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 超(西安外國語大學 英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8)
《遠山淡影》作為石黑一雄的文壇首作,初版于1982 年公開發(fā)行,距今已三十年有余,期間多次再版??偟膩碚f,國內(nèi)外對于此書的評論主要集中于后現(xiàn)代語境中的文化批評、 新歷史主義背景下的作品創(chuàng)作背景分析以及國際文學框架下的跨民族文學交流新范式探討。 具體而言,一方面作者諸如“不可靠敘事”、反諷與批判以及第一人稱自我指涉性敘述方式等寫作技巧歷來被一些評論家視為進入石黑一雄作品世界的鑰匙。 國內(nèi)外學者在費倫、查特曼、布思等敘事學專家的不可靠敘事理論框架下對作品進行的細致分析對本文有一定的指導意義。另一方面,其作品中流露的深切的人文關(guān)懷、 開闊的國際視野以及主人公跨越時空漫無邊際的回憶與身世浮沉被視作觀察當代生活的一面棱鏡, 折射出當下社會生活的千姿百態(tài)。 正如一些評論家所論及,“石黑一雄的作品鼓舞我們將其不明確的技巧看作一種文化內(nèi)容”[1], 其作品中一切敘事技巧背后都潛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文化實質(zhì)。 這種文化實質(zhì)所指涉的當代現(xiàn)實通過作品的解構(gòu)技巧清晰地展現(xiàn)在讀者和評論家眼前,使得文本自身的能指符號指向了充滿“不確定性”的所指空間。
關(guān)于該作品國內(nèi)外的創(chuàng)傷分析傾向于將文本中的創(chuàng)傷置于社會大背景下, 從宏觀層面展開對于創(chuàng)傷事實的例證分析。 很少有學者從作品內(nèi)部出發(fā)細察主人公由平等對話失敗而產(chǎn)生的心靈創(chuàng)傷。 在文學全球化視域下, 本文試圖在考量以上諸方面的批評視角之余做出合理的批判與繼承, 從作品創(chuàng)傷的產(chǎn)生原因出發(fā)對作者在人文關(guān)懷背景下展現(xiàn)出的對于主人公生存狀況的持久關(guān)注做細致的分析, 進而明晰困擾主人公的異時空創(chuàng)傷的來源。 根據(jù)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對話強調(diào)“一種平等且?guī)в懈婧透绿刭|(zhì)的精神”[2]。而通過我們的分析,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創(chuàng)傷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來自這種精神的匱乏,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也自此開始。 本文擬以巴赫金關(guān)于平等對話的精神為準繩, 分析作品中空間對話的矛盾對立, 悅子自我指涉性對話的欺騙性以及與大女兒景子之間疏離式交流的災難性后果。 其間運用列斐伏爾、 霍米·巴巴以及愛德華·蘇賈等人的空間概念對作品中包含的空間差異與社會文化背景進行對比分析。與此同時,運用心理分析概念下對于創(chuàng)傷的解讀細察主人公在時代潮流中的痛苦煎熬以及自我救贖的可能性。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后, 空間理論開始出現(xiàn)加速發(fā)展和文化轉(zhuǎn)向的態(tài)勢。 在當今的文化批評視域下,拋開空間的文化意義而僅將空間視為“靜止的容器”[3]的觀念早已被顛覆。 空間的社會屬性被許多批評家前置,得到了更多理論關(guān)注。以列斐伏爾、???、詹明信等為代表的權(quán)力空間研究者致力于打破傳統(tǒng)物質(zhì)空間與精神空間的二元對立, 從而引入社會空間對于當代社會的塑造作用。 在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文學作品更多地附帶了一些跨文化、跨空間的性質(zhì),這一點在《遠山淡影》的國際化主題中可見一斑。