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榮
(中國人民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北京 100872)
窗稅(window tax)是1696年威廉三世在位期間,英國政府通過《授權(quán)陛下對房屋征收幾項稅收以解決削邊錢幣不足的法令》而開征的稅項。(1)7&8 Gul.Ⅲ,c.18.John Raithby,eds.,Statutes of the Realm,Vol.7,1695-1701,London: Printed by Command of His Majesty King George the Third,1820,pp.86-94.削邊錢幣是指從貴金屬貨幣上切下一小部分,被切掉的貴金屬可以積攢起來融化成金銀塊或用于制造新幣。此行為與偽造貨幣同罪,當(dāng)事人有時可被判死刑。窗稅是爐捐(hearth tax)被取消后,基于房屋的稅收,是英國政府在19世紀50年代最終確立房產(chǎn)稅與所得稅之前的稅種。自中世紀以來,議會一直致力于通過稅收滿足政府的財政需要,同時尊重習(xí)慣法賦予人們的權(quán)利,保障個人隱私,所以19世紀50年代之前雖有人提議征收所得稅,但由于對財產(chǎn)征稅的方式需要披露個人收入等私人信息,因此遲遲沒有踐行。窗稅在英格蘭、威爾士以及整個不列顛征收了150余年,直至1851年被廢除。窗稅涉及政治、法律、財政、社會和醫(yī)療等領(lǐng)域之問題,更重要的是其反映了不合理稅收帶來的社會影響。正如廢除窗稅的主要倡導(dǎo)者亞當(dāng)·鄧肯勛爵(Adam Haldane-Duncan,1812—1867)所說:“房稅和窗稅的歷史值得議會關(guān)注。這是英國人民與統(tǒng)治者之間長期斗爭的歷史……英國人民的健康、房屋的建筑和通風(fēng)都受到了嚴重影響。窗稅是一類特別危險的稅種。部長們很容易不時增加征稅數(shù)額,并幾乎是在不知不覺中不斷累積,直到稅收對文明人來說是壓迫性的和無法忍受的——在杯子裝滿之前,沒有人知曉這種飲品的苦澀?!?2)Adam Haldane-Duncan,A Speech Delivered in the House of Commons,Feb.24,1848,On a Motion for Leave to Bring in a Bill for the Repeal of the Window Tax,London: J.Hatchard and Son,1848,p.6.
在一個半世紀內(nèi)窗稅幾經(jīng)變化,政府不斷廢除舊法令并頒布新法令。1800年之前,對于窗稅的反對聲音相對較小,人們普遍接受窗稅為普通稅收的一種,但在19世紀30年代之后,反對意見聲浪四起。英國窗稅持續(xù)150余年,為何在19世紀30年代之后受到強烈譴責(zé)?人們反對窗稅的具體原因是什么?廢除窗稅與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和公共健康(3)為了區(qū)分英文中的“Public Health Act”與“Sanitary Act”,在此將前者譯為“公共健康”。參見趙秀榮:《Public Health應(yīng)譯為“公共健康”》,《中華讀書報》,2021年10月20日,第19版。運動有怎樣的聯(lián)系?除了公共健康的因素之外,還有哪些原因?qū)е麓岸惐粡U除?本文通過梳理1696年至1840年間的原始窗稅法令,試圖回答上述問題,并揭示英國政府如何從只關(guān)注通過稅收獲取公共收入,轉(zhuǎn)向在制定稅收政策時考慮公共健康因素。當(dāng)促進公共健康成為國家的職責(zé)后,政府不得不另辟蹊徑,征收房產(chǎn)稅。國內(nèi)學(xué)者葉樂樂的《英國公共衛(wèi)生改革背景下窗戶稅的廢除》(4)參見葉樂樂:《英國公共衛(wèi)生改革背景下窗戶稅的廢除》,《歷史教學(xué)》,2016年第16期,第66-72頁。一文已經(jīng)初步討論這一問題,但其重點論述窗稅廢除過程,而國外學(xué)者的討論沒有集中分析窗稅被廢除的具體原因,(5)國外學(xué)者研究窗稅的成果亦不多,且主要關(guān)注窗稅對稅收的影響,如W.R.Ward,“The Administration of the Window and Assessed Taxes,1696-1798,”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67,No.265 (October,1952),pp.522-542;Andrew E.Glantz,“A Tax on Light and Air: Impact of the Window Duty on Tax Administration and Architecture,1696-1851,” Pinn History Review,Vol.15,Issue 2(Spring 2008),pp.18-40.還有學(xué)者從經(jīng)濟學(xué)的視角分析窗稅為何是“超額負擔(dān)”,如Wallace E.Oates and Robert M.Schwab,“The Window Tax: A Case Study in Excess Burden,”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Vol.29,No.1(Winter 2015),pp.163-180。香塔爾·斯特賓的《公共健康需求與稅收政策:窗稅作為英國法律中一個早期范例》(Chantal Stebbings,“Public Health Imperatives and Taxation Policy: The Window Tax as an Early Paradigm in English Law,” in John Tiley,ed.,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Tax Law,Vol.5,2011,pp.43-71)一文認為,雖然窗稅因公共健康要求而被廢除,但財政方面的考慮使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仍被保留,只有當(dāng)窗稅在政治上變得站不住腳時,它才最終被廢除,但他并沒有具體解釋什么是政治上的原因。本文遂依據(jù)原始法令及文獻,對此問題做進一步討論。
1696年的《授權(quán)陛下對房屋征收幾項稅收以解決削邊錢幣不足的法令》規(guī)定,自3月25日起,所有英格蘭、威爾士和特韋德河畔伯立克(Berwick upon Tweed)的房屋[村舍(cottage)除外]及將要建造的房屋,每年的房稅為2先令;有10~20扇窗的房屋在房稅之外每年交納4先令窗稅;有20或20扇以上窗戶的房屋每年在房稅之外交納8先令窗稅;稅款可半年一付,分別在每年的9月29日和3月25日之前交納。(6)7&8 Gul.Ⅲ,c.18.John Raithby,ed.,Statutes of the Realm,Vol.7,1695-1701,p.87.這里單獨提及的“特韋德河畔伯立克”是英格蘭最北部的城市(與蘇格蘭交界),雖然在1482年歸于英格蘭,但一直保持獨立,直到1885年才劃入諾森伯蘭郡。委任專員(commissioner)負責(zé)法令的實施,專員們可以任命收稅人、評估人,并負責(zé)把稅收交歸國庫。法令對各種可能的情況做了詳細的規(guī)定,如警役可以幫助評估人入戶統(tǒng)計窗戶的數(shù)量,對拒不納稅的人進行罰款等。法令明確規(guī)定窗稅由居住人或占用者(inhabitants or occupiers)支付,而非由出租或轉(zhuǎn)讓房屋的房東承擔(dān)。(7)7&8 Gul.Ⅲ,c.18.John Raithby,ed.,Statutes of the Realm,Vol.7,1695-1701,p.87.由于法令中沒有關(guān)于封死窗戶的規(guī)定,所以人們紛紛封死窗戶來避稅,有些人在評估員來的時候封住窗戶,待其走后再重新打開。這一時期窗稅并沒有引起極大的不滿。這是因為在19世紀50年代確定所得稅之前,英國政府征收過各種稅目,如對壁爐、窗戶、馬車、男仆和女仆征稅等,窗稅只不過是普通的稅收之一。事實上,任何一項稅種都是不受歡迎的,而這一時期窗稅并沒有遭到特別的反對。
