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雄飛
(商務印書館,北京 100710)
“酒”在宗教禮拜儀式中的功用,是一個在學術研究中被長期忽略的論題。國內(nèi)學界關于基督教禮拜儀式中用酒問題的研究,或是從基督教圣餐禮的角度出發(fā),闡述葡萄酒對于基督教禮拜儀式的重要性,或是強調(diào)葡萄酒文化與基督教文化、歐洲文明,以及身份認同之間的天然聯(lián)系。(1)關于葡萄酒作為正確的儀式用品以及圣餐禮的重要性,可參見劉城:《中世紀西歐基督教文化環(huán)境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7-127頁;關于葡萄酒文化與基督教文化、歐洲文明之間聯(lián)系,可參見左志軍:《歐洲人推崇葡萄酒的歷史原因》,《經(jīng)濟社會史評論》,2017年第3期,第46-53頁。而對于葡萄酒如何成為非地中海文化族群的基督教禮拜儀式用酒,特別是在盛行啤酒文化的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2)在維京時代與中世紀歷史的語境中,廣義的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既指斯堪的納維亞文化輻射范圍內(nèi)的地區(qū),包括今日的丹麥、挪威、瑞典地區(qū),也包括斯堪的納維亞人在維京時代于海外建立的眾多殖民地,如冰島、法羅群島、格陵蘭東南部、奧克尼群島、曼恩島等地區(qū)。在本文中,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主要指今日的丹麥、挪威、瑞典地區(qū),部分內(nèi)容還涉及冰島、法羅群島地區(qū)。當?shù)厣鐣绾谓邮芷咸丫谱鳛榛浇潭Y拜儀式用酒等問題,國內(nèi)學界缺乏必要的關注。西方學界針對葡萄酒與啤酒的歷史及歐洲社會禮拜儀式用酒的研究,主要關注點在古典時代酒類的歷史。(3)目前學界針對歐洲酒類歷史的研究集中在生活史和社會史層面,相關論述可參見A.E.Richardson,The Old Inns of England,London:B.T.Batsford Ltd.,1934;Frederic W.Hackwood,Inns,Ales and Drinking Customs of Old England,London:Bracken Books,1985;Bj?rn Qviller,Rusens Historie,Oslo:Det Norske Samlaget,1996;Martha Carlin and J.T.Rosenthal, Food and Eating in Medieval Europe,London:Hambledon Press,1998;Martyn Cornell,Beer:The Story of the Pint,London:Headline,2003;Ian S.Homsey,A History of Beer and Brewing,Cambridge:RSC Paperbacks,Royal Society of Chemistry,2003.麥克斯·尼爾森(Max Nelson)追溯了啤酒的西亞起源,認為古代北歐地區(qū)重要的日常飲品便是啤酒。尼爾森指出,在古典時代,相對于喜愛飲用葡萄酒的羅馬人和希臘人而言,飲用啤酒的北歐人被地中海文化圈視為“野蠻之人”,啤酒也就此被打上了“蠻族飲品”的烙印。(4)相關論述可參見Max Nelson,The Barbarian’s Beverage:A History of Beer in Ancient Europe,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2005.關于啤酒在中世紀的釀造技術發(fā)展史,可參見Richard W.Unger,Beer in the Middle Ages and the Renaissance,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4.隨著歐洲中古時期的宴會成為社會生活史研究的熱點問題,作為宴會關鍵環(huán)節(jié)的“飲酒”及其象征意義也成為論述重點。斯蒂芬·伯靈頓(Stephen Pollington)將“宴會”置于前基督教時期日耳曼部落的社會活動中心——廳堂中加以研究,揭示了廳堂中的宴會作為一種前基督教社會的宗教儀式,對于團結社會成員、穩(wěn)定社會結構的重要性。同時,他也指出宴飲環(huán)節(jié)對于儀式的神圣合法性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因為宴飲在此種場合中是祭祀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其間飲用的酒類具有神圣性。(5)相關論述可參見Stephen Pollington,The Mead-Hall:Feasting in Anglo-Saxon England,Norfolk:Anglo-Saxon Books,2003.關于古典時代宴會和酒類關系的研究還可參見Andrew Dalby,Siren Feasts:A History of Food and Gastronomy in Greece,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1996;Michael J.Enright,Lady with a Mead Cup:Ritual,Prophesy and Lordship in the European Warband from La Tène to the Viking Age,Dublin:Four Courts Press,1996;Christina Lee,F(xiàn)easting the Dead:Food and Drink in Anglo-Saxon Burial Rituals,Woodbridge:Boydel Press,2007.其中邁克爾·J.恩賴特(Michael J.Enright)的著作,是學界鮮見的就北歐鐵器時代社會結構、宗教、政治與宴會之間的復雜關系展開的研究。國內(nèi)學界關于日耳曼部落社會中廳堂與宴會的關系與功用的論述,可參見余雄飛:《斯堪的納維亞鐵器時代的廳堂——宇宙的中心與權力的舞臺》,《歷史教學》(下半月刊),2018年第22期,第39-47頁。
總體而言,國內(nèi)外學界針對斯堪的納維亞禮拜儀式用酒問題的討論,尚未形成系統(tǒng)研究。相關學者或是針對酒類飲品的發(fā)展史,或是針對前基督教時期的禮拜儀式用酒的部分功用加以解析,雖然指出了酒類在禮拜儀式中的重要作用,但都未以此為契機深入考察不同地域的文化在基督教文明擴張過程中的互動,也未探究這一現(xiàn)象背后深層次的歷史與文化原因。本文梳理和考察斯堪的納維亞傳統(tǒng)禮拜儀式用酒的特殊性與基督教禮拜儀式用酒的統(tǒng)一性,在此基礎上一窺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向歐洲基督教文明轉(zhuǎn)變的特殊路徑,借此深化關于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基督教化問題的認知,同時也希冀助力于國內(nèi)世界史研究中較為薄弱的北歐史研究。
啤酒是斯堪的納維亞人的主要酒類飲品,啤酒文化代表了當?shù)厣鐣木莆幕?,這是由北歐特殊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以及由此派生出的人類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jīng)Q定的。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位于歐洲北部,大部分區(qū)域?qū)儆诒本?5度以北的高緯度地區(qū),北端延伸至北極圈內(nèi)。當?shù)貧夂蚝?,日照時間短,土地相對貧瘠。從古典時代起,斯堪的納維亞就被視為一片遠離文明中心地帶的“蠻荒之地”。羅馬人曾試圖征服這片“尚未開化”的地區(qū),但最終沒能成功。(6)羅馬帝國曾嘗試征服易北河以北的地區(qū),以擴展帝國的版圖,并將當?shù)氐娜斩柯浼{入帝國的統(tǒng)治之下。但在條頓堡森林戰(zhàn)役中,羅馬人戰(zhàn)敗并損失了3個軍團,致使帝國對該地區(qū)的征服計劃最終化為泡影。當?shù)鼐用褚孕竽翞橹?,農(nóng)耕為輔,因此其飲食習慣也與地中海沿岸地區(qū)截然不同:以肉類和乳制品為主食,(7)[古羅馬]塔西佗著,馬雍、傅正元譯:《阿古利可拉傳 日耳曼尼亞志》,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66頁。同時種植大麥、黑麥等谷物。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氣溫低、日照少,不適合種植葡萄等作物,沒能產(chǎn)生釀制與飲用葡萄酒的習俗,但種植谷物的傳統(tǒng)使啤酒文化在當?shù)卮笮衅涞馈?/p>
