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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至民國“南明”史概念發(fā)生與傳播探論

      2022-12-06 10:14:30謝貴安
      史學集刊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南明柳亞子明史

      謝貴安

      (武漢大學 歷史學院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2)

      概念是以詞匯來表達的,不同的詞匯表達不同的概念及其背后的意義?!澳厦鳌币辉~出現(xiàn)較早,但流行較晚。時至今日,由于謝國楨《南明史略》、柳亞子《南明史料》的問世,以及南炳文、顧誠、錢海岳各自的《南明史》的出版,“南明”符號及其指代的那段歷史——南明史,已成為明亡后福、唐、魯、桂四王政權(quán)歷史的鮮明標志,成為人所共知的流行概念。然而,“南明”是一個來之不易的概念,它所指代的南明史也并非一個“順理成章”的斷代史名稱,因其隱含抵御外侵的特殊含義而經(jīng)歷了專制壓迫。前人對此問題有零星或零散的討論,但未及做系統(tǒng)的探究。(1)美國學者司徒琳,以及中國學者高小娥、吳航均在其著作中對“南明”一詞做了簡要的考訂和解釋,分別見于:[美]司徒琳:《英文版序言》(譯文),[美]司徒琳著,李榮慶等譯,嚴壽校:《南明史(1644—1662)》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頁;高小娥:《“往事南朝一夢中,興亡轉(zhuǎn)瞬斗秋蟲”——有清一代南明研究史》,碩士學位論文,陜西師范大學,2009年,第1頁;吳航:《清代南明史撰述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4頁。本文擬對清至民國時期“南明”及其指代的南明史概念的發(fā)生與傳播,進行梳理和論述。

      一、“南明”史概念在清前中期的曇花一現(xiàn)

      “南明”是指明朝滅亡后,明室后裔在南京、福州、肇慶、安龍、昆明等地建立的福王朱由崧弘光、唐王朱聿鍵隆武、桂王朱由榔永歷以及魯王朱以海監(jiān)國等一系列政權(quán)。南明各政權(quán)都自稱“大明”,不會貶自己為“南明”。英國近代化學奠基人羅伯特·波義耳(Robert Boyle),于1671年通過荷蘭東印度公司得到一本南明時的《大明中興永歷二十五年大統(tǒng)歷》,并將其轉(zhuǎn)贈給牛津大學博德利圖書館。此為南明人自稱“大明”而非“南明”之鐵證。(2)《英國皇家學會與大清國的淵源》,2017年5月11日。https://www.sohu.com/a/139646147_523187(2020-02-23).上述政權(quán)滅亡后,“南明”概念反而有了尊崇它們的政治含義?!澳厦鳌币辉~是比附“南宋”而出,而南宋被認為是北宋的正統(tǒng)繼承者,“南明”概念的使用亦有此意,蘊含否定清朝的傾向,因此清朝滅掉南明后,為消解南明的正統(tǒng)地位和歷史記憶,而大興文字之獄,嚴禁撰述南明史和使用南明年號,“南明”一詞成為敏感的政治符號被禁止提起。清朝指稱上述南明政權(quán)及其時代、人民,一般都用“晚明”“故明”“殘明”“續(xù)明”“明季”“明末”“明余”“明亡”“大明亡國”“南疆”“南天”“南都”“勝國”和“明遺民”等概念,基本上沒有人用“南明”一詞來指代弘光至永歷時的歷史,或用“南明”作為史書之名。筆者檢索了清修的《明史》和《清實錄》,乃至《清朝經(jīng)世文編》等清朝文獻,均未見到專指朝代的“南明”一詞的蹤影。

      然而,仍有極少數(shù)人犯禁提出“南明”概念并用做書名,不過只是曇花一現(xiàn)。

      “南明”的概念,在清代康熙年間已經(jīng)出現(xiàn)。江陰人陳鼎(1650—?)在其所撰《東林列傳》卷一二《黃道周傳》的末尾,以“外史氏”為名發(fā)表議論:“嗟乎!明既亡矣,而先生猶狼倉(即踉蹌)以圖恢復(fù),不亦難乎?假使南渡以來,馬、阮即死,而任先生以國,或者李綱、趙鼎庶幾再見于南明,而社稷或可茍延于江左。奈何馬、阮不死,又欲誅戮東林,期于斬草除根而后快,則先生危矣。至唐王再起,已死之灰,焉能復(fù)燃乎?”(3)(清)陳鼎:《東林列傳》,周駿富輯:《明代傳記叢刊》第5冊,明文書局1991年版,第632頁。陳鼎這里稱“李綱、趙鼎庶幾再見于南明”,顯然是比照“南宋”而提出“南明”概念。《東林列傳》較早的刊本為康熙五十年(1711)的鐵肩書屋刻本,這說明此書當在康熙年間完成。那么,“南明”一詞的出現(xiàn)不晚于康熙年間殆無疑義。(4)高小娥:《“往事南朝一夢中,興亡轉(zhuǎn)瞬斗秋蟲”——有清一代南明研究史》,碩士學位論文,陜西師范大學,2009年,第1頁。不過,直到錢綺之前,清朝無人敢再提起“南明”一詞。

      19世紀中葉,錢綺(1798—1858)率先用“南明”一詞作為書名,撰寫了《南明書》。顧頡剛據(jù)此認定“南明”一詞為錢綺首創(chuàng):“明、清之際,流傳野史極多,但經(jīng)清政府的禁毀,加以文字獄大興,留存者極少。嘉、道以后,文禁不如以往的嚴密,但時間既相隔較遠,材料的搜集頗難,故成書極少。惟徐鼒有《小腆紀傳》六十五卷、《補遺》五卷。復(fù)有《小腆紀年》二十卷,用綱目體,搜集史料略備。又錢綺《南明書》三十六卷,未刊行,傅以禮曾見之;‘南明’一詞即為錢綺所首創(chuàng)。戴望對南明史亦曾用力,欲作《續(xù)明史》,惜僅成傳數(shù)篇。”(5)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上編《近百年中國史學的前期》,勝利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10頁。然據(jù)前文所述,“南明”一詞顯然不是錢綺所首創(chuàng),而是陳鼎,不過錢綺是最早將之用作書名的人。

      錢綺使用“南明”概念撰寫《南明書》,是在清朝對南明忌諱有所放松的背景下。道咸以后,“私家學者大都有結(jié)撰貫通性、綜合性的南明史撰述的學術(shù)追求”,錢綺便在這種背景下撰寫了《南明書》36卷,但該書“惜其散佚,不存于世”。(6)吳航:《清代南明史撰述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5頁。張星鑒(1819—1877)(7)關(guān)于張星鑒的生卒年份,參見蔡德龍:《張星鑒〈仰蕭樓文話〉及其駢文學意義》,《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第124頁。在《仰蕭樓文集》中稱錢綺“熟明季遺事,著《南明書》三十六卷……咸豐八年卒,年六十一”。(8)張星鑒:《仰蕭樓文集·懷舊記·錢綺傳》,《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7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28頁。吳航推測,錢綺撰著《南明書》,在道光七年(1827)之后。筆者認為《南明書》成于咸豐八年(1858)以前。

      除錢綺之外,夏燮和徐鼒兩位史學家也開始突破清朝的忌諱,直接書寫南明歷史。他們雖然打破清朝禁忌,直書了南明的歷史,但均未使用“南明”概念,只有同時代的錢綺直接用“南明”一詞作為著作之名。這說明,當時政治環(huán)境雖然有所松動,但仍然比較嚴峻。據(jù)錢綺在咸豐七年(1857)自述,道光十二年至道光十六年(1832—1836),他從正誼書院“肄業(yè)時”,書院山長、涇縣人朱蘭坡曾向他“詢及時文之外,涉獵何書”?當時“綺方搜羅勝國軼事,遂以閱《明史》對”。(9)(清)錢綺:《左傳札記》卷首《自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96-297頁。錢綺當時搜羅的“勝國軼事”,其實是南明史事,但卻回答說是在讀《明史》,隱瞞了事實。顯然,當時的政治氛圍,還不足以松動到可以公開搜集和撰寫南明史。因此,除錢綺外,他同時代的人,雖然都在撰寫南明史,但沒有人敢將自己的著作稱作“南明”。