1747年關(guān)于窗稅的法令(20 Geo.Ⅱ,c.3)廢除了1696年威廉三世時期關(guān)于房稅、窗稅的規(guī)定,擴大了窗稅的征收范圍:英格蘭每座有人居住的房屋每年需交納2先令的房稅;在大不列顛有人居住的所有房屋,有10~14扇窗的房屋每扇窗或每個采光口(light)每年需交納6便士窗稅,15~19扇窗的房屋每扇窗或每個采光口每年交納9便士窗稅,20扇窗以上的,每扇窗或每個采光口交納1先令窗稅。(8)20 Geo.Ⅱ,c.3.Danby Pickering,The Statutes at Large,from the 20th to the 23rd Year of King George Ⅱ,London: Printed by Joseph Bentham,Vol.19,1765,p.5.房稅和窗稅單獨計算,也就是說所有房屋每年都需要交納2先令房稅,而窗稅依據(jù)窗戶或采光口的數(shù)量繳納。關(guān)于窗戶的規(guī)定也更具體,如兩扇或更多的窗戶在同一個窗框里,如果其間的分隔物為12英寸或以上,那么分隔物每一側(cè)都作為一扇窗交稅。延伸到一個房間以上的窗戶要按照其提供采光的所有房間的數(shù)量進行計算。在評估時堵住窗戶、評估后又打開的行為被法令明確禁止:如果評估后打開先前堵上的窗戶,且不通知評估員,每扇窗罰款20先令。(9)Stephen Dowell,History of Taxation and Tax in England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Vol.Ⅲ,London: Longmans,1884,p.196.新法令使得政府在1747年的窗稅收入增加了71 000鎊。(10)W.R.Ward,“The Administration of the Window and Assessed Taxes,1696-1798,” p.529.在此之后,窗稅法令又經(jīng)過多次修訂和補充。(11)具體包括1748年(21 Geo.Ⅱ,c.10)、1758年(31 Geo.Ⅱ,c.22)、1761年(2 Geo.Ⅲ,c.8)和1765年(6 Geo.Ⅲ,c.38)的法令。在這些法令之下,窗稅收入持續(xù)增加,并開始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亞當(dāng)·斯密在出版于1776年的《國富論》中寫道:“窗稅乃至其他一切房屋稅的自然傾向,是減低房租。一個人納稅愈多,明顯地,他所能負擔(dān)的房租就愈少。不過據(jù)我所知,英國自窗稅施行以來,通計所有市鎮(zhèn)鄉(xiāng)村的房屋租金,都多少提高了若干。這是因為各地房屋需要增加,使房租提高的程度超過了窗稅使其減低的程度?!?12)[英]亞當(dāng)·斯密著,郭大力、王亞南譯:《國富論》,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版,第813頁。
1784年,英國為了彌補茶稅縮減所造成的損失,再次提高窗稅。新法令(24 Geo.Ⅲ,c.38)規(guī)定:“自1784年10月10日起,大不列顛所有有人居住的房屋都要納稅,1765年法令要求交納3先令房稅,現(xiàn)額外再征3先令。窗稅的稅率如下:7扇窗每年6先令,8扇窗每年8先令,9扇窗每年10先令6便士,10扇窗每年13先令,11扇窗每年15先令6便士……25~29扇窗每年4鎊,30~34扇窗每年4鎊10先令,35~39扇窗每年5鎊,40~44扇窗的每年5鎊10先令……100~109扇窗每年12鎊,110~119扇窗每年13鎊,之后每增加10扇窗稅額增加1鎊,直到180扇窗及以上需交納20鎊。”(13)24 Geo.Ⅲ,c.38.Danby Pickering,The Statutes at Large,from Magna Charta to the Eleventh Parliament of Great Britain,Vol.34,part I,London: Printed by John Archdeacon,1782,pp.567-572;New Window Tax Table,London: Printed for the Proprietor,1784.雖然法令規(guī)定不納濟貧稅的窮人可以免稅,但也規(guī)定有3所或更多房屋的人只按其中兩所含窗戶數(shù)量最多的房屋納稅,可見其對富人的偏袒。與之前的法令一樣,稅收由房屋的占有人交納,而不是向房東征收——雖然當(dāng)房屋租給不同的租戶時,房東被認為是占有者。這項法令激起了人們極大的不滿,正如當(dāng)時議會反對黨領(lǐng)袖??怂瓜壬?Mr.Fox)所說:“財政不公平的本質(zhì)便是取消了對奢侈品的稅收,而代之以對必需品征稅?!?14)William Belsham,Memoirs of the Reign of George Ⅲ from His Accession to the Peace of Amiens,Vol.4,London: Printed for Sherwood,Neely,and Jones,1813,p.29.這指出了窗稅不合理的本質(zhì),即人們認為陽光、空氣是造物主所賜,對陽光和空氣征稅違背自然法,“陽光的歡欣與生機、早晨清新的微風(fēng),都是那位智慧、慷慨的造物主免費的禮物,這些(因素)對于保護他的創(chuàng)造物的健康和舒適是必不可少的,其神圣的律法不容塵世的統(tǒng)治者干預(yù),因為這冒犯天堂的權(quán)威和人類的普遍權(quán)利(common rights)”。(15)“The Queen’s Speech,An Insult,Without a Repeal of the Window Tax,” The York Herald,February 16,1850.人們抱怨“‘自由如空氣’的格言已被議會法令淘汰。自窗稅開征以來,空氣和陽光都不再免費”。(16)William Henry Wills,“Health by Act of Parliament,” Household Words,Conducted by Charles Dickens,Vol.1,No.20(1850),p.461.人們認為“野蠻的黑暗時代也幾乎不可能發(fā)明一種更大膽、更令人反感的稅收”。(17)M.Humberstone,The Absurdity and Injustice of the Window Tax,London: W.S.Orr and Compy,1841,p.11.