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Tacitus)在成文于1世紀末的《日耳曼尼亞志》(DeGermania)中,記錄了一種被日耳曼人經(jīng)常飲用的發(fā)酵類酒精飲料:“他們的飲料是用大麥和其他谷類釀造的,發(fā)酵以后,與酒(葡萄酒——筆者注)頗為相似?!?8)塔西佗:《阿古利可拉傳 日耳曼尼亞志》,第66頁。他還提到日耳曼人有酗酒的習慣:“任何人日日夜夜地酗酒都不會受到斥責?!?9)塔西佗:《阿古利可拉傳 日耳曼尼亞志》,第66頁。塔西佗的描述說明,在當時的日耳曼部落社會中存在著飲用啤酒的文化,而且啤酒是部落成員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輕易獲取的酒精類飲料,甚至可以導致酗酒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維京時代(約8—11世紀)的斯堪的納維亞同樣擁有釀制啤酒的傳統(tǒng)。在斯堪的納維亞許多地區(qū)出土了碳化的啤酒花種子。例如,瑞典比爾卡地區(qū)出土的9世紀啤酒花種子化石。(10)A.-M.Hansson,“Finds of hops,Hummulus lupulus L.,in the Black Earth of Birka,Sweden,” in Arkoeogiske Rapporter,Esbjerg Museum,1996,pp.129-137.這說明在當時的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人們已經(jīng)開始種植啤酒花以改進啤酒的釀制方法。
在斯堪的納維亞前基督教社會中,啤酒還是一種禮拜用品,可以用于施法、敬神和祭祖。北歐的本土文獻《沃爾松格薩迦》(VlsungaSaga)記載,身為瓦爾基里的布倫希爾德(Bryhildr)被屠龍英雄席格德(Sigurr)喚醒后,賜予他具有魔力的“麥酒如尼文”(lrúnar):“布倫希爾德將杯中倒?jié)M啤酒遞給席格德,并說道:‘勇士啊,這杯啤酒,承載著力量和勇氣?!?11)Anonymous,The Saga of the Volsungs,trans.by Jesse L.Byock,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0,p.67.在北歐神話中,瓦爾基里是一種超自然造物,一般以奧丁的武裝侍女形象出現(xiàn)。啤酒在此成為魔法力量的載體,飲酒者可以通過飲用啤酒獲得或強化某些能力。
在原始宗教的敬神和祭祖儀式中,啤酒是禮拜用品之一。冰島詩人斯諾里·斯圖魯遜(Snorri Sturluson)的《挪威列王紀》(Heimskringla)對宴會中的禮拜儀式過程進行了描述:“在古代傳統(tǒng)中,當舉行祭祀儀式時,所有農(nóng)夫都要帶著宴會所需的全部食物來到廳堂的所在地。每個人在宴會中都會喝到麥酒?!瓘d堂地板中間應有地爐和煮鍋。敬酒活動會在地爐上方延續(xù),酋長作為宴會的組織者應該對酒和作為祭品的肉進行祝福,他首先會對奧丁敬酒(以慶祝國王的勝利和彰顯他的英明神武),之后向尼奧爾德和弗雷敬酒,期望獲得美好的時節(jié)與和平的生活。此后,眾人向布拉耶敬酒。而后他們還會向過世的族人敬酒,這被稱為‘憫尼(Minni)’?!?12)Snorri Stulruson,Heimskringla,History of the Kings of Norway,trans.by Lee M.Hollander,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11,p.229.奧丁、索爾與弗雷是前基督教時期斯堪的納維亞原始宗教信仰中的三位主要神祇。尼奧爾德也是北歐神話中的一位神祇,布拉耶是北歐神話中的詩歌之神。
在7世紀,愛爾蘭傳教士科倫巴(Columbanus)在施瓦本人(Swabians)中傳教時,記錄了日耳曼部落用啤酒敬神的習俗,并且表達了對于這一現(xiàn)象的排斥態(tài)度:“(科倫巴)走近他們(施瓦本人),并問他們打算做什么。他們回答道,這是為了供奉沃坦(Wotan)而舉行的獻祭儀式。(13)施瓦本人是當時居住在波羅的海南岸地區(qū)的日耳曼人的一支,“沃坦”是波羅的海南岸的日耳曼部落對奧丁的稱呼。科倫巴一下打破了那罐子,后者碎裂成了無數(shù)的碎片。與其中的啤酒一起流出來的還有惡靈,他藏在罐中用來祭祀的啤酒中,妄圖攝取那些前來參加祭祀者的靈魂?!?14)Montanari,The Culture of Food,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1996,p.19.
日耳曼人的宗教是一種崇拜自然神的原始宗教,他們把啤酒用于施法、敬神和祭祖,表達一種樸素的世界觀:眾神是人格化的自然力量。人們向諸神禮拜是期待達成人與神的利益交換。(15)Audron Bliujien,“The Bog Offerings of the Balts:‘I Give in Order to Get Back’,”Archaeologia Baltica, Vol.14 (Dec.,2010),p.157.在儀式中,啤酒只作為一種普通的祭品獻給神明,它的作用與祭祀中奉獻的動物無異。而且由于原始宗教不是制度性宗教,沒有形成任何教義和經(jīng)典文本來闡釋啤酒在禮拜儀式中的性質(zhì),所以啤酒作為禮拜用品的地位無法得到保障。
根據(jù)《馬太福音》的描述,“復活”的耶穌在加利利山上對他的11位門徒說:“天上地下所有的權柄都賜給我了。所以,你們要去使萬民做我的門徒,奉父、子、圣靈的名給他們施洗。”(16)“Matthew,28:18-28:19,” in Michael D.Coogan,ed., The New Oxford Annotated Bibl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8,p.1429.這是耶穌交給門徒們的神圣使命,也宣示了基督教是一種世界宗教,教會是一個普世性的教會,它的存在不僅僅限于一個地區(qū)或一個民族?!半m然基督及其最早的門徒是猶太人,基督教卻不是猶太人的民族宗教,而是普世的宗教”。(17)彭小瑜:《教會法研究——歷史與理論》,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8頁。伴隨著基督教神學思辨的深入,普世性教會形成了統(tǒng)一的教義,以及普遍適用的紀律和制度,用以規(guī)范和約束基督徒群體。
12世紀的神學家彼得·隆巴德(Peter Lombard)在一部神學手冊中論述了關于宗教禮拜儀式有效性的三個基本要素,并得到1439年佛羅倫斯宗教會議決議的確認。該理論可以簡單歸納為:正確的禮拜用品、正確的禮拜方式與正確的禮拜動機,缺少任何一個要素都會導致宗教禮拜儀式不能發(fā)揮效力。其中,“正確的禮拜用品”是指在《圣經(jīng)》記載中有據(jù)可查、不可隨意替代的物品。(18)劉城:《中世紀西歐基督教文化環(huán)境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研究》,第107頁。
面餅與葡萄酒是圣餐禮中正確的禮拜用品,這是源自《圣經(jīng)》中的記載。根據(jù)《馬太福音》關于“最后的晚餐”的記述,“他們吃的時候,耶穌拿起餅來,祝福,就擘開,遞給門徒,說:‘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帜闷鸨瓉?,祝謝了,遞給他們,說:‘你們都喝這個,因為這是我立約的血,為多人流出來,使罪得赦?!?19)“Matthew,26:26-26:28,” in Michael D.Coogan,ed., The New Oxford Annotated Bible,p.1424.