      需要指出的是,乾隆時人南沙三余氏編寫的《南明野史》雖然用了“南明”一詞,但它不是原名,而是后人所改。其原名為《明季五藩實錄》(又名《明末五小史》)。(10)《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編者:《弁言》,三余氏:《南明野史》卷首,《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85種,臺灣大通書局1960年版,第1頁。1929年,王鐘麒對此書進行“校補缺文,是正稱謂……總顏為‘《南明野史》’”。(11)(清)王鐘麒:《跋》,三余氏:《南明野史》卷末,第275頁。由此可見,該書是乾隆時的書,但書名則是民國時的書名。謝國楨著錄此書為“《五藩實錄》八冊”,下注“商務(wù)印書館鉛印本作《南明野史》”,(12)謝國楨:《增訂晚明史籍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56頁??芍^一目了然。

      由于錢綺《南明書》的出現(xiàn),使得學界普遍認為中國人是在此時才提出“南明”概念。美國南明史專家司徒琳稱:“眾所周知,直到十九世紀中葉,中國學者才使用‘南明’這一稱謂。”并說:“南明一詞的晚出是可以理解的。此詞與中國歷史上長期以來約定俗成的對其他朝代、尤其是對南宋的稱謂一樣,意味著對某些政權(quán)表示尊重,視其為正統(tǒng)。而清朝官方對這些政權(quán)的態(tài)度盡量予以抹煞。大多數(shù)清朝學者提及1644至1662年這段時期,總是稱為明末、明季、南疆,或是用前朝亡國的典故以為暗示?!?13)[美]司徒琳:《英文版序言》(譯文),[美]司徒琳著,李榮慶等譯,嚴壽校:《南明史(1644-1662)》卷首,第1頁。司徒琳所說的“眾所周知”,便是指錢綺撰寫《南明書》這件事。顯然,她與顧頡剛一樣,都未能發(fā)現(xiàn)比《南明書》更早的《東林列傳》已經(jīng)使用過“南明”一詞。

      總之,“南明”一詞作為晚明偏安政權(quán)的代稱,始于康熙時陳鼎的《東林列傳》,在中國率先用“南明”作書名的是19世紀中葉錢綺的《南明書》。然而,在中國的東鄰朝鮮,乾隆時已有黃景源和成海應(yīng)二人用“南明”作為書名。

      二、朝鮮士人在清中期和清末兩度率先用“南明”作書名

      用“南明”作史書之名,最先出現(xiàn)在鄰邦朝鮮。乾隆年間,朝鮮官員黃景源有感于《明史》不寫弘光至永歷的帝統(tǒng),憤然撰寫了《南明書》,這是最早以“南明”用作書名的史書。據(jù)《李朝實錄·正祖實錄》記載:“(正祖)十一年丁未(乾隆五十二年)二月癸未,判中樞府事黃景源卒……景源字大卿,號江漢……常以春秋大義自任,見張廷玉《明史》,不與弘光以下三帝統(tǒng),乃撰《南明書》,三本紀,四十列傳,起弘光元年,迄永歷十六年?!蓖瑫r,他“又以崇禎以來,本朝諸臣之為皇朝立節(jié)者,作《陪臣傳》”。(14)《正祖實錄第二》卷二三,《李朝實錄》第48冊,學習院東洋文化研究所1966年版,第150頁?!爸醒性骸睔v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李光濤在復(fù)述黃景源著作時,一度將書名誤寫為“《南明史》”,并稱原書“不可見”。(15)李光濤:《中韓民族與文化》,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68年版,第116頁。

      與黃景源幾乎同時,成海應(yīng)(1760—1839)也對張廷玉《明史》未把南明三帝列入本紀表示不滿,特撰《〈南明書〉擬稿》以駁之。(16)[朝]成海應(yīng):《研經(jīng)齋外集》第四冊《〈南明書〉擬稿義例》,漢城:旿晟社1982年版,第159頁。

      朝鮮之所以率先用“南明”作書名,是因為當時的朝鮮以“小中華”自居,將自己視為明朝的繼承者,故竭力維護明朝及其后繼者南明的正統(tǒng)地位,對作為“夷狄”而入主中原的清朝則持排斥的態(tài)度。(17)孫衛(wèi)國:《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版,第359頁。正如纂修編年體明朝史書《續(xù)史略翼箋》的洪奭周(1774—1842)所稱,他自己撰寫“是書特揭弘光、隆武、永歷之號,以續(xù)崇禎之后,此非所謂尊正統(tǒng)、攘夷狄、明大義于天下者乎?今天下胥而為戎狄,雖有是書不能廣也,然不能廣于天下而廣之于吾東一國之內(nèi),則吾東方之意,豈不益有耀于萬世哉!”(18)[朝]洪奭周:《續(xù)史略序》,《淵泉先生文集》,韓國文集編纂委員會編:《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2131冊,景仁文化社1997年版,第263-265頁。

      不僅黃景源的《南明書》不傳,成海應(yīng)《南明書》也只是擬稿,并未成書。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當時的政治高壓所致。朝鮮雖然處于清朝外圍,但作為大清的附屬國,仍然感受到清朝排斥“南明”意識的巨大壓力。洪奭周稱“近世為明史者屢十家,皆迄于崇禎而已”。(19)[朝]洪奭周:《續(xù)史略序》,《淵泉先生文集》,韓國文集編纂委員會編:《韓國歷代文集叢書》第2131冊,第265頁。據(jù)孫衛(wèi)國所列《朝鮮王朝所修中國史書簡表》得知,關(guān)于明朝史書,沒有一個以“南明”為書名的。(20)孫衛(wèi)國:《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第258-261頁。事實上,朝鮮王朝所修的明朝史書中,有很多仍將南明歷史寫了進去。如正祖所撰綱目體《明季提挈》20卷,記錄了洪武元年(1368)到永歷十六年(1662)之明朝史事;佚名所撰的編年體《明史紀略》,記錄了洪武元年到永歷十三年(1659)的明朝史實;李玄錫所撰《明史綱目》23卷(1771年刊行),記述了明太祖洪武元年到崇禎十七年的明代歷史,同時將南明史實置于補編;南有容所撰綱目體《明書纂要正綱》18卷,意在更正李玄錫之誤,強調(diào)南明正統(tǒng),記錄了洪武元年到永歷十三年的史實;佚名所撰的《明朝殉節(jié)諸臣錄》11卷,系改編乾隆四十一年(1776)所刊《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而成,廢清年號不用,采用南明年號;趙徹永所撰綱目體《續(xù)明史》40卷(1839年刊行),以及李憲明所撰《清史提要》3卷,記載了南明與清初的歷史,以南明年號為準。然而,以上諸書都未敢直用“南明”之名。因此,乾隆時黃景源《南明書》之不傳,成應(yīng)海《南明書》之不成,蓋非無因。

      及至清末,反清運動興起,朝鮮又掀起了反清尊明思潮,已經(jīng)偃息的“南明”概念再一次興起。朝鮮人鄭喬(1856—1925)于1907年1月29日撰成《南明綱目》,1908年初刊于漢城普文社。全書共5卷,記事自崇禎十七年至永歷十六年(1644—1662),書中特重華夷之辨,大書南明弘光、隆武、永歷年號,以南明為正統(tǒng),黜清朝為僭偽。作者自道“書滿洲,即朱紫陽不書契丹,改其國號遼之義也”,表現(xiàn)出強烈的尊明貶清色彩,“從中仍可見其對大明王朝之眷戀與追懷”。(21)秦麗:《20世紀初中韓士人的“排滿”思想——以章太炎和鄭喬為線索》,《漢學研究》(臺灣),2019年第3期。鄭喬的《南明綱目》初刊后不久,即贈送給時在日本的章太炎,成為“南明”概念在中國傳播的觸媒之一。

      鄭喬的《南明綱目》傳入中國后,在民間有一定的收藏??谷諔?zhàn)爭時的1943年或稍前,章太炎弟子朱希祖到廣州雙門底黃忠裕公祠拜訪黃佛頤(1880—1946),“乃觀其藏書之有關(guān)南明者”,發(fā)現(xiàn)“其書大抵余已有之,惟蘇國祐之《易簀遺言》,及朝鮮人鄭喬之《南明綱目》,為余所未有”。于是他“借《南明綱目》抄錄一部,其書為五卷,閱讀一過,覺其中材料,皆世所恒見。惟間亦有希見者,有朝鮮人所記錄者,亦不可不參考之書也”。(22)朱希祖:《廣州征訪南明史料記》,《中國學報》(重慶),1943年第1期,第32頁。鄭喬的《南明綱目》也被謝國楨的《史籍考》載錄:“《南明綱目》五卷,朝鮮漢城普文社鉛印本。朝鮮河南鄭喬友向編撰,谷山盧憲容汝章參校,齊安黃翰周鶴汝考訂。”(23)謝國楨:《增訂晚明史籍考》,第440頁。這證明此書為他所親閱。此書在中國流傳自不待言。