1786年9月18日,倫敦東區(qū)的羅伯特·霍斯(Robert Hawes)的《窗稅紀念》一文記載了窗稅對時人的壓力。他是一名印刷工,兩次因為未全額支付窗稅而被沒收財物,即使他已經(jīng)把所擁有的最后1便士(所欠稅款總數(shù)是2鎊13先令6便士)交給斯皮塔佛德(Spitalfields)地區(qū)的收稅人沃德(Ward)和夸里(Quarry)先生,并承諾當(dāng)他有錢后會付清其余部分,但收稅人并不通融。13日(周四),收稅人破門而入,拿走了他們認為有用的東西,作為霍斯欠費的擔(dān)保?;羲拐J為窗稅已經(jīng)成為“全國性的苦難”(national grievance),是所有不必要的負擔(dān)中最具壓迫性并違反憲法的,社會中勤勉的人和中產(chǎn)階級都深受其苦。(18)Robert Hawes,Window-Tax Memorial,London,1786.
1817年后,某些窗稅獲得減免,如貿(mào)易公司和倉庫、農(nóng)舍和奶制品房的1扇窗戶可以免稅,之后免稅范圍又擴展到商店和庫房的半地下或地面層的窗戶。1824年的法令(5 Geo.IV,c.44)把免稅范圍擴展到辦公室或會計室房間的窗戶。(19)5 Geo.IV,c.44.John Raithby,The Statut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Vol.9,London: Printed by George Eyre and Andrew,1824,pp.665-666.1825年的法令(6 Geo.IV,c.7)免除了所有不超過7扇窗戶的房子的窗稅;奶制品房2扇帶玻璃的窗戶可以免稅。房屋內(nèi)部的窗戶(采光口來自外墻的窗戶,先前需納窗稅)也可免稅。(20)6 Geo.IV,c.7.John Raithby,The Statut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Vol.10,London: Printed by George Eyre and Andrew,1826,pp.11-13.窗稅總額由此減少了近一半。(21)“Window Tax,” Hansard,House of Commons,Series 3,Vol.110,c.74,April 9,1850.1834年的法令(4&5 Will.IV,c.73)免除了房稅,也免除了一部分窗稅,如農(nóng)場中租金少于200鎊的農(nóng)舍在某些條件下可以免除房主的窗稅。(22)4&5 Will.IV,c.73.The Statut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Vol.13,part II,London: Printed by His Majesty’s Printers,1834,p.701.在新的法令下,人們打開了一些先前封閉的窗戶,但1840年法令(3&4 Vic.,c.17)又改變了一切——規(guī)定對1808年(48 Geo.Ⅲ,c.55)(23)The Statut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Vol.3,London: Printed by George Eyre and Andrew,1809,pp.382-404.和1812年(52 Geo.Ⅲ,c.93)(24)The Statut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Vol.4,London: Printed by George Eyre and Andrew,1812,pp.880-900.法令中規(guī)定的所有“估定稅”(25)“估定稅”(the assessed tax,有時又稱“查定稅”)主要針對奢侈品征收。傳統(tǒng)上,人們認為其合理之處在于自己可以選擇消費或不消費奢侈品,從而選擇是否納稅。自愿性是最重要的標準,它反映了征稅基于人們同意的基本憲法原則,并且是檢驗稅收是否公平的基礎(chǔ)。然而,在征稅的物品是必需品的情況下,它被認為違反了上述基本原則。窗稅被認為是對陽光和空氣征稅,而陽光和空氣是人們生存的必要條件,因此民眾沒有選擇的余地。增加10%,窗稅也位列其中。(26)3&4 Vic.,c.17.The Statut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3&4 Victoria 1840,London: Printed by His Majesty’s Printers,1840,p.37.1841年政府對應(yīng)交窗稅的房屋重新進行評估,增加了56 877所應(yīng)交納窗稅的房屋,窗稅收入由此增加了262 378 鎊。(27)“Window Duties,” Hansard,House of Commons,Series 3,Vol.96,cc.1257-1258,February 24,1848.
這一舉措再次招致了人們的極大不滿,民眾感覺被政府欺騙。此外,窗稅所造成的令人震驚的苦難可以在衛(wèi)生委員會的報告以及統(tǒng)計調(diào)查員、醫(yī)生和牧師的證詞中得到體現(xiàn),所有人的證詞都一致反對這種稅收所帶來的顯著不公。鄧肯勛爵在議會吁求“陽光與空氣的主啊,王啊,父啊,請聽我謙卑的祈禱,驅(qū)散這片烏云——讓天堂之光恢復(fù),讓我們可以看見,英格蘭所求不過如此”。(28)Adam Duncan,A Speech Delivered in the House of Commons,Feb.24,1848,On a Motion for Leave to Bring in a Bill for the Repeal of the Window Tax,pp.27-28.民眾苦窗稅久矣,在公共健康運動興起后,窗稅引起的弊端及窗稅本身存在的問題遭到越來越多的批評,使其最終于1851年被廢除。
英國公共健康運動發(fā)軔的時間——19世紀30年代——正是人們開始激烈反對窗稅的時期。(29)在英國議會議事錄(Hansard)中,19世紀20年代的議會中曾3次討論廢除窗稅(分別為1822年7月2日、1825年5月17日、1833年4月24日),19世紀三四十年代則有過10次討論(分別為1833年4月24日、4月30日、5月21日、7月3日,1835年6月11日,1837年5月4日,1845年3月18日,1847年3月19日、6月18日,1848年2月24日)。在公共健康運動的背景下,窗稅不再被視為普通的稅收,而是對健康的稅收。住在光線和通風(fēng)不足的房子里的人,更容易感染斑疹傷寒、天花和霍亂。人們紛紛譴責(zé)危害公共健康的窗稅,其中既有醫(yī)生,也包括議員。英國著名作家、社會批評家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主編的《家語》(HouseholdWords)周刊中的一篇文章寫道:“當(dāng)一個在黑暗、密閉、煙霧繚繞的房間里的窮人遭受結(jié)核、肺癆、神志不清、虛弱或傳染病并發(fā)癥的困擾時,沒人能想到疾病的真正原因是缺乏陽光和空氣?!?30)William Henry Wills,“Health by Act of Parliament,” p.461.