主管醫(yī)護人員,再由這些人一一傳播開來。我主動請纓去給小舅媽送餐。他們這一邊,加上麗麗和小舅媽的主管醫(yī)護人員,還有同一個病區(qū)的病人,一共有二十七份。大哥找了個空紙箱,裝好盒飯,再用繩子固定好。我穿著大哥之前買的防護用具,穿得跟麗麗一模一樣。這讓我感覺到我們的的確確是自己人了。通過微信群,我主動加麗麗,發(fā)送添加朋友申請的那句話是:佩服你。她幾乎馬上就通過了我。我有些激動,跟著就是羞澀,送飯的路上一顆心怦怦直跳。

      可我并不能見到她。

      我給她們的餐食統(tǒng)一由一個工作人員收走了。但我很快收到她的消息,她說收到了,謝謝你。我的心里泛起絲絲甜蜜。我反復看這句話,好幾次,我將電動車停在路邊,取出手機,就為再看一遍這句話。我覺得這句話包含了很多我以前根本想象不到的東西。而我來這個城市的目的,那個她,我為她準備的七天限期早就過了。很顯然,一些該停止的停止了,一些新的東西產生了。

      等到我從醫(yī)院回到餐館,我看到大哥坐在大廳靠窗的一張四人桌前,默默看著空蕩蕩的街道。他好像長舒了一口氣,又像是在積聚著什么。很快,他說,送餐由外賣平臺的騎手負責,你們幾個只需齊心把飯做好就行了。這就意味著,我再也不能給麗麗送飯了。我悶悶不樂。不過,大哥馬上交給我了一個新任務。

      他準備進一批醫(yī)療防護用品??紤]到我以前打游戲天天泡在網上,他就將通過網絡找貨源的事交給了我。如果我能盡快解決這個問題,麗麗就不用穿得那么簡陋了,我們幾個也可以得到更好的保護。我?guī)е鴱娏业氖姑腥プ鲞@件事,哆哆嗦嗦下了一個二十萬元的訂單。我很緊張,生怕遇到騙子。大哥說不會。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事情發(fā)展得太快了,很多人還沒想到要大量進貨,而騙子也還沒有準備好行騙。但是再過兩天就不一樣了。

      到目前為止,除了最開始在花店見到他,他著急找手機,著急給手機充電,著急給他老婆回電話外,其他時間,他基本上都是三言兩語說完想法后,就不再吭聲了。再急的事,比如昨天晚上去超市買吃的,我眼見別人看也不看就從貨架上拿東西,也跟著搶,他卻接過來看一看,不慌不忙扔進推車,或者重新放回貨架。在這種時候買吃的,只要能吃不就行了?他說不用這樣,我們囤貨不是因為市場上物資緊缺,而是因為我們得好些天不出門。聽他這樣講,我的動作便慢下來。可一旦我走得稍微遠一點,視線中沒有了他,取而代之的是那些不顧形象哄搶貨品的家伙,我就又騷動起來了。他們可是有很多人,我們難道不應該跟隨大多數嗎?我心亂如麻。

      哎,要是只是看大哥的長相,他那么一個大高個兒,像個喜歡用拳頭解決問題的北方漢子,哪里知道他會是這樣一個沉得住氣的人,好像天下就沒有能讓他急躁起來的事。就連他老婆跑出城了又回來,他也還是這樣,沒見他覺得是個事??稍谖铱磥?,大姐這不是傻是什么,多少人想出出不去啊。換我,要是我老婆這樣,我一定氣炸了。

      我是在春節(jié)聯歡晚會開場前,聽大哥說他要回家送餃子時才知道大姐回來了,在這之前,我以為他只是例行出了趟門。他轉回來時帶了兩床被子,叫上我一起去員工宿舍。他說你收拾一下,今天開始咱們住這里。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擔心我們在外面做事,不安全,便與老婆孩子分開住了。

      我很奇怪大姐回來了一直沒有聯系我。我這個答應幫她看住大哥的人,好像被她忘記了。

      到了晚上,我們幾個散坐在餐館大廳看電視。

      餐館裝修以橘色為主,風格很現代,墻上掛著各國名畫的變形版,比如,蒙娜麗莎戴著口罩?!@真像個寓言。若在平時,能坐在這樣的地方,不吃不喝都是個享受,但現在,我們個個垂著頭,好像天花板上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壓下來,使我們不得不這樣。我偶爾會抬起眼睛看一兩眼電視。我們被一個消息嚇破了膽。這個消息是麗麗傳出來的。我發(fā)現,如果不是因為麗麗,即便我們在朋友圈看到什么,感受都不深刻。唯獨麗麗,可能她是唯一一個與我們有關的真正接觸到病毒的人,因此,她傳來的任何消息,只要稍微與正常情況不太一樣,都會使我心跳加快。麗麗在群里說,負責給小舅媽看病的醫(yī)生確診了。

      我私信麗麗,要她多加小心。她沒有回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人手緊張,她幫著到樓下取餐了。她給我發(fā)了段視頻,說是她剛才取餐時在樓下拍的。在她的鏡頭中,人們用各種土辦法保護自己,有一個還將飲水機用的那種空桶罩在頭上。這些人從診室排到了走道,排到了醫(yī)院門口,排到了院子里。在他們當中,很突然地,連麗麗都沒有想到,有個人在鏡頭掃過他時,就好像是被鏡頭擊中了一樣,倒下了。

      我立刻叮囑麗麗千萬不要把這個視頻發(fā)到群里去。

      怎么說呢,她讓我看到的這些,使我感覺到,我離這樣的事情很近很近了,近到似乎馬上就能在我身上發(fā)生。這太糟糕了。如果我們這里的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離糟糕的事情很近很近,那還要怎么撐下去?

      可我馬上在群里看到另外一個視頻。

      醫(yī)院里,一個醫(yī)生,或者也有可能是個護士,痛苦地大喊大叫,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就好像瘋了一樣。

      我的確離這樣的事情很近很近了,近在眼前,我還要怎么否認?