      三、中朝“南明”概念及其史書在清末的交匯

      在朝鮮關(guān)注南明史的同時甚至稍前,中國的部分史籍已開始介紹錢綺的《南明書》。此時,人們不再顧忌清廷的忌諱,公然在史志著作中著錄錢綺的《南明書》。始修于同治八年(1869),成書于光緒二年(1876)的《(同治)蘇州府志》記載道:“錢綺……《南明書》三十六卷?!?24)(清)馮桂芬等:同治《蘇州府志》卷一三七《藝文二》,《中國地方志集成》編委會:《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10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518頁。1902年成書320卷、1921年(辛酉年)成書400卷的《清朝續(xù)文獻通考》,也直接記載道:“《南明書》三十六卷。錢綺撰。綺,字映江,號竺生。江蘇元和人,諸生?!?25)劉錦藻:《清朝續(xù)文獻通考》卷二六四《經(jīng)籍考八》,王云五主編:《萬有文庫》第二集《十通第十種》,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考第10082頁。

      與朝鮮反清運動相呼應(yīng),清末革命黨人也興起了反清運動,開始主動使用“南明”概念,試圖撰寫南明史。司徒琳指出:“大多數(shù)清朝學者提及1644至1662年這段時期,總是稱為明末、明季、南疆,或是用前朝亡國的典故以為暗示。但是在二十世紀頭十年,清朝推翻,民國肇造,反滿情緒隨之而起,于是南明一詞廣泛使用?!?26)[美]司徒琳:《英文版序言》(譯文),[美]司徒琳著,李榮慶等譯,嚴壽校:《南明史(1644-1662)》卷首,第1頁。

      1904年,同盟會元老、南社領(lǐng)袖柳亞子(1887—1958)可能已使用了“南明”的概念。他自稱于民國紀元前八年甲辰(1904)18歲時,“讀夏存古、張蒼水諸家集,并及全謝山《鮚埼亭文內(nèi)外集》,為搜討南明故事之始”。(27)柳亞子文集編輯委員會主編:《柳亞子文集·自傳·年譜·日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頁。這段記載是他后來根據(jù)回憶寫的《自撰年譜》中的文字,但考慮到柳亞子創(chuàng)立“南社”意在“操南音,不忘本”,以與北方清朝相抗衡,因此他使用“南明”概念的可能性是極大的。

      另一位同盟會元老、革命黨人章太炎(1868—1936),也使用了“南明”概念。這既可能是受錢綺《南明書》的影響,也可能受朝鮮鄭喬《南明綱目》的影響。章太炎自稱少時十分留心明季史料,熱衷表彰明遺民,甚至提出撰寫《后明史》的構(gòu)想。(28)秦麗:《20世紀初中韓士人的“排滿”思想——以章太炎和鄭喬為線索》,《漢學研究》(臺灣),2019年第3期。在這里,章太炎提出的概念是“后明史”,而非“南明史”。在“蘇報案”獲刑釋放后,章太炎東渡日本,在那里得贈《南明綱目》。據(jù)章太炎弟子朱希祖(1879—1944)在1934年2月8日回憶時所說:“朝鮮人鄭喬所撰《南明綱□》五卷。余于二十七年前留學日本時已在吾師章太炎先生處見之,時初出版,著者所寄贈也?!?29)朱希祖:《跋》,[朝]鄭喬:《南明綱目》卷末,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編:《域外所見中國古史研究資料匯編·朝鮮漢籍篇》第17冊,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90頁。章太炎赴日在1908年,則受贈《南明綱目》應(yīng)在此時或稍后。與章太炎關(guān)系密切的劉師培,可能見到了章太炎受贈于鄭喬的《南明綱目》,受其刺激,產(chǎn)生了撰述《南明書》的想法,“聞劉師培申叔曾欲作《南明書》,章太炎為之作序,惜未見”。(30)謝國楨:《增訂晚明史籍考》,第478頁。章太炎、劉師培等人對于“南明”概念已經(jīng)全然接受。

      “南明”概念在晚清的興起,究竟是源自中國的錢綺,還是源自朝鮮的鄭喬,仍值得進一步考訂。筆者認為可能受到了兩方面的影響?!短K州府志》和劉錦藻的《清朝續(xù)文獻通考》均著錄了錢綺的《南明書》,章太炎、劉師培通過二書得見錢書名字的可能性很大,而章太炎又直接受贈了鄭喬的《南明綱目》,與章太炎過從甚密的劉師培通過章氏接觸到鄭喬《南明綱目》的可能性也很大。也就是說,在清末反清潮流下,中朝兩國的“南明”概念及其背后的思潮已經(jīng)匯流。

      與章太炎在日本得贈《南明綱目》不同,湖北羅田人王葆心(1867—1944)在國內(nèi)得見朝鮮人所撰之《南明書》。清末,王葆心撰寫了《蘄黃四十八砦紀事》。他在該書卷二《鄂砦續(xù)篇》按語中稱:“吾觀朝鮮人所為《南明書》,其中書法實以正朔予安、紹諸帝而外本朝;其書法予奪,均本此義??梢姵r人乃以中國正統(tǒng)自居,而以清代為閏位也?!?31)(清)王葆心:《蘄黃四十八砦紀事》卷2,臺灣銀行經(jīng)濟研究室編:《臺灣文獻叢刊》第305冊,1972年,第38頁。此書的《采用書目》中有“《南明書》(朝鮮人編)”。(32)(清)王葆心:《蘄黃四十八砦紀事》卷末,臺灣銀行經(jīng)濟研究室編:《臺灣文獻叢刊》第305冊,第115頁。于此可見,《南明書》當時已傳入國內(nèi),從而為王葆心觀閱。王葆心閱讀《南明書》后,被謝國楨錄入其《晚明史籍考》中:“《南明書》。朝鮮佚名傳。按王葆心《蘄黃四十八砦紀事·鄂砦續(xù)編》注引《春在堂隨筆》云:‘吾觀朝鮮人所為《南明書》’云云?!?33)謝國楨:《增訂晚明史籍考》,第477頁;謝國楨著,謝小彬、楊璐主編:《謝國楨全集》第1冊,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478頁。謝氏此處疑有誤,“吾觀朝鮮人所為《南明書》”一句非俞樾《春在堂隨筆》原文,實乃王葆心在案語中所說。謝國楨明確指出自己“未見”該書,顯系從王葆心的書中轉(zhuǎn)錄。那么這部朝鮮人所撰《南明書》,究竟是乾隆年間朝鮮官員黃景源所撰,抑或是其他朝鮮人所撰,不得而知,但朝鮮人的南明史傳入中國,并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是不爭的事實。

      四、抗戰(zhàn)前“南明”史概念在民國的有限傳播

      民國肇建至抗戰(zhàn)之前,雖然“南明”概念因政治禁忌消失而得以松綁,但也因為其反清象征意義的消失而未受到特別重視。當時“南明”概念仍然由那批革命黨人及其弟子們堅持使用,如柳亞子和章太炎弟子朱希祖、孟森等人。

      柳亞子在民國建立后,仍然堅持使用“南明”概念。1917年他31歲時,于“四月十五日,南社第十六次雅集于上海愚園。六月二十日,為南明楊維斗先生抗虜殉國忌辰,偕邑侯李暾廬及友人沈長公輩詣蘆墟祠堂致祭”。(34)柳亞子文集編輯委員會主編:《柳亞子文集·自傳·年譜·日記》,第17頁。1918年5月2日,“周芷畦斌招集陶莊之水月庵,南明遺臣陳臥子先生亡命地也”。(35)柳亞子文集編輯委員會主編:《柳亞子文集·自傳·年譜·日記》,第18頁。