耶穌之所以在“最后的晚餐”中使用面餅與葡萄酒,有著現(xiàn)實的社會原因:二者都是地中海沿岸族群的日常飲食。小麥和葡萄從古代東方向整個地中海傳播,逐漸成為環(huán)地中海地區(qū)的重要作物。在近東地區(qū),人類族群有著悠久的種植小麥的歷史,形成了制作、食用面包的文化。(20)Charles Bamforth,Grape vs.Grain:A Historical,Technological,and Social Comparison of Wine and Be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p.26.相較而言,葡萄種植對自然環(huán)境的要求較為苛刻,只有在溫度和日照都適宜的情況下才能結出飽滿的果實。世界上唯有北緯50度至北緯30度之間的區(qū)域是最適合葡萄生長的地帶。地中海沿岸恰恰位于這一地理范圍內(nèi),近東地區(qū)是葡萄的原產(chǎn)地,約在公元前4000年,當?shù)鼐鸵殉霈F(xiàn)葡萄種植技術,形成了歷史悠久的葡萄種植傳統(tǒng)。(21)Charles Bamforth,Grape vs.Grain:A Historical,Technological,and Social Comparison of Wine and Beer,pp.15-16.
另外,與釀制啤酒相比,釀制葡萄酒所需的技術相對簡單。葡萄含有大量的糖分可以直接被酵母所利用,人們只需要把葡萄碾碎將糖分釋放出來,原料就可以進入發(fā)酵過程。但啤酒的釀制過程要復雜得多,因為谷物中沒有可以被直接利用的糖分,需要先將谷物淀粉糖化才可以進入發(fā)酵過程。有學者對此戲言道:“如果你踩碎葡萄,你便會得到葡萄酒。但如果你踩在麥粒上,它們只會把你的腳硌得生疼?!d施展神跡把水變成葡萄酒,而他之所以選擇葡萄酒是因為轉(zhuǎn)化成啤酒需要更復雜的技術?!?22)Charles Bamforth,Grape vs.Grain:A Historical,Technological,and Social Comparison of Wine and Beer,pp.14-15.大約在公元前3000年—前2500年,通過發(fā)酵釀制葡萄酒的技術在埃及出現(xiàn),并通過地中海的交通往來傳入南歐地區(qū),克里特人、希臘人、羅馬人成為歐洲最早飲用葡萄酒的族群,葡萄酒文化通過大陸的交通網(wǎng)絡繼續(xù)傳播到歐洲其他地區(qū)。小麥與葡萄的廣泛種植為居住在地中海沿岸的族群提供了共同的飲食文化,這是基督教核心教義的物質(zhì)基礎,也是早期基督教可以在環(huán)地中海地區(qū)廣泛傳播的文化基礎。如同水洗是一種常見的清潔方式,“洗禮”象征著靈魂凈化一樣,面餅與葡萄酒作為世間常見的飲食,在圣餐禮中象征著供給靈魂的食物。(23)Lawrence Feingold, Eucharist:Mystery of Presence,Sacrifice,and Communion,Steubenville:Emmaus Academic,2018,p.234.
“最后的晚餐”象征著耶穌以自己的身體拯救人類,并據(jù)此演繹成圣餐禮。在經(jīng)過祝圣后,面餅和葡萄酒分別化作了耶穌的身體與血,體現(xiàn)的是基督教“化體”教義。在1215年的第四次拉特蘭宗教會議上,在以耶穌“道成肉身”為理論前提的情況下,教會確定了“化體”教義:“確實存在著一個由虔誠的人組成的普世教會;在這個教會之外,沒有人能夠得到拯救;在這個教會之內(nèi),耶穌既是司祭也是獻身者。耶穌的身體和血真實地包含在圣餐禮的面餅與酒中,借助上帝之力,這面餅化作身體,這酒化作血。為了與圣餐融合為一體,我們領受耶穌的身體和血,一如他領受我們的?!?24)Norman P.Tanner,Decrees of the Ecumenical Councils,Volume One (Nicaea I to Lateran V),Washington,D.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1990,pp.230-231.
在同質(zhì)文化的基礎上,教會依據(jù)神話文本的記載,對基督教禮拜儀式中“正確的禮拜用品”這一命題展開神學思辨,為葡萄酒成為圣餐禮中“正確的禮拜用品”提供了理論依據(jù)。以“化體”教義作為神學前提,圣餐禮從“供給靈魂的食物”演變成了“與上帝融為一體”的宗教體驗,象征著耶穌之血的葡萄酒因此成為禮拜儀式中的靈魂要素。
826年,丹麥國王哈拉爾德—克拉克(Harald-Klak)攜妻兒與親兵,在加洛林帝國皇帝“虔誠者”路易(Louis the Pious)的宮廷中接受洗禮,皈依了基督教。此后,以安斯伽(Ansgar)為首領的布道團在皇帝和教宗的支持下開始向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開展傳教活動,開啟了斯堪的納維亞的基督教化進程。在之后的一個半世紀中,鮮有史料提及基督教在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到底是如何發(fā)展的。在10世紀后半葉的文獻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丹麥國王哈拉爾德·戈姆松(Harald Gormsson)接受基督教的信息。(25)Thietmar of Merseburg,Ottonian Germany:The Chronicon of Thietmar of Merseburg,trans.by David A.Warner,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1,pp.101-102.哈拉爾德在權力中心耶林樹立起一座石碑,記錄了統(tǒng)一丹麥和挪威,皈依基督教,并且將新的宗教信仰推廣至全丹麥的“壯舉”。在10世紀之后,基督教化的成果在斯堪的納維亞南部得以逐步顯現(xiàn):當?shù)氐木用裆鐓^(qū)中修建了教堂;用于記錄重要事務的如尼文石碑(runestones)記錄了關于基督教信仰的內(nèi)容;約1030年,挪威國王奧拉夫·哈拉爾德松(Olaf Haraldsson)被封圣,成為斯堪的納維亞第一位圣徒國王。
