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荒漠圖書館

      2022-03-28 22:20:17江媛
      廣州文藝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母親媽媽

      江媛

      去年夏天,媽媽帶我們來到這條從礫石戈壁塌陷下去的巨大裂谷,幾乎嚇住了我們。我們沿著牛羊踩出的小徑下到裂谷底部,發(fā)現(xiàn)一條清澈的溪水正在大地的裂縫里淙淙流淌。陣陣穿谷風(fēng)吹起水的氣霧撲面而來,令我們遭受烈日炙烤的心魂蒙受潤澤。在干旱無垠的荒漠上遇見河流本就是奇跡,更何況這條清可見底的河流不怕死地沿著沙石俱下的谷底一路朝前奔流。站在谷底,我們捧起溪水暢飲,甘甜的冰雪融水滋潤了冒火的喉嚨,令久經(jīng)烈日炙烤的我們頓感清涼。我們光著腳在淺溪里戲耍,讓魚群輕輕親吻腳丫,享受舒服之癢。在流水的伴奏中,媽媽唱的歌謠被深谷的風(fēng)吹過一道道裂谷的褶皺爬上高聳的絕壁,一直飛到地面上去。在我們頭頂?shù)囊黄炭绽?,一只鷹正懸停于高空?zhǔn)備伏擊獵物,我們?yōu)槟苌畈厣罟榷械桨踩弧_@條大地的裂縫藏在絕壁高聳的陰影里,為走過漫長戈壁礫石路的我們提供了歇腳之處。媽媽從長在裂谷里僅有的一棵槐樹上摘下槐花塞進(jìn)提袋,為能獲得帶有故鄉(xiāng)記憶的美味而笑容滿面。

      媽媽,這水是從哪里來的呀?

      這是從昆侖山上流下來的冰雪融水。

      昆侖山?

      往日的懦弱和對戈壁的詛咒令我們面紅耳赤,這得有多大的水才能劈開又干又硬的戈壁,將一條溪流鑲嵌進(jìn)那道深深的裂谷里去呀!

      姐,這條河瘋了嗎?

      沒瘋。它一定是迷路了,找不到家了,才流到這里來的。

      我覺得它是戈壁灘的一道傷口,一直在流淚,水面的閃閃銀光就是它數(shù)不清的眼睛。

      雖然我們對這條河流充滿敬意,說出來的卻都是截然相反的話。媽媽領(lǐng)我們爬上裂谷,走進(jìn)林中找出那棵系著紅繩的胡楊樹來到埋著弟弟光的土丘前,哭得痛不欲生。

      光,媽來看你了,昨晚我夢見把你抱在懷里,你的眼睛又大又水靈,臉蛋白得透明,看見你的人都說這么漂亮的孩子恐怕留不住,想不到我們真的沒能留住你。都怪那個打魚的張彪,深更半夜朝墻上釘水老鼠皮,把我的光嚇得又發(fā)燒又抽風(fēng)……

      媽媽哭著把我們拔的大捧紅柳花堆在光的墳頭,兒子,媽媽沒照顧好你,每次想起你,就像有一把刀子在我的心里剜,媽媽真是后悔莫及呀!

      妹妹看見媽媽哭,一邊摳土朝墳上堆一邊跟著哭。三年前,父母把用被子包裹的光草草埋在這棵樹下,媽媽曾肝腸寸斷地發(fā)誓:等我們?nèi)蘸笥辛隋X,一定要打口像樣的小棺材把光好好安葬。

      媽媽,哥哥還在里面睡覺嗎?

      弟弟在里面會不會喘不過氣來?妹妹拽著媽媽的后衣角說:“晚上哥哥會不會鉆出土堆回家來看我們?”

      聽到我們的問話,媽媽的身子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簌簌滴進(jìn)干裂的土堆里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蹤跡。光的早逝打碎了父母延續(xù)家族香火的夢想,使身為女孩的我們無地自容,我們時而望著母親,時而朝四周的荒涼環(huán)望。當(dāng)我們?yōu)樵诳湛帐幨幍母瓯跒┳ゲ蛔∫晃锒拘臅r,一個黑點(diǎn)從遠(yuǎn)處緩緩地朝我們移來。

      媽媽,好像有人從鹽堿灘那邊過來了。

      我和妹妹指著那個小小的移動的人影,朝媽媽如釋重負(fù)地喊。媽媽一把拉起我和妹妹爬上一個更高的土丘,手里握緊棍子躲在土丘后望著遠(yuǎn)處那個漸漸變大的人影在明亮的日光里朝我們走來。

      媽媽,是拾荒老爺爺,他還拉了一平板車破爛。

      不是破爛,好像是書!好多書!

      這個老人是從哪兒弄來這么多書?你爸爸能保住幾本書就高興得不得了……

      媽媽放下棍棒長舒一口氣,我們?yōu)橛鲆姖h人而歡欣鼓舞。那位腰板挺直的老人拖著綁在平板車把手上的麻繩,一步一步走到我們面前來,雖然他衣衫破爛卻自帶一股凜然之氣。我和妹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直到看清了他滿臉皺紋中溢滿汗水的閃光,竟抑制不住喜悅奔下沙丘去迎接他。

      老爺爺,你為什么拉這么多書?

      老人將平板車架在土堆上,用毛巾擦去汗水,摘下頭頂?shù)牟菝币贿吷蕊L(fēng)一邊笑呵呵地說,我要給這些沒有家的書找一個家。

      書也要有個家?

      當(dāng)然嘍,書也怕風(fēng)吹,也怕雨淋,也需要人照顧。

      爺爺,你要書有什么用?

      不看書,眼睛是瞎的??戳藭?,眼睛亮堂了心里才亮堂。

      哦,爺爺,我們也要看書。

      我和妹妹圍繞平板車,翻著那些被捆成一摞摞的書,媽媽則圍著綁在平板車前的一個木箱看來看去。拾荒老人抽出一本帶圖畫的書一頁頁地翻給我們看,我們有時看書,有時看老人,為他的眼睛滑過一個個字符和一張張圖畫時透露出的睿智之光而著迷。

      老人家,你會做木匠活?

      媽媽里里外外摩挲著那個做工精致的木箱,顯得心事重重。

      是啊,有些書金貴,我撿到好木頭就做一個箱子,把這些書放在里面保存。

      爺爺,爺爺,你能不能給我弟弟做個木箱,媽媽擔(dān)心蟲子會吃光睡在土堆里的弟弟。

      媽媽被戳中了心思,把我們攆到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老人家,我想請你給我夭折的兒子做一口棺材,工錢我不能一下付清……你看能不能讓我分幾次……

      窮困令媽媽窘得滿臉通紅。老人合上那本畫著美妙插畫的書,從一個掉漆的皮包里掏出本子和鉛筆記下我們?nèi)胰说拿?,工工整整地寫上弟弟的名字、出生及夭亡的日期,又按媽媽的意愿畫出小棺材的圖樣,才收起本子和鉛筆對我母親說,等我給你的寶貝兒子做好了漂亮房子,就給你送來。

      老人安慰完母親,拉起裝滿書的平板車一步一步沿著裂谷朝西繼續(xù)趕路。媽媽目送老人往西走了很遠(yuǎn),才滿懷安慰地帶我們趕回家中。

      我給光定做了一口棺材,而且可以慢慢付錢。

      在哪兒,找誰定做的?

      哎呀,我忘了問那個老人叫啥住哪兒了!

      你沒毛病吧,這么大的戈壁灘見到誰你都信,人家騙了你賣錢,你還幫著人家數(shù)錢吧!

      你說話怎么這么難聽,我還不是想把兒子好好安葬。

      安葬兒子事小,想回沈陽是真吧!

      你神經(jīng)病吧!

      咋了,說中你的心事了?

      一向警惕的父親此時神經(jīng)質(zhì)達(dá)到了頂點(diǎn),他為一只陌生的腳踩進(jìn)他的領(lǐng)地而煩躁不安,更擔(dān)心媽媽離他而去。為了保護(hù)領(lǐng)地安全,他寧可無理地將一切威脅杜絕在外。他瞪著媽媽說,有我在,你就別癡心妄想!

      聽了父親的話,母親被激怒了。

      你整天疑神疑鬼的。在這個鳥都不下蛋的戈壁灘上,別說碰見壞人了,就是碰見人都難。好不容易遇見個人,你就不能把人家往好里想?

      你把人家往好里想,問題是人家都舉著刀等著你這種傻瓜上鉤呢!

      父親將自行車倒立過來,一邊用右手轉(zhuǎn)動腳踏板,一邊用左手拿樹枝蘸著瓶子里黏稠的機(jī)油朝轉(zhuǎn)動的鏈條上涂抹。母親在案板前舉著菜刀跺得一塊塊土豆四處飛濺,極力平息著對父親的憤怒。父親將涂好機(jī)油的自行車正過來,騎著它來來去去跑了好幾個來回,最后把自行車扎在門外,獨(dú)自坐在木桌旁唱著小曲就著大蔥蘸醬,把桌上的半瓶白酒喝得精光。

      那天,媽媽給弟弟做好新抱被的黃昏,拾荒老人拉著平板車來到了家門前。我和妹妹停下堆沙游戲跑上前去,老人從那件雖然破舊卻洗得潔凈的襯衫胸兜里給我們掏出兩本小人書。我和妹妹翻開小人書,為第一次看到一個陌生的奇異世界而大呼小叫著。

      原來,在戈壁灘外面還有這樣漂亮的地方和這么多人??!

      那叫城市,有很多人,有很多樓房,還有很多車。

      那里一定很遠(yuǎn)吧?是不是要走出這個鋪到地平線的戈壁灘才行?