      與柳亞子同一陣線的朱希祖,受老師章太炎的影響也傾向革命。1905年,他赴日本東京早稻田大學習史,不僅拜當時在日本講學的章太炎為師,還受到孫中山中國同盟會的影響,立志用南明歷史,激揚民族大義。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他積極響應(yīng),被推為海鹽縣知事。秉承清末革命黨所推崇的“南明”意志,朱希祖在民國建立后,也一直在使用“南明”和“南明史”的概念,并以撰述南明史為己任。1931年,朱希祖發(fā)表《編纂南明史計劃》,明確提出“南明史計劃”并首次界定了“南明”的歷史范圍:“南明時代,指弘光、隆武、永歷三朝而言。自崇禎十七年五月起至永歷三十七年八月止(清順治元年至康熙二十二年,1644—1683年),約四十年。其間若魯王監(jiān)國,鄭延平王等事,亦包括在內(nèi)?!痹诖宋闹?,他表示:打算以三四年時間,“擬用紀、傳、表、志舊法”,編纂成大約六七十卷的南明史。(36)朱希祖:《編纂南明史計劃》,朱希祖著,周文玖選編:《朱希祖文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38、341頁。朱偰在《先君逖先先生年譜》中透露,1937年6月,朱希祖始“擬閱南明史,先融其全局史事,以備撰《南明史》,亦作筆記以記心得。時搜集南明史料,已至七百余種,方有意于《南明史》之撰著,而盧溝橋事變亦將作矣”。(37)轉(zhuǎn)引自中華書局:《南明史·出版說明》,錢海岳:《南明史》卷首,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頁。

      與朱希祖在北京大學共事(1931—1932年)的孟森,也傳播“南明”概念并講授“南明史”課程。孟森與朱希祖一樣,同屬于革命黨人。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他放棄了君主立憲立場,響應(yīng)革命,被推為共和黨干事。他的抗清立場,在揭露《清實錄》對相關(guān)記載進行粉飾的問題上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38)參見謝貴安:《民國學者應(yīng)用、整理和研究〈清實錄〉初探》,《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因此,與朱希祖一樣,孟森也接受了清末革命黨人倡導的“南明”概念,并在大學講堂上大力講授“南明史”。1931—1937年,孟森在北京大學歷史系講課時,編寫了《明史講義》,其第七章就叫《南明之顛沛》。孟森使用“南明”概念,雖說受到了清末革命黨人的影響,但也是他自己深思熟慮后的結(jié)果。他指出:“《明史》成于清。清入北都,早正位號,即不以明后為有國家之傳統(tǒng)。自古征誅得國,如漢之于秦,明之于元,為民除暴,無須假借于所勝之朝。元之于宋,與清相類,其于宋后,猶列二王于瀛國公之次,附本紀之末,明乎其為宋之君也。清歷世為明屬,受官借勢,并于急難時賜居邊內(nèi)以保存之,其與明,較元之與宋有間。至其修史,乃深沒南明,頗為人情所不順。當《明史稿》成時,南明三主,已援元修《宋史》例,止稱三王,然不次于本紀之后,而特于諸王傳之外,特辟《三王傳》,自為一卷,猶見其與尋常諸王不同。至正史成,而三王各附入其始封之王后,為其嗣王,位置與他嗣王等,則更掩其保明遺統(tǒng)之跡矣。今特矯而正之,敘事雖不能詳,名義要不可終晦也。”(39)孟森:《明史講義》,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72頁。孟森是最早以“南明”為專題在大學講課的教授之一。孟森接受“南明”概念,還見于他在1936年7月16日發(fā)表的《南明永歷帝致吳三桂書跋》一文的題目上,明確使用了“南明”一詞。(40)孟森:《南明永歷帝致吳三桂書跋》,天津《益世報·讀書周刊》第57期,1936年7月16日。后收入孟森:《明清史論著集刊》上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86-88頁。

      受清末革命黨借南明以反清的影響,民國學者在宣傳南明抗清英雄時,順理成章地使用了“南明”概念。1926年,陳乃乾、陳洙編成《徐闇公先生年譜》。徐闇公即徐孚遠的字,為明末清初松江華亭人,先后跟隨南明唐、魯、桂三王抗清。該年譜后有姚光寫的跋語,稱徐孚遠“刻意光復(fù);昊天不吊,賚志以歿”,考察其生平,“參預(yù)義旅、從亡海外,薦紳耆德之避地者,亦皆奉為祭酒,與南明之關(guān)系蓋不亞于鄭延平王及張尚書焉”。又說:“先生往矣,精神自在天壤。百世以下,讀者可以想望其風旨,而亦藉以考見南明二十余年之文獻矣?!焙箢}:“中華民國十五年(歲次丙寅)孟夏之月,后學金山姚光謹識。”(41)陳乃乾、陳洙編:《徐闇公先生年譜》“附錄一”《交行摘稿》姚光跋語,臺灣銀行經(jīng)濟研究室編 :《臺灣文獻叢刊》第123冊,1961年,第87-88頁。此跋中兩處提到了“南明”概念。

      正是在這種氛圍中,至20世紀30年代,“南明”一詞在一定程度上開始流行。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是直接著錄錢綺的《南明書》。1930年,范希曾在為張之洞的《書目答問》作補正時,在《雜史第六》之《明季北略》下增補:“元和錢綺《南明書》三十六卷,未刊。”(42)(清)張之洞撰,范希曾補正:《書目答問補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頁。1933年所修的《吳縣志》也著錄曰:錢綺“三十以后,按明季事實,著《南明書》三十五卷”。(43)曹允源、李根源纂:民國《吳縣志》卷六八下《列傳七·錢綺》,《中國地方志集成》編委會:《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12冊,第10頁。謝國楨在1933年問世的《晚明史籍考》中,亦有著錄:“《南明書》三十六卷,清元和錢綺映江撰。按綺,字映江,號竺生,元和人,清諸生,熟明季遺事,著《南明書》,咸豐中卒。是書屢為傅以禮等所稱,惜未見。”(44)謝國楨:《增訂晚明史籍考》,第477頁。雖然錢綺撰寫《南明書》是在文網(wǎng)漸寬之時,但仍然觸犯時忌,故其書并未流傳。民國時期,對此書廣加介紹,則反映禁忌無存。第二是廣泛使用“南明”概念。1934年刊印的龍顧山人郭則沄所纂的《十朝詩乘》,下面兩篇的標題《顧寧人詠南明史事》和《南明二賢士》均使用了“南明”概念。(45)龍顧山人纂,卞孝萱、姚松點校:《十朝詩乘》,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22頁。第三,后起的學者開始關(guān)注南明史籍并撰寫南明史。謝國楨(1901—1982)在1933年撰成的《晚明史籍考》中,對南明眾多的野史進行了介紹和考訂,被柳亞子譽為“研究南明史料的一個鑰匙”。(46)柳亞子:《續(xù)憶刦灰中的南明史料》,《文學創(chuàng)作》,1943年第4期,第38頁。1936年,謝國楨又發(fā)表通俗性的《南明史話》一文。(47)謝國楨:《南明史話》,《逸經(jīng)》(上海),1936年第1期。與此同時,錢海岳(1901—1968)開始從事南明史的撰寫。1920年前后,他在北京朝陽大學政治經(jīng)濟科讀書,到父親協(xié)修清史的清史館探視時,與清史館諸公馮煦、柯劭忞、繆荃孫、吳士鑒、陳伯陶等學者結(jié)識。諸公認為《明史》與《清史》都忽視了南明史的撰述,這使錢海岳萌發(fā)了編纂南明史的想法。1928年,錢海岳在南京擔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參謀處秘書時,得識南明史學者朱希祖。朱希祖在1913—1915年曾兼任清史館編修,與錢海岳的父親是同事。朱希祖將自己搜集到的南明史料借給錢海岳,兩人商量南明史的體例和寫法。錢海岳自述道:“嘗晤朱君希祖,希祖固治南明史而未遑成書者,相與往復(fù),上下其議論,并承假史材,頗窺羽陵、酉陽之秘?!?48)錢海岳:《南明史·義例》,第1頁。遇到朱希祖,使錢海岳在南明史編纂事業(yè)上得到強大的助力并受到了很大的影響。朱希祖發(fā)表的《編纂南明史計劃》,“擬用紀、傳、表、志舊法”,編纂成大約六七十卷的南明史。后來,錢海岳的《南明史》正是用紀傳體撰寫的。