盡管斯堪的納維亞基督教化的進程在11世紀取得了一系列成就,但是該地區(qū)在當時存在著一個嚴峻的問題:葡萄酒的供給和儲量嚴重不足,葡萄酒對于斯堪的納維亞人而言依舊是一種陌生的飲品。1110年,挪威國王席格德(Sigurd Jorsalfar)從耶路撒冷返鄉(xiāng),途中率軍抵達君士坦丁堡。根據(jù)馬姆斯伯里的威廉(William of Malmesbury)在《英格蘭國王編年史》(GestaRegumAnglorum)中的描述,席格德麾下的士兵在當?shù)爻霈F(xiàn)了大規(guī)模的非戰(zhàn)斗減員問題:“在這座城市中,他的人大批死亡。對于幸存的人,他做出如下補救,讓他們喝摻了水的葡萄酒;為了以正視聽,他將一個豬肝浸入葡萄酒中,豬肝溶解了,他推測同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人身上,又對從尸體中取下的人的肝臟做了同樣的事,之后便有了實證。”(26)William of Malmesbury,Willelmi Malmesbiriensis Monachi Gesta Regum Anglorum,Atque Historia Novella,Vol.Ⅱ,Londini:Sumptibus Societatis,1840,p.640.這段文獻內(nèi)容反映出一個現(xiàn)象:斯堪的納維亞人在12世紀初仍然不習慣飲用葡萄酒,它并沒有被民眾所接受,甚至身為統(tǒng)治者的國王也對葡萄酒心存疑慮。
雖然席格德和他的軍隊在東征的途中可以在地中海世界接觸到葡萄酒,但斯堪的納維亞的情況完全不同。由于路途遙遠,商路上危機四伏,并且運輸過程受制于季節(jié)與天氣的變化,造成當?shù)仄咸丫频拇媪肯∩?。?—12世紀的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消費葡萄酒的主要群體是貴族階層和教會。前者將葡萄酒作為奢侈品,后者在基督教禮拜儀式中使用葡萄酒。
在中世紀的歐洲,位于文化核心位置的是基督教禮拜儀式,而位于禮拜儀式核心地位的是圣餐禮,(27)Eamon Duffy,The Stripping of the Altars:Traditional Religion in England,c.1400-c.1580,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2,p.91.葡萄酒是圣餐禮的靈魂要素。在宗教改革前,世俗身份的基督徒在圣餐禮上只領圣體,教職人員可以兼領圣血和圣體,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社會原因有兩個:第一,當時的衛(wèi)生狀況不佳,如果儀式參與者共用圣杯受領圣血,很容易造成疾病傳播;第二,葡萄酒的價格昂貴,如果所有人都受領圣血無疑會增加儀式的經(jīng)濟成本。(28)劉城:《英國愛德華六世與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神學教義革命》,《歷史研究》,2010年第2期,第105頁。為了滿足圣餐禮儀式的需求,斯堪的納維亞的教會組織先統(tǒng)一購入一定數(shù)量的葡萄酒,再分配給下屬的各個教區(qū)。在基督教于當?shù)貍鞑サ某跗?,由于葡萄酒和小麥的儲量短缺,只有主持儀式的神職人員才能在彌撒中受領圣餐,被稱為“眾基督徒共用一張口”,而儀式的其他參與者只能旁觀,通過目睹神職人員兼領兩種圣物,聆聽他的布道,在精神上受領圣餐。(29)Oluf Kolsrud,Messuskyringar:Liturgisk symbolikk fr? den norsk-islandske kyrkja i millomalderen,Oslo:Dybwad,1952,p.62.但當物資極度短缺時,教職人員也無法保證一定能在禮拜儀式中領到象征著圣血的葡萄酒。
在1165年,教宗亞歷山大三世(Alexander III)寫信給教座位于斯堪的納維亞西北部的烏普薩拉大主教,告誡他不要使用葡萄酒的沉淀物和蘸了葡萄酒的面包屑來舉行圣餐禮,只有摻水的葡萄酒和面餅才可以作為圣餐禮中的禮拜用品。(30)Anonymous,Diplomatarium Suecanum,Vol.I,ed.by Joh.Gust.Liljegren,Stockholms:P.A.Norstedt & S?ner,1829,p.84.如果葡萄酒的儲量充裕,烏普薩拉的主教沒有必要用酒的沉淀物和面包屑來充當禮拜用品,這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招致了教宗的不滿。
亞歷山大三世在信中還透露了一條信息:圣餐禮中使用的葡萄酒需要摻水。這種做法也有權威記載可依,福音書中寫道:當羅馬士兵將長槍刺入耶穌身體的一側(cè)時,有血和水流出。(31)“John,19:34,” in Michael D.Coogan,ed., The New Oxford Annotated Bible,p.1552.在692年特魯洛會議關于亞美尼亞教會在圣餐禮中使用未摻水的葡萄酒的決議中,也引用了圣徒關于圣餐禮用品的教導:“作為耶路撒冷教會第一任柱石,基督肉身的兄弟雅各(James)和享有至高尊榮的凱撒利亞宗主教巴西略(Basil of C?sarea)都在關乎圣餐禮儀的教導中如此寫道,圣餐禮中應當對盛有混合著水和酒的圣杯祝圣。迦太基會議亦表明,正如基督親自的教導,圣事中只有基督的身體和血作為獻祭,即餅和摻著水的酒?!?32)The Canons of the Council in Trullo,https://sourcebooks.fordham.edu/basis/trullo.asp(2020-09-29).德意志神學家約翰尼斯·海因里?!ぐ骱浪?Johannes Heinrich Emminghaus)曾就此闡釋道:“當杯中的酒摻了水,凡人便歸于基督。如果只提供酒,那么基督的血中便沒有凡人;如果只提供水,那么凡人中便沒了基督?!?33)Johannes H.Emminghaus,The Eucharist:Essence,F(xiàn)orm,Celebration,trans.by Linda M.Maloney,Collegeville:The Liturgical Press,1997,p.163.由此可見,將葡萄酒與水混合象征著耶穌與基督徒在一起。這種神學層面的解釋被斯堪的納維亞教會當作用來解決葡萄酒短缺問題的手段,因此受到教會的訓誡。1220年,教宗荷諾里三世(Honorius III)寫信給烏普薩拉大主教:“我們聽聞在你的教區(qū)內(nèi)發(fā)生了會造成災禍的大膽行徑,據(jù)說在禮拜儀式中摻入的水要比酒多。根據(jù)教會的規(guī)定,酒必須多于水。你要遵從圣徒的教誨,不能再允許這類事情在當?shù)匕l(fā)生?!?34)Anonymous,Corpus Iuris Canonici,ed.by Aemilii Ludouici Richteri,Lipsiae:ex officina Bernhardi Tauchnitz,1879,p.644.
