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愛意尚未說破,兩個人由此生出了同樣的煩惱和期盼,有點酸,又有點甜。
1
羅伊云是一名玩具設計師,她剛提交的設計方案是一顆蛋——準確地說,是十二個像盲盒一樣的蛋,顧客在買下它、擰開它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每顆蛋里邊都藏著一個穿戴著不同朝代衣飾的人偶,集齊十二個人偶,就可以召喚一顆全員聚會的大盲蛋。
很幼稚、很可笑,是不是?羅伊云的領導也是這么覺得的,他的批評來得毫不客氣:“能買這玩意兒的人,腦袋怕不是也是一顆大盲蛋吧?”
收到這條微信語音的時候,羅伊云正陪著媽媽走在去中醫(yī)診所的路上。路邊的水果超市剛掛出草莓上市的招牌,紅瑩瑩的草莓新鮮惹眼,看得她有點兒口渴,覺得自己急需降火。
羅伊云買了一盒草莓,拿出手機付款的時候,領導的微信語音仍在接連轟炸,她一邊回復領導的質疑,一邊就空著手走出了水果超市……店主只顧著忙碌,都沒叫她一下!
她走出去一段距離之后才發(fā)現(xiàn)草莓不在手里,媽媽在生病,心浮氣躁地推了一下她的腦袋:“這怕也是顆瓜吧?”
瓜也是你親生的瓜!羅伊云腹誹著,嘴上仍然安慰著媽媽:“沒事,等會兒回去拿?!?/p>
中醫(yī)診所人很多,排隊就排了小半個上午。羅伊云拿著處方單去藥房取藥的時候,接到了另一條微信,是男友發(fā)來的,長長的一行字,大意是說他去西南地區(qū)支教了,今晚出發(fā),歸期未定,讓她不要找他、也不要等他了,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就好。
仿佛只是取個藥的工夫,男友就變成了前男友。而他在做出支教的高尚決定之前,一字半句都沒有和她提起過,這說明什么?說明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分手,他的未來與她無關。
羅伊云很難過。然而奇怪的是,相比于失戀的傷心,她更覺得悲憤和丟臉——一個男人已經(jīng)將她摒棄在他的生活之外了,而她懵然不知!
她沒注意藥劑師已經(jīng)將包好的中藥放在了她的面前。身邊有個人正看著她,輕聲問:“你沒事吧?”
“沒事?!彼剡^神來,語氣平靜地說了一句題外話:“剛買的一盒草莓丟了?!?/p>
她聽見他笑了一聲,于是轉頭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草莓剛上市,很貴!”
對方是個年輕男人,長著一張清俊的臉。他攤攤手,尷尬卻又不失溫和地說:“我……隨便笑笑,沒別的意思。”
這可真是奇怪的一天!羅伊云的白眼差點兒翻到了后腦勺。
他是何唐,和她一樣陪著母親來看中醫(yī)。今天之前,他們的生活軌跡全無交集。
而今天之后呢?
2
何唐之前是一名花卉攝影師,他賺錢不多,腳步丈量的地域不少,鏡頭燒掉的人民幣也很可觀。花草似乎任誰都能拍得好看,但真正拍得出意境仍然需要實實在在的功力。
很多時候,一味狂熱追求理想是會栽跟頭的,所以何唐不執(zhí)迷,看得開,他早就答應過父親,以后會子承父業(yè)。
父親做餐飲業(yè),從夜市街邊攤起家,如今已在本市擁有三家酒樓。父親年輕時打拼得很苦,因此苦盡甘來時,對一兒一女的要求仍然很嚴格。父親此前不曾阻攔過他的腳步,并且默默支持,但當他過了二十六歲生日之后的某一天,他發(fā)覺銀行卡里的余額越來越少,而父親卻不再向他表達物質方面的關切詢問時,他明白,父親是想讓他回家了。
于是,他給父親打了個電話:“我半個月之后到家?!?/p>
父親在電話里爽朗地笑,“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半個月后的一天上午,何唐跟在父親身后,正式進入酒樓管理的實操階段。
李靜楚的生日宴之前,父親是給何唐打過招呼的,囑咐他:“李叔叔的女兒,你們也有好幾年沒見了,記得過去打個招呼。”
何唐當時答應得很痛快,可是一轉身的工夫就給忘了。
那天,他從外面回來的時候,生日宴已經(jīng)散了。從服務生的小聲議論里,何唐記起了父親的囑咐,卻也不過一拍腦袋。然后他聽見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地由遠及近。他回過頭去,見那女孩穿著白緞子抹胸小禮服,肩上閑閑地搭著件外套,蜂腰鵝頸,很漂亮。
何唐朝她露出了一個笑容:“生日快樂,靜楚?!?/p>
“謝謝?!彼驹谒媲埃⑽⒀鲋^,一側耳環(huán)輕輕搖蕩,她說:“我的耳環(huán)掉了一只?!?/p>
幾個服務生立刻分頭去了包房和洗手間,回來都說沒找著,何唐只好道歉:“對不起!也可能是一時粗心沒見到。我會讓他們留意,有消息就馬上通知你?!?/p>
李靜楚笑了笑,說出的話卻和耳環(huán)沒什么關系,她說:“何唐,我們有幾年沒見了呢?”