      “南明”概念的流行,使得南明史開始成為官方認可的研究課題,并成為一門專門的課程和可供研習的斷代史專業(yè)。1931年,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在《三十五年來中國之新文化》的報告中,談到“歷史語言學”時,稱設(shè)在北平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分三組,其中第一組中“其屬于個人研究的”共有九個方面,第九便是“搜訪南明弘光,隆武,永歷三朝史料,編纂南明史及南明史的專題研究”。(49)蔡元培:《三十五年來中國之新文化》,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6卷,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85頁。這是朱希祖研究方向所產(chǎn)生的影響,因為朱希祖就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特約研究員。同年,清華大學開設(shè)了南明史課程。據(jù)楊鳳起所撰《清華大學歷史學系課程概狀(1931)》之“本年新增之課程”中有“南明史,朱希祖,全年四學分”。(50)王應(yīng)憲編校:《現(xiàn)代大學史學系概覽 1912-1949》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747頁。這是有據(jù)可考的中國大學開設(shè)南明史課程之始。朱希祖在清華大學開設(shè)南明史,比孟森在北京大學講授明史中“南明之顛沛”,還要專業(yè)。1935年5月,新月派后期詩人、徐志摩的學生方瑋德于北平病逝,終年27歲?!霸娙伺R終前的一段時間,棄詩而準備攻讀南明史了,因此他留存的詩作不多,在中國新詩史的影響不大”。(51)姜德明:《書葉叢話——姜德明書話集》上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第176頁??磥恚厦魇返奈h大于方瑋德對新月派詩的追求。

      總之,由于清朝滅亡,“南明”禁忌消失,但借南明以反清的動力亦隨之消失,因此“南明”概念雖然仍在流行,甚至在個別學校進入課堂,但并沒有引起全社會的重視。

      五、抗戰(zhàn)引爆“南明”史的研究和史學書寫

      “南明”史概念迅速被傳播并為人們所接受,與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有直接的關(guān)系。1937年的“七七事變”引爆了南明史家加緊研究和撰述南明史的激情,促進了南明史家隊伍的形成。經(jīng)過南明史家的努力和宣傳,“南明”史概念風行中國,一時間成為全國皆知的顯學,也成為中國史學史上的一個特殊現(xiàn)象。史學史專著開始對南明史學展開歷史書寫。

      抗戰(zhàn)前,柳亞子、朱希祖等南明史家,均在推廣“南明”概念和南明史,也曾做了一些著書的準備,但都沒有大規(guī)模地展開研究工作??箲?zhàn)的爆發(fā)激發(fā)了他們的斗志,開始加速南明史的研究,因此形成了南明史研究的專業(yè)隊伍。

      南明史研究隊伍的排頭兵,當推柳亞子。他對“南明”概念進行了界定:“所謂南明的范圍,是從公元一六四四年即明歷崇禎十七年甲申五月三日弘光帝監(jiān)國南都起,到公元一六八三年即明歷永歷三十七年癸亥八月十三日漢奸施瑯入東寧,延平幼王朱克塽出降為止,共計四十年。這四十年的歷史,正是漢人和韃子斗爭的歷史。這四十年間統(tǒng)治漢族的代表者,是南明三帝和延平三王,還有一個旁生側(cè)挺的魯監(jiān)國?!蓖瑫r指出:“南明史料這個名詞,是我杜撰出來的?!?52)柳亞子:《我的南明史料研究經(jīng)過》,《大風半月刊》第82期,1941年1月5日,第2685-2692頁。這是繼朱希祖之后,又一次較為系統(tǒng)地對“南明”所做的界定。二人都主張南明有四十年的歷史。柳亞子有自己的南明史研究計劃,坦稱自己所輯的《南明史綱》只是未來計劃的《南明紀年》的初稿,而編年體的《南明紀年》與紀傳體的《南明史》和紀事本末體的《南明紀事本末》這南明史三書,則是自己未來的奮斗目標。(53)柳亞子文集編輯委員會主編:《柳亞子文集·書信輯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05頁。他還提出了南明史研究的方法問題,在《致胡樸安》信中坦陳自己用的是舊方法,是準備為“將來用新方法研究南明歷史之人”提供方便。(54)柳亞子文集編輯委員會主編:《柳亞子文集·書信輯錄》,第210頁。柳亞子從1939年開始在上海整理南明史料,在自述中稱:“我整個地做南明史料研究的工作,開始于一九三九年即民國二十八年己卯夏天的。這時候,蟄處在上海的活埋庵中?!?55)柳亞子:《還憶刦灰中的南明史料》,《文學創(chuàng)作》,1942年第3期,第44-49頁。由于受到日軍的威脅,柳亞子于1940年12月逃到香港,一年后又逃難桂林。來到西南地區(qū),當年的南明故地,使他對南明史有了更深切的體會,一直將“南明”作為規(guī)范的學術(shù)術(shù)語,并繼續(xù)從事南明史的寫作,還把自己筆名取為“南史”。(56)鄭逸梅:《世說人語》,北方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36頁。1943年5月27日,柳亞子在桂林致信沈雁冰,聲明“弟決計暫不來渝……現(xiàn)擬在此搞南明史”。(57)柳亞子文集編輯委員會主編:《柳亞子文集·書信輯錄》,第278頁。他與桂林名士朱蔭龍共同起草了一份《〈南明史〉編纂意見書》,并附有《南明史》擬目。(58)柳亞子、朱蔭龍同擬:《〈南明史〉編纂意見書》(附《南明史》擬目),《大千》,1943年第1期,第38-40頁。柳亞子堅持南明史史料搜集與撰述的信念,使他獲得了“南明史泰斗”的稱號。(59)柳亞子:《紀念三百年前的甲申》,柳亞子著,郭長海、金菊貞編:《柳亞子文集補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263頁。

      與柳亞子在研究南明史上同享盛名的朱希祖,在抗戰(zhàn)時,也在南明史的研究上有強烈的責任感。作為歷史學家,朱希祖的危機意識較常人要早。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欲纂述南明史乘”。當中山大學校長鄒魯聘請朱希祖為文史研究所主任時,他認為“兩粵為南明諸王興兵抗?jié)M之所,適于搜集實地資料”,于是赴任。經(jīng)過南京時,“順道訪朱明舊院遺址,搜求明季史跡”。在廣東講學時,“輒與南中人士,訪古問奇,所得南明史料,及兩廣方志尤富”。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朱希祖隨中央大學遷往四川。朱希祖的學術(shù)面很廣,但“于蕭梁及明季歷史,尤悉力赴之”,研究“南明史,則成《明季史籍題跋》六卷”。當時史料分散,結(jié)果“蕭梁、南明二史,不及卒業(yè)”。(60)本段所引,皆參見羅香林:《朱希祖》,中華學術(shù)院編:《中國文化綜合研究——近六十年來中國學人研究中國文化之貢獻》,華岡出版部1971年版,第310-329頁。朱希祖在抗戰(zhàn)時寫的南明史論著有《南明韓王本鉉考》(未刊)、《南明廣州殉國諸王考》(《文史雜志》第二卷第七八期合刊)、《南明三朝史官及官修史籍考》(《清華周刊》第三十卷七期)、《廣州征訪南明史料記》(《中國學報》第一期)。上述朱希祖的原著,皆使用了“南明”和“南明史”的概念。他已把它們當作標準的學術(shù)術(shù)語。

      抗戰(zhàn)時,翦伯贊(1898—1968)介入南明史研究。從1940年起,他先后撰寫和發(fā)表了《論南明第三個政府的斗爭》《南明史上的弘光時代》《論南明第二個政府的斗爭》《南明史上的永歷時代》等論文,(61)翦伯贊:《論南明第三個政府的斗爭》,《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1年第3期,第111-130頁;翦伯贊:《南明史上的弘光時代》,翦伯贊:《中國史論集》第二輯,國際文化服務(wù)社1947年版,第274-297頁;翦伯贊:《論南明第二個政府的斗爭》,《中蘇文化雜志》,1941年第1期,第65-70頁;翦伯贊:《南明史上的永歷時代》,《中華論壇》,1945年第10-11期,第38-50頁。旗幟鮮明地將弘光、隆武和永歷政權(quán)稱為南明史上的政府。翦伯贊的南明史研究,主要針對國民黨右派借南明史、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攻擊中國共產(chǎn)黨的行徑而展開,有強烈的政治意義,引起了巨大的爭論,獲得了左翼人士的支持,但其部分論文也被國民黨政府所扣壓,不予發(fā)表。(62)張傳璽:《〈論南明第三個政府的斗爭〉發(fā)表記》,《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1年第3期。