教宗之所以告誡他在葡萄酒中摻入過多的水是危險行徑,是因為象征著基督徒的水不能多于象征著基督之血的葡萄酒。烏普薩拉大主教之所以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是因為教區(qū)內(nèi)缺少葡萄酒,加之教區(qū)在此前受過亞歷山大三世的批評,導致無法繼續(xù)使用酒的沉淀物和面包屑代替圣餐禮中的儀式用品,只好在有限的葡萄酒中加入過量的水來抵消物資短缺所造成的影響。這些往來于烏普薩拉教區(qū)與羅馬教廷之間的信件,反映出在當時的斯堪的納維亞中北部地區(qū),基督教禮拜儀式中葡萄酒存量短缺的情況十分嚴重。盡管如此,教會依舊要求在禮拜儀式中使用葡萄酒而非其他替代品。
在斯堪的納維亞西北部地區(qū),教會面臨的情況更為嚴峻。當基督教傳播到此地時,為了適應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困苦的生活狀態(tài),當?shù)亟虝坏貌徊扇∫恍└鼮闃O端的手段來解決民眾的靈性需求。1237年,尼達羅斯大主教席格德·埃因德里德松(Sigurd Eindridesson)寫信給教宗格里高利九世(Gregorius IX),向后者詢問是否能在圣餐禮中使用非小麥制的面餅,并且用啤酒或其他飲品代替葡萄酒,因為這些物資在斯堪的納維亞北部地區(qū)極度匱乏。同年,教宗回信給席格德:“你來信咨詢,關于在某些教堂中缺少圣餐禮,因小麥短缺便使用其他原料做成的面餅,讓信眾只受領;還就一些在虔誠外表的偽裝下對信仰的欺騙行徑進行咨詢,因為在當?shù)睾茈y或無法尋獲到葡萄酒,于是用啤酒或者其他飲品予以替代。我們對此的回答是,這兩件事都不可為,因為圣禮要用小麥做成的面餅和用葡萄釀成的酒,借助神甫的儀式對其進行祝圣,因為毫無疑問,這兩者包含了真實的身體與血;不過,可以讓信眾只受領經(jīng)過祝圣的面餅,就像它在某些地方已經(jīng)成為習慣做法一樣?!?35)Anonymous,Diplomatarium Islandicum,Vol.I,ed.by Jón Sigursson and others,Kaupmannah?fn:Moller,1857-1915,p.543.
面對尼達羅斯大主教的詢問,教宗在信中給出了解決方案:鑒于葡萄酒存量稀少,可以只讓信眾受領象征著耶穌身體的面餅。但席格德大主教之所以向教宗咨詢此事,可能是冰島的教會組織已經(jīng)采取了一些極端的做法。1203年,格陵蘭主教約恩·奧爾納森(Jón árnason)訪問冰島,建議民眾用巖高蘭的果實(一種野生漿果)釀酒,并將這種方法傳授給了當?shù)氐纳衤毴藛T。一位住在斯考爾霍特大教堂附近的名叫埃里克的信眾,成功地釀制了一些巖高蘭酒。奧爾納森主教用野生漿果釀酒的方法,是由挪威國王斯韋里·席格德松(Sverre Sigurdsson)傳授的。后者出生于盛產(chǎn)巖高蘭的法羅群島,約恩·奧爾納森是其養(yǎng)子。(36)Arnved Nedkvitne, Norse Greenland: Viking Peasants in the Arctic,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9, p. 165.冰島、法羅群島和格陵蘭在13世紀都隸屬于尼達羅斯大主教區(qū),這些孤立的島嶼和極北之地處于北方貿(mào)易航路的外圍,在物資補給方面幾乎全部依賴于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西部地區(qū)的貿(mào)易往來。在當時,將葡萄酒通過海運從歐洲大陸運送至如此遙遠的北方是十分困難的,因此當?shù)亟虝M織存在著在圣餐禮中用漿果酒代替葡萄酒的可能性。
從另一個角度對席格德大主教所詢問內(nèi)容進行思考和推測,他之所以向教宗尋求答案,是否意味著這些情況此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呢?畢竟啤酒在當?shù)刈鳛槎Y拜用品的歷史十分悠久,民眾對啤酒的接受程度也更高。啤酒在某些神職人員的眼中,已經(jīng)成為一種潛在的應急選項。1241年,教宗格里高利九世(Gregorius IX)寫信給尼達羅斯大主教:“我從你的教區(qū)了解到,有時因為缺水,你用啤酒給當?shù)氐暮⑼┫?。對于此種行徑,我們認為,基于圣訓的教誨,人從水與圣靈中再生,那些以啤酒受洗的人將不會被視為接受過洗禮的基督徒?!?37)Anonymous, Diplomatarium Norvegicum, Vol.Ⅰ, ed. by Christian Christoph Andreas Lange, Carl Rikard Unger, Oslo: P.T. Mallings Forlagshandel, 1847, p.24.這說明啤酒在資源奇缺的斯堪的納維亞西部地區(qū),已經(jīng)成為代替洗禮中正確禮拜用品的選擇。那么,啤酒會不會在1237年之前就于某些地區(qū)成為圣餐禮中葡萄酒的替代品呢?盡管目前沒有任何史料可以證明,在中世紀的斯堪的納維亞圣餐禮中使用了啤酒,但教宗在1237年的回信以及此前在冰島出現(xiàn)的神職人員釀制漿果酒的現(xiàn)象,易于使后世的研究者產(chǎn)生聯(lián)想。(38)對于啤酒是否在斯堪的納維亞基督教化的過程中替代葡萄酒成為禮拜用品的問題,西方學界一直沒有定論。雖然沒有直接證據(jù)表明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1237年教宗給大主教的回信內(nèi)容也沒有直接確認在當?shù)爻霈F(xiàn)了這種情況,教宗只是針對主教的疑問或設想予以回復。但在筆者與多位斯堪的納維亞學者就此問題交流時,他們的態(tài)度卻頗為曖昧。挪威奧斯陸大學研究中世紀斯堪的納維亞教會史的席格德松(Jón Viear Siguresson)教授曾就此問題在信中對筆者直言:如果真的發(fā)生過那樣的情況,我也不會感到驚訝。挪威、冰島和格陵蘭的教會組織是經(jīng)歷過一段時間之后才得以成型的。直到1152或1153年大主教區(qū)建立,當?shù)氐淖诮虒嵺`方式也各有不同(I would not be surprised if that actually was the case. It took some time to get a shape on the church organization in Norway, Iceland and Greenland.Up to the foundation of the archbishopric in 1152/53, there was a great difference in practices)。
作為基督教圣餐禮中“正確的禮拜用品”,葡萄酒在斯堪的納維亞基督教化的前期過程中一直處于短缺狀態(tài),本地的教會組織為了解決這一問題,采取了一些變通的方法,甚至極有可能出現(xiàn)了用啤酒替代葡萄酒舉行圣餐禮的情況,這是一種用異域文化的特殊性替代基督教信仰統(tǒng)一性的做法。盡管它在最大程度上保證了當?shù)鼗酵降淖诮腆w驗,保障基督教能夠在當?shù)乩^續(xù)傳播,但并不符合基督教的相關教義。以教宗為代表的教會高層在此過程中,通過與當?shù)氐慕虝M織進行頻繁溝通,獲取相關信息,并以提醒、告誡等方式對這些極端行為進行約束,竭力將禮拜儀式重新引導回教會統(tǒng)一的規(guī)定框架之內(nèi),進而保證基督教教義沒有遭到顛覆性的破壞,因為一旦上述臨時舉措成為固定傳統(tǒng),那么當?shù)氐慕虝M織就有可能被定義為異端,(39)692年特魯洛大公會議關于亞美尼亞教會在圣餐禮中使用未摻水葡萄酒的決議中,提到了在此前被定義為異端的“禁欲派”(Aquarii)。他們在圣餐禮中用水代替葡萄酒,因此被教會定義為異端。具體內(nèi)容,參見The Canons of the Council in Trullo.https://sourcebooks.fordham.edu/basis/trullo.asp(2020-09-29).令已經(jīng)取得的基督教化成果付之東流。
12世紀晚期,除部分極北之地外,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葡萄酒短缺的問題開始逐步得到緩解,這首先要歸功于北方航路的暢通與繁盛,以及德意志和低地商人對波羅的海貿(mào)易活動的貢獻。在東方和西歐的貿(mào)易交往中,香料是必不可少的貨物,而在阿爾卑斯山以北的貿(mào)易往來中,葡萄酒則是更為重要的貨物。(40)Nils Hybel and Bj?rn Poulsen,The Danish Resources c.1000-1550,Growth and Recession,Leiden,Boston:Brill,2007,p.371.