狄更斯是社會改革運動的支持者,他主編的《家語》在這一時期發(fā)表了很多支持公共健康運動的文章。他認為衛(wèi)生改革應(yīng)該先于其他社會改革,甚至先于教育改革。同時他與衛(wèi)生改革者對疾病和窮人問題有著不同的看法,他認為窮人不應(yīng)該為傳染病的起源負責(zé)。另一篇涉及窗稅的文章是1851年2月15日的《繁文縟節(jié)》(Red Tape),也發(fā)表在《家語》上。醫(yī)生們也積極提供證據(jù),證明窗稅對人們的健康構(gòu)成危害,為避稅而封死窗戶是導(dǎo)致諸多疾病和死亡的重要原因,如英國衛(wèi)生改革家托馬斯·薩思伍德·史密斯醫(yī)生(Thomas Southwood Smith,1788—1861)就曾發(fā)表相關(guān)言論。(31)參見 “Window Tax,” Hansard,House of Commons,c.76.史密斯醫(yī)生是公共健康運動中的重要人物,出版過《發(fā)燒論》(A Treatise on Fever,London: Longman,1830)一書。1851年發(fā)表在《柳葉刀》上的一篇文章寫道:“在大都市中,貧困階層的住宅因為缺少陽光和新鮮空氣,不僅直接延緩了許多受疾病折磨的病人的康復(fù),而且在很多情況下加重了疾病甚至導(dǎo)致死亡。在例如嚴重骨折或其他事故中,由于窗稅而使室內(nèi)缺乏新鮮空氣和陽光,經(jīng)常會導(dǎo)致丹毒和發(fā)燒,奪走寶貴的生命。缺少大自然所給予的力量,哪怕最好的醫(yī)學(xué)手段和外科手術(shù)也無法挽救人的生命。”(32)“Evil Effects of the Window-Tax,” The Lancet,Vol.57,No.1437 (March 1851),pp.312-313.英國樞密院醫(yī)療官約翰·西蒙(Sir John Simon,1816—1904)醫(yī)生說道:“我必須大膽地表達我的呼聲,政府可以采用某種不同的稅收方法,代替目前這個對住戶健康狀況造成壓力的舉措?!?33)“Window Tax,” Hansard,House of Commons,c.82.普利茅斯的議員在1845年12月10日對公眾發(fā)表的演講中,提到了陽光對動植物生命的重要作用:“我們知道,植物沒有陽光便會在黑暗中死亡或失去顏色,蝌蚪?jīng)]有陽光則終生都是蝌蚪,不會變成青蛙——對人類也一樣,雖然沒有立竿見影的影響,但生活在黑暗中對健康非常不利,尤其是對兒童而言?!?34)“Window Tax,” Hansard,House of Commons,c.77.窗稅在倫敦、利物浦、曼徹斯特、布里斯托爾以及英格蘭其他城鎮(zhèn)造就了成百上千的黑暗“洞穴”,生活在這些“洞穴”中的女人容易生下殘疾的兒童。(35)William Henry Wills,“Health by Act of Parliament,” p.462.“必須承認,房屋的適當(dāng)通風(fēng)對于公眾健康是絕對必要的,在傳染病流行時期,缺乏通風(fēng)往往成為全國性的災(zāi)難;但根據(jù)窗稅,即使是我們地窖和儲藏室中的氣孔和鐵絲窗格也等同于窗戶。這不僅與立法本身不一致,而且必然會損害公共健康,而公共健康應(yīng)該是政府首要加以保護的事項。窗稅往往使得許多密閉的房間和黑暗潮濕的地窖中產(chǎn)生最可悲的不幸和疾病,這些地方本可以得到適當(dāng)?shù)耐L(fēng)”。(36)M.Humberstone,The Absurdity and Injustice of the Window Tax,London: W.S.Orr and Compy,1841,p.10.鄧肯勛爵于1845 年、1848 年和 1850 年向議會提出廢除窗稅的動議都沒有成功,但在他的不懈堅持下,窗稅在1851年終于被廢除。(37)具體過程可參見葉樂樂:《英國公共衛(wèi)生改革背景下窗戶稅的廢除》,《歷史教學(xué)》,2016年第16期,第69-71頁。
窗稅被廢除與時代背景息息相關(guān)。當(dāng)時英國城鎮(zhèn)衛(wèi)生狀況的調(diào)查報告揭示了廢除窗稅與公共健康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凱-沙特爾沃思(James Kay-Shuttleworth,1804—1877)于1832年在《曼徹斯特棉紡織廠雇用的工人階級的道德和身體狀況》的調(diào)查報告中寫道:“街道狀況極大地影響了居民的健康。不時發(fā)生的斑疹傷寒病例主要出現(xiàn)在狹窄、通風(fēng)不良、未鋪路面、有成堆垃圾或積水的地方——這些地方空氣不流通、充滿有毒的氣體,人們的健康受到影響,因此傳染病也在那里傳播很快?!?38)James Kay-Shuttleworth,The Moral and Physical Condition of the Working Classes Employed in the Cotton Manufacture in Manchester,London: James Ridgway,1832,pp.14-15.公共健康改革倡導(dǎo)者艾德溫·查德威克(Edwin Chadwick,1800—1890)在1842年《大不列顛勞動人口衛(wèi)生條件調(diào)查報告》中寫道:“每年因污穢和通風(fēng)不良造成的生命損失,比本國近代所參與的任何戰(zhàn)爭中的傷亡人數(shù)都多?!?39)Edwin Chadwick,Report on an Inquiry into the Sanitary Condition of the Labouring Population of Great Britain,London: Printed by W.Clowes and Sons,1842,p.369.1845年負責(zé)調(diào)查大城市和人口稠密地區(qū)公共健康狀況的委員會(成員主要是醫(yī)生)認為,“疾病的體質(zhì)因素可能影響不同地區(qū)和不同階層的人,但(疾病的傳播)在被忽視的地區(qū)和窮人的住所中最為常見,(疾病造成的后果也)最為嚴重, 而且毫無疑問,只要居住在擁擠城市中最被忽視的、最骯臟住所的居民無法為自己提供更好、更健康的住所,缺少充足的光線和空氣、更開放的環(huán)境、有效的清潔和排水以及充足的供水,他們的活力和健康就會受到影響。由于缺乏有效的措施來彌補上述缺陷,有害的外部環(huán)境縮短了他們的壽命”。(40)Second Report of the Commissioners for Inquiring into the State of Large Towns and Populous Districts,Vol.I,London: Printed by William Clowes & Sons,1845,p.4.至于死亡人數(shù),當(dāng)時的報紙撰稿人威廉·威爾斯(William Henry Wills)寫道:“據(jù)計算,僅在倫敦每年就有近萬人死于因缺乏空氣流通和足夠陽光而導(dǎo)致的疾病?!?41)William Henry Wills,“Health by Act of Parliament,” p.462.統(tǒng)計總署辦公室的威廉·法爾(William Farr,1807—1883)也曾指出監(jiān)獄中肺癆的死亡率是13.2‰,是正常人口中肺癆死亡率的3倍,淋巴結(jié)核的情況也類似,他認為這些疾病產(chǎn)生的原因是通風(fēng)不足、寒冷、缺乏運動等。(42)Noel A.Humphreys,ed.,Vital Statistics,A Memorial Volume of Selections from the Reports and Writings of William Farr,London: Office of the Sanitary Institute,1885,pp.421-422.威廉·法爾是醫(yī)學(xué)統(tǒng)計學(xué)的奠基人、英國傳染病學(xué)家,曾在統(tǒng)計總署工作。他最重要的貢獻是建立了一個定期記錄死亡原因的系統(tǒng),可以比較不同職業(yè)的死亡率。