      我坐立不安。

      就在這個時候,剛剛轉發(fā)了那條殘酷視頻的人,我們團隊里的一位矮胖的廚師,突然跳起來,高聲喊,好啊,有救了,有救了!我和其他人一起圍上去。同樣是一個視頻,一隊穿著迷彩服的軍人,背著很大的背包,推著行李箱,在茫茫夜色中,朝一架飛機走去。字幕介紹說,這是陸軍軍醫(yī)乘坐軍機奔赴武漢。

      說出來可能連日后的我都不會相信,我竟然也跳起來,同大家抱成一團,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大哥坐得比較遠,他還沒有看到那個視頻,他還不知道有人來救我們了,但他好像懂得我們看到了什么。他慢慢走到我們身邊,張開雙臂,從最外層將我們環(huán)抱住,像只老鷹。

      我設想過,如果自己被感染的話,到底能有多難受。我故意屏住呼吸,可當我真的喘不上來氣時我就會痛快地呼吸。一個健康的身體沒有辦法產生不健康的反應,如果可以,那便證明它已經不健康了。身體在疼痛方面的忘性真的很大。我們連自己曾經經歷病痛時有多難受都想不起來了,更何談去體會其他人的?

      我們悲傷是因為我們害怕了,我們恐懼于更強大的更具毀滅性的事物。

      麗麗說,悲傷?悲傷能管什么事呢,除了馬上能讓一件事情完蛋,什么也干不了,小舅媽不就是這樣嗎,差點就不行了。

      那么,你害怕嗎?我問她。

      這不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嗎?生老病死,為什么要害怕這些呢?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

      在我的認識里,生老病死的確是正常的,但那種正常不過是在說,它們是人生的組成部分,不代表它們就是全部的人生。

      生老病死,不就是讓人怕的嗎?我說。

      麗麗遲疑了一會兒。我看見微信對話框上方,一會兒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一會兒又停下來。

      好不容易,她發(fā)來一句話。

      醫(yī)生和護士怕不怕?

      也是怕的吧,但是……有些事情是從一開始就定好了的,當他們決定從醫(yī),職業(yè)上的使命感會訓練他們遠離恐懼,就如同戰(zhàn)士甘愿為槍林彈雨沖鋒而生,醫(yī)生護士為戰(zhàn)勝細菌病毒而生,救死扶傷是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的本能,忘我的偉大的本能。

      哎,你說的這些,叫人聽不懂。我只知道,人不能見死不救。

      是不能見死不救,可是如果救人這事危及到救人者的安全呢?這是傳染病,太有可能了。

      保護好自己不就行了。再說了,我就一個服務員,命又不值錢,萬一死了,死了就死了唄,人總有一死,看為什么,為這事死,我愿意。

      誰說你的命不值錢?我急了。

      我從小成績就不好,干不了什么大事,我這輩子啊,就這樣了。

      你現在不就在干一件大事嗎?

      這不是什么大事。

      過了有半個小時左右,麗麗才將這句話發(fā)過來。

      第二天是新一年的第一天。

      我們根本不去想什么新年的第一天。這一天我們做了五百多份盒飯。到晚餐全部收拾停當,我發(fā)現,麗麗竟然一天都沒有回復消息了。我問大哥,麗麗呢?大哥問小舅媽,麗麗呢?小舅媽已經能自如活動了,醫(yī)生說這不是什么奇跡,而是在這之前她就沒什么大的問題,感覺嚴重不過是她的心理作用。那時候小舅剛剛去世,她又染了病,這讓她以為這種疾病是不可戰(zhàn)勝的,加上沒有人照顧她,她感覺自己被拋棄了。麗麗來了之后,她才一點一點找回了自己。

      小舅媽說,麗麗本來不讓我說的,可是,這怎么能瞞得住。麗麗也……倒沒有確診,還得排隊做檢測,但她有癥狀了。

      據小舅媽講,麗麗一早起來就感覺有點不對勁,小舅媽很著急,提出自己可以先出院,把病床讓出來給麗麗。醫(yī)生說小舅媽還得再做兩次核酸檢測,如果都是陰性才能離開。而且,就算是小舅媽出院了,病床也不是她想讓給誰就能讓給誰的,得由醫(yī)院統(tǒng)一調配,外面太多排了好多天的人,大家都在等床位,總要有個先來后到。但是,這還是后一步的事,現在麗麗連檢測都還沒法做。

      大哥說小舅媽和他們家所有人正在動用一切能夠想到的資源。

      晚上臨睡前,我終于收到麗麗的回復。

      她說她在樓下排了一天,做了肺部CT,確實有問題。她已經把折疊床架到了走道上,醫(yī)生護士都認識她,也沒人趕她。她不是醫(yī)院正式收進的病人,沒有辦法進入診療程序。但他們暗示過她,讓她留意小舅媽都在吃什么藥,她的癥狀同小舅媽很像。

      我立刻微信轉了兩千塊錢給她。這是我銀行卡里僅有的錢了。我連日后若是武漢解封了,返回的路費都沒有考慮,也壓根沒去想萬一自己得病了怎么辦,就像我前面分析醫(yī)護人員的行為時得出的結論那樣,一切只是出于本能。

      快去買藥,我說。

      她遲遲沒有收錢,一開始說她已經買了藥,我說那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藥得連著吃,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她說我們就見過一次而已。我說那有什么關系,我是大哥的人,你是大哥的員工,我們是一伙的。

      她發(fā)來一長串大哭的表情符,末了,終于把錢收了。

      我松了一口氣,也在突然之間感到自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了。

      出城后沒多久就遇到了大雨。

      我心想,沖過去,沖過去就好了。然而沖過去也不過陰一小會兒,接著又是下雨,時大時小,有那么幾回車子還打起滑來,嚇得我趕緊減速。這是方圓幾百里的壞天氣,除了盡可能小心,也沒有別的辦法??晌铱偸欠中?。我就像小孩子沒有照大人說的做,眼看任性的行為就要暴露了,有可能招一頓打罵那樣,一路上忐忑不安。車開到距武漢最近的一個服務區(qū),我這才打電話告訴老公我們回來了。

