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父親已經(jīng)離開十年,莊稼地里的糧食仍然年年生長,家門前的清漪江仍然日日夜夜流淌,群山上的草木仍然在季節(jié)的指引下枯了又榮、禿了又綠,重復(fù)著復(fù)活的古老游戲,樂此不疲。然而,父親卻永遠不會回來了,他用死亡在我們之間筑起一道銅墻鐵壁。死去的父親再也愛不動我們,再也無法目睹這歲月長河里,像他過去作為下酒菜的花生米那樣,值得慢慢咀嚼的萬家燈火。
這些年,我?guī)缀鯊奈丛谀呐率顷P(guān)系緊密的人面前主動談及父親。斷裂帶環(huán)繞的群山帶來的某種壓抑,塑造了我沉默的性格,多年來,我在心里默默忍著這個話題是因為我相信自己能夠忍住。似乎痛苦或者悲悼有著花瓶的形狀,似乎,懷念與失落一旦掛在嘴上,就會變成更多的碎片,難以收拾,令人迷目。
早些年,父親在我心中并不是那種和藹可親又頂天立地的中國好父親。我從小害怕父親,感覺自己就像是他和母親一起生下的仇人。想來,我的早熟,我的懂事,我的敏感,和父親息息相關(guān)。兒時,只要父親在家,我就坐立不安,感覺自己的存在是多余的,空氣也如泥潭,我動彈不得,我稍微動彈就會點燃父親的無名怒火。那時候,家里蔬菜奇缺,連苦兒瓜也是飯桌上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父親愛吃,母親愛吃,弟弟愛吃,我卻不愛吃,潛意識里,我覺得吃苦兒瓜就是在吃我自己。那時候,我很迷惑,父親不用眼睛看我就算了,為什么要我去吃他帶刺的語言和鐵錘似的拳頭,并且,沒有一個字的理由?
時光遠去,過往的經(jīng)歷化為烏有,我的目光穿過我家陽臺窗外的萬家燈火,仍能看見那個無處可去的單薄少年,在冷颼颼的夜晚背靠刷著白石灰的磚墻,默默消化身體上的疼痛和心靈上的憋屈。那時候,我經(jīng)常會聽著家門前潺潺的流水聲,遠遠地望著鎮(zhèn)上的燈火發(fā)呆,想快點長大,到山外邊去,到遠方去,到萬家燈火里去,因此總是嫌棄家門前的江水流得太慢太慢。
當(dāng)一個人從生活里消失,他的臉就會日漸模糊,如同浸泡在暮色里的村莊、河流、屋頂、炊煙,再也無法清晰地窺見全貌,一覽無余。如果不去翻母親擱在木質(zhì)抽屜里的那本舊相冊,我就無法想起父親的具體模樣,頂多,我的記憶能觸及到他黝黑模糊的臉孔,以及那塊膏藥似的掛在人中上的胡子。
多年以后,我下巴也開始長草,如果幾天不用剃須刀收割,它們就會把我變成另一副模樣,或許是為了跟父親保持“距離”,我總會把人中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留著下巴上的胡子,讓它們想怎么長就怎么長。因為,父親的下巴上沒有胡子。
父親死后,他不再是一個個體,而是依附在我們身上,通過氣味、聲音或者動作,保留著他的影子。不止一次,我發(fā)現(xiàn),在母親身上,在比我小僅僅十一個月的弟弟身上,在我自己身上,都能或多或少的發(fā)現(xiàn)父親的影子。
母親亮著嗓門說話的聲音很像父親,尤其是她亮著嗓門跟弟弟的兩個女兒、我調(diào)皮的侄女們兇巴巴地命令著什么的時候——她雙手叉腰,怒氣沖沖,帶著一副親婆婆而不是外人的理所當(dāng)然。母親的冒火連天,就是“靠邊站”的我聽了也會脊背發(fā)涼,這時候我就會忍不住想起父親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2008年地震,家里的青瓦房已經(jīng)毀掉過一次,母親這樣發(fā)火,真叫人擔(dān)心。