      遠(yuǎn)著呢,走出戈壁灘后,還要坐車。一直過了玉門關(guān),那兒才叫內(nèi)地。

      哦,那我們這里就是外地了。

      我們聽著老人說著外面的“神話”,以驚奇的眼神盯著小人書里不可思議的人群和繁華,猛然覺得天地間裂開了一道縫,透過這道縫我們看到了一個全然未知的世界,那里生活著和我們截然不同的人,還有一座擠滿人群和房屋的被老爺爺叫作“城市”的地方。

      母親用顫抖的手指著書頁說,媽媽的家鄉(xiāng)沈陽就是這樣,一樣的街道一樣的樓房……轉(zhuǎn)眼我離開那里已經(jīng)十幾年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

      不知為什么,看著這些書媽媽突然變得黯然神傷,“我就是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長大的,要不是你姥姥去世,我也不會來到這個鬼地方!”

      我們猜想父親千方百計阻撓母親回沈陽,一定是怕媽媽把他一個人丟在戈壁灘上。

      拾荒老人同情母親的遭遇,小心翼翼地把那口做工精致的小棺材擺在涼棚下的木桌上,接過媽媽端來的一碗白開水和一個玉米面饃饃,坐在小板凳上有些拘謹(jǐn)?shù)匦】诔灾N液兔妹媚﹃蚰ス饣?、紅漆光亮的棺材四壁,為它的精致愛不釋手。

      媽媽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提出積攢在柳條筐里的二十幾個雞蛋,放在木桌上說,老人家,這次先把這些雞蛋給你,下次等我們把今年的公雞帶到巴扎上賣了,可以再多給您一點(diǎn),你可千萬別嫌少。

      拾荒老人從平板車上取下一塊刻著一家人姓名和弟弟光的姓名的石碑交給媽媽,這讓媽媽感激得不知所措。

      媽媽又從廚房里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浮著幾片蔥花的雞蛋羹,吹去浮在上面一層飄著油香的蒸汽,將木勺插進(jìn)嫩黃的雞蛋羹里,畢恭畢敬地請老人食用。

      拾荒老人吃了兩勺雞蛋羹,看著盯著飯碗咽口水的妹妹和我,用勺子舀出雞蛋羹,一勺喂進(jìn)妹妹嘴里,一勺喂進(jìn)我嘴里,直到我們吃得碗底精光,拾荒老人才放下飯碗。

      爺爺,能不能把這本小人書送給我們?

      爺爺,我也要這本小人書,上面有媽媽的城市和人群。

      老人家,我這兩個孩子太可憐了,她們生在戈壁灘,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城市,也從來沒見過人群……

      媽媽一邊從柳條筐里往布袋里拾雞蛋一邊說,我想買下這兩本書,但錢還是得欠著您……孩子們?nèi)绻豢磿?,都變成野孩子了,我?dān)心娃娃們早晚會被戈壁灘吃掉……

      母親朝老人欠身,滿含歉意,眼里淚光閃爍,實在是給您添麻煩了……

      我把這兩本小人書送給娃娃,這書會給娃娃們在戈壁灘點(diǎn)亮兩盞燈,不讓她們變成睜眼瞎。不過……老人撫摸著妹妹的頭說,一定要愛惜,這可是我從火堆里搶出來的。

      老人起身接過媽媽裝進(jìn)布袋的雞蛋說:“明天是個好日子,你好好地重新安葬寶貝兒子吧?!?/p>

      拾荒老人說完,拉著他的平板車?yán)^續(xù)趕路。我們把小人書捏得緊緊的,目送老人在起伏的戈壁灘上漸漸走成一個小小的黑點(diǎn)。

      第二天一早,媽媽帶著我們來到弟弟光的墳前。為了不傷到光,我們用手和圓頭的木棍刨出了被裝在爸爸做的簡陋盒子里的光……干癟縮小的光的骷髏臉上爬滿了小蟲,那件包裹光的棉被被蟲子蛀得千瘡百孔,許多蟲蟻從里面進(jìn)進(jìn)出出,媽媽拆不開那條和弟弟的肉體長在一起的小棉被,只得點(diǎn)起艾草和蕓香的火堆,將光放在火堆中間的土臺上熏香驅(qū)蟲?,F(xiàn)在的光和媽媽描述的天使天差地別,我和妹妹懼怕那一小堆縮在布滿破洞的抱被里的骷髏,都躲在媽媽的身后,看著媽媽用扇子將點(diǎn)燃的艾蒿和蕓香的青煙扇到弟弟光的枯骨上,一群群蟲蟻從抱被的洞里成群結(jié)隊地鉆出來,宛若吸飽了光的魂魄般揚(yáng)長而去,散落到一叢叢紅柳和沙棘叢中。

      媽媽為光驅(qū)完蟲,用剪刀剪去與光粘連在一起的破棉被,把那堆遭到無數(shù)蟲蟻啃食的痛苦的骨頭捧進(jìn)新抱被里裹好,放進(jìn)那口精致的小棺材里合上蓋子,小心地用錘子把一枚枚鐵釘釘進(jìn)蓋子,又重新把棺材抱進(jìn)墊著厚厚艾草的坑里。為了避免蟲蟻啃光弟弟那最后的遺骨,媽媽弄來艾草和蕓香覆蓋棺材,哭著用坎土曼清理礫石挖出下層松軟的土掩埋了光,并把那塊刻有全家人和光的名字的墓碑豎在了墳前。

      光,光……媽媽傷心欲絕地呼叫著弟弟的名字。我們記住了弟弟奮力與死亡搏斗的樣子,可憐的弟弟經(jīng)歷無數(shù)蟲蟻啃食后縮小的枯骨以及因遭遇病痛而變得空茫的眼洞、嘴洞和鼻洞都銘刻在我們記憶里,每想起一次都令人心碎。

      此后,媽媽不再提起光,我們也絕口不提,弟弟光的美被無形之賊偷竊得一干二凈,以至于我們眼中所見擊碎了心中所念。

      在我們重新埋葬光的第二天,父親帶著一臺不知從哪兒弄到的舊收音機(jī)回到家中,我和妹妹除了擁有了兩本魔幻的小人書外,又擁有了一臺能發(fā)出各種聲音的收音機(jī)。當(dāng)父親架好簡陋的十字天線蹲在地上笨手笨腳地調(diào)臺時,吱吱啦啦的電波讓我們總感覺有個命運(yùn)的鐘擺在世界各地?fù)u擺不定,捕捉著奇異的聲音世界。當(dāng)某個電臺出現(xiàn)清晰的聲音時,我們又感覺那是幸運(yùn)之神的鐘擺停在了那個地方,打開了那個地方聲音的萬花筒。當(dāng)收音機(jī)里傳來豫劇的婉轉(zhuǎn)女聲時,父親跟著那捏腔拿調(diào)的聲音搖頭晃腦地哼唱并為聽到了鄉(xiāng)音而一圈一圈地揉搓著自己的肚皮,顯得心滿意足。這個時候我和妹妹可以干一些平常不敢干的出格的事兒,不會受到父親的責(zé)罰。父親把收音機(jī)的聲音開得震天響,那唱得浪聲浪氣的小婦人簡直要從激越的板胡京胡梆子之類的鏗鏘頓挫聲中跳將出來了……這熱熱鬧鬧的市井悲喜鬧得喜歡昆曲的母親心亂如麻,她摘下圍裙扔到一邊,惡狠狠地沖過去擰小了音量,引得父親狡黠地嘿嘿一笑。

      在這個鳥都不下蛋的地方,要待到啥時候才是個頭啊!

      媽媽把被風(fēng)吹落在地的衣裳撿起來,重新掛在門前的繩子上,撐平,瞇著眼睛朝橫亙著深藍(lán)色山脈的地平線望去。

      媽媽,等我給戴勝鳥壘好房子,它就會在里面下蛋。

      望著媽媽那張苦惱不已的臉,我覺得晾衣繩上隨風(fēng)飛揚(yáng)的衣褲襯著遠(yuǎn)處白雪覆蓋的藍(lán)山很美。媽媽從麻袋里倒出苦苦草在樹樁上剁起來,四處濺落的苦苦草在她飛快揚(yáng)起又放下的菜刀下溢出乳白色的草汁,散發(fā)出濃郁的苦香。五只餓了一夜的雞從柵欄里伸出尖喙,抖動著鮮紅的雞冠,迫不及待地叫著。

      我在沙地上掏出一個洞,又用土塊將四周壘起來,催促著瑪依拉:“快,快,把它放進(jìn)來,我把洞口封上?!?/p>

      瑪依拉小心翼翼地捧著我們從墻洞里掏出來的戴勝鳥,把它放進(jìn)壘好的窩里,我還沒把洞口用樹枝封上,瑪依拉就撒開了手。那只被我們像寶貝一樣抱來抱去的戴勝鳥沖翻了我壘的窩,尖叫著振翅朝沙丘前的沙棗林子跌跌撞撞地飛去。

      媽媽,這下讓你說對了,戴勝鳥跑了,真不會給我們下蛋了。

      在我的童年,媽媽的話總能預(yù)言成真。比如前幾天,鄰居張標(biāo)劃著船從鹽湖收網(wǎng)回來,媽媽悄聲對我說,我看見張標(biāo)被繩子捆著雙手。果然,到了黃昏,鎮(zhèn)上來了幾個人,用一根繩子拴走了他。過去我一直以為繩子是用來牽驢的,現(xiàn)在我才明白繩子也能用來牽人。

      雖然媽媽的預(yù)言常常令人吃驚地變?yōu)楝F(xiàn)實,但每次看到那個又瘦又高的拾荒老人在人煙以外不慌不忙地尋找著什么,媽媽總會說,這個人很深沉,實在猜不透,你說他是個撿破爛的吧,他又滿臉書生氣,有好幾次,我看見他從收來的垃圾里挑出一本書,坐在樹下一看就是半天,連餓了、渴了都不知道,你說說這個老人是個什么來歷?