      他遲疑了一下,像是在努力接受這個現實。

      他說我還以為你會改變主意。我說我這么折騰,真是迫不得已。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我咬住嘴唇,慚愧不安地等待著。

      結果他說,沒事,就按你的想法來。

      我的眼淚霎時流了出來。

      他接著說,你休息一下,下了高速,在收費站等我,我來接你,你開車時間太長了。

      我輕聲說好。

      小美在睡覺,我從車上下來。服務區(qū)只有兩三輛車,有人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到我哭,他們放慢了腳步,好奇地打量我。我弓起身子,手腕抵在眼睛上遮擋。我很快控制住了情緒。

      待我回到車上,看到手機上有一條微信消息未讀。我以為是老公剛才忘了說什么話,補充過來的,卻不想是小舅媽。她發(fā)來一個老年人才會用的那種看起來土得掉渣的動畫圖片,一束枚紅色郁金香,配粉色背景,大大的兩個紅色鑲著金邊的字在邊上轉來轉去。

      這兩個字是:謝謝。

      我什么也沒做,這是何故?但我很快就明白了。

      我剛停好車,就看見老公從餐館用來買菜的面包車上走下來。

      他微聳肩膀,半張臉縮進豎起的棉服領子里,大步走向我。我從車上下來,緊走幾步,抱住他。小雨打濕了我們的頭發(fā)。他說上車上車,別凍著。我拽著他舍不得撒手。

      對面車道上出城的車都被攔下了,而進城的這邊,只有孤零零的我們。

      最后那一截路,我還以為走錯了,前后沒有一輛車。我說。

      你這叫逆行,前后看得見人才叫奇怪,現在到武漢來都要立生死狀的,不怕死的才會來。

      我怕,所以才會回來。

      反正你總是跟別人不一樣。

      他看我一眼,撥拉了一下我的頭發(fā),發(fā)出輕細的哼笑,就這樣原諒了我。

      我們慢慢往城市中心開。

      中心說到底是由人氣定義的,這么來看,這個城市已經變得沒有了中心,到處都看不見人,只有空蕩蕩的街道、沉默的建筑和被雨淋得鮮艷的植物。我聽到幾聲鳥叫,卻不知從何而來。當汽車駛過冷冷清清的長江大橋,我感覺我們就是飛鳥,從空無一物之處穿過。

      老公低下頭,身體前傾,目光向上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黃鶴樓,說,什么鳥,明明是鶴嘛,黃鶴一去又復返,白云千載晃悠悠。

      居然還有心調侃,我終于沒忍住,問他,是你讓麗麗去照顧小舅媽的?

      他也不看我,一副專心開車的樣子,說,她自己要去的,我去宿舍給被困住的員工送東西,正好接到小輝的電話,她聽到了。

      她怎么就要去啊,她不害怕嗎?小舅媽又不是她什么人。

      老公繼續(xù)不咸不淡地說,要不,你去問問她?

      我照他腿上掐了一下,他夸張地大叫一聲,把小美都吵醒了。開車呢,別亂來。小美看見他,奶聲奶氣地叫,爸,爸。接著就手舞足蹈起來。

      老公把我們送到家,交代了幾句就走了。

      他說晚上是大年三十,他得讓更多人吃上餃子。

      就像他曾經說的,如果美伊打起來,他會走上戰(zhàn)場一樣,這會兒,他也上了戰(zhàn)場,雖然只是個管后勤的。我沒工夫說他,我累得不行了。我說你那餃子,晚上能徇點私情,給你老婆孩子送點嗎?他說這個嘛,我得問一下我的良心。去!我白他一眼。不幸中的萬幸啊,我說,戰(zhàn)場就在我們身邊,大英雄抽空回趟家也容易,所以說,我還是回來對了。對,你就沒錯過。他說。

      我用消毒水把房間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帶著回到家的喜悅和感激之情。

      這才是我的地盤,在這里我自由自在,心情舒暢。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這是最強免疫力。我看到客臥只是床上有動過的痕跡,還只是半邊,就此判定何陽是個懂事的人。想想自己運氣真不錯,想出城就出城,想回來也平安地回來了,這么一遭下來,我清楚自己選擇了最適合的那條路,我將不再患得患失。不僅如此,我?guī)偷囊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竟也是懂規(guī)矩的。我往上擼了擼袖子,抓起拖把繼續(xù)打掃。

      至于麗麗……這件事太復雜了。

      無論如何她在做好事,并且這件事是我,包括我的那些家人親戚們都做不了的,她再有問題我也不可能現在就讓她走。退一萬步講,就算她沒做這件事,就目前的情況來說,我也奈何不了她。她既是一位受困者,又是一位偉大的愛心人士。這便是現在的她。對她,高高在上的憐憫已經不必,她理應得到尊重與贊美。可我,做不到。我的心被破壞力巨大的嗔恨占據著。我明知這一切是因何而來的,似乎我只要向何陽打聽一下,澄清一下就沒問題了,事實上,我已經非常清楚地知道,無論何陽說什么,我的懷疑都不會消失。這是我的問題,不是他們的。我已經不必再向外尋找答案。只是,這太難了。

      我已經很累了,但我依然繼續(xù)打掃。我需要再累一點更累一點,才能被累徹底壓倒,轟然睡去。

      在房間的另一頭,小美扶著沙發(fā)邊緣,從一頭慢慢走到另一頭,再爬到餐廳,抓住椅子腿,站起來,以這些椅子做橋,她繞著餐桌走了一圈,最后,她坐進靠近電視柜的一堆玩具里,撿出一個搖鈴,朝地上摔打。