      在朱希祖、柳亞子、翦伯贊等南明史專家叱咤風云之際,有一位默默耕耘但做出了實實在在成就的南明史家,他就是錢海岳。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錢海岳隨國民政府西遷重慶,隨身攜帶的《南明史》書稿幸未丟失。在重慶,他任職于開國文獻館,繼續(xù)修改其書稿。1944年,歲在甲申,距明崇禎甲申年(1644)相距三百年整,錢海岳終于完成了《南明史》初稿,“定為百卷”。(63)參見劉桂秋:《錢海岳簡明年表初編》,《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2年第10期。因為要繼續(xù)修改和增補,書并未付梓,故他在社會上一直默默無聞。

      與錢海岳寫書未出不同,徐安之1938年在廣州便出版了《南明諸王的復(fù)國運動》(二冊),(64)徐安之:《南明諸王的復(fù)國運動》,廣州時代動向社1938年版。在南明史研究中鞭先一著。此書的現(xiàn)實目的一目了然,就是針對日寇侵華所做的歷史回擊。這種撰著南明史的目的,在抗戰(zhàn)時的中國頗為普遍。

      抗戰(zhàn)時南明史家形成的隊伍,雖分散各地,但彼此之間有聯(lián)系,并相互幫助,共同研治南明歷史。1943年初,柳亞子曾托汪東(旭初)帶信向朱希祖商討南明史問題。朱希祖收到信后,打算閑暇時逐條答復(fù)。1月13日,朱希祖寫了《答汪旭初代柳亞子問南明史事書》約三四千字以作回答。(65)曹辛華、鐘振振主編:《民國詩詞學文獻珍本整理與研究》第6冊《汪東年譜》,河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71頁。南明史專家隊伍雖然政治傾向各有所偏,柳亞子、翦伯贊傾向中國共產(chǎn)黨,朱希祖、錢海岳傾向國民黨,但在借南明史研究以表抗日不屈之決心上,立場基本一致。

      戰(zhàn)時,中國史學史專著開始用“南明”概念稱述南明史書,對南明史學展開歷史書寫。

      1940年魏應(yīng)麒撰寫的《中國史學史》和稍后王玉璋的《中國史學史概論》,(66)魏應(yīng)麒:《中國史學史》,商務(wù)印書館1941年版;王玉璋:《中國史學史概論》,商務(wù)印書館1944年版。并無“南明”的概念和南明史學的位置。1942年,蕭一山在《近代史書史料及其批評》中開始用“南明”概念指稱南明史,指出:“清初楊陸榮撰《三藩紀事本末》,述南明諸王事跡,頗簡要,然比之計六奇之《明季南略》、溫睿臨之《南疆繹史》、吳偉業(yè)之《鹿樵野史》、徐鼒之《小腆紀年》、王夫之之《永歷實錄》、陳湖居士之《荊駝逸史》等書則詳略有間。南明稗乘,繁夥不可勝紀,大概皆明末遺民藉以寄托其故國之思者,此亦文字之獄屢興之一要因也?!?67)蕭一山:《近代史書史料及其批評》,國立東北大學《志林》,1942年第3期。后收入李孝遷編校:《中國現(xiàn)代史學評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518頁。這是在史學史論文中,學者首次用“南明”概念來指稱南明史并涵蓋南明史學。

      金毓黻還關(guān)注了近代以來學者對南明史書的撰寫情況:“近人無錫孫靜庵(其名待考)擬撰《續(xù)明書》一百二十五卷,惜未卒業(yè)。儀征劉師培、順德鄧實皆欲作《后明書》,亦皆未成,(自注云:鄧實《南疆逸史敘》,余向有《后明史》之志,因循中輟,舊友中志余之志者,其因循多如余,按舊友殆指申叔也。)師培且請章太炎先生預(yù)為之序矣。最近則有海鹽朱先生希祖,搜獲南明野史,多為珍本,實突過傅以禮所見,間有未著錄于《晚明史籍考》者,先生嘗言欲撰《南明史》,因循未果?!?73)金毓黻:《中國史學史》,第160頁。金毓黻提到的近代南明史家有孫靜庵、劉師培、鄧實和朱希祖。

      繼金毓黻之后,顧頡剛于1945年撰寫了《當代中國史學》一書,除簡要介紹了錢綺《南明書》并指出“‘南明’一詞即為錢綺所首創(chuàng)”外,還說:“戴望對南明史亦曾用力,欲作《續(xù)明史》,惜僅成傳數(shù)篇。”(74)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上編《近百年中國史學的前期》,第10頁。顧頡剛特別對當代的南明史研究給予了關(guān)注,指出:“南明史的研究,由于民族主義思想的刺激。在清末時,對于史料的收集與研究,已經(jīng)有人著手,劉師培及鄧實皆欲作《后明書》而未成,師培書已由章炳麟預(yù)為之作序。最近則以朱希祖先生用力最深。朱氏藏南明珍秘史料極多,曾在《中央研究院院務(wù)月報》二卷七期上發(fā)表其編纂《南明史》的計劃,惜其書未成,僅有論文:《史籍五種跋文》(《燕京學報》第三期),《南明史籍跋文》(《圖書月刊》二卷四期)?!?75)顧頡剛:《當代中國史學》下編《近百年中國史學的后期》,第94頁。顧頡剛與金毓黻二人都沒有提到遠離陪都的柳亞子和默默撰述的錢海岳,但畢竟都從史學史的高度對南明史學做出了難能可貴的總結(jié)。

      史學史專著是對中國史學進行總結(jié)的學術(shù)專書。它們對“南明”“南明史”概念的應(yīng)用和南明史學的書寫,促進了這些概念規(guī)范化、權(quán)威化的過程,加速了“南明”史概念的傳播。

      六、抗戰(zhàn)時“南明”語境的形成與概念的迅速傳播

      抗戰(zhàn)爆發(fā)后,由于日強中弱的現(xiàn)實,以及大片北方領(lǐng)土淪于敵手的局面,“大西南”成為中國抗戰(zhàn)的后方,一批批中國知識分子從淪陷區(qū)流落此地。他們從時空環(huán)境上,敏銳地感受到“南明”阽危和悲壯的氛圍,覺察到南明抗清的局面將“歷史再現(xiàn)”,于是清末革命黨人借南明以抗清的意識隨即復(fù)活,不同的只是將抗清轉(zhuǎn)向抗日,借南明的不屈以表示抗日到底的決心。加上前述南明史專家柳亞子、朱希祖、翦伯贊等人的影響,社會上形成了鮮明的“南明”語境,人們普遍地用“南明”或“南明史”來給明末清初的福、唐、桂、魯四王歷史打上烙印。黃裳指出:“大后方文化界當時均卷入‘南明熱’中矣?!?76)黃裳:《劫余古艷:來燕榭書跋手跡輯存》,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8頁。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吳晗聲稱自己到昆明“原是抱著搜輯南明史料的大計劃去的”,十年來“先先后后買了百十種書,幾百份碑帖”為研究南明史做準備。他還說當時“過路游客,在百忙中還上昆明和貴陽的圖書館作(南明史)研究”。(77)黃裳:《來燕榭少作五種》,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32頁。在此背景下,“南明”和“南明史”概念便在大后方風行起來。

      以對南明史料搜集和史書撰寫最執(zhí)著的柳亞子為中心,出現(xiàn)了“南明”及“南明史”概念向外輻射的現(xiàn)象,不斷向其周圍的朋友、學人傳播。

      文學家阿英(錢杏邨,曾用筆名魏如晦)接受了老朋友柳亞子的“南明”史概念。柳亞子于1940年12月16日在給阿英的《海國英雄》(四幕歷史劇)寫的《敘》中,將阿英所創(chuàng)作的歷史劇,直接冠以“南明史劇”:“如晦先生有創(chuàng)造南明史劇四部——《碧血花》、《海國英雄》、《楊娥傳》、《懸岙神猿》的計劃。而我平常好談南明史實,便接連不斷的通信起來。”又稱在他自己撰寫的《南明后妃宗藩志》即將脫稿的時候,阿英“已把他的南明史劇第二部《海國英雄》修改完成”。(78)柳亞子:《柳敘》,阿英:《阿英全集》第10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此后,柳亞子還專門寫了一篇名為《雜談阿英先生的南明史劇》的文章,把阿英編寫的歷史劇稱為“南明歷史劇”。(79)柳亞子:《雜談阿英先生的南明史劇》,《文學創(chuàng)作》,1942年第2期,第52-57頁。阿英本來沒有明確的“南明史”概念。他的《碧血花》又名《明末遺恨》,而非《南明遺恨》,(80)楊義主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圖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477頁。但經(jīng)過柳亞子不斷地灌輸“南明”概念,他也就接受了這一詞匯。在1942年2月劇本《碧血花》出版時,阿英題贈于伶之詩即云:“十年生死不相違,探史南明費品題。憂國憂民頻掬淚,‘璇宮’深處血花飛?!?81)上官纓:《上官纓書話》,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58頁。