十分鐘后,何唐接到李靜楚的電話,她說她的耳環(huán)找到了,落在車上。不好意思。
何唐啞然,那只耳環(huán)現(xiàn)在明明在他手里——清潔工在大廳的門邊見到的,他本來剛準備打電話給她。
何唐隨手將耳環(huán)放在了前臺,他說:“謝謝,改天請你吃飯?!?/p>
她很漂亮,很善解人意,然而,他并沒有心動的感覺,因此“請你吃飯”是掛電話的結束語,“改天”不知道會是哪一天。
只是,李靜楚當真了。后來的一周時間里,她一直在等他的電話。
3
羅伊云再次陪媽媽去看中醫(yī),中藥調理之后,媽媽的身體有了好轉,心情也開朗了不少,指著當初買草莓的水果超市對她說:“你看,就是那里!云云你以后能不能長點心?”
羅伊云覺得長一顆心已經(jīng)很累贅,再長點心怕是要累死了。在剛剛過去的兩周里,她不但和男友分了手,還辭了職——或許說被辭退才更準確些,因為她拍了領導的辦公桌,她還沖著領導吼:“你可以說我做得不好,但你不能說買它們的人腦袋就像一顆蛋!”
離職之后就有了空閑時間,于是她到底還是問到了前男友的支教地址,跑去當面鑼對面鼓地質問了自己被分手的原因,然后她知道自己被綠了。劈腿的前男友選擇去山區(qū)支教,想要用高尚抵消卑劣。
羅伊云在從山區(qū)回來的大巴車上,再次遇到了何唐。羅伊云上車時,他正靠在座椅上,專心致志地翻看著相機里的照片。
路況不太好,羅伊云坐下來時,背包撞到了他的肩膀。她沖他笑了笑:“不好意思!”
何唐抬起頭來,臉上瞬間綻開了笑容:“是你??!”
羅伊云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兩秒鐘后才開口:“我們……認識嗎?”
她的眼睛真好看,烏黑盈潤的瞳仁,映著他的臉容。他微垂了視線,他忽然覺得那雙眼睛似乎讓人不敢多看,卻又忍不住想看。
路況不好,顛得人的五臟六腑都要移位了。兩個人在相鄰的座椅里搖搖晃晃,肩膀和腦袋同頻晃動,世界仿佛也跟著變小了。
十幾分鐘的沉默之后,何唐看著路邊的景色,重又開口:“這個地方很美,你是第一次來嗎?”
羅伊云點點頭,“是的,估計也是最后一次?!?/p>
她已經(jīng)沒有很難過了。前男友坐在椅子上欲言又止、期期艾艾的語氣和神情,和當年那個陽光少年謬以千里,和他分手,她在感情上已經(jīng)不再覺得惋惜。
何唐這一趟專為拍獨蒜蘭而來,他給她看相機里的照片,告訴她:獨蒜蘭一株一花,植株像蘭花,根莖像大蒜,因此得名。
她由衷地贊美了他的照片,然后話題再次擱淺。他就像個技藝生疏的球員,試圖救球的心情有些迫切,他問:“你呢,來做什么?”