      她的笑聲與搖鈴的摔打聲混在一起,聽來無邪,無憂無慮。

      晚上老公回來送餃子,我煮了雙人份的餃子同他一起吃。

      他象征性吃了幾個。他說他得留著肚子到餐館那邊同伙計們再吃一頓。待他走后,我趴在陽臺扶欄上看他。其實也看不到什么,發(fā)黃的路燈下,我只隱隱看到有個黑影在移動。但我知道那就是他。除了他,此時外面已經沒有什么人了。這倒也符合大年三十某一刻的特征——人們全都待在家里。對面樓群里萬家燈火,卻是靜悄悄的,我能聽見小雨滴落下來的滴答聲。如此寥落的難以想象的大年三十之夜,此刻我經歷著,似乎也沒覺得完全無法忍受。我只是不能更快樂而已。相對于那些正在承受病痛的人來說,我依然擁有快樂,那快樂就是,至少我還安全。

      我建了一個群,把平時關系還不錯的同學和朋友拉進來,要大家報平安。我告訴他們,我這里有口罩,有需要隨時過來取,不見面,我從樓上扔下去。十七個人的群,有六人一切如常,笑著問候;有四人身在外地,對局面表示擔憂;有五人問我口罩的事是真的嗎;有兩人從進群開始就沒動靜,私信給他們,其中一個說他煩得不行,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現在完全不想講話;另一個到了轉鐘,到了有可能會說聲新年好的時間也沒出現。

      第二天一大早,我特地查看和她的對話框,仍然空著。晚上也沒有。我早早把小美哄睡,一個人坐在客廳,試著聯系我與她共同的幾個朋友。元旦以后大家就沒再看見她了。但也有人說,她只是失戀了,問題不大。

      小美睡得正酣,我與老公視頻,讓他看她的可愛模樣。

      就在手機屏幕上,我看到,老公的眼眶紅了。我說,喂,你不是個戰(zhàn)士嗎?我跟你女兒還有你老頭老娘,還等著你隔三岔五送口糧呢!他吸溜了一下鼻子,笑著說,就是看到你們好才會這樣。

      我將小美的照片發(fā)到自己這邊的家人群里,我爸媽、姐姐、姐夫都在里面。母親說,能吃能睡好福氣。姐姐發(fā)了張小侄子看書的照片。父親說,好孩子。我們隨后分享了幾個居家防疫的搞笑視頻。

      這就是我的庚子新春第一天。

      我在武漢。

      一切都不是通常的樣子,但我置身其中,又覺得,不如此,好像也沒有其他什么可能性。

      三天后,我的那位消失的同學出現了。

      她告訴我說她的媽媽走了。

      我發(fā)出啊的一聲長嘆,趕緊送上擁抱。當然,是隔著屏幕。我知道這很蒼白,譬如對待小舅媽,我一樣至今無法當面送上安慰。即使是被動的,無法為親人和朋友做得更多的感覺終究不好受。

      到了晚上,我隱約聽到外面響起呼喊聲。我抱起小美,來到陽臺上。四周零零星星有人用很大的嗓門喊,武漢加油!我聽到鄰居家也有人出來了,樓上樓下都出來了。我感受到來自群體的力量。我抓起小美的手,讓她向空中飄蕩的聲音揮手,在那些聲音的來處,有著與我們境況相同的人,我們要互相鼓勵。我跟著喊起來,在時大時小的叫喊聲中尋找節(jié)奏。慢慢地,近處的遠處的聲音整齊劃一起來,“武漢加油”這四個字直沖云霄,就像炫美的煙花,爆炸開,越到邊緣處越稀薄,非常浪漫。我們又唱國歌,唱得肆無忌憚。夜色中,我們的歌聲像是一棵由幼苗開始,迅速壯大的樹,開枝散葉,大到無邊無際。我聽著我們的聲音,聽著遠方所有我們的聲音,淚流滿面。

      小美聽出我的聲音不對,眼睛湊近看,用她糯糯的小手幫我擦去眼淚。

      又過了兩天,對門一陣響動。

      透過貓眼我看到幾個穿白色防護服的人將他們家的不知道誰抬出去了。我嚇得連忙往門縫處噴酒精,還找出兩件舊衣服堵上去。

      我感到我的恐懼大過了悲憫。

      封閉小區(qū)是幾號我已經忘記了。

      和大多數人一樣,在這空前的災難中,身處其中的我失去了時間感。我變得與小美一模一樣了,只管吃喝拉撒,累了就睡覺,醒了就重復吃喝拉撒。假如我只有小美那般小孩子的意識,這樣活著也挺好,可惜我是個成人,會被各種信息轟炸。那個說不知道事情何時有盡頭,沒心情講話的朋友,卻是個信息傳遞的活躍分子。而他傳給我的信息很快就會被證明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假消息。我忍耐了差不多一周,將他拉黑了。與他比起來,我老公簡直是個勇士。他將盒飯價格一降再降。他說他恨不得全都免費,可惜力量太小,特別是一想到我們母女倆,想到家里還有四位老人,他就不得不遏制自己的沖動。

      保障一度被我們寄托在那批防疫物資上,一開始只是小生意人的第一反應,奇貨可居,買入總沒有錯,后來發(fā)現如若倒手,收入相當可觀,不免期待起來,又隱隱有些不安。貨物遲遲未到。據說是因為現在發(fā)往武漢的貨車,司機一來一回都得隔離十四天才能再用,大多數物流公司承受不了,只得停運,可以選擇的余地太小。這樣只發(fā)貨就耽誤了好幾天。等貨到武漢,二月五號,小舅媽在這天出院了。

      與這個消息同時到來的是,麗麗確診了。

      小舅媽出院后,麗麗便不能再蹭醫(yī)院的走道住了,并且依然沒有辦法被收治入院,其他能想到的醫(yī)院小舅媽也都問過了,都得等。盡管老公已經按照新的程序要求,通過員工宿舍所在的社區(qū)對麗麗的情況進行了報備,但麗麗顯然已不能回到宿舍去。老公同我商量,想讓麗麗住到花店去。

