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群
一
所有的故事都是從父親的愿望開始的。
父親此生有兩個終極愿望,一個是他的近萬冊藏書能夠有一個好的歸宿,在他的眼中,書本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親的東西,其次是信仰和追求。他曾說過,每讀一本書,都會讓我們更加了解世界、萬物,以及人。但很可惜,他遺傳給了我很多東西,比如不高大的身軀,有點嘶啞的嗓音,抬頭紋,愛出汗的毛病,就是沒有遺傳愛書的精神品質(zhì)。父親希望我和宋明月將這些書以遺產(chǎn)的方式繼承下去,但不知為什么,在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癥后,他將那些書,全部捐給了我們家附近一所大學(xué)的圖書館——他曾在那里做臨時工。沒有哪個藝術(shù)家能夠容忍自己的作品成為半成品留在人間,除非這個藝術(shù)家突然辭世。父親不是藝術(shù)家,但對于父親而言,收藏書就是他永遠(yuǎn)都不能完成的作品,歸還到圖書館,這個作品才能完整。留給我們,半成品極有可能成為殘次品。父親的第二個愿望,是要求我和宋明月在工作之后,每個月為對方存一筆錢,數(shù)額不限。積少成多的存款,在對方人生中出現(xiàn)重大事件時取出給他(她),以備不時之需。我只知道,有些父母(國外更常見一些),會從孩子出生的那天開始,每個月為他存錢,在他18周歲成人的時候,當(dāng)作成人禮送給他??晌覀兩畹娜ψ永?,包括我在網(wǎng)絡(luò)上所接觸的海量信息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兄弟姐妹之間互存的先例。父親這個愿望在我的認(rèn)知領(lǐng)域里,算得上是“前無古人”了。
這樣說來,父親的第一個愿望算是圓滿完成了。
但第二個愿望,是需要時間去論證的。還記得父親第一次說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是在宋明月大四的暑假,他的真正用意是要我們姐弟倆以后互相依傍,相親相愛。我和宋明月相差5歲,那時候我還在讀高二。宋明月很不服氣,扯著嗓子喊:“那對我不公平,我比一帆早工作!”記得父親有些惱怒,但也耐心解釋了。父親的意思我明白,時間不是根本問題,數(shù)額才是。宋明月還是不服氣,說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是時間問題,同一份條約,兩個人應(yīng)該同一時間執(zhí)行,這樣才公平。她很激動,高亢的話語像瀑布一樣從口中噴涌而出,她在極力捍衛(wèi)自己的權(quán)益,生怕我占了便宜。
父母都是忠厚老實的人,自我記事起,從未見過他們爭吵,或者大聲斥責(zé)對方。不知道宋明月說話沒有遮攔的火爆性格是怎么來的,家庭氛圍如此,她的特立獨行哪有溫床滋生呢?偶爾我會猜想,宋明月會不會是父母撿來的孩子。
最終父親還是妥協(xié)了,說我們確實不能只用金錢的多少去衡量這個條約,同意了宋明月的補充條件——等我工作后,這個口頭條約正式實施。
我不知道看上去憨厚得像個與泥土打交道的老農(nóng)似的父親,是怎么生發(fā)出這個稀奇古怪的念頭的。可能與他讀過的那么多書有關(guān),又或許這個愿望的靈感,直接源自某本外國書籍。但我知道,如果他觀察一棵樹,一定可以從一片葉子,或者一枚果實中看到一個奇妙的宇宙。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在讀研究生,我從異地學(xué)校風(fēng)塵仆仆趕到家的時候,見到的是一臉安詳躺在水晶棺里的他,和平時睡著了不無二樣。這絕對不可能是結(jié)束!有一個聲音在我的心里無言地呼喊。我有一種很真實的預(yù)感,下一秒,時間可能會回流,我們一家人還圍坐在飯桌上,父親又會興致勃勃地講一些他悟出的人生哲學(xué),又或者是大力推薦我們看某本書——《道德經(jīng)》《一九八四》《教父》《存在與時間》《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shù)》什么的。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假裝聽得很認(rèn)真,并敷衍著說,等有時間看。而宋明月會以很快的速度吃完飯,碗一推,嘴里含著飯問父親:“我說爸,你能不能別張口閉口書、書、書?我聽到‘書這個字,有不良反應(yīng)?!?/p>
這個回憶的介入也讓我明白了,父親正是因此,才沒有把那些藏書留給我們。因為父親推薦給我們的書,他在世的時候,我?guī)缀醵紱]有讀過。宋明月就更不用說了。相較于父親所介紹的書,她更喜歡地攤上5塊錢一本有著花里胡哨封面與雷人標(biāo)題的言情小說。父親當(dāng)時對我們一定很失望吧?