于是羅伊云就坦率地把前男友劈腿的事情說了,她說:“沉湎于回憶是一件很可恥的事,我只是不想做一個被蒙在鼓里的傻子?!?/p>
她自嘲地笑了笑,又說:“可是,我仍然是個被蒙在鼓里的傻子?!?/p>
“你不能這樣想?!焙翁瓶粗膫饶?,認真地說:“也許你們不是一個星球的人,所以終究要分別?!?/p>
車窗外,一輪圓月剛剛沖出山坳,是淡淡的白色,與如火夕陽遙相輝映。
何唐敲了敲玻璃,語氣里有幾分欣喜:“真美啊,你快看!”
感情是一件多么玄妙的事情啊,有時候僅僅是和某個人一起,于同一時刻看了同一幅美景,心底也會生出奇異的歡喜與親近。
4
羅伊云帶著她不被看好的盲蛋設計去了一家小玩具廠。玩具廠在郊區(qū),廠房很新也很簡陋,設備規(guī)模不大,很多玩具零件甚至需要去外廠加工。年輕的老板名叫譚升,他很喜歡羅伊云的設計,毫不吝惜對她的贊美。
羅伊云家住城南,上下班要倒三次公交,跋涉一個多小時。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家里的氣氛會讓她每天都煩躁得想要捶墻。從大型玩具公司到小玩具廠,用父親的話說,她是越活越窩囊了。
羅伊云讀書時成績優(yōu)異,但工作后仍然可以站上金字塔尖的人,終究只是少數(shù)。
接受子女的平庸與平凡,和接受自我的平庸與平凡一樣,是需要痛徹心扉的過程體驗的。父母之間的爭吵多是由此而來,他們的矛盾其實并不來自于對方,但只有老夫老妻彼此面對時,才可以直抒胸臆,將不滿的情緒表達出來。
那個周末,父母的口角在晚飯桌上已經(jīng)初露端倪,好不容易隱忍到晚餐結束,爆發(fā)于一個摔碎的瓷盤。羅伊云想回玩具廠,在那里她有一個寬敞的辦公室,哪怕趴在桌子上睡一夜也好??墒撬謸倪@樣的舉動會導致父母新一輪的不滿,況且這個時間段公交已經(jīng)停發(fā)了,她不舍得打車錢。
羅伊云一個人在街上慢慢走著,幾朵黑云被風席卷而來,很快下起雨來。她躲進路邊的烤肉店,炭火上蔓延而來的香味忽然讓她覺得快樂而安全。她要了幾串烤肉,生平第一次給自己要了瓶啤酒。雨夜里客人很少,等她喝完那瓶啤酒,再走進雨里時,一輛車停在了她的身邊。
車窗玻璃降下,露出了何唐清俊的臉,他說:“下雨了,上車吧!”
羅伊云笑了笑,一只手徒勞地遮在額前,想要擋住順著頭發(fā)流下來的雨水。車上沒有毛巾,他將紙巾盒遞給了她。她看著他笑,努力平穩(wěn)著語氣:“把你的車都弄臟了!”
“沒關系?!焙翁菩χ?,語聲柔和:“喝酒了?”
“嗯?!彼匀豢粗?,目光亮晶晶的,孩子氣地沖他豎起了食指:“一瓶!被你發(fā)現(xiàn)了?”
“是啊,被我發(fā)現(xiàn)了。”何唐驀然覺得心里軟軟地一蕩,他問:“你怎么了?還是失戀想不開嗎?”
“才沒有!”羅伊云大聲反駁,她看著路邊的景物,離家越來越近了,她借著那點兒酒意,問他:“你可以送我回玩具廠嗎?”
她的目光盈盈如有水光,他不由得笑了,問她:“哪里的玩具廠?”
“就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診所的方向,一直往前走,走著走著你就看見了!”
“我還以為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彼ζ饋恚骸傲_伊云,你還記得我叫什么名字嗎?”
“何唐!”
“那你還記得我們第二次是在哪里遇見的嗎?”
“大巴車上!”
“羅伊云,你的酒量這么差,以后不要隨便喝酒了哦!”