人們愈認識到居住環(huán)境對健康的影響,就愈反對窗稅,因為“經(jīng)驗清楚地證明了一個普遍的事實,即缺乏陽光、空氣不潔不僅會導(dǎo)致疾病,還會惡化疾病并導(dǎo)致死亡”。(43)“Window Tax,” Hansard,House of Commons,c.84.公共健康問題受到關(guān)注后,窗稅受到了更多的挑戰(zhàn)。公共健康運動旨在改善人們的生活居住條件,促進民眾健康。但由于窗稅的存在,“人們習(xí)慣封死他們的窗戶,以便將窗戶數(shù)量減少到7扇,從而規(guī)避窗稅;如果我們看一下現(xiàn)在擁有8~9扇窗的房屋數(shù)量,并與過去做一下對比,我們就可以看到窗稅造成了多么可怕的境況。1784年共有413 515棟房屋納窗稅;1845年則是453 738所。因此,盡管英國的稅收、財富和人口大幅增加(從1784年的10 000 000人增加到1848年的約20 000 000人),但 1845 年納窗稅的房屋僅比1784 年多出約4萬棟?!?44)Adam Duncan,A Speech Delivered in the House of Commons,Feb.24,1848,On a Motion for Leave to Bring in a Bill for the Repeal of the Window Tax,p.10; “Window Duties,”Hansard, House of Commons,c.1258.此數(shù)據(jù)清楚表明人們在建造新房屋時,會努力將窗戶控制在8扇以下,以規(guī)避窗稅。1844年一位建筑工休·比爾斯(Hugh Biers)在接受“大城市和人口擁擠區(qū)域調(diào)查委員會”詢問時的回答更佐證了這一看法,當(dāng)他被問到是否曾在小房屋中安置通風(fēng)設(shè)備時,他說:“我沒有這樣的機會,很遺憾地說,窗稅的征收阻礙了房屋更好地通風(fēng)。我最近修建的幾所新房(其中一些是富裕階層的房屋)被迫減少窗戶數(shù)量,如在樓梯下、食物儲藏室、外屋,我先前通常開2扇、3扇或4扇窗,現(xiàn)在只開1扇”。(45)First Report of the Commissioners for Inquiring into the State of Large Towns and Populous Districts,Vol.Ⅱ,London: Printed by W.Clowes & Sons,1844,pp.299-300.
因此,公共健康運動成為窗稅被廢除的主要原因,持續(xù)了150余年的窗稅惡化了人們的居住條件,導(dǎo)致疾病的蔓延,影響了英國人的健康。這是窗稅被廢除的時代背景,或者說是外在原因。正如1846年倫敦外科醫(yī)生韋爾奇(J.Welch)在《柳葉刀》撰文寫道:“患者無法呼吸清新的微風(fēng),只能呼吸那些在通風(fēng)不良或有瘟疫的房間里受到污染的空氣,因此他們目前的狀況不完全是最近的疾病的影響,這不是一天、一周或一個月的結(jié)果;不!我們所看到的都是多年累積的后果?!?46)J.Welch,“On the Causes and Effects of Disease in Towns,” The Lancet,Vol.48,No.1207(1846),p.427.疾病也給國家也帶來了沉重的負擔(dān)。1848年11月和1849年8月的《公共健康雜志》(JournalofPublicHealth)用詳細的圖表證明,在1843—1847年的4年內(nèi),倫敦用于治療斑疹傷寒的直接費用為1 328 000鎊。這筆費用還不包括維持治療發(fā)燒的醫(yī)院的費用。1848年斑疹傷寒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增加到3 569人,直接費用和損失估計達到440 000鎊。(47)William Henry Wills,“Health by Act of Parliament,” p.461.正如《柳葉刀》于1851年所發(fā)表的一篇文章所言:“無論在鄉(xiāng)村地區(qū)免除村舍的窗稅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但對倫敦來說窗稅中的免稅條款不僅無益,反而會在實質(zhì)上損害勞動階級。為了避稅,人們正在建造(通風(fēng))條件不良的公寓,而如果沒有窗稅,就可以建造更好的房屋。窗稅的分級,沒有帶來益處,而是驅(qū)動了劣行;為使房子建在最低的窗稅征收范圍內(nèi),建筑師和建筑商都發(fā)揮聰明才智來減少墻壁上的開口?!?48)“Evil Effects of the Window-Tax,”The Lancet,Vol.57,No.1437(March 1851),pp.312-313.1842年政府窗稅收入為1 664 053鎊,1848年為1 663 824鎊。盡管倫敦和其他地方的建筑物數(shù)量迅速增加,但政府征收到的窗稅總額卻幾乎保持不變,這說明建筑商在盡量建造低于窗稅征收標準的房屋。(49)“Window Tax,” Hansard,House of Commons,c.75.
種種事實證明窗稅惡化了民眾的居住條件,人們對窗稅廣泛而強烈的反對超出了一般意義上19世紀民眾對于稅收的反對,因為窗稅對公共健康的影響非常直接和明顯。這就使窗稅從純粹的財政收入問題擴大至社會福利、健康、醫(yī)療等領(lǐng)域。窗稅不僅涉及財政,而且事關(guān)政治權(quán)利與民眾健康。人們普遍認為,這項稅收導(dǎo)致城市貧民不得不忍受駭人聽聞的生活條件。(50)Chantal Stebbings,“Public Health Imperatives and Taxation Policy: The Window Tax as an Early Paradigm in English Law,” pp.52-53.公共健康運動旨在促進公眾健康,但窗稅無疑惡化了公眾健康,換句話說,窗稅的存在是對公共健康運動的巨大阻礙。一位名為約瑟夫·休謨(Joseph Hume)的英國人在1850年2月16日《約克先驅(qū)報》上的一篇文章中寫道:“毫無疑問,缺乏純凈的空氣是窮人不得不面對的最大的問題,這是由女王和她的議會造成的,議會一邊討論消除不利于臣民健康和福利的因素,一邊繼續(xù)征收窗稅,這是一種嘲弄和侮辱?!?51)“The Queen’s Speech,An Insult,Without a Repeal of the Window Tax,” The York Herald,February 16,1850.