      你管他什么來歷?聽母親這樣說,父親嫌母親多管閑事。

      媽媽白了父親一眼,臉上升起鄙夷的神色。

      父親并不理會母親,他剛從胡楊林里打到一只野兔,正興奮地把兔子掛在立柱上,用鐵錘乒乒乓乓敲暈了兔子,忙著把黃灰相間的皮毛從熱騰騰的兔子身上剝下來。

      看到父親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媽媽賭氣地將一只喂狗的鐵盆扔在死不瞑目的兔子下方,坐在灶邊呼呼地拉起了風(fēng)箱。父親目光炯炯,一手持鋒利的小刀,一手扯著兔子的皮毛,麻利地用小刀從兔子身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剝下皮,嘴里呼哧呼哧地喘息著。小刀在兔子的皮肉間沙沙地走動,血從皮肉內(nèi)滲出來滴進(jìn)盆里,也淋漓到父親的藍(lán)布褲腳和花白的黑布鞋上。父親拽著剝出的白條兔子的腿,將它在滾開的鍋里擺了幾擺又拽出來,把它吊在掛鉤上瀝水。為了不與兔子那死不瞑目的眼睛對望,我們都繞開那根掛著兔子的柱子,為那只被剝光皮毛的、可憐的兔子難過。

      你說他拾破爛吧,又不全是,他究竟在找什么呢?

      這次媽媽有點(diǎn)像是自言自語。父親從屋內(nèi)抱出一條狗皮褥子,從上到下鋪在門口那張冷冰冰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開始讀他那本雖經(jīng)一路盲流丟了行李也舍不得丟的書,父親讀著讀著,飛濺的吐沫就噴濺到我們的臉上、頭上甚至嘴里,父親洪亮的朗讀聲有力地敲著我們的耳鼓,好幾天都在我們的耳際轟鳴。

      父親突然停下來,看著我們莫名其妙地說,每天我都得像老鷹那樣出去給你們覓食,還得像老母雞那樣把你們護(hù)在翅膀底下。

      對總也吃不飽的我們,父母常常覺得不堪重負(fù)。我們總是餓,父親越讀書我們就越覺得餓。每當(dāng)父親讀到“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我們都會抬起頭以寒鴉般的目光望向他,用目光抗議,你騙人!

      父親望著我們這兩個餓得想把什么都吞進(jìn)肚里的孩子,沉默下來。

      為了讓我們吃飽,父親只能四處奔命。一天黃昏,沮喪的父親發(fā)現(xiàn)了一只沖著地平線吠叫的野狗立即變得精神煥發(fā),他拿起門后的鐵棍,潛伏在那片隨時會被扎破腳掌的沙棗樹林子里,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只瘦骨嶙峋的野狗,生怕錯過了捕獵的機(jī)會。就這樣,父親日夜蹲守,接連打死了好幾只野狗,全部喂進(jìn)了我們的肚子。我們連撕帶扯地?fù)屖惩旯啡?,父親就把一張張顏色不同的狗皮用蘇打水浸泡后抱到鹽湖邊沖洗掉血污和油脂,把它們一張張釘在土墻上,任憑它們疼得在大風(fēng)中簌簌發(fā)抖。到了夜晚,我們出來解手,看到土墻上趴著好幾只狗,一只只朝著天空躥,似乎要把天空戳個窟窿,非要咬死要了它們狗命的人才肯罷休。我們又驚又怕,對那一只只趴在墻上的狗時刻敬而遠(yuǎn)之。后來,父親把這些皮子釘?shù)脚赃吥情g四處漏風(fēng)的庫房里,我們才算松了口氣。

      等到這些皮子晾干之后,媽媽就把它們從墻上取下來,坐在門口一張咿咿呀呀的木床上,用結(jié)實的麻線把這些黃黑白還有雜色的狗皮縫綴在一起,拼接成一條又長又厚的狗皮褥子。每當(dāng)母親在縫狗皮的時候,被烈日暴曬的狗皮似乎蘇醒過來,吐出一股濃烈的惡臭沖進(jìn)我們的鼻子和喉嚨久久不散。即便如此,等父親再次燉好狗肉,我們照樣吃得忘乎所以,把惡臭忘得一干二凈。

      我從來不坐在那張狗皮褥子上,而且能躲多遠(yuǎn)就躲多遠(yuǎn)。在那些厚厚的暖洋洋的閃耀著太陽光的毛皮里,我總能聽到好幾只狗被父親大棍敲死時凄慘的哀嚎,也總能看見褥子上布滿野狗死不瞑目的眼睛,日夜翻著它們白色充血的眼膜絕望地抽動著,從凄慘地哀求變成瞪裂眼眶地狂吠,這狂吠由遠(yuǎn)及近,時而群嚎時而獨(dú)吠,時而叫得震耳欲聾,時而又叫得低沉凄惻,令我越來越相信每一條狗都有不死的靈魂。

      我們過了幾個吃得很飽的冬日,終于把時常挨餓的心安放在身體里,而不再像過去那樣因為忍受不了饑餓,沒著沒落的心總是日夜朝外窺探,為圖謀逃出身體的囚籠而備受煎熬。在這段相對安穩(wěn)的日子里,父親總會在清晨沖泡一茶缸廉價的磚茶,像個國王那樣莊嚴(yán)地坐在窗下,面對窗外一望無際的荒蕪,在布滿蟲洞的木桌上攤開他那本封皮發(fā)黃的繁體字書,搖頭晃腦地大聲朗讀起來。他讀得津津有味,越讀越興奮,宛若整個戈壁灘都是他聲音的疆域,他雄渾的聲音遍布每一塊礫石、每一株沙棘、每一只鳥雀,甚至每一粒塵埃。父親越讀越起勁,他洪鐘似的聲音撞擊得我們搖搖欲墜的土屋沙沙掉土,嚇得平時用鋒利的牙齒啃食木柱的小蟲成群結(jié)隊地沿著木柱朝墻縫游去。整個清晨或黃昏,父親的朗讀聲在我們的頭頂轟鳴、盤旋,涌起聲音的浪濤,澎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又匯集到一起從敞開的門窗沖出去,嚇得一群偷食雞食的麻雀落荒而逃。

      在這片風(fēng)和四腳蛇的游樂場里,我們可憐的父親竟找不到一個聽眾。媽媽一門心思為了填飽我們的肚子而戰(zhàn)斗,我和妹妹則為戈壁灘的生靈和植物著迷,看著充滿感情朗讀的父親,我們雖然顧不上聽他讀書,卻又不忍心澆滅遭受貧窮折磨的父親這最后的激情,雖然我們聽得有心無心,偶爾還是不忘跟著他讀兩句,或是插一句嘴,我們惦記著戈壁灘上的野果和奇跡,雖然表面上對父親滿懷崇敬,卻從來不向他提問。即便這樣,父親仍舊讀得津津有味、搖頭晃腦以至于忘乎所以,仿佛在父親面前的虛空里聚集了很多幽靈和祖先在聽他讀書,他一邊朗讀一邊有節(jié)奏地打著拍子,只有頂出布鞋的右腳腳趾從破洞里朝外探頭探腦,時刻附和著他。父親仿佛是在向世界宣告,他只是暫時被厄運(yùn)流放在這片戈壁灘上,早晚有一天他會恢復(fù)一個讀書人的體面,以知識贏得財富和尊重。

      這天午后,父親正在唾沫星子亂飛地讀書,那個拾荒老人突然出現(xiàn)在門前的那片空地上朝我們拘謹(jǐn)?shù)貜埻?,他高大的身影和沉重的腳步,把正在吃食的雞嚇得呼啦啦飛上了屋頂。滿懷感激的媽媽,立刻熱情地迎出門來。

      老人家,來,坐,我去給你端碗水。媽媽從晾衣繩上拽下一塊布掃凈椅子上的灰土一邊給拾荒老人讓座,一邊忙不迭地鉆進(jìn)低矮的廚房,用水瓢從水缸里舀出水,倒進(jìn)我們家最好的一只陶瓷碗里捧了出來。

      那年月,我們家的貧窮從連門都安不起的兩間土坯房外加一間雜貨間就能看得出來。對于比雨水還稀少的來客,媽媽能從屋里端出來的只能是一碗水。面對老人的來訪,與荒漠廝守變得不合群的我們,目光野蠻地望著母親和老人,陷入一種見到同類的驚愕與好奇。雖然我們不動聲色,卻能感覺到對陌生人充滿警惕的父親手里握著鐵棍,渾身的汗毛早就豎了起來。母親對拾荒老人的熱情令父親升起一股怒火卻又不好發(fā)作,他盡力壓著滿肚子炮仗,把那根尖頭鐵棍在磨刀石上刺耳地磨來磨去,就像刮在我們臉上的陣陣寒風(fēng)。雖然我們不喜歡磨刀聲,卻能聽出父親的警告,從對情緒判斷的機(jī)靈程度上看,我們簡直就是從父親的肚子里爬出來的知心蟲,要不然我們怎么能聽出父親渾身毛孔僨張,豎起兩只耳朵甚至不肯漏過一聲嘆息,更別說漏掉一個停頓里所隱含的神秘暗示。我們像個熟練的觀察家那樣,將粗野的目光在父親和老人身上掃來掃去,為無法預(yù)料的下一刻而揪心,我們知道只要有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父親就會用鐵棍說話。

      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那根破棍子有啥好磨的?