隨著維京人活動范圍的縮小,以及北歐社會基督教化的不斷深入,波羅的海的南北貿(mào)易路線逐漸趨于穩(wěn)定。在12世紀晚期,經(jīng)過近3個世紀的經(jīng)驗積累,波羅的海南岸的德意志和低地商人已經(jīng)熟悉了南北往來的航路,他們開始將產(chǎn)自南方的貨物源源不斷地銷售至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其中便包括葡萄酒。大量來自德意志的葡萄酒甚至給當時的斯堪的納維亞社會帶來了某些負面效應:1186年,挪威國王斯維爾(Sverre Sigurdsson)譴責德意志商人將大量葡萄酒販運至挪威出售,從而壓低了葡萄酒的市場價格,導致他的親兵中出現(xiàn)了嚴重的酗酒問題。他同時指出,德意志商人從挪威以低價買入大量的高價值貨物。對此,他決定引入德意志商人的競爭對手,鼓勵英格蘭商人來挪威經(jīng)商,并警告德意志商人,如果他們想保住性命,就盡早離開挪威。(41)Snorre Sturlason,Noregs Kongesoger,Vol.3,ed.by Finn H?dneb?,Hallvard Mager?y,Oslo:Det Norske samlaget,1979,p.155.然而國王本人也沒能避免沾染上酗酒的惡習。1179年,在考爾新納戰(zhàn)役開始前,斯維爾國王的親兵對他的作戰(zhàn)命令感到不滿,認為國王把時間都浪費在暢飲啤酒與葡萄酒上,而不是為他的軍隊制定可行的作戰(zhàn)計劃。(42)Anonymous,Sverris saga,ed.by orleifur Hauksson,slenzk fornrit,Reykjavik:Hi íslenska fornritafélag,2007,p.56.
在中世紀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的歷史中,(43)斯堪的納維亞中世紀始于公元1000年左右,與廣義的歐洲中世紀起始時間(約5世紀)存在著差異。葡萄酒一直是至關重要的商品。隨著波羅的海南北貿(mào)易往來逐漸熱絡,眾多被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渴望已久的物資不斷涌入,葡萄酒成為北方商人眼中的“香餑餑”。到14世紀,由于交易量的持續(xù)增加,斯堪的納維亞南部的貿(mào)易城鎮(zhèn)開始針對酒類的進口和銷售設立法律。14世紀初,位于日德蘭半島上的貿(mào)易重鎮(zhèn)石勒蘇益格與里伯都針對葡萄酒的供給貿(mào)易制定了相關法律條文,并納入當?shù)氐氖墟?zhèn)法中。1316年,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南部的斯科訥集市,來自斯特拉松德的德意志商人可以互相間進行葡萄酒和啤酒交易,但不允許對當?shù)厝虽N售酒類,而在10年后他們獲得了在當?shù)劁N售葡萄酒的許可。同年,來自哈爾德韋克、祖特芬、斯塔福倫和坎彭的商人也同樣獲得了經(jīng)銷進口葡萄酒的許可。15世紀中期,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南部的商人也加入了葡萄酒銷售行業(yè)中。根據(jù)一份1452年弗倫斯堡城堡的賬目顯示,城堡主人所需的葡萄酒和香料由四名當?shù)氐纳倘颂峁莵碜缘乱庵净虻偷氐纳倘恕?44)Nils Hybel and Bj?rn Poulsen,The Danish Resources c.1000-1550,Growth and Recession,p.371.本土商人的加入擠占了外來商人所占有的市場份額,以至于在15世紀末,呂貝克德意志商人向丹麥城鎮(zhèn)出口的貨物總目錄中已經(jīng)尋覓不到葡萄酒的身影。(45)Nils Hybel and Bj?rn Poulsen,The Danish Resources c.1000-1550,Growth and Recession,p.372.在15世紀的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葡萄酒已經(jīng)不再是難得一見的異域飲品,而是與啤酒一樣,成為貿(mào)易往來中的常見貨物。
除了作為圣餐禮中“正確的禮拜用品”外,葡萄酒在中世紀也是社會富裕階層的消費品。在創(chuàng)作于11—12世紀上半葉的英格蘭地區(qū)的《埃爾夫里克對話錄》(Aelfric’sColloquy)中,作為老師的埃爾夫里克(Aelfric)向他的學生提問:“你不喝葡萄酒嗎?”學生回答:“不,我并不富有,所以買不起葡萄酒;而且葡萄酒不是給愚者和孩童喝的,那是為長者和智者準備的。”(46)Aelfric,Aelfric’s Colloquy,trans.by Ann E.Watkins,p.13.https://www.kentarchaeology.ac/authors/016.pdf(2019-10-12).埃爾夫里克是牛津郡艾薩姆本篤修道院的院長,據(jù)說他生于威塞克斯王國。這一對話表達出兩點非常有趣的信息:第一,葡萄酒在當時的西歐社會中是一種價格昂貴的飲品;第二,葡萄酒被當作一種為長者和智者提供的飲品。長者在很多時候意味著經(jīng)驗豐富的人,某些情況下與智者是同義詞。這是一種對葡萄酒本身的美化,使它具備了一種美好的屬性,也是社會現(xiàn)實的具體反映。作為掌握豐富知識且年長的修道院院長,生活無憂的埃爾夫里克當然可以品嘗到葡萄酒的美味,但年紀輕輕且處于學習階段的學生則無福享受。從12世紀晚期開始,為了滿足斯堪的納維亞教會和社會上層精英的消費,當?shù)仄咸丫频倪M口量不斷增加。(47)Nils Hybel and Bj?rn Poulsen,The Danish Resources c.1000-1550,Growth and Recession,p.395.到了中世紀晚期,葡萄酒對于斯堪的納維亞上層社會而言已經(jīng)是日常飲食中的一部分。在15世紀晚期,日德蘭半島南部富庶地區(qū)的大部分財政收入被用以改善丹麥國王和國王親兵的伙食,保障他們的日常飲食中能夠出現(xiàn)烤鹿肉、葡萄酒和香料。(48)Nils Hybel and Bj?rn Poulsen,The Danish Resources c.1000-1550,Growth and Recession,p.320.1452年弗倫斯堡城堡的賬目顯示,購入的葡萄酒除了供圣餐禮中使用外,還會提供給國王享用,因為他在每次外出狩獵前都會先喝上一罐葡萄酒。(49)Nils Hybel and Bj?rn Poulsen,The Danish Resources c.1000-1550,Growth and Recession,p.372.