窗稅法本身也存在著諸多問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越發(fā)引起人們的不滿,最終導(dǎo)致其被廢除。
首先是社會層面的原因,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窗稅侵犯隱私。判斷一所房屋有多少扇窗,需入戶評估,因為在房屋外面無法看到屋后的窗戶或天窗,而人們痛恨評估員侵犯隱私。(52)“Window Tax,” Hansard,House of Commons,c.75.英語有一句諺語,即“英國人的家是他的城堡”。關(guān)于這種說法的一種解釋是:英國的房屋建造得像古老的城堡——黑暗的住所,盡可能減少窗戶數(shù)量。如果有警役或其他教區(qū)官員陪同進行評估,更會引起反感。正如亞當(dāng)·斯密所言:“稅吏頻繁地訪問及可厭地稽查,常使納稅者遭受極不必要的麻煩、困惱與壓迫。這種煩擾嚴格地講,雖不是什么金錢上的損失,但無異是一種損失,因為人人都愿設(shè)法來避脫這種煩擾?!?53)亞當(dāng)·斯密:《國富論》,第793頁。人們抱怨說:“這種稅收建立在錯誤判斷的基礎(chǔ)上:它沒有實現(xiàn)其最初的意圖;它采用了一個錯誤的標題;它的主張是錯誤的;它不利于公共健康;它對工業(yè)施加壓力;它對某些階級的影響是不公正的,對某些階級是壓迫性的。除此之外,它是‘惱人的和侵犯隱私的稅收——類似國內(nèi)間諜活動’。簡而言之,它是荒謬的、不道德的和壓迫性的?!?54)M.Humberstone,The Absurdity and Injustice of the Window Tax,p.22.
二是窗稅的征收原則不公平。窗稅按窗戶或采光口的數(shù)量而不是窗戶的大小征收,人們認為這極其荒謬。亞當(dāng)·斯密認為:“這各種稅惹人反對的地方,在于不得其平。而其中最壞的,就是它們加在貧民身上的,往往比加在富者身上的,反要重些。鄉(xiāng)間市鎮(zhèn)上十鎊租金的房屋,有時比倫敦五百鎊租金房屋的窗戶還要多。不論前者的住戶怎么窮而后者的住戶怎么富,但窗稅既經(jīng)規(guī)定下來,前者就得負擔(dān)較多的國家費用?!?55)亞當(dāng)·斯密:《國富論》,第813頁。這是對富人的莫名其妙的偏袒,沒有任何合理性或公平性。(56)M.Humberstone,The Absurdity and Injustice of the Window Tax,pp.6-7.免稅的房屋非常多,據(jù)19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法令,免窗稅的地方包括辦公室、年租金少于200鎊的農(nóng)場、教會和其他宗教敬拜場所、工廠(鄧肯勛爵認為這是最不公平的地方,一個窮人在家里勞作,其房屋的窗戶要交稅,但大工廠主卻無需交納窗稅)、商店和賬房。富人可以在自己的大房子里建造所允許的最大尺寸的窗戶(即12英尺乘4英尺9英寸)來避稅,而窮人由于房屋面積較小及財力有限等因素的制約,無力這樣做。由于窗稅按照窗戶的數(shù)量而非大小來征收,窮人只能盡可能多地封死窗戶。1845年,《大都會教區(qū)代表委員會關(guān)于窗稅的信息報告》的作者喬治·丹尼爾(George Daniell)更是用具體數(shù)字證明政府對小房屋征收的窗稅更多:“20 扇窗的房屋每扇窗按6先令2.5便士交稅,39 扇窗的房屋按 7先令 8便士的費率收費,180扇窗的房屋只按 5先令6.25便士的費率收費,283扇窗的房屋只按 4先令 2便士的費率收費,500扇窗的房屋僅以2先令7便士的費率收費。”(57)George Daniell,Report of the Committee of Delegates Deputed by the Metropolitan Parishes to Collect Information on the Subject of the Window Duties: with a View to Their Repeal,London: Printed by W.M.Davy and Son, 1845,p.7.20扇窗以下的房屋交納了836 181鎊19先令6便士的窗稅;20~30扇窗的房屋交納了359 462鎊17先令3便士的窗稅;39扇窗以上的房屋則交納了267 919鎊11先令的窗稅。(58)George Daniell,Report of the Committee of Delegates Deputed by the Metropolitan Parishes to Collect Information on the Subject of the Window Duties: with a View to Their Repeal, p.11.
這種不公引起了人們的持續(xù)抗議。1848年2月11日,《每日新聞》報道了鄧肯勛爵率領(lǐng)倫敦教區(qū)一個代表團在唐寧街與財政大臣討論關(guān)于廢除窗稅的問題。在會上,威斯敏斯特圣詹姆士教堂理事基森先生(Mr.Geesin)指出窗稅的最主要弊端是其不公平。稅收證據(jù)顯示,在英格蘭有約350萬所房屋,其中僅有約50萬所房屋被征窗稅,而剩下的約300萬房屋不交納窗稅。財政大臣認為免稅更多的是針對貧窮階層,而基森先生認為這并非實情。(59)“Repeal of the Window Tax-Deputation to the Chancellor of the Exchequer,” The Daily News,February 11,1848.1850年4月9日喬治·佩切爾爵士(Sir George Pechell)在議會中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窗稅的不公正——不僅在財政上不公,而且導(dǎo)致政治上的不公正。他說:“根據(jù)法律的規(guī)定,附加費是一種滔天的惡行;同時,據(jù) 1846 年的統(tǒng)計,相當(dāng)多的人因未交納估定稅而被監(jiān)禁,其中窗稅占相當(dāng)大的比例。另一個弊端是,任何沒有交納估定稅的人都失去了選舉下議院議員的權(quán)利。這項規(guī)定實際上剝奪了圣喬治、漢諾威廣場和圣馬丁教區(qū)中不少于 694 人的選舉權(quán)。無論從何種角度看待窗稅,它都是不公的?!?60)“Window Tax,” Hansard,House of Commons,c.94.