      我盯著老公。

      他與我視頻,隔著手機屏幕,我能感到他被我盯得目光閃爍。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我說,她會通過這件事,與你,與咱們家,形成進一步的,更為深刻的關系,其深刻程度甚至超過了我與你,我與咱們家。

      怎么會?老公否認。

      當然會,在這種時候,我什么也做不了,而她卻做了這么多。

      又來了,我們能不能不扯這些,先救命。

      事情到了救命的份上,無論那個人是誰,當然是一等一的重要。我不再說話,意思是,隨便吧。

      我一想到老公親自開車去接麗麗,將她送到花店,我就渾身不舒服。可另一方面,我也同情麗麗,也覺得應該尊重她幫助她。我的不舒服從來沒有這樣層次豐富過,忽左忽右,一時明晃晃,一時黑黢黢,更多時候是灰色的,就像武漢這個時節(jié)的天空。

      她的情況很糟糕嗎?我問老公。

      很糟糕。

      最可怕的想象是她會死在花店。這個念頭折磨了我一個晚上。

      第二天,大約九點左右,老公發(fā)來一張照片,他在封城第二天買的那批防護物資到了。他直接聯系了小舅媽的醫(yī)生,說要捐贈。老公趕到醫(yī)院門口,與前來接應的醫(yī)院工作人員合了張影,在他們身后,是堆得整整齊齊裝著緊俏物資的幾十只紙箱。紙箱上除了縱橫的密封膠帶,什么也沒有,不像四面八方涌入武漢的那些捐贈,外箱上貼著鼓舞人心的話和捐贈者的信息,有一種沉甸甸的托付感。我們的這些箱子上什么也沒有,看得我既激動又遺憾。

      幾個小時后,社區(qū)通知麗麗,有車來接她入院。

      我異想天開,以為老公與醫(yī)院做了什么交易,但見麗麗最后住進的并不是小舅媽住的那家醫(yī)院,也就打消了這樣的想法。

      老公說,他只是做了讓他良心安定的事,沒想過別的。

      而我,事實上,無論之前覺得這筆物資對我們的營生幫助有多大,心里仍感到不安。我覺得它們首先是抗疫物資,是用來救命的東西,其次才是商品。

      這樣挺好的,我說,非常好。

      要不是為了控制傳播,醫(yī)院已經不允許除了醫(yī)護外的任何人接近感染者,我大概會沖進醫(yī)院去照顧麗麗。可一切假設都是虛偽的,因為無從驗證。所以,我把這話留在了心里。世事就是這么難以預料,晚幾天,麗麗就不能去照顧小舅媽了,那么她就不會被感染。但小舅媽呢,會從此一蹶不振嗎?誰都說不準?,F在,麗麗嫁接了小舅媽的危險,一個人躺在醫(yī)院。好在她那么年輕,又不怕死,不怕一個人,如果真有鬼門關,反倒會害怕這樣的人吧,她能闖過去的。

      只是,的確很難。

      麗麗進醫(yī)院后就一直沒有回復過我了,關于她的消息,我都是從大哥那里知道的。麗麗入院后留下的緊急聯系人的電話是大哥的。醫(yī)生問大哥,你是她老板,對嗎?是,大哥說。她的家人呢?大哥回,我也不知道。麗麗剛被餐館招進來時,按要求填報過家庭信息,大哥翻出來,試著聯系她的家人,這才發(fā)現她留的兩個電話號碼都是空號。這樣一來,醫(yī)院但凡有什么事都只能聯系大哥。醫(yī)生說什么大哥都說行,他就像是麗麗的親哥哥,每天焦急等待著新的消息,好一點了還是又嚴重了。壞消息他從來不跟我們說,所以在最初的一個多星期里,對我來說,麗麗就跟死去了一樣。

      死亡是什么?那幾天我天天都在想這個問題。

      一個人不能感知自己的死亡,只能從他人身上目睹死亡,站在我的角度看,死亡不是一個人走了,而是消失了。走了還有去處,消失了就等于沒有了,不存在了,是一個生命從自己所在空間中的徹底抽離。它帶給身邊人的痛苦根據死者生前與這些人的情感關系和程度而定。我因此推導出,我與麗麗的關系是非常深刻的,不然我不會這么痛苦。

      有天晚上,很晚了,在回宿舍的路上,我對大哥說,我能問你個問題嗎?徐徐吹動的涼風使我的問話帶著曲線,當然我問得也很小心,聲音難免打滑。大哥沒聽清楚,轉過臉來看著我,說,你說什么?我抽動了一下鼻子,插在口袋里的手不停揉搓著襯布。我說……我停下來,刻意與其他人拉開距離。

      你跟麗麗到底有沒有那種關系?

      大哥一巴掌拍向我的肩膀,說,說什么呢,小孩子懂什么。

      不是……我急了,你不能敷衍我,我認真的。

      大哥哼笑一聲往前走。我越過他,倒退著同他說話。不要回避,我說,我覺得你在回避。

      大哥并不看我,低下頭往前走,待我又要攔他,他擺動了一下手,說,差不多就是你跟我的關系吧,如果她留下來,沒有去醫(yī)院照顧人,你們就會做一樣的事,只不過她去了醫(yī)院,做了更危險的事,你想一下,如果是你去了醫(yī)院,做了她現在做的事,我們之間的關系會是什么樣的,我跟她就是什么樣的。

      可我做不到她那樣,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我慢慢跟在大哥身后。天空中陣陣滾雷,就好像從外太空駛來了一輛巨型坦克,轟隆隆由天邊開過來。不斷炸開的閃電猶如發(fā)光的帶有結節(jié)的血管,在空中張牙舞爪。大哥抬頭看了一眼,迅速推了我一把。宿舍樓已經被圍起來,留下唯一一個出口,那里有兩個社區(qū)下來的工作人員守著。他們已經與我們相熟。我們跑進寫著“民政救災”四個字的藍色帳篷,在里面測量了體溫,這才上樓。