仔細想想,似乎不奇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某個秋天的夜晚,我在臥室里黯淡的光線下寫作業(yè),白熾燈瓦數(shù)很小,燈泡的輪廓又像極了苦兒瓜,營養(yǎng)不良似的燈光勉強照著小小的房間。正寫著作業(yè),弟弟忽然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進來,告訴我,快去看,他們在灶屋里……我問他,打架了?那些年,父親和母親除了拌嘴,偶爾也會打架。弟弟搖搖頭,說不是,他小臉通紅,顯得十分激動。我就放下作業(yè),跟弟弟跑向灶屋去看,我終于明白了弟弟的“意思”,父親和母親在灶屋里擁抱著,嘴粘著嘴,在那里親吻,聲音與灶孔里燃燒的柴火響成一片。兩人個子都高,都是一米七幾,站在灶屋里,站在燈火下面,腦袋與燈泡近在咫尺。雖然父母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我和弟弟還是迅速轉(zhuǎn)身跑掉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不通,那些年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他們怎么會有心情接吻?母親的聲音里有父親的影子,不奇怪。
我和弟弟身上也保留著父親的某些影子。這些影子和萬事萬物落在地上的影子一樣,誰也無法拿走。扔掉了未必就好,也未必真的扔得掉。在陽臺上眺望窗外的萬家燈火,有時,我會仔細望著這些影子,他們就像墻頭草,掛在斷裂帶一些熟人的腦袋和嘴巴上面。
每次回老家,母親總是說:“少喝點酒,別學(xué)你爸!”這是句狠話。喝酒跟他父親一個樣兒——斷裂帶的某些熟人背地議論我,好像我真是我父親的最新版本似的。這些話先是鉆到母親耳朵里,又從母親嘴里繞到我面前。世界上哪有這樣的贊美?一問,是那個誰說的。瞬間釋懷,好在我沒有在他們家蹭過飯,更沒有喝過他家的酒。父親倒是喝過人家的酒,很久很久以前。曾在沈陽當(dāng)兵的父親性情直爽,心地善良,一輩子走了不少彎路,在這位熟人家喝酒,也是在走彎路。父親當(dāng)年在這位熟人家跟人打賭,端起兩個斟滿老白干的玻璃酒杯一口悶的情形,仍然歷歷在目。父親以前不知道,現(xiàn)在也永遠不會知道,當(dāng)他仰著脖子喝掉別人家兩大杯老白干的時候,實際上是讓熟人打心眼里的“瞧不起”,因為熟人在我面前如此面帶微笑地贊美過我的父親,說他是“酒瘋子”!我討厭父親喝酒,更為別人對他的評價難過。那時候,家里已經(jīng)落魄,用母親的話說,是“倒霉”,別人看不起父親。父親做梅子生意家里紅火時的風(fēng)光已然不在,每天都有人騎著摩托車或開著小轎車到家門口接他去鎮(zhèn)上打麻將的風(fēng)光已然不在。這些年,在斷裂帶,我醉過兩次,一次是弟弟結(jié)婚,一次是祖母下葬。我不記得自己在這位熟人家里喝過酒,唯一的解釋就是議論我的這位熟人也在場。據(jù)母親說,當(dāng)年父親學(xué)會打麻將也是這位熟人手把手教會的。喝酒,我也會喝到醉,但不和那些不用眼睛看你的人一起喝。父親在我身上的影子是模糊的。我告訴自己,這件事就像喝醉,酒醒了,那醉就不存在了。
在部隊服役九年后,幾年前,弟弟退伍回到斷裂帶。部隊發(fā)了一筆錢,近三十萬,不是小數(shù)目。這兩年斷裂帶修高速公路,弟弟買了輛大貨車跑運輸。去年,我才聽說弟弟的大貨車是貸款買的,在鎮(zhèn)上的信用社貸款十萬元。實際上,弟弟買的大卡車總共才十多萬元。家里生活當(dāng)然有必然的開銷,可是,我想那么多錢不可能一下子折騰光了吧?弟弟確實是差不多折騰光了,不然怎會貸款?弟弟身上有父親年輕時候的影子,為人耿直卻不懂得安排生活,花錢大手大腳,玩心重,喜歡打麻將。