與大量商品貨物一同通過波羅的海交通網(wǎng)道進入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的,還有修道院改革的影響。這場發(fā)生在11世紀歐洲大陸的改革運動,在12世紀晚期開始傳入歐洲北部地區(qū)。莫萊姆的羅伯特(Robert of Molesme)在11世紀晚期建立的西多會(the Cistercians),嚴格遵循圣本篤(St.Benedict)的規(guī)則,追求修道院獨立于世俗統(tǒng)治的地位,力圖回歸一種“使徒式的”理想宗教生活,并在圣伯納(St.Bernard)的領導下在歐洲掀起了修道院改革運動。(50)圣伯納憑借著西多會的成功,以及良好的口才和虔誠的思想,為自己建立了龐大的社會關系網(wǎng),成為當時極具影響力和權勢的政治人物。他在當時的西歐基督教世界中推廣西多會的建院模式,在他去世時,西多會已經(jīng)擁有了343座修道院。相關文獻內(nèi)容可參見Emilia Jamroziak,Survival and Success on Medieval Borders:Cistercian Houses in Medieval Scotland and Pomerania from the Twelfth to the Late Fourteenth Century,Turnhout:Brepols,2011,p.4.12世紀中期,為了脫離漢堡—不萊梅大主教區(qū)和神圣羅馬帝國的控制,強化剛剛?cè)〉玫莫毩⒔虆^(qū)地位,同時也為了鞏固基督教傳播在北方地區(qū)所取得的成果,西多會在當?shù)厥浪捉y(tǒng)治者與教會的共同支持下被引入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51)Janet Burton and Julie Kerr,The Cistercians in the Middle Ages,Woodbridge:Boydell Press,2011,p.49.為了鞏固斯堪的納維亞教區(qū)獨立的地位,隆德大主教埃斯基爾(Eskil)與教宗建立了密切的個人聯(lián)系。在1139年于隆德舉行的宗教會議上,斯堪的納維亞各主教區(qū)的主教們與大主教埃斯基爾做出了將西多會引入斯堪的納維亞的決議,一同參加會議的還有教宗的特使。分別于1143年、1144年和1146年開始在瑞典、丹麥和挪威地區(qū)建立修道院,并在斯堪的納維亞教俗兩界的合力資助與配合下迅速發(fā)展。
西多會在12—13世紀期間開墾了大量耕地,積極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將歐洲許多沼澤與林地變?yōu)榱继?,同時也接受捐贈,在歐洲大陸擁有大量的果園、磨坊等財產(chǎn),其中包括數(shù)量眾多的葡萄園。1098年,勃艮第公爵向西多會捐贈了葡萄園。1132年,薩伏伊伯爵也向西多會治下的修道院捐贈了葡萄園。(52)D.H.Williams,The Cistercian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Leonminster:Gracewing,1998,p.336.1186年,位于隆蓋的西多會修道院得到了由一位騎士捐贈的土地和葡萄園,并用這些土地置換了三座葡萄園。(53)C.B.Bouchard,Holy Entrepreneurs:Cistercians,Knights and Economic Exchange in Twelfth-Century Burgundy,Itha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54.僅在勃艮第地區(qū),西多會就擁有40座葡萄種植園,(54)D.H.Williams,The Cistercian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pp.336-339.并發(fā)展出了自己的葡萄種植和葡萄酒釀造產(chǎn)業(yè),在葡萄酒向外運輸?shù)倪^程中,還在勃艮第地區(qū)獲得了免繳通行稅的權利。(55)D.H.Williams,The Cistercian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p.341.從葡萄的種植、收獲到葡萄酒的釀制、儲藏和運輸,西多會幾乎形成了自己的產(chǎn)業(yè)鏈,完全有能力將大量葡萄酒從勃艮第、萊茵河谷等地區(qū)經(jīng)北方航路運送至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
西多會強調(diào)在圣餐禮中通過受領圣餐而與上帝融為一體的宗教體驗。(56)Janet Burton and Julie Kerr,The Cistercians in the Middle Ages,p.140.根據(jù)西多會修道院的規(guī)定,每天至少舉行一次彌撒,但在周日和宗教節(jié)日時舉行兩次。另外,修道院會為圣母、供養(yǎng)人和逝者舉行特殊的彌撒。世俗修道者可以在誦經(jīng)時于方壇舉行私人彌撒。(57)Janet Burton and Julie Kerr,The Cistercians in the Middle Ages,p.105.1215年,第四次拉特蘭宗教會議對圣餐禮做出規(guī)定:基督徒至少要虔誠地出席在復活節(jié)舉行的圣餐禮,除非他們有充分的理由,并遵循了神甫的建議,才可暫時缺席圣餐禮,否則他們將終生被禁止進入教堂,死后也無法以基督教儀式安葬。(58)Fourth Lateran Council:1215.https://www.papalencyclicals.net/councils/ecum12-2.htm(2020-09-28).該決議對基督徒參加圣餐禮的重要性進行了強調(diào)和規(guī)范,以教會法的形式加以固化,具有了法律的權威性。而西多會修道院可以如此頻繁地舉行圣餐禮儀式,說明他們的葡萄酒儲量十分充足,完全可以支撐日常生活和禮拜儀式的消耗,從而通過舉行不同種類的彌撒滿足修道院中對宗教活動的需求。
葡萄酒的基督教禮拜儀式用酒地位得到確立,但啤酒文化沒有就此消失,這一方面是由于葡萄酒的價格仍相對昂貴,普通階層無法負擔,另一方面在于啤酒文化依舊在民間世俗生活中發(fā)揮著作用,行會的“憫尼”儀式就是其重要表象之一。貿(mào)易的繁榮與基督教化的不斷深入,是斯堪的納維亞行會在城鎮(zhèn)中興起的前提條件。行會內(nèi)舉行的禮拜儀式是團結成員的有效手段,并通過相關的規(guī)章制度加以確立。這些儀式兼具傳統(tǒng)文化與基督教文化的雙重屬性,進而形成了中世紀斯堪的納維亞獨具特色的基督教民俗文化。行會舉辦的禮拜儀式可以大致劃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飲宴。中世紀的行會頌揚某些圣徒以及為他們舉行的紀念活動,并宣稱與他們具有某種特殊的關系。(59)[英]羅伯特·諾布爾·斯旺森著,龍秀清、張日元譯:《歐洲的宗教與虔誠:1215—1515》,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103頁。在舉辦飲宴的過程中穿插著敬酒儀式:向去世的行會成員,向基督教神明與行會的守護圣徒敬獻啤酒,這一儀式被稱為“憫尼”;第二部分,彌撒。彌撒是行會儀式中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因為基督教最重要的禮拜活動是彌撒,亦即重演基督的犧牲。
在一份保存至今的中世紀晚期瑞典行會的規(guī)章中,行會儀式的過程借助于規(guī)章制度予以程式化。該行會將圣喬治視為守護圣徒,在規(guī)章中關于行會儀式的內(nèi)容如下:行會成員首先要在教堂參加守夜禮,之后在周二的晚上集體出席于行會大廳舉行的“憫尼”儀式。在儀式的過程中需要請人從教堂送來熏香與圣水,并向基督、行會的守護圣徒、圣母以及其他圣徒敬獻啤酒。最后,行會成員要在周三集體出席在教堂舉行的、由神甫主持的追思彌撒。(60)G.E.Klemming,ed.,Sm?stycken p? forn svenska,Stockholms:P.A.Norstedt & Soner,1868-1881,pp.131-132.