“遵命!嗯?我為什么要聽你的……”
急雨敲打著車窗,雨刷器飛快地動作著,眼前的能見度不高,視野里盡是水茫茫一片——可是這有什么要緊呢?向前走吧,走著走著,眼前的一切就都會清晰起來。
5
譚升給羅伊云解決了住房問題,她不用每天城南城北地來回跑了。他把車間旁邊的兩間空房簡單裝修,處理成了職工宿舍,安置了好幾名女員工。不但如此,他還好人做到底,連續(xù)好幾個周末都開車送她回去城南家里。
譚升的車第三次駛進小區(qū)時,受到了羅伊云父母的暗中圍觀。
上樓時,父母跟在她身后,空前默契地打問著“剛才那位小伙子”的情況。她正走到樓梯拐角,轉身時剛好俯視母親的臉,笑容使她臉上的皺紋愈發(fā)顯得深長,讓羅伊云心里瞬間生出了許多愧疚和不忍。
羅伊云忽然理解了他們。父母們總是一邊嫌棄,一邊擔憂,一邊數(shù)落著子女什么都做不好,一邊卻又覺得自家兒女無所不能,他們就在這種矛盾中反復拉扯,從子女的握拳而來,到自己的撒手而去。
“他是我們老板,做事很認真,很有魄力,玩具廠雖然現(xiàn)在規(guī)模不大,但一定會有發(fā)展前景的?!绷_伊云認認真真地回答:“媽媽,你不用為我擔心!”
母親便愈發(fā)想得深遠了:“那……他是單身吧?”
母親問的是譚升,羅伊云的腦子里卻突如其來地映出了何唐的臉。他,也是單身吧?
羅伊云和何唐有時候會一起出去吃頓飯、看場電影,就像任何一對朝向愛情發(fā)展的曖昧男女一樣,他們相處默契,無話不談。
再想起前男友,她的心里已經(jīng)沒有了隱隱作痛,也沒有氣憤怨惱,青春里的短暫相處,不過成了漫長人生中的一個分鏡頭而已。在彼此的人生里,他們再不會是對方的故事主線。
羅伊云的盲蛋設計即將推向市場,她每天都泡在工廠間里,關心著每道工序,跟蹤著產(chǎn)品制作流程,以確保成品的質量和安全。然而,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市場上搶先一步出現(xiàn)了盲蛋玩具,一時間居然售賣火爆。
羅伊云站在商場的玩具柜臺前,看著那些驚人雷同的產(chǎn)品——盲蛋不新鮮,可是里邊的穿著不同朝代衣服、梳著不同朝代發(fā)型的人偶,是她之前一筆筆畫的圖?。∮心敲磶酌腌?,她只覺得心跳如鼓、頭暈眼花。而盲蛋玩具的包裝盒上,明明白白地印著熟悉的廠址。
那是她的老東家??墒撬贀艽蚺f日老板的手機時,對方卻沒有接她的電話。
羅伊云去找譚升,辦公室里,他正沉著臉在打電話,他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就又沖著手機說:“他們剽竊的是我們的創(chuàng)意!”
他說的是“我們”,羅伊云有些溫暖,有些感動,也微微定了定心。
羅伊云拿出手機查找之前與老東家的聊天記錄,萬幸所有的文件傳輸記錄都沒有刪除,她慌張得有些手抖,不小心就將手機掉在地上,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一道細細的裂紋。
譚升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別擔心,交給我來處理?!?/p>
羅伊云的眼睛里瞬間彌漫了霧氣,信任與感激溢于言表。
幾天后,譚升果然處理好了這件事。只是,小玩具廠不足以與大廠抗衡,他們很吃虧。而且,盡管他們的玩具制作更為美觀精良,可是因為失了先機,市場銷量并不太好。
羅伊云很郁悶,譚升反倒勸慰她:“我們好好干,只有把工廠做大做強,才不會有人來欺負我們!”
他說的仍然是“我們”,羅伊云有些動容,像是兩個人真的成為了比肩前進的戰(zhàn)友,有著相同的方向和目標。
只是,當譚升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新款手機的時候,羅伊云還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將換屏之后的手機給他看,“一點兒問題都沒有,真的!”
譚升看著她,笑:“非要有問題,才能換新手機嗎?”
羅伊云點點頭,認真地說:“謝謝譚總,我真的不用換新手機?!?/p>
她的回答明顯有些裝傻充愣,他卻被她逗笑了。
譚升的眼睛里藏著某種情緒,正日益明顯地透露出來,她不想接招,但又害怕拒絕得太生硬,傷了兩人之間的信任與默契。
6
李靜楚在追求何唐,因為父輩們之間的關系,她也常常到他家里去。何唐的父母都很喜歡她,覺得她家世良好、落落大方,聰明伶俐卻又沒有太強的世俗功利心。父母慫恿何唐認真地和她交往,不能一味地讓女孩子主動,感情升溫需要兩個人的積極互動。
何唐拒絕了。因為他確定,自己喜歡的人不是李靜楚。
那天晚上,他和羅伊云約了一起吃飯。
羅伊云很欣賞譚升的工作能力和人品魄力,但又不想和他發(fā)展除了工作之外的關系,她有些心煩,吃飯時也懨懨地不太說話。
何唐一直在觀察著她的神色,終于忍不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有什么煩心事嗎?說說看,讓我試著給你排憂解難!”