根據(jù)巴赫金有關(guān)文化對話性的思想(整體性、 多元性、主體性、互動性等),“所謂跨文化就是文化的對話,跨文化研究就是文化對話的研究”[4]。主體在地理空間層面的遷移, 通常伴隨著精神世界的空虛與無處依托, 與此同時社會空間對個人的塑造作用也因文化背景的差異而產(chǎn)生一種斷裂感。 石黑一雄作品《遠山淡影》中的空間差異主要表現(xiàn)為長崎混亂的戰(zhàn)后空間與英國恬靜淡然的鄉(xiāng)村空間之間的文化沖突。 這一發(fā)生在歷時性層面的空間變換與共時性層面上不同文化的交互總用, 迫使主人公悅子在兩種意識形態(tài)之間徘徊,找尋自己的歸宿。
一方面,長崎在經(jīng)歷核彈危機之后百廢待興,同整個日本社會一樣,這個城市的文化“處于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階段”[5]。 表面平靜安詳?shù)纳顚崉t暗流涌動,空氣中處處都能感覺到變化。男女老少在戰(zhàn)后的余波中佯裝瀟灑地四處奔忙, 追尋那看似近在眼前其實遠在天邊的希望。 “人們開始重建家園,混凝土大樓拔地而起”[6]7, 一個又一個的重建計劃似乎讓大家看到了新生活緩步走來的可能。 然而事實卻遠非所有人期待的那樣, 從作者對于典型人物的塑造來看,悅子、藤原太太、佐知子以及周圍所有人在那段時間里都處在一種懸而未定的生活狀態(tài), 在已成定局的過去與尚未到來的未來之間無所適從。 透過悅子的視角,我們看到了盡是“污泥和臭水溝”[6]7的城市,人們在戰(zhàn)后的廢墟之上重建著曾經(jīng)的精神家園。在主人公悅子的印象里, 一望無際的城市深淵偶有星光點點,然而這星光看起來是那么的遙不可及。書中雖無一處直接描寫原子彈的爆炸, 但原子彈爆炸帶來的苦痛卻像陰云一樣籠罩在整個城市上空。 這一場戰(zhàn)爭帶走了無數(shù)人的生命,其中就有悅子、佐知子和藤原太太的親人。 然而面對災難的態(tài)度卻因人而異,藤原太太選擇接受并帶著傷痛等待希望,就像周圍大多數(shù)飽受創(chuàng)傷的民眾一樣。 按藤原太太的話說,“人們應(yīng)該想著未來才是”[6]17。這一表述恰恰表達著作者本人的價值觀念,往事已矣,未來可能才是我們應(yīng)該憧憬的地方。 作品中兩位女主人公的選擇在某種層面上也印證著作者的歷史觀。 悅子和佐知子在這一想法的感召下, 不顧一切奔赴并不確定的未來,只不過她們的選擇是逃離,另尋出路。 而根據(jù)我們的分析, 主人公的悲劇與由此帶來的創(chuàng)傷本質(zhì)上是在正確道路上的錯誤選擇,奔向未來并沒有錯,問題在于奔向未來的路上的錯誤選擇使其經(jīng)受著難以彌補的心靈創(chuàng)傷。
另一方面,作為發(fā)達國家的英國,似乎象征著悅子和佐知子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至少相對長崎令人窒息的生活而言。 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悅子與佐知子關(guān)于美國的討論中看出端倪,悅子借佐知子之口,為自己的選擇編織著正當?shù)慕杩凇?“但是說真的,我不覺得有什么可擔心的,我對美國并不陌生。 ”[5]33此處作者運用不可靠敘事的技巧,用美國指代英國,刻意模糊悅子和佐知子的身份。 但當我們解構(gòu)文本的修辭便會發(fā)現(xiàn)悅子的雙重身份, 兩種身份的重合才是其母親角色的真實化身。與所有渴望通過移民獲得解脫的人群一樣, 悅子和佐知子將自己即將去往的國度理想化了,在兩人的意識里,外面的世界充滿希望,英國也好美國也罷,會“更適合女孩子的成長”[6]140,而日本的生活則顯得毫無指望。 在這里佐知子試圖說服悅子,希望得到悅子的祝福,而悅子在試圖說服所有聽故事的人,希望得到所有人的理解。然而頗具吊詭意味的是,這個“烏托邦”式的英國社會卻最終間接導致了景子的災難性自毀。 悅子此刻不得不將自己做過的事情說過的話轉(zhuǎn)嫁到佐知子的身上,將自己的愧疚感抽離得無影無蹤。 垂垂暮年的悅子在英國鄉(xiāng)下同回憶的風暴做著徒勞無功的對抗, 看似毫無破綻的形象在作者“不可靠敘事”的解構(gòu)技巧下顯得漏洞百出, 這種編造而來的自我同一性轉(zhuǎn)瞬間土崩瓦解。口口聲聲為了女兒的未來與發(fā)展,實際上這一切只符合自己的愿望與利益。