每次回斷裂帶,我都會語重心長的“提醒”幾句,但話也不好說太重。念過大學(xué)的我其實不比弟弟聰明,否則,他一學(xué)就會的麻將我怎么幾乎連各種牌的名字也記不全?父親年輕時打麻將,家里輸個底朝天,小時候家里窮,正是因為父親嗜賭。記得小學(xué)的時候,我的班主任王莉老師曾在課堂上對著全班同學(xué)發(fā)過一次火,她說,有些人的父親打麻將五十塊錢一炮都敢打,憑啥交不起學(xué)費?王老師很生氣。雖然沒點名,但跟我同在一個班讀書的弟弟,肯定聽到過這句話。我們知道那個人是誰。王老師待我不薄,后來,我才知道她為何在課堂上生那么大氣。一個親戚獲悉王老師把一個助學(xué)金名額給了我,便跑到學(xué)校跟她大吵一通,因為那個親戚的孩子沒有享受到這種福利。我寧愿沒有這種福利,并不是說助學(xué)金不好,而是因為父親賭博輸?shù)袅思覙I(yè),交不起學(xué)費,讓我自慚形穢,在同學(xué)中間抬不起頭。
上月中旬回斷裂帶,弟弟在牛角埡隧道那邊的“清水魚”請客吃飯,請的是他買車時幫過忙的幾個村里人,原來那輛弟弟以七萬元的價格轉(zhuǎn)手給了一位熟人,剛又買回一輛。母親告訴我,弟弟買車,向鎮(zhèn)上開超市的二姨借了二十萬元。那天晚上,喝完酒,弟弟便和幾個人上桌打麻將,打的五十塊錢一炮。聽到打那么大,我心頭很不舒服,也很生氣。弟弟打麻將的樣子,就像是穿上了父親的影子。
回到家中已是半夜,我說了弟弟幾句,打牌只是娛樂,何必打那么大呢,有多厚家底?弟弟說他也不想,是他們喊他打的。
我說,父親當(dāng)年把家里輸?shù)酶F困潦倒,他也不想。弟弟沉默。點到為止,我勒住了語言的韁繩,雖然還想多說幾句。按弟弟的意思,車不是他想買的而是別人讓他買的,二姨的錢也不是他要借的而是二姨主動借給他的。能借到錢買車,有人相助,都是好事,難的是還錢,難的是把花出去的錢再掙回來。母親這方面有經(jīng)驗,她以前經(jīng)常說:“借錢要忍,還錢要狠?!钡艿軟]有經(jīng)驗,把問題和社會想得過于簡單和容易了。
我擔(dān)心弟弟走父親年輕時的老路,賭博、負債累累,好好的生活和一個家折騰得不成樣子。雖然,父親后來浪子回頭,不過為時已晚,直到父親去世,家里都還欠著一屁股債,沒能真正翻身。那幾年,母親最擔(dān)心的是,我和弟弟因為這一屁股的債成不了家。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我和別人的夢想就不一樣,我的夢想特別簡單:哪天放學(xué)回到家里,沒人上門討債,母親沒有以淚洗面,家里的門檻不會被債主踩破。
但我沒有勇氣跟弟弟深入交流這些夢想,因為它顯得如此幼稚,不可理喻,甚至帶著刺,壓根不像我們這個年齡的孩子該談?wù)摰氖?我更不可能跟弟弟說起萬家燈火,說起大地、星空、歲月、死亡和永恒,告訴他,每個人、每個家庭都是其中的一部分。
清明花、七里香、百合花在斷裂帶遍山盛開的四月,紅櫻桃、白櫻桃、野櫻桃在斷裂帶紛紛走向成熟的四月,大片大片梅林的青梅果開始在綠色枝葉間吐露雛形的四月,這一天大清早,我開著家里那臺“或許早該換個頻道”的白色起亞K2轎車,帶著勒克萊齊奧的小說集《腳的故事》、若澤·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以及史鐵生的《病隙碎筆》,載著妻兒從綿陽出發(fā)特地趕回出生地,為已經(jīng)擁抱死亡整整十年的父親掃墓。