盡管她的表述有些模糊,但何唐聽懂了。他和她碰了碰杯,輕聲問:“要不,你試試和我談戀愛?”
她愣了愣,整張臉迅速燒起來,語氣也有些慌張:“你開什么玩笑?”
何唐不是開玩笑,但一瞬間也有些慌張,不知道該怎樣準確地表達自己,情急之下,他居然冒出了一個蹩腳的想法:“我們也可以假裝談戀愛……這樣就可以避免掉那些煩心事!”
她看著他。年輕男人的眉眼,已然被時光洗褪青澀,整個人看上去溫潤卻又不失棱角。四目相對的這一刻,她確定,她的心里是歡喜雀躍的,于是笑容就漸漸地從眼睛里溢了出來:“你……可真有想法!”
“那就這樣定了!”何唐也笑了,他連名帶姓地叫她,像是真誠而篤定的盟友:“羅伊云,你相信我!”
后來的幾天里,何唐帶著羅伊云去和朋友們見面,他們不管走到哪里都會手牽著手,坐下來時,明明是寬大的沙發(fā),他也非要坐在她身邊的扶手上,一只手還要搭著她的肩膀。
于是,李靜楚很少再聯(lián)系何唐了,也不再去他父母的家里。
何唐每天都會去接羅伊云下班,他的黑色越野車就停在玩具廠門口的公路邊,一人一車扎眼得很,沒幾天同事們就都認得了他是她的男朋友。
他們曾在下班高峰時的大雨滂沱中,被擁堵在路上足足一個小時不止。車里響著溫柔輕快的音樂,他們似乎說了很多廢話,又似乎什么都沒有說,伴了雨線直擊的清脆聲響,兩個人心里全是期待與歡喜。
那時,她一遍遍地想,這條路啊,怎么不堵它個地老天荒!
那時,他也不止一次地希望,這條路可以遠一點、再遠一點。
兩個人的戀愛談得假假真真,但實在很勸退。譚升也是聰明人,自此與羅伊云多談工作,即使偶有玩笑,也從不越界。
這沒什么奇怪的,成年人的愛慕與喜歡,早就多了瞻前顧后、權衡利弊,少了不顧一切、舍生忘死。
大概也是緣于同樣的原因,何唐和羅伊云兩個人也仍然保持著之前的相處模式,不像朋友,卻也不是戀人。愛意尚未說破,兩個人由此生出了同樣的煩惱和期盼,有點酸,又有點甜。
7
夏天時,羅伊云在位于父母家和玩具廠中間點的小區(qū)里租房居住。何唐常常過來,給她檢查監(jiān)控、門鎖和門窗;給她布置客廳和陽臺;他有時會帶來切片的烤鴨,連同薄餅和蔥絲、面醬;有時帶著處理好的新鮮食材,在廚房里開著視頻通話向自家酒樓里的大廚學習鴿子湯的做法……這樣的細致程度怎么可能是在對待假女友?
終于有一天,何唐伸手擦掉她嘴邊的一點食物殘渣之后,卻沒有把手拿開,他說:“我是真的喜歡你。假裝交往什么的,不過是謊話。羅伊云,我們認真地談戀愛吧?”
羅伊云笑了,她也很坦誠:“我一直都是認真的。其實我很笨,做不到去和一個不喜歡的人演感情戲。”
就這樣,他們終于做成了真正的戀人,也顯露出了從前不曾顯露出的另一面。
一天晚上,剛剛離開沒一會兒的何唐重新敲響了羅伊云的房門,他靠在門邊上,有些無奈又有些賴皮地說:“我忽然想起來鑰匙忘帶了,我回不去家了。”
她笑著橫了他一眼:“不是指紋鎖嗎?”