      媽媽把一碗白開水放進(jìn)拾荒老人手里,因為聽不見他說些什么,沖父親發(fā)起火來。父親抄起木樁上那把既剁草又切菜的刀,磨得更起勁了。我們知道父親的忍耐已經(jīng)達(dá)到了極限,臨近爆發(fā),我們的心縮成了一團(tuán),不禁為母親的處境擔(dān)憂。就在前幾天,父親把茶缸里的煤油當(dāng)水給我喂了兩粒退燒藥,母親一氣之下把我們唯一的暖水壺摔成了碎片,父親當(dāng)然不會放棄這個報復(fù)的好機(jī)會,他抄起母親從沈陽帶來的一只家傳的瓷盤,惡狠狠地沖母親砸去。從那以后,我們?nèi)胰司椭荒芎葲鏊?,用一個被摔得變形的鋁合金碗吃菜。

      老人也許聞到了火藥味,禮節(jié)性地喝了幾口水,放下飯碗,匆匆地走了。母親走到父親跟前,一把搶走那把菜刀,把它狠狠拍在樹樁上。

      見個人,你就跟撞見鬼了似的!

      你懂個屁。你看著他老實,誰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也許到了晚上殺了你,你都不知道。

      父親的話驚出我們一身冷汗,從那天開始,家里的每個人都會在床前放一根棍子,一聽到響動,我們立即跳起來,握住棍子,惡狠狠地瞪著從我們腦海里涌出的妖魔鬼怪,以至于這種冒險體驗令我們陷入一種決斗的興奮,消化了我們吃進(jìn)肚里過多的野物。我們頂著從門外涌來的飛沙走石,等待著那個準(zhǔn)備襲擊我們的人,可除了風(fēng)聲踏過我們的屋頂,灑下些碎石、折斷些茅草發(fā)出陣陣噼啪聲外,我們沒能等來一個敵人,真是失望不已。父母的爭吵令我們對那個老人越來越好奇。在遼闊乏味的戈壁灘上,他是除了我們之外見到的唯一的漢人。這個身材高大、面容英俊、送給我們小人書的老人的出現(xiàn)令我們興奮,在我們之外怎么還會有漢人呢?我和妹妹一這樣想,就高興地?fù)炱鹗^朝地平線上投擲。自那天以后,老人再沒在我們的領(lǐng)地出現(xiàn)過,整天困守荒漠得不到人的消息的母親變得越來越煩躁,嗓門也越來越大。我們都小心翼翼地躲開母親的怒火,生怕一觸即發(fā)。

      熬過漫長的冬天之后,父親又要出遠(yuǎn)門了,我們和母親相依為命的日子又要到來了。在父親離家的日子里,沒完沒了的勞作和愁于生計占據(jù)了母親全部的身心,她連朝我們發(fā)火的時間和精力都沒有了,這段時間,我們能在戈壁灘上漫游很久。我們知道當(dāng)駱駝刺發(fā)出小芽時,父親離家的日子就不遠(yuǎn)了。

      這天清早,父親將掛在墻上的日歷撕掉一頁后,拎起他那個干癟的磨破一角的皮包,騎著那輛快要散架的自行車外出謀生了。陷入沉默的母親追到門外,用兩只手撕扯著圍裙的一角,目送父親騎著自行車走遠(yuǎn),直到變成一個很小很小的人在茫茫戈壁上緩慢移動了一陣兒就完全融入到懸浮在地平線上那道永恒的光中不見了,母親仍滿臉?biāo)岢赝赣H消失的戈壁盡頭,悵然若失地說,這下又剩下我們娘仨了,但愿你爸爸下次回來能把門給我們安上,不然有壞人闖進(jìn)來,我們可怎么辦?

      為了躲開可憐的身陷煩惱又孤軍奮戰(zhàn)的母親,我們有事沒事就到戈壁灘上游蕩,以免惹她煩心。有時我們摘下蓖麻花從里面抽出甜莖來吃,更多的時候我們從地下挖出鮮嫩的甘草根,吮吸它的甜汁。

      清晨,經(jīng)歷一夜大風(fēng)席卷的戈壁灘幾乎被揭走了一層皮,地面上四處散落著被折斷的枯草和沙礫,黑色的礫石被堆得這兒一攤,那兒一攤,像是被風(fēng)卷到高空又扔在地面那樣凌亂。我們坐在土堆上,望著布滿黑色小石子的大地一直鋪到地平線上,感覺自己就像地面的石子,也許得罪過什么神靈,被扔到這里與世隔絕。我們盡量不悲傷,盡量把新鮮的風(fēng)喝進(jìn)肚子里再吐出去,就像沒門的房子朝風(fēng)暴敞開自己,讓風(fēng)呼嘯著進(jìn)進(jìn)出出,吹走些什么又吹來些什么。當(dāng)瑪依拉不能從另一片戈壁趕來的時候,我們就和動物、植物玩耍,或者追著風(fēng)奔跑。實在無聊的時候,我們會捉到鳥后再把它們放掉。

      到了黃昏,落在地面的火雨漸漸被風(fēng)吹涼,憋了一天的四腳蛇迫不及待地鉆出洞穴覓食,我們追得它們驚慌失措地在沙丘之間亂竄,宛若一條條狂奔的閃電。雖然我們常常捉弄小動物,卻從不傷害它們,我們知道在這塊戈壁灘上活下來有多么艱難,反而彼此惺惺相惜。我們常常跟樹說話,跟云說話,有時也跟石頭說話,跟鹽湖和風(fēng)說話。每當(dāng)大風(fēng)吹動樹葉發(fā)出嘩嘩的流水聲,我們就為樹這樣回答了我們而感到高興。我們央求沙棘多結(jié)果實,好讓我們在秋天吃到更多甘甜的沙棘;我們央求老天讓父親盡早帶著食物回家,替快要垮掉的母親分擔(dān)一些重負(fù)。當(dāng)我們在一叢叢散落在戈壁灘上的駱駝草、沙棘叢之間漫游,我們覺得它們在冬天睡得太沉,到現(xiàn)在還沒醒來,總是讓戈壁灘枯黃得像被沙塵暴埋掉了一樣。

      在空蕩蕩的天地之間,我們最傾慕風(fēng),它們永遠(yuǎn)活著不會死去,而且總是來無影去無蹤地令大地顫抖,推著我們朝前狂奔。每當(dāng)大地變得一片沉寂,風(fēng)總能在大地上集結(jié)成強(qiáng)大的風(fēng)暴,時而旋轉(zhuǎn)時而直沖上天,不知疲倦地呼嘯巡游,時常以無形的刀鋒朝地面掃出大水流過的紋路,把一條條枯死的河流的骸骨丟在大地上。我們總喜歡細(xì)細(xì)打量一簇簇枯萎的荒漠植物,希望能看見一片冒出的綠芽,我們知道只有當(dāng)駱駝刺發(fā)出明綠的小葉將枯葉翻到身下,戈壁灘的初夏才算真正來臨,到那時,昆侖的皚皚冰雪就會融化成溪流、匯聚成大河,穿越沙漠,跑到我們這里注滿我們的澇壩,澆綠一小片果園。

      父親走后,母親整天生活在憂心忡忡之中,夜晚,我們睡得東倒西歪,母親手握菜刀望著大風(fēng)呼嘯的空蕩蕩的門框無法入眠。為了擋住這個黑夜里飛沙走石的大洞,母親把棉褥子修改之后掛在了門框上。白天,我們狹小的房間變得更加昏暗,到了夜晚,吼叫的風(fēng)被擋在厚厚的棉褥后面,常常惡狠狠地把棉門簾掀起來又摔下去,打得本來就脆弱的門框啪啪直響。幾天幾夜沒合眼的母親快被逼瘋了,她思前想后,花了一天的時間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又跑了一天的路才把信送到鄉(xiāng)村郵遞員艾山手里。

      艾山,我和孩子們快活不下去了,你一定要把這封信幫我?guī)У健?/p>

      母親淚水漣漣的樣子令容易害羞的艾山滿臉通紅。

      送完信,母親用一籃雞蛋從巴扎上換回來鹽、油、面和糖,獨(dú)自挎著籃子輕一腳重一腳地朝家趕,她擔(dān)心我和妹妹被人擄走,臨走前用木板擋住門框,還讓我們從里面用木棍頂著木板。

      餓了,筐里有饃饃,壺里有水。

      母親一邊叮囑我們,一邊搬起幾節(jié)我們撿回家用來燒火的木樁頂在木板上:媽媽到了晚上才能趕回來,除了媽媽,誰叫你們都不要出來??!

      媽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我和妹妹用身子頂著木棍,沉浸在危險來臨的驚恐中,過了一會兒,我們厭倦了這個游戲,想要推開門板卻發(fā)覺被媽媽從外面頂住了,我們望著頭頂上鑲嵌在天窗里的一塊手絹大小的天空,數(shù)著風(fēng)吹過來又吹過去掀動屋頂上茅草的次數(shù),不知不覺地睡過去了……

      到了夜里,媽媽推開門板頂著滿天繁星走進(jìn)家門,將那個裝滿糧食的籃子放在桌上,點(diǎn)亮了馬燈。母親將蒸熟的玉米面混合白面的饅頭放在桌上,笑容滿面地拿出兩塊水果糖,簡直美如天仙。我們小心翼翼地拆開美麗的糖紙,將糖塊含在嘴里舍不得嚼碎,我和妹妹把糖塊頂在舌尖沖對方炫耀完又翻到舌上,吮吸啊吮吸,讓橙子味的甜香涌遍全身,讓無數(shù)甜的觸角在心魂里伸長搖擺,溫柔地將細(xì)細(xì)的糖粒灑在我們被荒涼包裹著的苦靈魂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彌漫成甜的風(fēng)暴沖擊得我們幸福而長久地戰(zhàn)栗……

      自從母親給父親送過信之后,人變得懶懶的,過去從不對我們吆五喝六的母親,時常對著痰盂嘔吐,吐完還讓我把痰盂拿出去倒掉。

      姐姐,媽媽生病了嗎?