      很快我就看見有人拍下外面打雷閃電的可怕畫面,在朋友圈傳播。人們驚呼,啊,今晚的武漢。顯然,這已不單純是自然現象了,它承載著人們對此時的武漢,一種水深火熱的處境的想象。

      我給麗麗發(fā)消息,問她情況怎么樣。她還是一聲不響。

      我于是又發(fā)了一條消息,說,無論如何,節(jié)日快樂。

      第二天,二月十五日,我們在店里正忙活。為了減少聚集風險,打下手這事被安排在了大廳,我們一人一張臺面,各負其責。我的任務是把兩大盆胡蘿卜切成小塊。我一直埋頭做事。氣溫驟降,由大門口灌進冷風,第一次我們沒管它,第二次,大哥起身去把門扣上了。接著就有人大喊,下雪了下雪了。我抬起頭。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沉甸甸往下落,落在無人的街道,有一種熱鬧的寂寞,看得人身心俱焚。

      這些雪當天晚上就化得沒有了蹤影。

      后來我才知道,在差不多一個多月的時間里,麗麗每天都活在“我要死了”的念頭中,她的恐懼告訴她,她有多怕死,這跟她原來想的完全不一樣。

      住進醫(yī)院的第二天,護士發(fā)給她一本心理健康手冊,可她連飯都不想吃,哪里看得進這些東西。護士問她是不是很難受。她背對護士愛答不理。

      難受就對了,護士說,誰都不是鐵打的,像咱們這種情況,有任何情緒都是正常的。

      咱們這種情況,麗麗想,她說,咱們。她抬頭看了一眼護士,護士也正用全身上下唯一可視的被護目鏡遮擋的眼睛看著她。于是她問護士,你怕不怕?

      護士說,我又不是機器人,當然怕,不過,忙起來就顧不上了。

      麗麗想起最開始的時候,她說不怕,原來不是不怕,而是顧不上,那陣子她心里有著一種渴望,這渴望使她奮不顧身?,F在呢,她完成了心愿,她覺得這件事情簡直太好了,夠她回味一輩子的了,也正因為如此,她如此擔心,她的一輩子就要到頭了。

      麗麗跟我講述這些的時候,已經被轉移到一個由大學宿舍改造成的隔離點。她需要在那里再待上十四天。

      我問她,你的渴望是什么?

      她照樣含糊其辭,說,哎呀,我說不好啦,總之我都怕死了。

      我看也問不出什么來,就問,后來呢?

      我就想辦法,看怎么讓自己顧不上怕。我就想以后該怎么辦。我以前從沒想過以后的事,每天遇到什么就是什么。不想以后怎么會有以后呢?我不想死,我還想活下去,還想活得更好。我就想,出院以后我要干什么,先從吃上一碗熱干面開始,我想要一件戴毛毛領的軍綠色羽絨服,不對不對,天氣已經熱起來了,還是要一條裙子吧,長袖的、碎花的、綠色的。是的,我喜歡綠色。我還要一個拍照好看的手機。你給我的那些錢就能把這兩個愿望搞定。另外,我不想再做服務員了,可我能干什么呢?我想了想,我可以去學美容,我喜歡這個,不但能讓別人變漂亮,我自己也能變漂亮,再然后呢,我要開一家美容院。你別看說出來這么簡單,其實每一個部分有好多內容,比如說我要怎么去學,學多久,學到哪種程度,我都一一寫下來,寫在手機里。我一點點添加內容,盡可能補充細節(jié),比如,我連美容院的招牌是什么樣的都想好了。這幾個月已經廢了,一年開頭的這幾個月,春天是最重要的,可我們什么事都干不了。那就從夏天開始吧。晚嗎?一點也不。我以前可是連想都沒有想過開始的啊。

      不錯不錯,我鼓勵她。

      其實我自己也沒什么計劃。我一直都覺得就在我的小超市里待著就挺好。可我現在覺得不好了,我也得干點什么吧,與麗麗相對應的,干點什么。

      進入三月,疫情明顯控制下來,起到關鍵作用的方艙醫(yī)院陸續(xù)休艙,管控漸漸放開。中旬以后,我每天都能看見小舅媽的兒子小輝同大哥視頻連線,就他是否要從美國回來,不停商量著。他猶豫不決,患得患失。

      到了月底,三十號,麗麗結束隔離,就要回來了。

      我巴巴地盼望著,為了歡迎她,我偷偷在餐館外的馬路邊折了一枝綻開了的榆葉梅。我扔掉收銀臺上已經枯萎的黃玫瑰,將粉白的榆葉梅插進花瓶。我申請去接她,偽裝成騎手去送外賣,目的地卻是麗麗的隔離點。這當然是笑話,不可能的。所有結束隔離的人都由社區(qū)派人去接。可他們并沒有送任何人回來。大哥打電話給社區(qū),他們說根本沒有這回事。待他們向隔離點了解清楚情況后,打過來告訴大哥說,她離開武漢了。

      具體來說就是,她同另一個一起隔離的人去了深圳,屬于點對點招工,這邊有人送,那邊有人接。而她一再聲稱的結束隔離的時間比實際的時間晚了三天,此外,她并沒有像她告訴我們的那樣早早就與社區(qū)聯系好。

      我沒有辦法接受這件事。你的夢想呢,你不是說要學美容嗎?我發(fā)消息給麗麗。她回,急什么,夏天還沒到呢。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問她,其實,你只是不想回來了,對嗎?

      她沒有回復我。

      這樣就更清楚了。于是,我問大哥,你知道麗麗對你的感情嗎?