他從她身邊擠過去,大搖大擺地坐進了沙發(fā)里,“反正就是鑰匙忘帶了!你要是不管我,說不定明早就會出現(xiàn)一條新聞,標題就叫‘年輕男子凍死走廊,曾求助女友不得響應,你就等著輿論討伐和良心譴責吧!”
羅伊云大笑起來:“現(xiàn)在是六月份好不好,怎么會凍死?”
“因為心里冷!”他繼續(xù)編,將她拉進懷里抱著:“求抱抱!”
兩個人沒羞沒臊的戀愛生活自不必提,當然,偶爾也會吵架,會彼此看不順眼。
他們第一次吵架,是因為身為攝影師的何唐,給女朋友拍的照片居然讓她大跌眼鏡。
在一處她很喜歡的老城墻下,她擺了半天造型,結果等她充滿期待地翻開他的手機相冊,看到的照片全是純原生態(tài),沒有美顏、沒有修圖,任何技巧都沒有,樸素得就像路人甲。
“一點兒都不好看!在你眼睛里,我就是這個樣子的?”羅伊云看著自己的男朋友,眼淚都快要落下來了:“你干脆把我P掉,倒是不錯的風景照!”
羅伊云覺得,在他的鏡頭里,一切都美,只有自己最丑。明明他拍的花草那么好看,景物也是,連街拍的行人看起來也很有味道。
她氣哼哼:“不想搭理你了!”
他蹭過來:“不要緊,我來搭理你了!”
他還說:“你以為給你修圖修得連親媽都不認識了,就是喜歡你?那不過是在取悅你?!?/p>
她振振有詞:“取悅也是因為喜歡吧?”
“悖論!”他拿過手機仔細端詳著那些照片,他說:“可我還是覺得很好看啊。你看,我們倆的合影,我自己也是這個樣子的嘛!這就是真實的我,你喜不喜歡?”
羅伊云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因為她喜歡。
而他正看著她,神情那么認真。也許這就像他喜歡在陽臺看日出,她喜歡在客廳看彩虹,你能說誰眼里的景色更美呢?
就像她說春天溫柔而短暫,他說春天狂野而迅疾,都對。愛情里,也需要求同存異。
就像,譚升不是不好,李靜楚也不是不好,只是因為各自心有所屬,玫瑰早已贈予心上人。
何唐拉著羅伊云的手,還把腦袋擱在她的肩膀上。他的頭發(fā)摩挲著她的臉頰和耳朵,心一下子便軟了。軟得就像是盛夏時節(jié)的棉花糖,甜糯糯、顫巍巍。
好一會兒,她輕聲說:“那你下次給我拍得好看一點!”
他用親吻堵住了她的嘴,他說:“不能再好看了,已經(jīng)犯規(guī)了!”
8
何唐的房子里有寬大的露臺,他用大壇子養(yǎng)著滿天星,開著白色的、粉色的花,擠擠簇簇地長著細細的綠葉,剛長出的花苞也是綠的,她看著那些花,像是感受得到他對待生活的細致溫柔,她說:“我還以為滿天星是沒有葉子的!”
“傻瓜,”他笑,蹲下身替她穿拖鞋,“抬腳!哎呀,抬左腳……”
夕陽從露臺的一側照進來,暈染出大片柔光,他輕柔地親吻著她的眉眼——時光一片靜好,可是他的手機響,是微信視頻聊天邀請,剛接通,羅伊云就聽見一個小孩子奶聲奶氣的聲音:“爸爸!”
羅伊云嚇了一跳,跟著叫他:“何唐!”
小孩子仍在叫:“爸爸!爸爸、爸爸!”
何唐攥著羅伊云的手,他看著屏幕上的小不點兒,聲音柔軟得不像話:“仔仔,是舅舅!舅、舅!”
他說:仔仔,媽媽去哪兒啦?”
一個女聲由遠及近:“仔仔,你又亂動媽媽手機!哎,何唐,你在干嘛呢?”
何唐用力地拉了羅伊云一把,于是她就這樣與何唐的姐姐倉促會面了。姐姐也算家長,羅伊云不覺出了一身汗。偏偏掛斷電話之后何唐還要笑她:“想哪兒去了?我早就跟你說過我有姐姐,忘了?仔仔剛從國外回來,一著急就只會叫爸爸,連媽媽都叫不出來……”
“你以為他是誰的小孩?傻不傻啊……”他說著,忍不住唇角翹起,低頭在她的額上輕輕一吻,“我喜歡你,只有你!”