      柳亞子“南明”史概念,還影響到著名文人郭沫若。1942年7月7日,郭沫若在他的《和亞子》一詩中詠曰:“欲讀南明書已久,美人遠在海之湄。薪樵豈有傷鱗意?大道如天未可衰。”后人在注釋中說道:“南明書:指《南明史》。郭沫若在《柳亞子詩詞選·序》中說:‘亞子先生……曾經(jīng)有志于《南明史》的撰述?!?82)王繼權(quán)等編注:《郭沫若舊體詩詞系年注釋》上冊,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30頁。1942年7月18日,郭沫若在致柳亞子的信中稱:“《南明史》深望早日殺青。著述如戰(zhàn)機,似乎爭取時間為要著?!?83)郭沫若:《郭沫若致柳亞子》,《戲劇春秋》,1942年第4期。轉(zhuǎn)引自曾健戎、王大明編:《〈屈原〉研究》,重慶地方史資料組1985年版,第225頁。

      柳亞子撰《南明史》一事,經(jīng)過雜志社同仁的談?wù)?,“南明史”概念被編輯們所接受。?jù)題名為符號的人回憶:香港淪陷,柳亞子來到桂林,“我與陳(邇冬)在桂林編輯出版《大千》雜志,就商請柳亞子先生將他寫的《南明史稿》交一部分給《大千》發(fā)表,柳慨然應(yīng)允并很快賜了稿”。(84)符號:《柳亞子不識自己的字》,政協(xié)武漢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武漢文史資料》第53輯《紀念武漢市文史研究館建館四十周年專輯》,武漢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1993年版,第51-52頁。

      柳亞子“南明”和“南明史”的概念,還影響到抗戰(zhàn)時的中學教師。據(jù)時為桂林某中學教師的彭久回憶:“同事們互相勉勵,為抗戰(zhàn)而寫文章。同事勸我取材于南明史。我說沒有資料。又有人說,柳亞老研究南明史有名,正好也來桂林,快去向他請教并愿意立即陪我去?!庇谑?,我們拜見了柳亞子,“向他請教南明福王時期陳子龍、夏元淳父子抗清的史實”。彭久第二次訪問柳亞子,得知“亞老有十二本史劇的偉大計劃。我們寫了福王時期抗清的《江左少年》,《吳日生》,寫了張煌言、張名振、鄭成功抗清的《趙瓊?cè)A》,寫了桂王時期李定國抗清的《翠湖曲》。全憑亞老的《夏完淳傳》、《吳日生傳》和搜集到的幾本小書。寫作中有不明了的地方,就去請教亞老”。(85)彭久:《幾時商略罄生平——回憶柳亞子先生》,《文教資料簡報》,1985年第4期,第16-17頁。在柳亞子的影響下,以彭久為中心的桂林中學的教師們,形成了研究南明史、編寫南明史劇的風氣。

      受到柳亞子南明史概念影響的還有廣東惠州人廖輔叔。廖輔叔(1907—2002)在“1943年,任柳亞子主持的‘南明史編撰委員會’秘書,參與撰稿”。當時“為生活所迫,以賣稿為生,還教授私人學生”。(86)何謙編:《幽蘭——古琴家李仲唐口述實錄》,太白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86頁。

      朱希祖與柳亞子有所不同,后者影響的是學術(shù)界,而前者的“南明”史概念還影響到了官方。朱希祖偏向國民政府的立場和優(yōu)勢,使他在抗戰(zhàn)經(jīng)費困難之際,向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提出建立國史館的議案,竟然獲得通過。國史館直屬國民政府,負責編纂中華民國國史史料。然而,在一份“全宗號34”的《國史館(1940—1949)》檔案中,竟然藏有《南明史稿》。(87)施宣岑、趙銘忠主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簡明指南》,檔案出版社1987年版,第65-66頁。看來,朱希祖將南明史稿的修纂也納入國史館的工作任務(wù)中。

      朱希祖倡導的“南明”史概念,也影響了他的兒子朱偰、女婿羅香林。1944年,朱希祖去世后,朱偰撰《先君逖先先生對于史學之貢獻》一文以志紀念,文中廣泛使用其父提倡的“南明”或“南明史”詞匯。朱偰將其父的學術(shù)成就分為十二類:“史學原理、史實發(fā)現(xiàn)(文物史跡)、史籍考訂、史籍輯佚、解決歷史疑問、史事辯證、中國文學史、中國經(jīng)濟史、斷代史(尤其是戰(zhàn)國史、蕭梁史、南明史)、目錄學、氏族學、金石學。”(88)胡文輝:《現(xiàn)代學林點將錄》,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24頁。朱偰在介紹朱希祖“史籍考訂”方面的成就時指出:“先君致力南明史料搜集,凡三十年,抄本秘笈,無不悉力致之……惜干戈擾攘,未能整理成書,然史籍之考訂,已有發(fā)表者不少。其南明史籍題跋,約五十篇?!痹凇皵啻费芯俊敝校靷闹赋觯骸跋染龑τ趹?zhàn)國史、秦史、蕭梁史、南明史,更有專門之研究。”(89)朱偰:《先君逖先先生對于史學之貢獻》,《東方雜志》第40卷第16號,1944年。后收入徐建榮主編:《孤云汗漫——朱偰紀念文集》,學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244-251頁。子承父學,朱偰成為朱希祖“南明”史概念的重要傳播者,并明確將“南明史”作為斷代史。顧頡剛在朱希祖去世后,寫挽詩道:“平生心事南明史,歷劫終教志不灰。”(90)顧頡剛:《顧頡剛挽詩》,朱希祖:《朱希祖先生文集》(第六集),九思出版有限公司1979年版,總第4382頁。顧頡剛接受了南明史為朱希祖終身事業(yè)的學界共識。羅香林在給岳父編好文集后,專門撰文介紹朱希祖的學術(shù)成就,文中大量使用了“南明”和“南明史”概念以作概括。

      在知識分一批批退向西南地區(qū)、南明史專家對“南明”史概念推轂的背景下,“南明”認知幾成共識。

      黃裳面對知識界西遷,感時傷事,敏銳地體察到南明的“歷史再現(xiàn)”,便“對南明史事給予了特別的關(guān)懷”。(91)黃裳:《劫余古艷:來燕榭書跋手跡輯存》,第58頁??箲?zhàn)時,江西人歐陽祖經(jīng)“有一個學術(shù)研究的興趣點是南明史。南明也是一個很復(fù)雜的年代。國難當頭,天地玄黃,朝代更迭之時,往往是考驗知識分子文人氣節(jié)的時候。他研究的是南明史,實際上真正關(guān)注的是抗戰(zhàn)。是一個學者在八年抗戰(zhàn)中對國家前途的一些思考。南明史的研究,是與現(xiàn)實相響應(yīng)的”。歐陽祖經(jīng)關(guān)于南明史的著作,有《南明贛事系年錄》和《王船山黃書注》等。(92)張國功:《溫情與敬意——一個出版人的編余零墨》,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350頁。他也是一個將南明直接用在書名上的民國學者?!澳厦鳌笔犯拍畈粌H在“大后方”西南地區(qū)流行,而且在其他地區(qū)也屢屢出現(xiàn)。1944年7月,湖南寧鄉(xiāng)淪陷的消息傳到陜北,謝覺哉寫了《聞日寇竄寧鄉(xiāng)》的《滿江紅》詞,其中有句子曰:“中國若亡,除非湖南人盡死(楊度語),從明末直到而今,英雄幾許!百萬農(nóng)軍北伐時,十三雄鎮(zhèn)南明史,豈是那十年奴化,能抑止?”(93)寧鄉(xiāng)人民革命史編寫組編寫:《寧鄉(xiāng)人民革命史》,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56-157頁。詞中就使用了“南明史”的概念。南明史家柳亞子雖然逃離了上海,但“南明”史概念仍然在那里延續(xù)。1940年2月13日,潘景鄭“自滬上青閣書肆”購得舊抄本《明季野乘》五種,隨即寫了題跋,稱:“綜此五種,皆志士眷懷故國而作,俱足補南明史事之遺?!蓖瑫r,他打算“藏此以備他日南明史輯之需”。(94)潘景鄭:《著硯樓書跋》,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69頁。