其次是技術(shù)層面的原因,即上文基森先生提出的尖銳問題:人們經(jīng)常與評估員對于需納稅的“窗戶”的界定發(fā)生爭議。因為議會法令未定義“窗戶”一詞,而根據(jù)字典的解釋,當(dāng)時的“‘窗戶’指風(fēng)門(wind-door),是‘一個建筑物中光和空氣可以透過的空隙(aperture)’?!?61)Stephen Dowell,History of Taxation and Tax in England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to the Present Day,Vol.Ⅲ,p.201.目前《牛津英語詞典》對“窗戶”的定義為:“建筑物墻壁或屋頂上的開口,用于讓光線或空氣進入并讓人們看到外面;特別是裝有框架的開口(opening),框架內(nèi)裝有一塊或多塊玻璃(或類似的透明物質(zhì));玻璃框架被安裝于這樣的開口,有時有合頁、滑動裝置等,以便它可以打開或關(guān)閉。也指船、火車、汽車或其他車輛側(cè)面的類似開口?!?“window,n.”.OED Online,June 2021,Oxford University Press.https://www.oed.com/view/Entry/229262?rskey=5U09co&result=1(2021-08-18)。在地窖門或墻上開一個洞進行通風(fēng),會被視為與12英尺高、4英尺9英寸寬的窗戶一樣需要交稅。時人對窗稅不合理的批評一針見血:“如果一定要征窗稅,應(yīng)規(guī)定大于一定尺寸的窗戶才需要納稅,如12平方英尺或18平方英尺,而不包括裂縫或鐵絲窗格或門上的洞。若有最大尺寸的規(guī)定,就應(yīng)該也有最小尺寸的規(guī)定,否則專員們會將用手鉆鉆出的洞等同于完整尺寸的窗戶,并對其征稅,因為它的確透光。按這樣的規(guī)則,一平方英寸的孔與比其大7000倍的窗戶一樣需要納稅。如果這種原則是根據(jù)法律制定的,那絕不是公平的?!?62)M.Humberstone,The Absurdity and Injustice of the Window Tax,pp.17-18.在窗稅的訴訟案中,法官們遵循當(dāng)時嚴格的、字面意義上的法令解釋規(guī)則,即任何一個可透光的開口和縫隙都算作“窗”。一個典型案例發(fā)生于1831年1月21日,富勒姆鎮(zhèn)(Frome)的約翰·古爾德先生(John Gould)抗議對8扇不在他房間里的窗戶征收窗稅。這8扇窗在與之相通的房間里(房東證明古爾德先生并沒有租住在這里),由松散的石頭封死,石頭縫僅有一張紙的厚度,評估員認為外墻由石頭和砂漿構(gòu)成,而封死窗戶的材料沒有砂漿,并且透風(fēng),石頭縫隙也可透光,因此應(yīng)該納稅,而稅收專員認為古爾德先生可以不納稅,最后法官則判定他應(yīng)為這8扇窗交稅。(63)Parliament Papers,Vol.17,1831,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pp.8-9;George Daniell,Report of the Committee of Delegates Deputed by the Metropolitan Parishes to Collect Information on the Subject of the Window Duties: with a View to Their Repeal,p.12.在這個案例中,法官判案依據(jù)是堵住窗戶的材料與建筑外墻用的材料不同。這樣的判例有很多,如1839年劍橋的斯庫里菲爾丁教授(Professor Scholefield)發(fā)起上訴,他被控沒有為兩扇“窗”交稅:一個是在他的磨刀房(knife-house)的窗戶,另一個是其煤窖中運煤的一個洞,這個洞被一根鐵條覆蓋,僅用于向煤窖運煤。法官認為磨刀房是毗鄰其住房的一個小房子,但沒有內(nèi)部通道與住房相連,因此窗戶不在其住所,不用交稅,但煤窖的開口則要交稅。(64)No.1298,Town of Cambridge,1839,Cases Decided by the Judges,No.1000 to No.1999,1834-1846,Vol.Ⅱ,IR 12/2,The National Archive.1840年10月13日,紐馬克特的約翰·哈奇(Mr.John Hatch)因被要求為兩個“窗戶”交稅而上訴,其中一個是煤窖中運煤的洞,另一個是儲物間的窗戶。法官裁決兩者都要交稅。(65)No.1444,Cambridgeshire,1840,Cases Decided by the Judges,No.1000 to No.1999,1834-1846,Vol.Ⅱ,IR 12/2,The National Archive.人們抱怨這種稅收不是根據(jù)窗戶所獲得的陽光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而征收,而是根據(jù)光線通過的孔洞或通道的數(shù)量征收。這是一種原則上錯誤且實際上有害的稅收;一種反復(fù)無常和不合理的稅收;其運作方式偏頗且具有壓迫性,“讓人們見識了野蠻時代的無知”。(66)M.Humberstone,The Absurdity and Injustice of the Window Tax,p.18.
最后是法理層面的原因,窗稅的法令與其他有關(guān)公共健康的議會法令相矛盾。自19世紀40年代起,議會陸續(xù)通過了3個與窗稅直接沖突的法令:其一是1844年議會通過的《大都市建筑法》(7&8 Vict.,c.84)。這部法令得以通過,原因在于“倫敦及周圍地區(qū)許多地方房屋排水不良,威脅到居民健康,因此制定法律促進和改善排水是明智之舉;鑒于街道、小巷、弄堂的許多地方缺乏大道,擁擠的社區(qū)應(yīng)有的通風(fēng)受到妨礙,居民的健康因此受到威脅”。(67)7&8 Vict.,c.84,An Act for Regulating the Construction and the Use of Buildings in the Metropolis and Its Neighborhood,in The Statut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7&8 Victoria,London: Printed by Her Majesty’s Printers,1844,p.365.法令規(guī)定房屋應(yīng)改善排水,并確保足夠的街道寬度以利于通風(fēng)。法令附表中明確規(guī)定房屋的后院或者周圍需留有一定的空間,如果房屋中最底層的房間或地窖被用作或打算用作一個單獨的住處,則其地面不能低于與其相鄰的地平面,除非其擁有一定的空間、壁爐和窗戶,有合適的排水設(shè)施。最底層的房間或地窖還必須有至少9英尺高的窗戶或開口,窗戶一定要有窗框,并裝有玻璃的窗格,窗格至少4.5英尺高,以便可以打開通風(fēng)。(68)7&8 Vict.,c.84,An Act for Regulating the Construction and the Use of Buildings in the Metropolis and Its Neighborhood,pp.454-455.這些條款明顯與征收窗稅的法令相矛盾,“因此,這些住宅中不幸的居民腹背遭受煎熬——一方面,對那些打開窗戶的人征收重稅;另一方面,懲罰那些不開窗之人”。(69)George Daniell,Report of the Committee of Delegates Deputed by the Metropolitan Parishes to Collect Information on the Subject of the Window Duties: with a View to Their Repeal,p.13.其二是1846年和1848年議會兩次通過的《消除公害和疾病預(yù)防法》(NuisancesRemovalandDiseasesPreventionActs),(70)9&10 Vict.,c.96.The Statut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9&10 Victoria,London: Printed by Her Majesty’s Printers,1846,pp.579-589;11&12 Vict.,c.123.The Statut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11&12 Victoria,London: Printed by Her Majesty’s Printers,1848,pp.830-847.其原則也與窗稅法令相矛盾。正如時人指出:“為促進大城鎮(zhèn)人民的健康而提出排污法案的政府,是否忽視了窗稅會阻礙這一有益措施?如果認為適當(dāng)?shù)呐盼蹖娊】凳潜匾?,那么適當(dāng)?shù)耐L(fēng)肯定同樣如此。排污的同時必須通風(fēng),否則達不到目的;繼續(xù)這種無理取鬧的窗稅是前后矛盾的,不僅其本身是荒謬的,而且其后果也非常有害:它就像一個黑暗的惡魔,帶來不義和不幸;政府非但沒有制止這種邪惡,反而鼓勵它;他們沒有對不通風(fēng)進行處罰,反而對窗戶征稅——對陽光和空氣征稅,陽光和空氣在所有促進公共健康的因素中最為關(guān)鍵,是生命的原則和要素!”(71)M.Humberstone,The Absurdity and Injustice of the Window Tax,p.11.其三是奠定了公共健康基石的1848年《公共健康法》(11&12 Vict.,c.63),其最后一條也規(guī)定在某些情況下可以免除窗稅。根據(jù)該法案,任何房屋的任何地下室、地窖或地下房間若僅有7扇窗或采光口,如果作為住宅單獨出租或使用,且沒有任何外部窗戶,都要建造外窗,這樣作為住宅出租和使用的地下室、地窖或地下房間才合法。法案明確寫道:“盡管議會法案有相反的規(guī)定,但僅建造外窗不應(yīng)成為對該房屋8扇窗或8個采光口收稅(的依據(jù))”。(72)11&12 Vict.,c.63,CLI.An Act for Promoting the Public Health,The Statutes of the United Kingdom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11&12 Victoria, p.677.