她笑著仰起臉:“那你為什么喜歡我?”
他想了想,卻還是笑著搖搖頭,“不知道,反正一見你就喜歡了,心里像是有一塊帶磁鐵的拼圖,‘咔嚓一下,嚴絲合縫!等到在大巴車上又遇見你,心里簡直樂開了花……”
然而,即便如此,喜歡一個人,細想起來卻也不是無跡可尋。是他在診所里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明明無奈,卻又在母親面前努力平和的語氣;是她在大巴車上望向遠處時,唇角的一抹倔強堅韌;是她在深夜畫圖時長久弓起的后背,她踏實認真、一板一眼。
更重要的一點是,如果不是緣于愛,她大可以選擇志同道合的譚升。
可她喜歡何唐,她一見他就笑。
她喜歡他,便是認認真真的喜歡。她大刀闊斧,恨不能昭告天下,她的同學和朋友們,很快就知道她有了男朋友,她和家人的微信群里,也很快就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她生在平常人家,算不上富足卻也無憂,父母嘮叨而溫暖。和她的家人在一起時,何唐有著從未有過的被認同和被接納的安定與從容,仿佛自己天然就是這個家庭里的一份子。
9
那些在生命中發(fā)生過的事情,是不會消失的,它們也許會成為內耗,也許會轉化成其它積極的能量。
羅伊云接到了一家大型玩具公司的邀約,她跳槽了。
譚升一邊舍不得她離職,一邊卻又鼓勵她向更高、更遠處走。他給她辦了兩場告別宴,一場是在外面餐廳里,只有幾個相熟的同行和朋友,說了很多知心知意的話。
另一場是在玩具廠的食堂里,全體同事都在,譚升將紅包撒了好幾輪,氣氛熱鬧得就像過年。羅伊云忍不住說:“譚總,你再這樣的話,我就真的舍不得走了!”
譚升也笑:“別叫我譚總了,叫名字。伊云,咱們來日方長!”
羅伊云原本不勝酒力,告別宴上你一杯我一杯地敬酒,總有幾杯難以推脫,她有些醉了。
外面下著雨,何唐過來時,譚升安排了一位女同事給羅伊云撐著傘送上車,他站在門口,目送了她的離去。
男朋友的醋壇子被打翻了,盡管他確信譚升是她的良師益友,可他心里還是酸,酸極了。
回家的路上,他一邊開車,一邊問她:“你喜歡我嗎?最喜歡最喜歡的那種喜歡?”
她帶著輕飄飄的醉意,好笑地點頭,他又問:“我是誰?”
“男朋友!”
“誰的男朋友?”
微醺的羅伊云很可愛,響響亮亮地回答:“我的!”
“你是誰?”
羅伊云長舒一口氣,覺得好心累,她扳著手指頭給他詳細分解:“我是何唐的羅伊云,你是羅伊云的何唐,你是我的男朋友,我是你的女朋友,我們相親相愛、永不分離!”
她大聲地說完這些話,又把頭靠在座椅上,輕聲地、乖乖地問:“親愛的,這樣行嗎?”
喜歡一個人,真是魔力無窮。為一點小事認真地生氣,又毫無道理地消了氣。
“哇,說得這么清楚,似乎沒喝醉!”何唐好一會兒都沒收起笑意,后來他突兀地問:“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和我結婚?”
然而,羅伊云酒意上涌,似乎沒聽見他的話。她看著車窗外的天空,云層里正透露出一線湛藍,她的語氣里有著一絲欣喜:“你看,天晴了!”
他好笑,逗她:“天晴了有什么高興,你要進行光合作用了嗎?”
她扭過頭來看著他,嘴角向下一撇:“你是不是說我頭上有草?”
“我都長過一次草了!你不可以這么對我……”她眼巴巴地看著他:“你不可以喜歡別人,這輩子都只能喜歡我!”
何唐伸手攥了攥她的手,“你放心,我不喜歡別人。”
“如果你喜歡別人,你就是小狗,你發(fā)誓!”
何唐翹起的嘴角就沒有放平過,他鸚鵡學舌似的:“我發(fā)誓,如果我喜歡別人,我就是小狗!”
“最丑最臟的小狗,說!”
“好!如果我喜歡別人,我就是最丑最臟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