“掃墓”,大概是城里人的專屬詞匯,實際上,在斷裂帶,在我自小長大的這片土地,這種祭奠逝者的儀式有著更為通俗的表述方式:上墳。
在母親那里,給父親上墳這件事從不直白,而是偽裝成了一個問題。每次剛回到家里,屁股尚未坐熱,正想著喘口氣,母親就迫不及待地說:“去看看你爸?”語氣客套、委婉、靦腆,簡直像在請求。
死亡帶走了父親,他給我的那些傷害和陰影,我早已釋懷。在我成為父親之后,我甚至理解了父親早些年對我的種種近乎病態(tài)的打罵,他太痛苦了。記憶中,只剩下父親的好,剩下疼痛,剩下我們的最后一面。那是2010年,我大三暑假結(jié)束的時候,斷裂帶一個陽光絢爛的夏日午后,我在轉(zhuǎn)盤路坐面包車去江油,再轉(zhuǎn)回成都的學(xué)校。我剛上車,喝了點酒,像個小老頭一樣憔悴不堪的父親忽然走到車窗前,以他一貫的說話語氣,問我,帶錢了沒,要不要老子幫你給?可我不想理他,自己把錢遞給司機。兩個大男人有什么好說的?我只是納悶,父親才四十六歲,怎么就那么老了?家里的青瓦房在地震中毀掉了,地震后那兩年,家里重新修房子,修的是樓房,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多萬元。據(jù)母親說,修房子那會兒家里一分錢也沒有。想想也是,那時候我讀書要錢,高中畢業(yè)后在沿海城市打工的弟弟也不時需要家里救濟,怎么會有錢?修房子的錢是父親和母親拼老命一分一分掙出來的。家里選擇修樓房而不是原來那種青瓦房,是因為父親考慮到我和弟弟都要成家立業(yè),青瓦房住不下那么多人,也不夠體面。那時候我沒能體會到家里的難處。2014年在南壩小學(xué)教書,我問過我的同事,他們以前的工資有多少,同事告訴我,地震前,每月拿到手上的不到一千元。我算了算,2004年到2007年,我和弟弟都在讀高中,不說學(xué)費,我和弟弟每個月的生活費加起來起碼一千元,父親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可以想象,每一分錢都浸泡過他的汗水,帶著他的心血。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漂漂亮亮的樓房修好了,父親卻沒有享受過,就把自己騰了出去。
回斷裂帶途中,艾麗絲·門羅的話語忽然從世界的某個角落雪花一樣飄進我的腦海:“在你的一生中,有幾個地方,甚至只有一個地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因此所有其他的地方都只是這里?!蔽液瓦@句話偶然邂逅的那個日子已然逝去很久了,神奇的是,如今我居然想起來了,不是注定會遺忘的什么日子,而是句子昔日的臉孔。它的出現(xiàn)仿佛是在向我證明,話語可以作為獨立的生命而存在。于我而言,斷裂帶就是生命中一個魂牽夢縈的地方,一個愛恨交織的地方,一個秤砣般壓在夢境之中的地方。和艾麗絲·門羅寫下的句子再次重逢,也使我相信,也許分開十年的父親只是在跟我們玩著童年里那個名字叫“藏貓貓”的游戲,沒準兒哪一天父親就安然無恙地回來了,站在他的兒孫面前,站在母親面前,站在滿臉驚訝和毫無思想準備的我們面前,說他回來了。
父親擁抱死亡整整十年了,回斷裂帶給父親掃墓,也是為了給母親一個安慰。安慰長什么樣子?我一頭霧水。死去的父親仍然擁有愛情,享用著母親帶給他的水果、花生,喝母親帶給他的梅子酒,抽母親帶給他的煙,用著母親燒給他的花不完的錢幣。
這些年,但凡去父親那里看他,我總會在墳前發(fā)現(xiàn)某些愛的“蹤跡”,這些蹤跡就是那些水果、花生、梅子酒、熄滅的煙嘴,以及母親留下的來過又離去的影子。除了母親,還會有誰?