      每當(dāng)母親像是要吐出腸子和心肝的嘔吐發(fā)作,受到驚嚇的妹妹就會拽著我的衣角問我。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搖了搖頭。我們都很害怕,如果母親病倒,我們就沒著落了。我把倒干凈的痰盂放回到母親身旁,還未走出門去,母親又開始對著痰盂拼命嘔吐起來,我和妹妹飛快地跑到門外,覺得很傷心。無動于衷的戈壁綿延到大地的盡頭,在這樣遼闊的地域里只有風(fēng)吼叫著沖來沖去,永遠(yuǎn)高興個沒完??吹竭@荒荒茫茫的人間,妹妹扯著我的衣服哭了起來。我一邊給她擦淚,一邊哭著說,我們得送媽媽去醫(yī)院。

      媛媛、燕燕,你們又跑哪兒去了?

      屋里傳來媽媽的呼喊,我們飛快地跑回家,看見媽媽手里捧著信,滿臉微笑地說,過幾天,你爸爸要回來送媽媽去醫(yī)院,你和妹妹收拾幾件衣裳去牙生哥哥家住一段時間。

      我和妹妹收拾了幾件被母親縫上許多補(bǔ)丁的衣褲,妹妹還特別帶上了母親給她縫的用棉花塞得圓滾滾的小仙女。母親知道出這趟遠(yuǎn)門會耽擱一段時間,特別給我和妹妹梳了一根朝天髻,并用紅頭繩緊緊捆上,疼得我們齜牙咧嘴。

      你們?nèi)チ搜郎?,要像個女孩子的模樣,別一天到晚又是上房又是掏鳥。

      我和妹妹看似聽話地沖媽媽點(diǎn)頭,等媽媽轉(zhuǎn)過身去,我們相互做了一個鬼臉,這下我們想在野地里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了。

      對于外出數(shù)月才會回家一次的父親來說,我們對他的缺席早已習(xí)以為常,只有當(dāng)父親從另一片更加荒涼的居于昆侖風(fēng)口的大漠做工歸來,我們才會為父親帶回的美食而穿過戈壁小路一直走到沙漠公路上去迎接他。這一刻,父親簡直是荒漠上的王,他騎著那輛哐當(dāng)亂響的永久牌自行車在公路上出現(xiàn),起初是一個小點(diǎn),漸漸變成一個騎車的小人,即便父親的面目如此模糊難辨,我們從父親自行車上顛簸的鈴鐺鳥巢里發(fā)出的嘰嘰喳喳的鳥叫聲里,一眼就能認(rèn)出父親。我們愣了片刻,便朝著父親狂奔,我們分別太久,我們面缸空空,我們需要很多活命的糧食和愛。

      爸爸,爸爸,爸爸……

      我和妹妹顧不得穿鞋,殷勤地朝父親飛奔,以便跑在前頭獲得父親的嘉獎。在我們的視野里,身披金紅夕陽的父親在浩蕩的天地間,歡快地騎著滿載食物的自行車朝我們奔來。我們跑啊跑啊,終于簇?fù)淼礁赣H身旁,此時滿載而歸的父親簡直是大漠中的英雄,他的車把上吊著兩條銀鱗閃閃的鯉魚和一條紅白相間的五花肉,我們摸著父親用麻繩捆在后座上的面粉,被它里面花白而飽含麥香的即將變成拉面或饅頭的面食而高興得不知所措。父親推著他滿載食物的自行車走在從我家通往沙漠公路的礫石路上,晃著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能団?,在我們歡呼雀躍的簇?fù)硐伦叩侥赣H面前。母親早已掀開斷糧半月有余的面缸,慌慌張張地給父親端出一碗剛從母羊奶頭上擠來的羊奶,如同受寵若驚的女人那樣服侍著他。我們盯著父親大口喝下那碗母親從小羊嘴里搶來的,我和妹妹嘗都沒嘗過的羊奶,暗暗吞咽著涌上喉嚨的唾沫,卻沒能藏起一臉饞相。父親喝完羊奶,接過母親遞來的毛巾擦了一把臉,就坐在那張鋪著狗皮褥子的椅子上一邊聽收音機(jī),一邊用拇趾頂出布鞋的右腳跟著京胡打著拍子。

      媽媽帶領(lǐng)我們從自行車上卸下一件又一件食物搬進(jìn)廚房。我和妹妹摘下兩條掛在車把上的鯉魚,解開繩索,把它們放進(jìn)一盆清水里,看著它們復(fù)活。過了一會兒,兩條已經(jīng)翻白眼的魚在水里喘息了一陣兒,緩緩擺動著尾巴,翕動著白亮的腮幫,從長途顛簸中緩過神來,驚訝地瞪著冷眼,就像好幾天沒喝過水一樣大口大口地吞吐著。父親帶來的食物喚醒了鳥巢里饑餓很久、寂寞很久的雛鳥,我們圍繞父親和母親跳呀蹦呀,將餐桌放在門前,頭頂晴空,腳踩被斜陽涂染的金燦燦的大地,圍繞食物發(fā)出嘰嘰喳喳的笑聲就像朝月亮的瓷盆里投進(jìn)的一枚枚銀幣。

      瞬間變得富足的母親,又是切肉又是和面,極力想在最短的時間里給父親奉上人間最好的食物。我和妹妹一個摘菜,一個拉風(fēng)箱,把對父親的思念全都傾注在準(zhǔn)備一頓美餐上。父親把餐桌面向昆侖擺在門外,待母親將一盤盤飯菜端上木桌以后,父親打開半瓶散裝白酒,夾一塊肉,喝一口酒,發(fā)出嘖嘖的咂嘴聲。在父親有滋有味的吮吸聲中,我們頭頂藍(lán)天圍繞著擺在天空和大地之間這豐美的餐食就著和風(fēng)狼吞虎咽,在父母有力而溫暖的翅膀的庇護(hù)下,成為戈壁灘最幸福的人。

      轉(zhuǎn)眼到了七月,父親又離開了家。

      火雨下在礫石地面上,大地似乎被太陽燒著了般洶涌著熱浪,刺眼的白光四處灼燒令人昏昏欲睡。從天空下來的火雨落在我們頭上,從領(lǐng)子灌進(jìn)脖子里,還有的直接打在臉上。在戈壁灘彌漫著熾熱而刺眼的陽光下,我們接連幾天躲在屋后幾棵渾身尖刺的沙棗樹旁朝沙漠公路張望,焦急地等待著父親的歸來。當(dāng)黝黑面孔的父親騎著自行車出現(xiàn)在門前那條白得像羊腸子一樣彎曲的礫石路上的時候,煎熬多天的母親用力把噙在眼中的淚憋了回去。這一次藍(lán)眼睛的牙生跟爸爸一塊用毛驢車?yán)貋硪粔K門板。父親橫沖直撞地從家里找出錘子、鐵釘,和牙生一起叮叮哐哐將鐵合頁和釘子釘在門框和門上,很快就給家安上了門。動作遲緩的媽媽高興地把那扇木門一會兒打開一會兒關(guān)上,還把門上那把亮金金的鐵鎖開開合合,反復(fù)試著門和鎖的牢固和靈活程度。

      解決了門的問題之后,父親把門外的鐵鍬、坎土曼、獨(dú)輪車等工具搬進(jìn)屋內(nèi);母親卷起被褥用塑料布捆上,還把鍋碗瓢盆等物品塞進(jìn)水缸用塑料布封上口。我和妹妹盡量躲在不與父母沖撞的地方,安靜地看著他們把所有用品藏在灰塵鉆不進(jìn)去的地方,讓房間靜止下來。

      折騰了半天之后,父母雜沓的腳步終于停了下來,媽媽要把我們和雞羊都托付給牙生照管。我們跨進(jìn)雞窩,撲向幾只正在啄食的母雞,這些跑野的蘆花雞見狀拼命撲騰,用翅膀扇得人生疼,有幾次簡直要把雞窩都撞翻了,好在我們都是抓鳥的老手,很快制伏了這些咕咕驚叫的母雞,把它們的翅膀用小繩捆起來,再把它們的爪子用一根麻繩拴住。收拾完屋子之后,父親鎖上門,我和牙生把五只撲騰得精疲力竭的母雞和一只羊抱上驢車,望著父親用自行車載著母親穿過礫石路,顛顛簸簸地走上沙漠公路朝四十公里外的縣城趕去。

      我和妹妹爬上驢車,牙生坐在毛驢屁股后側(cè)揮動鞭子抽了幾下毛驢,那毛驢一抖耳朵,一甩尾巴,便噠噠地跑起來。父母走了很遠(yuǎn),媽媽還在朝我們張望,我和妹妹坐在趴下的羊和五只癱倒在車上的母雞之間,目送父母越來越遠(yuǎn)的身影融化進(jìn)地平線上那道由陽光和地氣混合的奇異的金藍(lán)色光中。

      毛驢車跑了很久來到令我們刻骨銘心的裂谷前,我們看到拾荒老人拖著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钠桨遘嚦嚯x裂谷不遠(yuǎn)的一個土丘走去。牙生跳下驢車,上前和放下平板車的老人寒暄。

      我和妹妹掏出兜里的小人書,下車簇?fù)淼绞盎睦先说纳磉叀@先烁吲d地掏出糖塊遞給我們,意外地問:“你們的爸爸媽媽呢?”

      我爸帶我媽到縣上去了。

      “哦……”老人對身邊的牙生說,“替我問候你的母親,過幾天我去你家買點(diǎn)玉米和雞蛋。”

      拾荒老人重新將綁繩套在肩上,費(fèi)力地拖著一車不知從哪兒收來的書,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沙土路,沿著裂谷朝西走去。

      他沒有家嗎?

      他孤身一人。

      他住在哪兒?