      大哥看上去波瀾不驚,似乎并不在意麗麗沒有回來。他在門口與一位拉了半車莧菜的送菜人說著什么,又看著大家伙把菜搬進店里。天氣不錯,正門兩側,紅花檵木的絲狀花朵猶如火苗,在陽光下輕輕跳動。有那么一刻,大哥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株火苗上,目不轉睛,想著什么。

      我靠近他,隔著口罩,我不確定他是否能明白我想表達什么。同時我也清楚地記得,關于感情,在我第一天見到大哥時,他便主動與我聊過。

      你知道麗麗對你的感情嗎?我又問了一遍。

      大哥像是終于聽到有人在跟他講話。他輕輕轉過臉來,望著我。與此同時,他加快腳步,一邊走一邊說,別天天想那些沒用的,幼稚!忘了你為什么滯留武漢了嗎?要是你不汲取教訓,就白經歷這些了。

      他走進餐館,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

      我已經一個月多沒有正經洗臉了。

      老公每隔一個星期左右給我們送一些食物和日用品來,我就選在他來的前一天才洗頭發(fā)。臉呢,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又看不出什么。有那么兩三次吧,老公還進來看看,去衛(wèi)生間洗干凈了,與我親熱一番。這樣我還會注意一下。后面情況越來越糟糕,我們就不敢造次了,他再來就把東西放在門口,跟我隔著兩三米遠,打個飛吻,交代幾句就走了。每次老公過來,我都特地抱著小美站在門口,讓她盡量多看看爸爸。最初幾次,她無法理解這樣的事,將兩手舉得高高的,哭著要爸爸抱。后來就習慣了。她也不再爬到門口,扶著門站起來,去夠門把手,把門拍得咚咚響,想要出去玩。我不必嚇唬她外面有怪獸,也不用哄她,只要一次兩次堅定地搖頭,不能出門,只能在家里活動的規(guī)矩就會建立起來。

      這種情況下,還洗什么臉呢,每天都是混著過的。

      可能我們每個人的存在都需要其他人的確認和關注才會積極起來吧,處在疫區(qū),我的關注點早已越過了自身。我第一次感到,生命并非主體,而是附加在疾病和生死之上的一個器件。它現在提不起勁來,只是活著,不再管什么質量。在局促的有限的空間中,我唯一的活力之源是老公過來送東西,他來的那天成為我每周期盼的節(jié)日。我自然不是巴望著他帶來的那些活命用的東西,而是每到那個時候,我就可以跟一個活生生的還能在外面走動的人近距離看上幾眼。這是真正的出于愛和需要在彼此間進行的確認。我照例會在老公下樓后站在陽臺上看他,看他小小的,像個昆蟲一樣緩慢移動,每一次都沒有什么兩樣,而腳下的草木卻是一派葳蕤,看一眼就新過一眼。它們何曾想過要誰確認和關注呢?

      我對老公說,我不行了,看什么,怎么想,最終都導向一個結論,人類渺小至極,不值一提,再這樣下去我要瘋的。

      老公說,精神病常有,而新冠肺炎不常有,一個人如果瘋了,可不要怪在新冠肺炎頭上。時間到了,快去做飯。

      我乖乖起身,卸下凄切的念頭,去給小美做吃的。我說我們今天吃土豆泥好不好?小美正用她饅頭一樣的小手翻一本五顏六色的童話書,她并不看我,卻認真地點頭。她的五官像我,嬌小,細膩,神情卻像爸爸,有種淡然的卻又充滿戲劇效果的一本正經。

      我忍不住湊上去親了親她胖嘟嘟的臉蛋。

      日子是過得下去的。

      一個孤零零的人,假若他繼續(xù)保持孤零零,反倒會成為疫情中的一種人際優(yōu)勢,至于吃飯問題,雖然實體超市不再對個人開放,但網上的零售并沒有取消,社區(qū)有專人負責各個小區(qū)生活必備品的團購,基本上,只要肯付錢,動動手指頭就有人把東西送到小區(qū)門口;要是沒錢,問題也不大,這場洪水一樣走哪沖哪的疾病使那些平時就沒什么出路的人都浮現出來,讓人們去看見、去幫助。

      婆婆在家人群里講了一件事。

      她與公公住在他們那個品字型布局的小區(qū)的盡頭,右邊有一幢當初開發(fā)建房時沒有談下來的舊樓,小區(qū)只好避開那幢樓砌了道圍墻。舊樓是武漢早年的那種半邊房,房間都在朝陽的那一側,背陽的這一邊是之字形樓梯。站在婆婆家的陽臺上,向右略一側身,就能將對面樓上的情況看個大概。有一天她聽到有人在這幢樓下用大喇叭喊,大家下來領愛心菜啦。由于數量有限,這批愛心菜只發(fā)放給家里有六十歲以上老人的家庭。一個小伙子對此極為不滿,他說他是下崗工人,他問樓下的工作人員,下崗工人你們不管是不是,六十歲以上的是人,六十歲以下的不是人是不是?婆婆非常氣憤,說,年紀輕輕,跟老年人爭菜,臊不臊。隔了沒幾天,又來了一批愛心菜,小伙子如愿以償。

      這有什么問題?老公接話道,再年紀輕輕這個時候也沒法出去賺錢啊,愛心菜沒理由不讓他領。

      那你看看你,看看汪勇,婆婆說,不都在做事嗎?

      汪勇是一個快遞員,疫情初期義務接送醫(yī)護人員上下班,后來建了一個志愿者群,幫助解決交通封鎖后,更多醫(yī)護人員的上下班交通和就餐問題。這個人很快成了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

      老公說,要不怎么說是英雄,就是少啊。大量的人都是普通人,我也是普通人,我不過順手做些事而已。大家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不偷不搶,非常時期能讓自己和家人有得吃有得用,就已經很好了。

      這是縱容,婆婆堅持道。

      不然呢,這種時候,不管他死活?