父親走了,帶著母親的心。
父親躺進泥土之下的墳?zāi)?,我則在泥土之上,在自己心口挖出另一個墳?zāi)?。這些年,與父親相關(guān)的點滴,一直被我有意識地封閉在我心靈的墳?zāi)怪小?/p>
“給父親掃墓”或者“給父親上墳”,無論是作為念頭,還是具體行動,我都感到自己難以面對,更不愿借助語言表達,只好以沉默代替,只好在沉默中,去經(jīng)歷,去思考,冶煉人生的滋味。沉默不代表銷聲匿跡,更不會死掉,沉默會在父親的墓地上長出花花草草。
早年,給列祖列宗上墳,是逢年過節(jié)才有的事。通常由父親在前面帶路,在我們看來,他既是一面旗幟,也是我們的活地圖,通過他的喉嚨發(fā)出聲音,告訴我們家族的過去。父親手上通常會帶著一把沉甸甸的鋒利的鐮刀,為的是給祖先們清理墓地。香燭紙錢,通常是由我和弟弟負責(zé)拿著。父親神情肅穆,不茍言笑,我和弟弟則嘻嘻哈哈,趕集似的,顯得沒心沒肺。在我們眼中,上墳就像是一截拉開新年序幕的“引線”,沒有悲哀,也沒有關(guān)于死亡的恐懼。那時候,清明節(jié)倒是例外,印象中,我們家從來不會在這一天出門去給父親口中那些陌生的祖先們上墳。
地震后的2010年秋天,斷裂帶遍地核桃成熟的季節(jié)。大清早剛爬上核桃樹準備打核桃的父親,因為穿的是平底鞋,腳底踩著露水打滑,意外從樹上摔下來,又順著院子下面的陡坡皮球似的摔在硬邦邦的水泥公路中間。院子下面的陡坡生長著茂密的雜草和樹植,蕁麻、蒿子、苦麻菜、喇叭花,梅子樹、青杠樹,但它們沒有誰愿意幫幫父親。從意外發(fā)生,到在江油九○三醫(yī)院,一周時間,身受重傷的父親再也沒有說過一個字。
父親離開了我們,在泥土之下“躲清靜”。“躲清靜”是母親的看法,好像這種過早顯現(xiàn)在父親身上的遭遇,是他有意制造出來的結(jié)果。
在父親的死亡后面,有一雙愕然而又孤獨的眼睛,否則我無法看到人間冷暖,也不會無數(shù)次在城市的縫隙,形如一只站在十字路口的小小螞蟻,望著白日的喧囂轉(zhuǎn)向沉靜,萬家燈火在大地的皮膚上點燃夜色,我熱淚盈眶,百感交集。
父親墓地就在我家地里。早些年,地里年年都會種上形形色色的莊稼,玉米、菜籽、大麥等。這些作物就像不斷變幻的季節(jié)一樣,走了一茬,又來一茬,收割一茬,又長出一茬。
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歲月仍在努力生長,在泥土和陽光雨露的滋補下,父親墓地前面的兩棵柏樹已經(jīng)相當(dāng)挺拔,高度遠遠超過記憶中的老屋。它們用植物的耐心,日夜陪伴著匆忙勞碌又兩手空空離去的父親,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
兩棵柏樹是母親在父親去世那年親自栽下的,左邊一棵,右邊一棵,高矮差不多,樣子差不多,一樣碗口粗的樹干,一樣的針形枝葉,一樣的蓬勃生長。是時間過得快,還是柏樹長得快?我不確定。我確定的是,這兩棵柏樹長得有多快,踩在青苔上的歲月就走得有多快,父親就在他的死亡后面走得有多快。
黃昏來臨,我和歡妹,加上弟弟兩口子,提著香燭紙錢、刀頭、酒水、煙……給父親上墳。
我們所帶的每一樣物品都很輕,輕得像是快要飛起來,飛到天空的沉默里去。父親墓地距離家門口不到五百米,在我看來,卻遠不止五百米,它有著更為漫長的距離。