相形之下, 處于英國鄉(xiāng)下的悅子歸根到底既不屬于長崎也不屬于英國, 她只是在兩個空間的裂縫中生存著,飽受回憶與悔恨的折磨。這種處境與成千上萬的海外移民一樣,他們都在帝國的中心被忽視,被邊緣化。 而這兩個空間的碰撞與對話之所以帶來創(chuàng)傷的原因恰恰就在于巴赫金所說的跨文化對話的失敗。 列斐伏爾提出的“表征性空間”概念強調(diào)空間的社會屬性,“表征性空間”是私人化的、經(jīng)驗性的日??臻g, 是“空間使用者和居民對空間的體驗和想象”[7]。由此可見,空間絕非簡單的物理名詞或地理符號,其背后暗含著龐大的意識形態(tài)體系。當主人公對戰(zhàn)后長崎如死水一般的生活失望透頂而選擇去往夢寐以求的英國時, 她便已然將自己投入了一種被動漂泊的狀態(tài)。換言之在兩種空間的交替變換之間,悅子的主體性已然消失,無法建構(gòu)自我的同一性,在分裂的狀態(tài)中四處顧盼。我們知道,對話的前提是兩方在確保平等的同一水平線上, 悅子和女兒景子的悲劇正是體現(xiàn)在她忽略了自己徘徊其中的兩個空間在實質(zhì)上究竟有多大的差異與對立。 她意識到了自己應(yīng)該選擇擁抱未來, 但卻忽略了究竟應(yīng)該以怎樣的態(tài)度去面對未知的日子。誠然,英國社會相對于日本的戰(zhàn)后環(huán)境是更加優(yōu)越的空間, 但一味地忽視自己和女兒通過主體性的喪失換取優(yōu)越生活所引起的價值問題, 必然導致由價值紊亂觸發(fā)的文化傳統(tǒng)的斷裂感。
根據(jù)薩義德關(guān)于“凝視”的觀點,“在英國社會的“凝視”下,日本文化長久以來一直是被看作“扭曲的、不正常的”[8]。悅子的移民決定并非單純的換個地方追求美好的生活。 這種選擇將自己和孩子暴露在西方社會歷來已久的種族歧視與偏見之下, 選擇本身是有待商榷的。 這種盲目所導致的就是自己悔恨終生,女兒香消玉殞。而她與女兒自離開長崎伊始都處在霍米·巴巴所說的“雜糅”狀態(tài),在兩種空間、兩種文化背景下尋找一種“居間”[9]的生活模式。根據(jù)兩人的結(jié)局來看,她們最終都未擁有這種所謂“居間”的生活模式。由此可見,悅子的整個虛構(gòu)與自我欺騙過程更多地附上了愛德華·蘇賈式“第三空間”的烙印, 她利用自身的不可靠敘事在物理和精神空間之間不斷重構(gòu),同時又渴望超越它們,從而進入一種具有開放性和包容性的“真實和想象的地方”[10]。
根據(jù)作者的解釋, 真正受過創(chuàng)傷的人傾向于認為自己的經(jīng)歷太過痛苦以至于無法言說,“于是借用別人的故事來講自己的故事”[6]154。 文中看似分離的人物悅子和佐知子其實是一個人的兩個側(cè)面, 或者說佐知子就是悅子的另一個自我。 悅子藏在佐知子的面具之下來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為自己的遠走高飛所導致的殘忍后果編造著恰當?shù)睦碛伞?然而這種看似高明的敘述方式被作品最后淡淡的一句“那天景子很高興,我們坐了纜車”[6]151戳破,“滿紙荒唐言”最終轉(zhuǎn)化成“一把辛酸淚”。 整部作品通過悅子和二女兒妮基在幾天內(nèi)的對話展開, 作為母親的悅子對妮基講述另外一個女兒景子的人生故事。 悅子之所以采用別人的故事訴說自己的故事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受限于自己的母親身份。 在二女兒妮基面前她需要表現(xiàn)的像一個關(guān)心女兒的慈母形象。
從佐知子登上文本的舞臺開始, 整個作品的敘事即分化成兩條脈絡(luò)。 從作者對于兩者形象的塑造來看,悅子是一個典型的日本女人,尊敬長輩,熱愛丈夫, 關(guān)懷家庭與孩子, 盡力維持家庭的和睦與融洽。佐知子是一個來歷不明的神秘女人,帶著自己的女兒萬里子,在城市之間徘徊,處處無家處處家。 所謂的兩個自我的對話圍繞著一個核心問題: 選擇離開日本的決定到底對不對?