      可以管,但他得反思,為什么不過一兩個月沒有收入,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這類空中樓閣般的爭論從大家被困在家的第一天起就沒停過。這一回,小舅媽也加入進來。她前幾天才去殯儀館領取了小舅的骨灰。那天下著很大的雨,她在殯儀館碰到了以前的同事。她們坐在紅色塑料凳子上等待,幾乎不說話。對老人來說,這個春天,實在是個難過的關卡。這是她停了好幾天后,第一次在群里發(fā)言:大家都不容易,愛心菜嘛,誰愿意領,只要有,就讓人家領。

      我們都沒想到她會這么說,放在過去,她只會站在我婆婆那邊,對每個人都嚴苛。

      她還不時問我麗麗的情況。她以為麗麗過去照顧她這件事是我們兩口子共同的主意。我也就裝作是這樣。麗麗出院的消息傳來后,我們都很高興。真是謝天謝地,若是她沒治好,喪了命,結果會怎樣真是不敢想象。小舅媽知道了也連說好,還發(fā)了一個大哭的表情符給我,說,好人好報。

      可十四天后,麗麗從隔離點出來了怎么辦?

      姐,謝謝你。

      何陽打來電話告辭。

      這是四月七日下午三點,武漢封城的最后一天。在疫情最為嚴峻的二月,我無數次地想,會有那么一天的,這一切終將過去,到了那一天,我會哭嗎,我會大喊大叫嗎,還是只是面帶微笑地帶小美下樓去玩,遇到鄰居,那個被抬出去的鄰居——是的,他已經回來了,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我們互相問候,自自然然,就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我還會再次見到那個特別的女人,在我重新開業(yè)的花店里,她不再戴口罩,像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她也用不著再提醒我什么,我們都對這個世界毫無擔憂。還有老杜,我會看見他舉著水槍往車上沖水,水花四濺,在陽光下蹦蹦跳跳。

      這一天近在眼前了。你看,困在武漢的何陽都要走了。

      我說沒事沒事,應該的。我想起在當時,我其實是有求于他的,便立刻理解了整個疫情期間,我對這個人的有意遺忘。我只是不想感到太慚愧罷了。我聽著這個年輕的,有些散漫又夾雜著那么一點點哀愁的聲音,似乎并不能將它與兩個月前那個急切的、自我感覺良好的聲音對應上。

      他說有東西給我看。

      我們互相加了微信。

      他沒有一句客話套,直接發(fā)來一張截圖。

      看清楚那是老公與麗麗的微信對話后,我的腦袋好像受到了重擊,在將裂未裂,意識最為模糊的時刻懸停了好幾秒鐘。

      這張圖顯示,就在麗麗確診的那一天,老公轉了兩萬塊錢給她。他說,這是公司發(fā)給你的慰問金,感謝你做的一切,希望你早日康復。麗麗沒有收。二十四小時后,這筆錢被系統(tǒng)自動退回。老公馬上又轉了一次,這次他加至三萬。麗麗依然沒有收。老公沒有追問什么,麗麗也沒有再說什么,對話框里的最后一條信息是,三萬塊錢被系統(tǒng)自動退回。

      姐,我明天就要走了。

      何陽分段發(fā)來一些話。

      這些天我總想,疫情本身帶給我們的感受不會長久跟隨,那些你看到的人,真假新聞里的、身邊的,包括我們自己,各自是如何作為的,才是我們記憶的重點。在這一點上,真的要感謝老天,在這么特殊的時期,將我丟在武漢,丟到你跟大哥這里,丟到麗麗和餐館里那些樂觀的朋友中間。而我本來以為,滯留武漢不過是命運在捉弄我。

      知道麗麗離開武漢的那一天,我問了她一個問題,我說,其實,你只是不想回來了,對嗎?麗麗沒有回答我。明天我就要離開這里了,可我還沒有將這個問題搞明白。我再次聯系麗麗,這一次我問得很直接。姐,我想你大概能猜到我的問題是什么,否則也不會一度讓我看著大哥了。麗麗仍舊不說什么,只發(fā)來了這張截圖。姐,我之所以自作主張把這張截圖轉發(fā)給你,也是覺得,你可能同曾經的我一樣,在這個問題上產生過困惑。

      你看,問題一下子就沒有了。

      如果哪天你跟大哥,還有你們的小美到云南來玩,記得告訴我。

      我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我在房間里來回走動。

      正如何陽所說,問題一下子就沒有了。在沒有了問題的情況下,我竟因為失去了已經習慣的那種懷疑的、不安的感覺而不知所措起來。

      我看了看時間,老公快回來了。

      我把小美放進嬰兒車,推著她乘電梯下樓。

      這是兩個月來我們第一次出門。小美興奮地拍手,挺直雙腿,像是要站起來。出了單元門,迎面是兩棵青翠的香樟。再往前是一排懸鈴木,春風拂過,無數嫩黃的新葉輕輕擺動,猶如一張張小手重疊起來,在兩幢居民樓間形成朦朧的綠色屏障。冬天那種赤裸裸的一覽無余的蕭索景象全然不見了。我放小美下來,她竟然掙脫了我的手,踉蹌著走了幾步。她走得有些費力,不時用手扒拉口罩??吹剿橎嵌?,我欣喜得睜大眼睛。我們家小美會走路了!我拿出手機錄像,一會兒走到她的前面,一會兒走到她的身后,再不就是來到左邊或者右邊,全方位拍她。這是她生命的新起點啊。

      小美也樂得表現,即使走得不穩(wěn),跌倒了也還是笑嘻嘻的,爬起來接著走。我蹲下來,拍她稚嫩的搖搖晃晃的背影。夕陽柔和的金色光芒中,我看見有人進入了畫面。老公回來了。他迎著小美,驚喜地跑兩步,彎下腰抱起她,將她舉過頭頂。我們家小美會走路啦!他露在口罩外的眼睛,以孩子似的天真神色回應小美的清新、單純又有點得意的大笑。

      我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我朝他們走去。我想親吻他們,我想摘去口罩親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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