遞向墳頭的香煙飛快就燃完一支了,剩下煙嘴意猶未盡。我終于相信,它們是我地下的父親在用力、用心編織著的古老而又年輕的歌,歌里唱著:
日子穿過針眼
疼痛穿過針眼
我們穿過針眼
成為萬家燈火的一員
給父親上過墳,天已經(jīng)黑了,斷裂帶淹沒在濃濃的夜色之中。河流的聲音,風(fēng)吹的聲音,草木生長的聲音,日子向前走的聲音,群山入睡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庚子年春天,新冠疫情的陰影籠罩著武漢,籠罩著大地,籠罩著每一個人的心。病毒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肆虐的日子,生活被打亂了。不斷涌入耳膜和眼睛的各種災(zāi)難和消息,令人揪心。
那天,看新聞,2015年去過的西昌再次發(fā)生森林火災(zāi),十九名地方撲火人員犧牲。季節(jié)會重復(fù),災(zāi)難也在循環(huán)。瀏覽死亡名單,一眼發(fā)現(xiàn)了與自己同名同姓的人就在其中,而緊隨其后的罹難者名字,居然也跟我弟弟的名字一模一樣的人。也就是說,我看到跟我和弟弟同名同姓的兩個罹難者的名字。兩名罹難者來自同一個村,年齡相差不大,想必,即便不是親生兄弟,也可能是親戚或有某種血緣關(guān)系。心,瞬間涼透。為他們默哀。
“你父親要是還活著就好了!”
夜色中,歡妹的話語滿是體貼,卻顯得昏頭昏腦。
為何父親墳前的兩棵挺拔、茂盛的柏樹,會讓我感覺如此似曾相識?是否除了這具軀殼之外,所謂的“我”和“我們”,還有各種不同的形態(tài)以其他的方式存在著?正如史鐵生所思考的那樣:“史鐵生是別人眼中的我,我并非全是史鐵生。多數(shù)情況下,我被史鐵生簡化著和美化著……因為史鐵生之外,還有著更為豐富更為渾濁的我?!?/p>
某種程度而言,父親確實還活著。在西昌森林火災(zāi)里犧牲的十九名撲火人員還活著。在新冠疫情期間死去的人們還活著,希望他們活著。平安無事地活在萬家燈火的塵世之中,活在歲月的走廊上。
多年前在我家門口向我討水喝的流浪漢是否不再流浪?那個吐字不清打聽著某某村的殘障男子是否已經(jīng)回到家里?放學(xué)途中不小心看見的屁股上墜著一塊肉瘤的婦女是否不再無家可歸?三里村停車場那個拿菜刀故意毀掉幾十輛轎車的擋風(fēng)玻璃,只想知道“我的收入那么低這些人憑什么有車開”的外省年輕女子去了哪里?……母親曾經(jīng)如此評價我:“你就知道和這些人打堆?”與“扎堆”相比,“打堆”似乎還有一種熱情的意味。在我看來,“打堆”不是一個負面的詞,盡管母親的語氣有些輕飄?;蛟S是過往的經(jīng)歷在母親心靈里留下了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如今,母親把錢說得很重,說起誰誰一天能掙多少多少錢總是津津樂道,如數(shù)家珍。在很多我熟悉的人那里,也是如此。聽得太多,人就疲倦了。因而,每次回斷裂帶,我都是來去匆匆。給父親上過墳,了了心愿,在家里吃過晚飯,我們又連夜趕回綿陽。
夜深了,山里山外,綿延多姿的大地上花花草草般開出萬家燈火,浩瀚的星空也一片璀璨,像是某種應(yīng)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