上述規(guī)章內(nèi)容表明,行會儀式與當?shù)氐奶脜^(qū)教堂聯(lián)系緊密。在基督教社會中,守夜禮需要在教堂舉行,并伴隨誦經(jīng)與祈禱活動,之后舉行具有團結社區(qū)內(nèi)信眾作用的聚餐,在上述規(guī)章中體現(xiàn)為飲宴。在飲宴中,行會成員以啤酒作為儀式用酒,而來自教堂的熏香、圣水為這些民間儀式披上了基督教信仰的外衣。其中的“憫尼”儀式實質(zhì)上是“民俗化”的基督教靈性活動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在儀式中使用啤酒作為禮拜儀式用酒,體現(xiàn)出中世紀晚期基督教“民俗化”的發(fā)展趨勢。
在行會的儀式中,所有成員在守夜禮結束后,來到行會的廳室舉辦飲宴。他們將啤酒倒入角杯,伴隨著吟唱,在圣水與熏香進入行會廳室中時,眾人將杯中的啤酒獻給基督教的神明、圣徒,并在飲用啤酒的同時追思身邊已經(jīng)逝去的同伴。這一場景并非是“異教”儀式的復辟,而是一種誕生于中世紀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的全新的民間基督教儀式。這是基督教文化對當?shù)孛袼孜幕慕蛹{,是兩種價值觀融合的結果,是多元化的“俗人的基督教”(lay Christianity)。(61)羅伯特·諾布爾·斯旺森:《歐洲的宗教與虔誠:1215-1515》,第202頁。對“俗人的基督教”的進一步論述,參見Eamon Duffy,The Stripping of the Altars:Traditional Religion in England,1400-1580,p.283.正如斯旺森所指出的,“當時的人只是按照他們的生活方式來生活,他們的信仰是一個松散的整體。他們接受仙女、幽靈等,也接受魔鬼。彌撒、祈禱、祈求圣徒、念咒語產(chǎn)生了想要的結果,他們就以此行事”。(62)羅伯特·諾布爾·斯旺森:《歐洲的宗教與虔誠:1215-1515》,第201頁。與之對應的是所有行會成員們將在第二天赴教堂參加由神甫主持的彌撒儀式,并在儀式過程中受領圣餐。按照教會的統(tǒng)一規(guī)定,葡萄酒是圣餐禮中正確的禮拜儀式用品,而且當時斯堪的納維亞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也完全可以滿足這一要求,所以在正式的基督教禮拜儀式中便不會再出現(xiàn)啤酒的身影了。
北方航道的繁盛,西多會的介入,以及教會法對禮拜儀式的規(guī)范與保障,是解決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葡萄酒短缺問題的三個重要前提條件。在有了充足的葡萄酒供應和儲備后,斯堪的納維亞神職人員不會再寫信向教宗詢問能否在圣餐禮中用啤酒替代葡萄酒。盡管啤酒文化仍在“俗人的基督教”儀式中發(fā)揮著作用,但葡萄酒作為基督教“正確的禮拜用品”的地位已得到確立,這是教會不斷追求在思想與實踐層面保持統(tǒng)一的結果,也是基督教信仰的統(tǒng)一性對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異域文化的特殊性取得的勝利。
葡萄酒作為圣餐禮中“正確的禮拜用品”,是基督教神學思辨后得出的結論,是基督教信仰統(tǒng)一性的強制規(guī)定。在氣候寒冷的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由谷物發(fā)酵而來的啤酒才是當?shù)厣鐣餍械娘嬈?,具備世俗與神圣的雙重功用,是異域文化特殊性的體現(xiàn)。在西歐基督教文明向北擴張的過程中,異域文化與基督教文化發(fā)生了碰撞,葡萄酒在基督教文化中的地位遇到了挑戰(zhàn)。受限于自然環(huán)境與物產(chǎn)的特殊性,葡萄酒在圣餐禮中的地位一度遭到啤酒的挑戰(zhàn)。隨著貿(mào)易的繁榮與經(jīng)濟的發(fā)展,斯堪的納維亞統(tǒng)治階層對歐洲基督教文明的向往與日俱增,歐洲基督教文明內(nèi)部也在不斷發(fā)生著變革。最終,基督教文化倚仗著背后強大的政治、經(jīng)濟與精神資源,化解了以啤酒文化為代表的異域文化,完成了對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的征服。
從文化融合的角度來看,葡萄酒文化產(chǎn)生和傳播的前提是世界飲食文化的“流動效應”。葡萄種植與葡萄酒釀制技術起源于近東地區(qū),通過地中海的交通網(wǎng)絡向北非和南歐地區(qū)傳播,在地中海文化圈內(nèi)形成了葡萄酒文化,并與早期的基督教產(chǎn)生交集,成為后者核心教義的物質(zhì)基礎,基督教文化本質(zhì)上是近東文化與南歐文化相融合的產(chǎn)物。在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接受基督教文化后,啤酒文化與基督教文化發(fā)生了融合,雖然基督教的禮拜儀式規(guī)范排除了啤酒作為“正確禮拜用品”的可能性,但啤酒的儀式功用在斯堪的納維亞“俗人的基督教”儀式中發(fā)揮著作用,成為中世紀斯堪的納維亞特殊的基督教民俗文化。
在歐洲基督教文明的發(fā)展過程中,歐洲邊緣地區(qū)的族群皈依基督教、接受基督教文化是其邁向“歐洲化”的前提條件,只有形成文化的同質(zhì)性才會出現(xiàn)文化身份的認同感,實現(xiàn)文化意義上的“歐洲一體化”。歐洲中世紀文化的核心是基督教禮拜儀式,圣餐禮處于基督教禮拜儀式的中心位置。葡萄酒作為基督教禮拜儀式的靈魂,象征著基督的血,是圣餐禮的禮拜儀式用酒,它就像一條文化的紐帶,將歐洲基督教文明的中心與外圍的皈依者相互連接,確保中心與邊緣之間的文化聯(lián)結不會因遙遠的地理空間距離而崩斷。對于歐洲基督教文明而言,來自邊緣地區(qū)的異域文化群體皈依基督教并接受基督教文化,意味著接受塑造歐洲文明的關鍵性要素,(63)侯建新:《中世紀與歐洲文明元規(guī)則》,《歷史研究》,2020年第3期,第161-163頁。這也是成為歐洲文明共同體成員的必要條件。身處偏遠北境的斯堪的納維亞地區(qū)正是在接受基督教后才并入“歐洲化”的歷史發(fā)展軌道中,最終演變成今日歐洲基督教文明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