顯然,議會通過的諸多法令之間相互矛盾,成為窗稅被廢除的重要原因——其法理基礎(chǔ)不復(fù)存在。正如前文提及的《約克先驅(qū)報》的文章中寫道:“最近令人憂心的事件已將公共健康問題突出地擺在人們面前,且政府批準制定了衛(wèi)生條例,(因此)政府不能一直繼續(xù)征收窗稅,(因為)窗稅正是他們所急于消除的積弊的主要原因?!?73)“The Queen’s Speech,An Insult,Without a Repeal of the Window Tax,” The York Herald,February 16,1850.鄧肯勛爵也指出,提出廢除窗稅的議案是他的使命,他完全相信取消窗稅是促進衛(wèi)生改革的最有力措施之一,因為“窗稅的征收與城市居民的衛(wèi)生福祉直接相對立,它的繼續(xù)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議會下院為改善衛(wèi)生條件所做的努力。我們發(fā)現(xiàn),窗稅誘使人們建造光線和空氣供應(yīng)不足的房屋,成為改善按照錯誤理由而建造的房屋的巨大障礙,這些情況往往會加劇流行病發(fā)生的頻率及其毒性,增加人口的死亡率”。(74)“Window Tax,” Hansard,House of Commons,cc.69,83.
古今中外,各國都關(guān)注人口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在古代城邦,人口數(shù)量和質(zhì)量是一個城邦的戰(zhàn)斗力的體現(xiàn);在現(xiàn)代國家,人口數(shù)量和健康程度也關(guān)涉一個國家的經(jīng)濟實力。“征收窗稅反映了 17世紀和18 世紀的正統(tǒng)稅收理論——履行增加稅收的功能,并以一種易于征收且相對無需審問(納稅人)的形式進行。這是一種適用于前工業(yè)化、前城市化社會的稅種,而當(dāng)其在工業(yè)化城市環(huán)境中實施時,成為英國財政史上第一個直接且明確地損害公共健康的稅種”。(75)Chantal Stebbings,“Public Health Imperatives and Taxation Policy: The Window Tax as an Early Paradigm in English Law,” p.45.窗稅直接損害了英國民眾的健康,削弱了英國勞動力質(zhì)量并對國家造成負擔(dān)。從公共健康和政治經(jīng)濟的視角考察,“健康是社會中工人階級的資本,所有立法都應(yīng)在設(shè)計中考慮保護他們的健康,從而保護這些階級的財富”。(76)“Deputation to the Chancellor of the Exchequer on the Window Tax,” The Daily News,May 30,1850.窗稅對富有階層而言是財富方面的負擔(dān),但窮人付出的代價則是健康和生命。蘇格蘭醫(yī)生、衛(wèi)生改革家赫克托·嘉文(Hector Gavin,1815—1855)仔細考察了英格蘭和威爾士每年死于肺癆的6萬人的相關(guān)數(shù)據(jù),其中鄉(xiāng)紳、技工和勞工死于肺癆的比例分別為16%、38%和30%。此外,各種傳染病(在當(dāng)時主要有斑疹傷寒、天花、猩紅熱等)也會對社會造成負擔(dān),斑疹傷寒造成的死亡主要發(fā)生在中年人身上。勞動力過早死亡或生病都會縮短其工作年限,降低他們的工作能力,對國家造成各種不利影響。更不要說一家之主的死亡會導(dǎo)致很多孤兒被拋向社會,而未成年的孩子又是各種傳染病最易侵襲的人群。查德威克的調(diào)查報告中有詳細的關(guān)于寡婦及兒童的統(tǒng)計,(77)Edwin Chadwick,Report on an Inquiry into the Sanitary Condition of the Labouring Population of Great Britain,pp.193-195.這些孤兒寡母需要政府的濟貧稅來提供救濟——這些都對家庭造成不幸,同時增加政府負擔(dān)。
窗稅的廢除與公共健康運動相互交織,兩者同步進行,但張力日益增大。隨著《公共健康法》的實施,政府一方面努力改善供水、排水設(shè)施,完善人們居住的環(huán)境,但卻沒有取消窗稅以改善住宅的采光、通風(fēng)條件,其做法自相矛盾,政府的稅收政策與社會改良政策互相抵牾。在公共健康運動的背景下,窗稅從普通的稅收轉(zhuǎn)而被理解為對健康的稅收,因為窗稅影響了城市貧民的行為,從而影響其生活條件,最終對他們的健康帶來了負面效應(yīng)。同時,窗稅法令本身存在問題,如稅收評估員對人們隱私的侵犯;窗稅征收依據(jù)不公平,對下層民眾施加的負擔(dān)過重;法令中沒有關(guān)于窗戶的定義;窗稅法令與其他議會法令之間存在矛盾。這些都成為公共健康改革家以及以鄧肯勛爵為首的議員持續(xù)反對征收窗稅的原因,在他們堅持不懈的努力下,1851年窗稅被最終廢除。廢除窗稅的意義重大,英國政府意識到稅收應(yīng)考慮到更為廣泛的非經(jīng)濟因素,特別是財政政策不能對公共健康造成危害。此后,英國政府開始把稅收作為促進公共健康的手段之一,逐漸開始對煙草和酒精飲料征收間接稅。
(復(fù)旦大學(xué)李宏圖教授審議了本文初稿,并提出建設(shè)性意見,在此向李老師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