      住在別人廢棄的地窩子里,像孤狼一樣活著。

      牙生眼睛里的藍(lán)變得更深了,我們目送老人走了很遠(yuǎn),牙生才呵斥毛驢繼續(xù)趕路。

      這個可憐的老人在烈日下服著苦役,雖然飽嘗饑餓、寒冷和疾病的折磨,卻從未停下過腳步。我們就像面對自己的苦役一樣深知其中的艱辛,也明白說什么都是蒼白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目光注視著他,把他的艱辛和戈壁人的艱辛融化在眼睛里,默默地扛下去。

      牙生在一條小溪邊勒住韁繩,打開褡褳掏出馕給我們各掰一塊。我們跳下車蹲在溪邊用馕舀水喝,那頭驢也在一旁咕咚咕咚地飲水,涼風(fēng)陣陣吹過帶走我們身上的炎熱,冰涼的水流進(jìn)我們的肚里澆滅燥熱。牙生把羊抱下來放在溪邊吃草,又將五只雞挨個按進(jìn)溪流里,讓它們喝飽了水,把它們?nèi)踊氐杰嚿?。陽光被高聳的谷壁擋在外面,裂谷里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得我們個個神采奕奕。牙生把羊抱上車,趕著毛驢沿著小徑晃晃悠悠地朝對面的谷壁爬去。

      我們爬上戈壁灘,冷颼颼的風(fēng)和清涼的溪水立即消失無影,天上沒有一絲云,太陽在當(dāng)空燃燒,我們用手擋著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的眼睛,重新爬上驢車。那頭喝飽溪水的灰驢輕快地載著我們繼續(xù)朝前奔跑,轉(zhuǎn)動的車輪在我們身下碾壓駱駝刺發(fā)出嘎吱嘎吱斷裂的脆響,散發(fā)出濃郁的草味,令人陷入綠的幻覺。

      牙生哥哥,什么時候才能跑到你家?

      妹妹揉著睜不開的眼睛,委屈地抱怨。牙生羞澀地一笑,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他伸手朝前方指去,你看到前面那片被楊樹環(huán)繞的院墻了嗎?那兒就是我家。

      我們伸長脖子向前方望去,在我們腳下這條礫石路瘦成一條線的地方,有一片閃著綠光的白楊樹,在那片綠光的下面露出一圈土圍墻,幾株蘋果樹伸出墻外搖動著滿樹白花,似乎蕩漾著潔白的笑聲。

      走到正午以后,烈日給大地鋪上一面光的多棱鏡,朝四處射出光的銀箭,照得人無處可逃,只有毛驢在硬石頭路上噠噠地跑著,令我們欽佩不已。那五只受到過度驚嚇的母雞癱倒在車上,張著尖喙、顫著皺巴巴的嗉子,像被炎熱扼住了喉嚨,翻著白眼,縮在那頭溫順的羊的旁邊。我們被強(qiáng)光捆在原地睜不開眼睛,除了聽到陣陣風(fēng)聲吹過,耳邊就只有毛驢噠噠的蹄聲敲著又硬又燙的礫石路不時碾壓沙棘發(fā)出炸裂的聲響。在強(qiáng)烈的日光下,天地變得愈發(fā)無邊,我們?nèi)缤瑫r空的孤兒似乎永遠(yuǎn)跑不完命運(yùn)給我們鋪設(shè)的這條荒涼之路。小毛驢抖著長耳載著我們跑啊、跑啊,顛簸得我們沉沉睡去。當(dāng)我們睜開眼睛時,太陽已滾落到西邊,滿天晚霞在西天飄游似乎在為夕陽舉行著一場絢爛的婚禮,金燦燦的大地被夕陽涂染得一片火紅,如同出了血般處處泛著紅光,我們身披夕陽的紅光終于被不辭勞苦的小毛驢載到了牙生家院前的樹蔭里。

      帕里黛媽媽,帕里黛媽媽,我們來了。

      被楊樹風(fēng)吹得清醒過來的我們,爭先恐后地?fù)溥M(jìn)牙生家的院子。帕里黛媽媽放下扁擔(dān)把我們擁進(jìn)懷里,牙生的妹妹西林抱著一只剛出生不久的綿羊親來親去,她的弟弟阿曼正揮著鞭子抽得鐵牛旋轉(zhuǎn)如風(fēng)。聽到母親呼喚,他們立即跑來和我們抱成一團(tuán),把彼此快樂地摔倒在地滾來滾去,早把媽媽的淑女教育拋在了腦后。牙生把羊和松開的五只母雞扔進(jìn)羊圈,它們猛然驚醒,紛紛縮在墻角,盯著兩只緩緩咀嚼苦苦草的綿羊,發(fā)出陣陣尖叫。

      一天清晨,我們從搭在圍墻上的梯子爬上屋頂坐在蘋果樹下,吹著飽含花香的風(fēng),逗弄著在花朵里鉆進(jìn)鉆出的蜜蜂,遠(yuǎn)遠(yuǎn)看見拾荒老人拉著空平板車沿著礫石路走來。

      媽媽,李爺爺來了。

      西林沿著梯子爬下墻頭,打開大門,熱風(fēng)隨之涌進(jìn)門來,卷起塵土和雜草窸窸窣窣地在院里飛旋。帕里黛媽媽將從澇壩挑來的水倒進(jìn)水缸,掀下頭巾蒙住臉,從廚房里提出一籃雞蛋。拾荒老人將長長的木板車停在門外,提著柳條筐走進(jìn)門,將雞蛋從帕里黛媽媽的籃子里撿到自己的柳條筐里。我們從屋頂爬下來,幫著把雞蛋撿進(jìn)拾荒老人的柳條筐里,老人猛然咳得彎下腰去。

      您生病了嗎?

      噢,不礙事,我這種人命大,熬幾天就好了。

      我去給您取點(diǎn)草藥,您稍等一下。

      帕里黛媽媽走進(jìn)廚房拿出麻黃草放在李爺爺?shù)牧鴹l筐里,又塞給他兩個玉米馕。

      用這個麻黃草煎湯喝完,裹著被子捂出一身汗,喝幾天就會好的。

      拾荒老人一邊咳嗽一邊道謝,臨走前從兜里掏出幾個糖塊分別遞給我們,我們歡呼雀躍地拿著糖塊互相炫耀,滿心都是甜的滋味。帕里黛送拾荒老人走出門,我們幫他抬起平板車,他把綁繩扛在肩頭,拖著平板車步履蹣跚地沿著礫石路邊走邊咳。

      這天黃昏,牙生哥哥從磚廠回來,臉上凝著愁云。

      怎么啦兒子?

      帕里黛媽媽給他端來一碗玉米糊糊。

      媽媽,麥師傅這次帶我們燒的磚不合格,我們?nèi)唤夤土恕?/p>

      先吃飯,煩惱的事留著明天解決。

      第二天上午,我們跟著牙生外出放羊,望見拾荒老人拖著一平板車東西,在遠(yuǎn)處緩緩移動著。我們沖拾荒老人拼命揮手、尖叫,希望他能看見我們。西林取下戴在頭上用柳枝和野花編的花環(huán)沖著老人揮舞。老人似乎沒看見我們,仍舊拖著沉重的平板車艱難地走著。就在我們準(zhǔn)備趕著羊走進(jìn)另一片荒灘的時候,拾荒老人抬頭望了一眼我們,一頭栽倒在地,平板車失去了支撐隨著砸下來,車上的舊物滾落了一地。

      哥哥,西林指著遠(yuǎn)處,露出驚恐的神情,你看,你看,李爺爺?shù)瓜铝恕?/p>

      牙生讓阿曼看羊,自己快步朝拾荒老人倒下的地方跑去。牙生把昏迷過去的老人抱到車上,我們丟棄了老人撿來的那些書,用平板車?yán)先嘶氐搅怂牡馗C子里。

      老人喝下牙生煮的草藥醒了過來。

      書呢?我的書呢?

      老人一醒來就問他的書,我活不了多久啦,書卻能一直活下去……

      我們只得拖著平板車返回到老地方,把那些書全部拉了回來。

      牙生背著老人走出地窩子,老人看到一本本書完好無損地堆在塑料棚里,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老人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有書在,謊話就蒙不住人的眼睛,人心就不會壞掉。老人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的孩子,好啦,這下好了,你們?nèi)蓟丶伊恕?/p>

      老人哆哆嗦嗦地?fù)崦@些書并沖它們說話,好像它們真能聽懂一樣。

      牙生將老人攙回床上,老人讓牙生打開掛在墻上的舊皮包,取出一沓用皮筋捆著的大小不等的錢幣。

      這個你拿著,我的后事就拜托你啦!請把我埋在荒漠圖書館的門前,讓我守著那些從厄運(yùn)里搶救出來的書吧。

      荒漠圖書館?

      是的,我給收留我的大漠留下了一座荒漠圖書館,將來,它會為越來越多被弄瞎的眼睛和心點(diǎn)亮明燈。

      爺爺,荒漠圖書館在哪兒?

      到時候我會告訴你們的。

      老人沖趴在身旁的牙生說:“以后多來看看我,這些書就托付給你啦!”

      一周后,當(dāng)我們再次走進(jìn)老人昏暗的地窩子,一股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牙生扶起老人,將帶來的新鮮羊奶用木勺灌進(jìn)老人的嘴里,大聲呼喊:“烏思達(dá),醒醒,烏思達(dá),醒醒。”

      老人被抽空的身體坍塌在牙生身上,將灌進(jìn)嘴里的羊奶全都吐了出來。

      爺爺,爺爺,你怎么了?