      南明史專家的努力,影響到官方對“南明”史的態(tài)度??箲?zhàn)時,武漢大學西遷樂山,時任該校教授的蘇雪林,于1941年“受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的委托編寫了歷史傳記集《南明英烈傳》。這部集子歌頌了17世紀抗清復(fù)明的仁人志士。隨后,她又以此為素材,寫成南明歷史小說集《蟬蛻集》,1945年由重慶的商務(wù)印書館出版”。(95)方維保:《國家情懷: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成年鏡像——論蘇雪林的戰(zhàn)時創(chuàng)作》,《淮北煤炭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2期,第7頁?!澳厦髟佻F(xiàn)”的歷史感與現(xiàn)實感交織形成的焦慮,并非僅僅出自學術(shù)界,官方顯然也有相同的感知。

      抗戰(zhàn)時,具有特殊含義的“南明史”在大學課堂上得以繼續(xù)講授。因日本入侵而西遷貴州的浙江大學就開設(shè)了南明史。1940年8月,夏定域應(yīng)竺可楨之聘,赴遵義浙江大學文學院任教,“講授《尚書學》、《南明史》、《清代學術(shù)概論》、《史部目錄學》等課”。(96)夏家鼐:《夏定域與〈四庫全書〉》,杭州市政協(xié)文史委編:《杭州文史叢編·文化藝術(shù)卷》,杭州出版社2002年版,第191頁;浙江省社會科學研究所編:《浙江簡志之二·浙江人物簡志》下冊,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01頁。在浙江大學暫棲之地遵義開設(shè)南明史,其現(xiàn)實意義十分明顯。而北平的燕京大學,在20世紀40年代似乎也開設(shè)了南明史的課程。據(jù)周汝昌回憶,當時燕京大學留學生林阿釋(Arthur Link)和他的一位好友在校外一同租房居住,“其友名叫James Parsons,留學研究南明史”。(97)周汝昌:《外國朋友林阿釋》,《師友襟期》,北京出版社2019年版,第395頁。這位詹姆士·帕森以研究南明史為務(wù),表明當時燕京大學開設(shè)了南明史的課程。無論是西南后方,還是北方淪陷區(qū),講授“南明史”實際上都表達了中國人抗戰(zhàn)不屈的決心。

      綜上,抗戰(zhàn)時,頗類南明以西南為根據(jù)地的時局,以及南明史家的推波助瀾,對流落西南和其他地區(qū)的知識分子接受“南明”概念,普及南明歷史,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七、抗戰(zhàn)后政治環(huán)境的消失與“南明”史熱的退潮

      抗戰(zhàn)后,借南明艱難處境以自警、南明不屈以抗爭的政治環(huán)境突然消失,“南明”概念的使用和南明史的重視也隨之降溫。當然,“南明”及南明史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不可能全然消失,作為抗戰(zhàn)時的記憶也無法抹去,仍然在民國末期流傳和應(yīng)用,但已明顯處于退潮狀態(tài)。

      那批自清末即已立志修史的南明史家,其中朱希祖已經(jīng)病逝,錢海岳依然沒有發(fā)聲,只有柳亞子仍在倡導南明史的編纂和研究。1945年11月9日,他致信新任上海通志館館長胡樸安,明確提出修南明史的愿望:“弟本擬恢復(fù)志館,延攬人才,以修創(chuàng)南明史為副業(yè)。今志愿已虛,惟有請兄于志館位置朱琴可、尹瘦石兩兄,給以干薪,庶得借志館之名,修明史之實,挹彼注此,同為文化前途而工作?!?98)柳亞子文集編輯委員會主編:《柳亞子文集·書信輯錄》,第327頁。在這里,“南明史”已經(jīng)成為柳亞子的事業(yè),甚至想借上海通志館來實現(xiàn)南明史的編纂計劃。

      對南明史頗為敏感的黃裳,戰(zhàn)后回憶抗戰(zhàn)時看過的南明劇目,仍然感嘆不已。1947年,他在文章中回憶:“《桃花扇》究竟不失為一部成功的歷史劇。現(xiàn)在雖然也有不少寫南明史事的劇作,然而沒有一部能超越它?!?99)黃裳:《秦淮拾夢》,江蘇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42頁??磥硭呀邮芰肆鴣喿赢斈杲o明季劇目賦予“南明史劇”的概念。

      黃裳對南明史的緬懷,又引起了明史專家吳晗的共鳴。1948年3月13日,吳晗在清華園給黃裳的書作序,稱黃裳“特別對于南明史事關(guān)懷”,而吳晗自己原本也是“抱著搜輯南明史料”的目的前往南明舊都昆明的。(100)黃裳:《來燕榭少作五種》,第332頁。同年,吳晗在給黃裳的《舊戲新談》一書寫序時,指出:“作者似乎對南明史事還在繼續(xù)探尋。”(101)黃裳:《榆下懷人》,北京出版社2017年版,第106-107頁。以上都以“南明”作為學術(shù)術(shù)語。

      曾先后擔任國立貴陽師范學院中文系、國立貴州大學中文系教授,兼職貴州文獻征輯館的李獨清,于1947年在編纂《貴州文獻匯刊》時,將《香草園日記》選入,寫了一篇《香草園日記序》。在這篇序中,李獨清明確使用了“南明”史概念:“晚明楊文驄有《臺蕩日記》,《祁彪佳日記》多至十余卷,記崇禎、弘光兩朝事甚詳,治南明史者,視為瑰寶?!?102)李獨清:《李獨清文史論文選》,貴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86頁。

      光復(fù)后的臺灣在大學課堂開設(shè)了南明史。臺北市人楊云萍(本名友濂,1906—2000),曾留學日本,畢業(yè)后回到臺灣。1945年,楊云萍任臺灣行政長官公署參議、臺灣編譯館委員。1947年,他任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授,講授明史、南明史、臺灣史、歷史哲學等課程。(103)周川:《中國近現(xiàn)代高等教育人物辭典》,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240頁。在鄭成功父子力撐到底的南明抗清基地臺灣講授南明史課程,一定是別有滋味。

      抗戰(zhàn)后的“南明”概念及其背后的南明史,顯得云淡風輕,那往日的熱鬧,已隨風而逝。對南明史研究繁盛狀況的恢復(fù)和超越,還要等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改革開放”之后。

      結(jié) 語

      指代南明斷代史的“南明”概念,在康熙年間陳鼎的《東林列傳》中最先出現(xiàn),但直到道咸間錢綺用作《南明書》的書名之前,都無人再用這一詞匯。清廷統(tǒng)治的松動為錢綺應(yīng)用“南明”概念作書名提供了契機,但同時代的人雖然敘述南明史事,卻仍不敢提到“南明”一詞。在東鄰,以“小中華”自居的朝鮮卻對清朝排斥南明做出反彈,乾隆朝時黃景源率先以“南明”為書名,撰成《南明書》,同時代人成海應(yīng)也作《〈南明書〉擬稿》,但前者不傳,后者未成。至清末,中朝兩國都興起抗清運動,朝鮮人鄭喬將其《南明史綱》寄贈當時已有借南明以反清之意的章太炎,增強了清末革命黨人的“南明”意識和抗清斗志,使“南明”史概念得以傳播開來。清朝滅亡后,民國肇建至抗戰(zhàn)之前,雖然“南明”概念因政治禁忌消失而得以松綁,但也因為借以反清因素的消失而未受到特別重視??箲?zhàn)爆發(fā),促進了柳亞子、朱希祖、錢海岳等南明史家隊伍的形成,引爆了他們對南明史研究和撰述的激情,中國史學史也展開了對南明史學的歷史書寫。由于大片北方領(lǐng)土淪于敵手,西南成為中國抗戰(zhàn)的后方,一批批知識分子流落當?shù)?,敏感地覺察到南明抗清的局面將“歷史再現(xiàn)”,加上南明史專家的推波助瀾,全社會形成了濃厚的“南明”語境,普遍使用“南明”或“南明史”概念來談古論今,使得這些概念盛行一時??箲?zhàn)結(jié)束后,南明史的政治意義消失,“南明”史概念的應(yīng)用和傳播隨之退潮。然而,“南明”概念和南明史學已成為不可磨滅的史學現(xiàn)象,不僅進入大學課堂代代相傳,而且成為研究課題常研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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