站在佐知子的角度,“女兒的利益永遠是最重要的”[6]34,自己選擇帶她離開是一個合格的母親為孩子爭取權(quán)利的最佳詮釋。 盡管她一切的所作所為更加符合自己的利益, 她依然將女兒當作借口來掩飾自己的意圖。對佐知子來說,長崎是散發(fā)著難以忍受的惡臭的墳墓,而美國則是一個充滿可能性的國家,以至于她忽略萬里子的內(nèi)心想法, 擅自替女兒做了決定??v使這種可能性背后潛藏著無數(shù)的不確定性,她始終相信自己抓住了改變現(xiàn)狀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這份母愛我們無法否認,但這種愛的方式可能并不是女兒真正需要的。透過文本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女兒真正想要的其實只是母親的關(guān)心與陪伴, 至于在哪里生活顯然不是她真正關(guān)心的方面。
從悅子的視角出發(fā),她時而安慰自己“離開日本的動機是正當?shù)摹盵6]155, 而且自己時刻將女兒的利益放在心上; 時而又說自己其實一開始就知道景子離開日本是不會開心的,可自己還是選擇將她帶走。悅子的一生都在自我譴責, 深陷景子自殺的真相中無法自拔。 悅子顯然是明白了景子自殺與離開日本這兩個事件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 然而這種覺悟并沒有成為阻止悲劇發(fā)生的良藥,反而成了一味毒藥,伴著悔恨與歉疚在悅子的身體里蔓延。 隨著敘事進程的發(fā)展,悅子與佐知子的界限逐漸變得模糊,我們很難想象以上矛盾對立的兩種想法產(chǎn)生于同一個人的腦海。但事情就是這樣發(fā)生著,悅子與佐知子的合謀使得景子不明就里地踏上了毀滅之路?!澳阋遣幌矚g那里,我們隨時可以回來?!盵6]142然而這一去景子再也沒能回來,而悅子也永遠失去了心愛的孩子。
根據(jù)石黑一雄的觀點, 悅子略顯含混的敘述方式實際上是一種“自我欺騙和自我保護”,或者說只是為了“挽回一些顏面”[11]。 悅子在最具背叛性的回憶領(lǐng)地中,“利用記憶的模糊性進行自我欺騙”[12],建立起自身的保護機制。 但那種失去至親的痛楚在歲月的長河中化作一股“淡淡的回憶之流”,不斷沖擊著她的心理防線。顯然,悅子借用佐知子的形象進行的自我溝通,最終以收效甚微的謊言與欺騙收場。悅子的自我保護機制只能滑稽地證明自己自欺欺人的面目是多么的不堪。而我們了解到,這種并不坦誠的自我對話從一開始就與我們所理解的“平等”概念背道而馳, 悅子自始至終只是想通過自我指涉性對話擺脫困擾自己的回憶束縛, 將自己和女兒痛苦的經(jīng)歷封存在佐知子和萬里子母女身上,而不愿直面慘淡的現(xiàn)實。 她從回憶中提取出了與個人意愿相符合的部分,“拼湊出了一個符合她自我認同的‘新我’”[13]。然而因為其敘述所帶有的不可靠與自我解構(gòu)的性質(zhì), 這種自我欺騙式敘述方式到頭來只是欺騙了自己,將不堪回首的陳年舊事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悅子與景子, 佐知子與萬里子兩對母女之間的隔代交流從一開始就暗藏著毀滅性的因素, 這一交流模式隔絕彼此深刻的內(nèi)心體驗, 忽略了生活的本質(zhì)——對話。 巴赫金指出:“生活就其本質(zhì)說是對話的,人將全部身心投入話語之中”[14],如此才能展開平等的交流。 而母子間的疏離式交往既缺乏平等精神又罕有全身心的投入。 依據(jù)悅子母女與佐知子母女的雙重形象, 作者構(gòu)造出了悅子與景子相處的真相。文本中母女之間的交流主要集中于三個部分,這三個部分對于平等對話原則的忽略, 在不同層面上展現(xiàn)著文本中心靈創(chuàng)傷的具體來源。