      老人聽不見我們的呼喚,仿佛沉迷在很遠(yuǎn)的地方,他內(nèi)在的靈魂隨著喘息之潮逐漸抽離身體而去。我和妹妹被嚇哭了,原來在風(fēng)暴強(qiáng)勁的戈壁灘上不是每一個生命都如看起來那般堅韌長命,也有像老人這樣倒下的生命很快失去平日優(yōu)雅高大的身軀而委頓成今天這般衰敗的模樣。牙生翻出老人那只黑皮鑲嵌銀色金屬花邊的皮箱,從折疊整齊的衣服里找出一套半新的衣裳,又從水缸里舀出半盆水,用毛巾給老人渾身擦洗完畢,虔敬地為他穿上衣裳,讓他平躺在床上,等待他的靈魂完全離開那個已經(jīng)不聽使喚的身體……

      我們在昏暗的飄舞著纖塵的地窩子里坐著,靜靜守護(hù)著陷入昏迷的老人,分明感到鋪天蓋地而來的強(qiáng)悍死神的氣息和征兆正呼嘯著聚集在老人四周并從血肉和精魂中帶走老人的靈息和生命之氣。這位給我們打開另一個奇幻世界的老人任憑我們?nèi)绾魏魡?,再也聽不見我們的悲泣?/p>

      爺爺走了……

      牙生再次用手貼了貼老人的鼻息,熄滅了眼里的光,他悲傷地用一塊白布蒙住老人的臉,帶我們來到門外。

      在金黃夕陽涂抹的大地上,牙生用斧頭削平我們找來的木棍,把它們用繩子捆綁成一架筆直的散發(fā)著木頭清香的梯子。

      求胡大保佑老人沿著天梯走到天堂,再也不要回到人間受苦……

      牙生面朝西方伸開雙臂求胡大保佑這個可憐的人。我們也默默地坐在一邊,雙目望向西方,極力地想看見顯現(xiàn)在藍(lán)天中那位無所不能的真主,請求牙生的真主幫助這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去往天堂,不要再四處流浪。

      牙生做好天梯后從老人的信里找到了去往荒漠圖書館的手繪地圖。

      我們從老人床板下的木箱里找出了一身軍官服、一枚勛章、一頂軍帽,還有幾張不可思議的發(fā)黃的照片:一群身穿旗袍或長袍的出身不凡的男女圍繞在身穿長袍頭戴禮帽的年輕的他身旁……看著照片上器宇軒昂的年輕人,我們怎么也無法將他和眼前的老人聯(lián)系起來,這位神秘的老人浪跡荒漠,沒日沒夜地搬運(yùn)著不知從何處弄來的書籍,宛若照料珍寶一般照料著它們,卻從不提及自己的來歷。

      牙生將老人用白布包裹后抱上驢車,把那架天梯鄭重地擺在老人身旁。

      我們跳上驢車,牙生親密地拍拍毛驢屁股,讓它載著我們按老人所畫的路線穿過這片荒漠后沿著裂谷朝西奮蹄奔跑起來。在流動著太陽黃金的大地上,毛驢跑過了一段路又跑過了一段路,我們找出了老人在地圖上標(biāo)識的一塊鹽堿灘、一片胡楊林,還有一個四周寸草不生的湛藍(lán)的湖。在我們前方,紅彤彤的落日正大片大片地收回潑灑在大地上的金光,另一半朝大地沉下去……

      牙生從車架上把毛驢松開,安頓好用白布纏裹的老人后,牽著毛驢去水洼邊吃草。

      好遠(yuǎn)哪,天都快黑了。

      牙生哥哥,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跑到荒漠圖書館?

      牙生掏出地圖,指著鹽湖說,從地圖上看,至少還有一半的路,可能今天我們要在那兒過夜了。

      好呀,好呀,我和妹妹興奮地拍著手掌。

      我們喜歡住在爺爺?shù)幕哪畧D書館里,那里有多少書就會有多少盞點(diǎn)亮的燈,一想到好多燈光在地面晃動,好多星星在天空閃光,哇,住在那兒,實在太美了。

      等毛驢吃飽喝足之后,牙生將毛驢用套頭拴在車架上,拍拍驢頭,就讓我們跳上車一邊啃馕一邊趕路。我們伸著脖子朝綿延荒漠腹地羊腸子一樣飄向遠(yuǎn)方的土路上張望,大團(tuán)晚霞的暗影重重疊疊地落在地面上混合著橘紅的夕暉被一股股騰空而起的白旋風(fēng)、黃旋風(fēng)攪得光怪陸離。我們穿行在旋風(fēng)攪動的光影之間,安慰著老人,爺爺,就要到了,我們一定要把你安葬在荒漠圖書館的門前,這樣那些想毀掉書的人都不敢來了。

      平躺在白布下面的老人似乎又縮小了一圈,白天鼓凸的身體輪廓全部塌陷下去,仿佛在飛快地消失。

      牙生哥哥,爺爺變得越來越小了。

      是的,爺爺?shù)撵`魂已經(jīng)走了,也許他就在頭頂看著我們把他送往荒漠圖書館呢。

      我們抬頭望去,群星已在暗藍(lán)的夜空交互閃耀。

      我看到了,爺爺?shù)撵`魂變成了一顆星星,就在我們頭頂。

      我也看到了,爺爺就坐在那片最紅的晚霞上,手里捧著一本金光閃閃的書。

      我和妹妹沉醉在光與影導(dǎo)演的綺麗夜色中,身處大地和天空的寂靜里,聽到風(fēng)伴著毛驢噠噠的腳步在荒漠上回蕩。在我們身后,一輪皓月升上半空朝大地潑灑著光瀑,照出那條隱沒于無限幽暗的小路,我們穿行在流動著月光之銀的大地上,聽牙生唱起孤獨(dú)的夜歌:

      回家的人吶,走遍荒漠才找到靈魂的居所;走在路上的人吶,護(hù)送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去天堂。每當(dāng)大地上有人死去,他的靈魂就會在天空升起一顆明星,留下的人吶,不要為離去的人悲傷……

      在牙生孤獨(dú)而高亢的歌聲里,我和妹妹相擁睡去。

      第二天清晨,牙生喊醒我們時,一座高聳入云的古堡出現(xiàn)在前方。這座古堡遍布傷疤,許多土塊的縫隙都已被風(fēng)暴和時光抹平,從古堡的一側(cè)那段登上烽火臺的臺階也被自然的神力撞擊得破碎一片,有的地方變成了土坡,有的地方還遺留著完好的用土磚壘砌的臺階,展現(xiàn)出荒野之力與人工之力決斗后的妥協(xié)和融合。在古堡的墻壁上,很多鳥將巢筑在了上面不知是炮彈打出的還是風(fēng)暴挖出的洞里。這座古堡從平曠的大漠高聳向湛藍(lán)的天空,被漸漸升起的朝陽的金光從上到下照耀得一片金黃,宛若歷史的巨人俯瞰著大地和我們,令我們覺得自已很渺小。

      我們走進(jìn)老人標(biāo)識的那個房間,不禁愣住了。

      在這個房間里,成堆的書從地面一直摞到屋頂,密密麻麻地占滿了整個房間,湛藍(lán)的天空和金燦燦的陽光透過房頂?shù)穆┒凑赵谶@些灰頭土臉的書上,就像照在一個個沉埋大地千年的巨人身上,風(fēng)和充滿書香的氣流在遍布神秘聲響的昏暗之中掀開一層一層時光的幻影穿過因受創(chuàng)后遺留的疤痕,呈現(xiàn)出經(jīng)過年復(fù)一年沉積的灰塵和靜止的時光所過濾的光與影,顯示出華美的莊嚴(yán)。我們不知道老人是如何把這么多書搬進(jìn)這個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古堡里的,也不知道老人為什么要這么做。也許放在這里的每一本書都有著不同尋常的來歷,都遭遇過毀滅的痛苦和重生的欣喜,我們穿過這些用書壘起來的柱子的縫隙,從它們散發(fā)著古老氣味的書頁里,竟獲得了抵抗遺忘的力量。這些被風(fēng)與光日夜翻閱的書籍,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抖落風(fēng)暴卷來的異鄉(xiāng)的塵埃,從里面走出一個個人物,在月光下彈著琴弦,唱著他們自己的故事和祖先的歷史,等到太陽露出地平線,這些人物又紛紛跳進(jìn)書頁里,成為一段段語言,一幅幅繪畫,一個個神秘難解的古老符號,將自己沉沒進(jìn)灰塵、蛛網(wǎng)和鳥雀的落羽中,凝望著變得越來越愚蠢的塵世,發(fā)出陣陣嘆息。

      牙生跳進(jìn)老人挖在圖書館門旁的墓坑,清理完碎石和雜草躺下來試試墓坑的舒適程度后,站起來說,老人早就為自己的死亡準(zhǔn)備好了,這個坑只有他那樣的高個子躺進(jìn)去剛好。

      牙生鋪平墓坑底部的松土,爬上來,抱起用白布纏裹好的老人的尸體放進(jìn)墓坑,揮動坎土曼埋掉老人,并將天梯豎在墓前為老人祈禱:

      賢明的真主啊,請帶走你的仆人,讓他去往天堂免受塵世之苦??丛谒麨檫@么多受難的書服役的份上,請您引導(dǎo)他,帶領(lǐng)他去天堂獲得永生的幸福。

      我們打開荒漠圖書館的門,讓風(fēng)吹來濃郁的書的氣息圍繞著老人的新墳,我們沒看到一盞燈,卻為一堆堆整齊捆放的書而無端流淚,受難的書和受難的老人都讓人難過,就像很多人眼睜睜看著夜明珠遭人毀滅那樣無能為力。

      得知老人過世的消息,媽媽抱著出生不久的弟弟哭了,多好的老人啊,我都沒去送送他。

      帕里黛一邊揉面一邊安慰母親,每天我們都為老人禱告,求真主引導(dǎo)他去天堂,我們不能哭,不能拖老人的后腿。

      我和妹妹反反復(fù)復(fù)翻看著老人送給我們的小人書,為弟弟占據(jù)媽媽全部的愛而倍感失落。父親出門做工前,高高舉起弟弟并在他的小雞雞上用力親了幾口。沒想到弟弟竟尿了他滿頭滿臉,他不僅不生氣,還高興得哈哈大笑,說:我老范有兒子傳宗接代了,以后更要拼命干……