第一部分是悅子回憶中佐知子母女的第一次逃離, 此時敘述者儼然是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對事件指指點點。 對佐知子來說, 自己是一個合格的母親,處處為女兒考慮,她覺得在美國萬里子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擁有優(yōu)越的生活與社會地位,“她可以成為女商人,甚至是女演員”[6]35。 這一部分悅子與佐知子的爭論或者說對話其實質(zhì)是兩個自我的互相欺騙。 一方面悅子在談?wù)撨^程中始終重復自己擁有幸福的家庭、恩愛的丈夫、光明的未來,然而這種重復時刻透露著虛假的信息,這只是她主觀臆想的產(chǎn)物。另一方面佐知子不斷地言說自己對女兒的關(guān)心,對未來的憧憬,但是這種言說方式只是拿女兒做幌子,掩飾自己的渴望。我們能夠看到,這一部分明明是討論萬里子是否能夠適應(yīng)去美國之后的生活, 但是兩人從未問過萬里子的意見。這場對話中萬里子的“不在場” 恰恰揭穿了兩位母親自私的面孔和母女之間難以溝通的現(xiàn)實。 離開長崎的決定自始至終都是佐知子一手操縱的,而萬里子只不過是一個提線木偶,被命運的力量扯來扯去。
第二部分是悅子回憶中佐知子母女的第二次逃離,此時萬里子終于有了發(fā)言權(quán),只不過她的聲音被淹沒在成年人關(guān)于利益與渴望的喧嘩與騷動中。當萬里子終于鼓足勇氣想要向母親表達自己的想法時,換來的卻是“現(xiàn)在沒時間談這個,我這會兒很忙”[6]135,萬里子一次又一次地重復“可是你說過我可以留著它們”[6]135,卻被母親置若罔聞。 萬里子唯一珍視的幾只貓咪,在母親眼里只是無用的“畜生”,其實佐知子從未關(guān)心過女兒真正的訴求, 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萬里子的人生,將女兒置于自己的陰影之下。而作為旁觀者的悅子也沒有站出來為萬里子說一句話,她不知不覺間成了佐知子的幫兇。當萬里子親眼目睹母親將小貓淹死在河里時, 母女兩人一生的疏離自此開始。再看悅子同萬里子的對話,這場對話看似是悅子在試圖走入萬里子的心扉, 但是她的目的卻是勸服萬里子隨佐知子一同遠去。 對于母親的怨恨、 對于那個陌生男人的敵視以及對于故鄉(xiāng)的眷戀無時無刻地折磨著萬里子幼小的心靈, 然而如此種種在悅子的眼里顯得不值一提。 正是在佐知子強硬的逼迫與悅子溫和的欺騙中, 萬里子踏上了去往異國他鄉(xiāng)的路。
第三部分的交流發(fā)生在景子在英國的成長過程中,這一次悅子卸下了偽裝,為我們講述了景子在英國所遭受的一切。面對不同文化的沖擊,景子始終無法融入新的環(huán)境,她選擇將自己封閉起來,待在那間屬于自己的房子里。 此處悅子犯下的最大錯誤就在于她依然沒有嘗試真正的走進女兒的內(nèi)心深處。 如之前一樣, 這一次悅子依然沒能與景子進行有效的溝通,而是任由女兒在自我毀滅的路上越走越遠。在一些評論家看來, 悅子與女兒的創(chuàng)傷在本質(zhì)上是不同的。悅子的創(chuàng)傷主要來自于戰(zhàn)爭和空間差異,而女兒景子除了經(jīng)歷以上創(chuàng)傷, 還有一層關(guān)于真正的母愛的缺失, 更遑論孩童與成人的承受能力本就存在差異。 悅子以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女兒的內(nèi)心感受從根本上就不可能真正地理解女兒的處境。 對于景子的自殺原因作者始終語焉不詳, 而主人公悅子也始終沒有弄清楚。然而我們能夠了解到的是,身處異國他鄉(xiāng), 以繼父為代表的西方社會使景子的存在顯得格格不入,在繼父的眼中景子和她的親生父親一樣,是“生性軟弱,喜歡自殺”[6]6的日本人的代名詞。而悅子作為景子在英國唯一的親人, 也沒能給予她應(yīng)有的心靈關(guān)懷,反而站在了景子的對立面。悅子總是勸說景子忘記過去, 期望她能像自己一樣融入眼前的生活, 卻不愿去思索景子抗拒社會、 消極避世的原因。根據(jù)巴赫金對于平等對話的闡釋,母子二人在這場交流中并沒有達到心靈的碰觸, 悅子歸根到底沒有尊重女兒的“主體性”,她只是將女兒視為一個附著在她自身“主體性”上的一個微不足道的“他者”。如此悅子便不得不接受景子在曼徹斯特公寓中上吊自殺的現(xiàn)實,任女兒凄慘的死狀在腦海里不斷翻滾。這種失敗的隔代交流化作一股難以抗拒的影響與焦慮,摧毀生命,留下難以彌補的創(chuàng)傷。
心理分析學派普遍認為創(chuàng)傷來自人類經(jīng)驗某一瞬間的刺激,這種外在的沖擊會殘留在主體的心理與無意識層面,起因是“無法逾越強烈的情感體驗”[15], 最后甚至可能被這種壓抑的情感體驗吞噬。而我們傾向于認為這種創(chuàng)傷具有強大的感染力,換言之這種消極的情緒力量不僅會危害自身而且會影響周圍的人。 作品中悅子所遭受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與對于生活的失望情緒迫使她選擇離開長崎, 帶著女兒來到一個陌生的國度,尋求改變生活的希望。然而在這一過程中, 急切的悅子將自己的焦慮帶給了女兒景子,并且拒絕同女兒進行有效的溝通,正是這種平等對話的缺失使得景子在兩種空間即文化背景下產(chǎn)生分裂的情感體驗,并最終選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根據(jù)弗洛伊德的劃分,悅子顯然屬于所謂的“悲傷主體”,在經(jīng)歷痛苦之后通過自己的移情機制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二女兒妮基與家庭,她雖然為景子的死亡感到惋惜,但這份惋惜更多地幻化成了感慨與無奈。 而景子就是“抑郁主體”的化身,拒絕移情,將對母親的仇恨與懲罰轉(zhuǎn)移到自我的心理空間, 對自我進行持續(xù)的心理懲罰。
在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框架下,“主體性、對話性,未完成性”[16]等概念揭示出主體與客體之間進行平等對話的可能性。而文本中空間對話,悅子的自我指涉性對話以及母女之間的疏離式交流所產(chǎn)生的創(chuàng)傷,主要是由于三種對話的失敗。
首先, 空間對話要求我們遵循上述主體性的原則,即對話的雙方都是獨立的,都有自己的價值。 然而文本中所展現(xiàn)的空間碰撞顯然是以英國為中心的, 整個日本文化背景在英國視域下都是畸形的狀態(tài)。這一點我們可以從主人公的選擇看出,在悅子的世界里,英國顯然象征著美好的生活,而長崎則是一潭死水。 在這里對話失敗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悅子拋卻了自己民族文化的特殊性, 轉(zhuǎn)而擁抱一個自己可能并不是那么了解的文化傳統(tǒng)。 這場對話以自身主體性的喪失為前提, 其結(jié)果必然是將自己置于受壓迫、被異化的處境。
其次, 悅子的自我指涉性對話的目的在于將自己從沉重的負罪感中抽離, 而不是試圖和曾經(jīng)犯錯的自己和解。 悅子始終不愿面對自己錯誤決定所造成的后果, 反而僥幸地認為女兒的自殺是一樁偶然事件。她始終不能理解偶然性背后潛藏著的必然性,因為這個事實難以接受, 作為母親的自己親手將自己的女兒推向死亡的深淵, 這是她一生都無法釋懷的傷痛。 悅子與佐知子兩個自我之間的對話只不過是悅子內(nèi)心兩個自我激烈的斗爭, 此時悅子的同一性被打散,她在斗爭的過程中東拼西湊,編造出了作品中“淡淡的回憶之流”,而這段回憶自身的虛假性又反過來證明她一切行為的徒勞無功。 悅子這種企圖憑借一己之力終止對話, 給歷史疑云蓋棺定論的做法,顯然是不負責任的自我欺騙。根據(jù)對話的未完成性,“所有一切仍有待于未來, 而且永遠如此”[17],對話結(jié)束之時便是一切終結(jié)之日。 在真正醒悟之前她必須一次又一次地在回憶中煎熬, 進行這種自我對話。