      一個月后,父親帶著牙生垂頭喪氣地趕回了家。

      公社換掉了老麥,讓我?guī)е藗儫u,可我試驗了一個月還是沒有起色,我去找陳汝金借了幾回書,他硬說把那本書弄丟了,我說就借一個晚上讓我看看,他都不答應(yīng),真摳門。

      沒拿到工錢的牙生聽到父親說到書,眼睛突然一亮。他一把拉起父親坐上毛驢車,欣喜若狂地朝荒漠圖書館趕去。他一邊趕驢一邊說,你進(jìn)去只能拿一本書,用完就要?dú)w還,老人生前說過要把書留給更多的人閱讀,任何人把書據(jù)為已有,老人的靈魂都不會同意。

      被關(guān)鍵技術(shù)卡得一籌莫展的父親連連答應(yīng),沒問題,你放心,我保證說話算話。

      當(dāng)我屢遭挫折的父親被牙生領(lǐng)進(jìn)荒漠圖書館時,整個人像被閃電擊中了般目瞪口呆。在這座飄蕩著幽暗之光的書籍的宮殿里,一根根從地面拔地而起的書柱如巨人般俯視著父親,令他身心因遭受震蕩而顯得魂不附體。他一會兒拿起這本書,一會兒又拿起那本書,恨不得渾身長滿手和眼睛,把他未曾見過的書都認(rèn)識一遍。在這些書柱上方,過堂風(fēng)吹開一冊冊書頁匯成嘩嘩的流水聲,此起彼伏,如同彈奏著一首在荒涼之中的智慧之歌。在父親周圍,一摞摞書籍凝聚的浩瀚之力沖過土堡的每一個孔洞,朝戈壁四處飄散,匯聚成一股荒涼之中的文字的颶風(fēng),掀動著被干涸和貧瘠統(tǒng)御多年的動物和植物,喚醒無數(shù)流落此地的神靈與金燦燦的陽光一同穿透大地上的寒涼之人,生長出澄明的愉悅在地面蔓延……

      從清晨到深夜,我們窮得一籌莫展的父親欣喜若狂地流連于荒漠圖書館,從一個書堆爬上另一個書堆,大聲念出一本本珍貴典籍的書名,好幾次被倒塌的書柱拋下來,又癡迷地爬上另一個書柱,激動地以洪亮之聲呼喚著思慕已久卻難得一見的如圣者箴言的書名。最后經(jīng)牙生同意,父親從這些書中帶走了《日本的陶瓷工藝》一書。他回到家經(jīng)過廢寢忘食的日夜研讀,用書中的慧劍斬斷了疑惑的亂麻,最終獲得了正確的方法和答案,竟至拍案大笑。

      第二天,父親欣喜若狂地騎著那輛快要散架的永久牌自行車從清晨走到黃昏趕到窯地,登上佇立于荒漠的圓柱形窯頂,遵照書中所言指揮工人將日本人的燒陶技術(shù)運(yùn)用到燒磚上,推翻了縣城燒磚屢燒屢敗的歷史,拯救了那些想搬出地窩子、土坯房的人受挫的夢想。在燒窯的日子里,父親一邊讀這本書,一邊把書中的技術(shù)運(yùn)用于實踐,對工人進(jìn)行指導(dǎo),對磚窯進(jìn)行技術(shù)改造。在接下來的七天七夜里,父親蹲守在大風(fēng)呼嘯的昆侖風(fēng)口,身披綠色軍大衣,揮動鐵鍬將木材從火口投進(jìn)磚窯,日夜不離地守在傾注他全部心血和希望的窯爐前,等候著書籍幫助他創(chuàng)造的奇跡。半個月后,當(dāng)父親在形形色色人物懷疑的目光中開啟窯門時,一批堅固、美觀的黃燦燦的磚如同奇跡一般被工人運(yùn)出龐大的窯倉整齊地壘成一面面金燦燦的磚墻,引來眾人的嘖嘖贊嘆。父親從此名聲大震、財運(yùn)亨通,并將這小小的奇跡從一個荒漠窯地搬到另一個荒漠窯地,引來越來越多內(nèi)地的親戚及四方不能依靠土地養(yǎng)命的農(nóng)人的追隨。隨著一座座磚房在縣城拔地而起,父親變得越來越富足,活得越來越有尊嚴(yán),就連跟隨父親做工的牙生也拆掉了土坯房蓋起了敞亮的磚房。

      到了深夜,在大風(fēng)呼嘯中半倚在窯門口對著馬燈翻看《日本的陶瓷工藝》這本書的父親,被從窯口伸出的火焰舔得滿臉通紅。為了保留書中的關(guān)鍵技術(shù),他時常把書中的內(nèi)容抄錄在筆記本里,有時竟至徹夜不眠。在另一個火口前,穿著羊皮襖的牙生用鐵鍬鏟起幾鏟煤塊投進(jìn)火口后坐在火光搖曳的窯爐口,以一雙深藍(lán)的塔吉克明眸望著父親。二人什么話也沒說,什么心意都已明白。

      第二天一早,父親和牙生將品質(zhì)最好的磚裝滿拖拉機(jī)開車趕到荒漠圖書館搭起帳篷,清點(diǎn)工具,點(diǎn)亮馬燈開始工作。他們花了幾天幾夜的時間整理老人的藏書,擦去書上的灰塵,掃去飛揚(yáng)的落羽,在圖書館里撒上防蟲蛀的樟腦丸,扯開油布遮蓋老人所有的藏書。這座沉寂荒漠腹地幾十年的荒漠圖書館第一次被幾盞馬燈點(diǎn)亮,被兩雙男人的大手反復(fù)撫摸,它們逐漸浮出蒙塵露出本來的面容,以不同年代的書頁和文字述說著不同的傳奇。父親悲欣交集地站在這座搖曳著微光的書籍的宮殿里,看著一本本書籍?dāng)[脫了淹沒它們的蛛網(wǎng)和厚土,露出悲愴的命運(yùn)之痕,期待著被人翻閱并與珍愛它們的人相逢。

      這些書都是拾荒老人從各種危機(jī)命運(yùn)中搶救出來的,本本帶著重生的莊嚴(yán)和與愚昧抗?fàn)幍谋瘔?。在這些書上有火燒的痕跡,有不同人書寫的痕跡,有撕扯后修補(bǔ)的痕跡,有淚水滴落的痕跡,有期望的私語,有絕筆信甚至還有血跡……

      父親穿過一根根高聳的書柱,猛然重溫了讀書人的尊嚴(yán):他雙手顫抖地?fù)崦且槐颈編е鴷r光刻痕的書籍,想起幼年時奶奶站在灑滿月光的鄉(xiāng)村小路上,將賣掉農(nóng)田換來的銀元鄭重地塞進(jìn)他的手心,神色凝重地合攏他的手指囑咐道,千萬不要丟了,一定要聽先生的話好好讀書,錢的事有娘去想辦法,你不用操心。

      在許多個這樣漆黑的黎明,年僅七歲的父親在奶奶牽掛愛憐的目光中穿過麥田、穿過河流、穿過村莊,沿著鐵路線獨(dú)自趕往四十里地外的先生家讀書……

      清晨,日光從土堡墻壁的縫隙射進(jìn)盛滿幽暗之光的圖書館,照在每一本喝飽時光秘語的書上,驚醒了歇巢的鳥兒越過一根根書柱飛向土堡外的荒野,也驚醒了睡在書籍宮殿中的父親和牙生。他們走到門外,一人爬上拖拉機(jī),一人站在地上,相互將黃澄澄的磚塊傳遞著卸在地上,又開車用油桶從裂谷運(yùn)來水,挖坑和泥開始重新壘砌老人的墳冢。父親和牙生用心砌齊每一塊磚,用泥抹子抹平抹勻每一團(tuán)泥,勾勒出筆直的磚縫線,還專門壘砌了一個能夠擺放書籍的墓臺。

      在烈日的暴曬下,父親和牙生傾盡心力用精湛的手藝建造老人的陵寢以表達(dá)男人含蓄的感激。二人砌好長方形墓室后,牙生搬來那架天梯重新豎在老人的墳旁。父親從包里掏出那本帶給他尊嚴(yán)和財富的書走進(jìn)圖書館,把它恭恭敬敬地放回原處,轉(zhuǎn)身來到老人的墳前。

      老叔,這本書物歸原主,你就放心吧。

      父親從皮包里掏出一瓶珍藏多年的老酒鄭重地潑在老人的新墳上,猛然背過身去。

      責(zé)任編輯:楊? 希

      猜你喜歡
      母親媽媽
      母親的債
      鳥媽媽
      給母親的信
      我的媽媽是個寶
      37°女人(2016年8期)2016-08-11 12:03:47
      不會看鐘的媽媽
      淘氣
      媽媽去哪兒了
      南方周末(2014-09-25)2014-09-25 01:12:23
      母親
      小說月刊(2014年10期)2014-04-23 08:54:08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锡林浩特市| 安岳县| 乌拉特中旗| 玉门市| 潜江市| 中西区| 东方市| 阿克陶县| 蒲江县| 山阴县| 蓝山县| 织金县| 柳河县| 长宁县| 永昌县| 蕲春县| 图木舒克市| 兴义市| 梅州市| 扶绥县| 东兴市| 来宾市| 荔浦县| 阳江市| 密山市| 峨山| 拜城县| 洞头县| 抚顺县| 兴仁县| 理塘县| 耿马| 尤溪县| 上犹县| 嵊泗县| 广汉市| 馆陶县| 盐津县| 金寨县| 普陀区| 红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