最后, 悅子與景子母女之間的疏離式交流明顯違背了對話性原則, 巴赫金認為對話的雙方是互動的,是相互交鋒,相互作用的。 而根據(jù)前面的分析我們了解到在這場母女交流中, 景子始終是一個被母親忽略的客體。 換言之, 兩者之間既無互動也無交鋒,更多時候是悅子替女兒發(fā)聲,替女兒作出決定。我們理解并且同情悅子在時代變遷中的艱難處境。戰(zhàn)爭帶來的創(chuàng)傷記憶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迫使她去國離鄉(xiāng),渴望一種異域的救贖。然而當她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并沒有問詢一下女兒的意愿。或者說她清楚女兒的決定,她深知女兒并不想離開日本,卻最終選擇忽視,將女兒束縛在自己的意志之下。評論家普遍認為景子死亡的主要原因是身份焦慮, 然而這只是外部原因, 真正的內(nèi)因是母女之間的對話失敗。 這種對話失敗使得悅子盲目中做出了悔恨終生的決定,將女兒暴露在了赤裸裸的民族偏見下,使年幼的女兒在兩難的境地野蠻生長, 并最終導向了無法接受的結(jié)果——死亡。 無論是真刀真槍的戰(zhàn)爭還是母女間沒有硝煙的對抗都向我們證明了一個道理:戰(zhàn)爭到最后受傷害最大的還是兒童。
將這三種對話失敗置于創(chuàng)傷視域下, 我們能夠看到作品中透露出的異時空對話創(chuàng)傷的普遍性。 首先, 二戰(zhàn)之后壓抑的社會環(huán)境迫使一部分日本民眾加入浩浩蕩蕩的移民浪潮, 渴望躍入西方福利國家的懷抱,但是等待他們的除了相對富足的生活之外,還有難以彌補的空間對話創(chuàng)傷。 面對兩個空間背后差異巨大的文化傳統(tǒng), 以悅子與景子為代表的日本移民為了構(gòu)建自身的同一性而苦苦掙扎。 《遠山淡影》通過主人公悅子“淡淡的回憶之流”,“完整地再現(xiàn)了戰(zhàn)后日本移民的復雜心理”[18]。 其次,我們在悅子與景子母女的疏離式交流中看到了人類社會普遍存在著的代際溝通的障礙。按照巴赫金的構(gòu)想,只有平等對話我們才能觸及“狂歡化”即“眾聲喧嘩”的本質(zhì),否則這世界上的一切紛爭、壓迫與異化將永遠也不會消失。 悅子母女之間無法溝通的本質(zhì)以及最終景子死亡的真相警示我們回歸平等對話的必要性。再者, 悅子的自我對話提示我們在以坦誠的心面對他人,面對世界的同時,不要忘記以一個開誠布公的態(tài)度剖析自己。在這里,石黑一雄“不可靠敘事”技法的恰當運用頗具反諷意味地向我們展示著自我欺騙被揭穿的后果。 三種失敗的對話將悅子與景子母女困在了那個由回憶的藤條編織的迷宮中, 而我們所謂的異時空對話創(chuàng)傷在“淡淡的回憶之流”中折磨著她們脆弱的神經(jīng)。
作品中空間碰撞, 悅子母女的疏離式交流以及悅子的自我指涉性對話在不同層面上展現(xiàn)了主人公平等對話失敗之后難以彌補的心靈創(chuàng)傷。 本文從巴赫金對話理論內(nèi)含的主體性、對話性、平等性、未完成性等特點出發(fā), 揭示了由三種對話帶來的創(chuàng)傷后果及其形成原因。同時,借助空間理論的基本概念以及心理分析的觀點對這種創(chuàng)傷進行了細致分析。 總的來說, 以上三種對話模式具有相當程度上的普遍性,代表著作者眼中的一代人,這些人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遭遇不同的文化,在新的世界里渴望證明自己的存在與同一性。他們的創(chuàng)傷緣起于對話失敗,必然需要一種更加有效的平等對話進行治愈。 從作者的筆觸來看,人文關(guān)懷的光輝閃耀在字里行間,石黑一雄借助不可靠敘事、反諷、第一人稱自述等技巧揭示出了身處困境中的人們文化內(nèi)涵及精神特質(zhì)的紊亂與缺失。在這個層面上,作者的創(chuàng)作觀念與巴赫金關(guān)于眾聲喧嘩的對話概念達到了微妙的契合, 因為平等對話背后潛藏著的是對主體性、獨立性、多元性以及人類解放等理念的持續(xù)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