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哭得撕心裂肺的母親身邊,已經(jīng)擁有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公司的宋明月,穿著一身高檔的黑色西服,頹廢地站在那兒,像一棵不再年輕的樹,但面色淡漠,不見淚痕。
看到我,她幾乎無聲地問我:“你不覺得愧疚嗎?”聲音雖然微弱,但那眼神讓我不寒而栗。她怪我沒有在得知父親病危的第一時間趕回家。
我是有苦衷的,但我不想在父親的面前和她辯解什么,那是父親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從來都希望我和宋明月能夠一輩子相親相愛,把彼此當(dāng)作人生中的避風(fēng)港。這也是他將那個無字契約,以遺囑的方式烙印在我們的人生之中的目的。因為母親告訴我,父親留給我們的最后一句話,是完成他的第二個愿望。
我看了一眼宋明月,開始感覺到,如果我和她把陌生自我的不穩(wěn)定因素引入父親精心編制的游戲中,意味著什么。也許有朝一日,我們脫離父親遺愿的束縛,奔赴自由的王國時,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最大價值。
我想宋明月和我一樣,一定在心中仔細(xì)分析過,父親所說的重大事件到底指的是什么。結(jié)婚?生子?買房?患重?。咳绻Y助過對方一次之后,需要繼續(xù)存,繼續(xù)資助嗎?如果一輩子都沒有碰到困境,那錢是歸存的人,還是對方?我們甚至后悔沒有在父親在世的時候問清楚。同時我們也猜想得到,父親的回答一定是: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我想宋明月也和我一樣,在心中構(gòu)建過這樣的場景:有朝一日,對方陷入人生困境,而自己像個救世主一樣,捧著那數(shù)十年積攢的錢,像捧著圣物,交到對方手中,臉上寫滿自豪又驕傲的表情。
二
現(xiàn)在,我們得讓時間過得快一點,之后我將不再是過去的我,我會更豐富,有更多的經(jīng)歷。因為接下來的八年時間,對我來說,有很多人生大事發(fā)生,可以直接概括,且能在日后拿來討論:畢業(yè),工作,買房,結(jié)婚。
如果概括宋明月的那八年,大概只有兩件事:生子、賺錢——如果賺錢也能算一件事的話。
拿到第一個月工資的時候,我聯(lián)系了宋明月,告訴她我去銀行為她開了一張存折。
她當(dāng)時好像和朋友去韓國旅游了,雖然我沒有說得很明白,但言下之意她顯然懂了,一陣很熟悉的笑聲之后,她說:“小家伙,不用你提醒?!奔词箍床坏剿淖炷?,我也有點被洞穿心思之后的尷尬,繼而轉(zhuǎn)化為憤怒。掛了電話之后才發(fā)現(xiàn),手中拿著筆的我,已經(jīng)在本子上畫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圖案,還在“宋明月”三個字上,畫了很大的叉,而那個叉又被我反復(fù)描摹,痕跡之重,讓紙都破了。
小時候,很多次被宋明月耍了之后,她總會火上澆油:“小家伙,跟我斗,你還嫩了點?!闭f話的同時,瞇縫著眼睛,囂張地笑著。大概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拒絕喊她姐姐,而是連名帶姓地叫她,為此,也沒少被父母訓(xùn)斥。但宋明月不太在乎我叫她什么。她說,不管我怎么叫,都改變不了她比我多吃了五年飯的事實。
之前我已經(jīng)說過,宋明月?lián)碛幸患夜?,?zhǔn)確來說,她是一家商貿(mào)公司的大股東,另外一個大股東是她的同學(xué)。他們公司的業(yè)務(wù)廣泛,涉及零售業(yè)、酒店、服裝業(yè)和娛樂行業(yè),連鎖店遍布大半個中國,十四年時間,宋明月終于變成了千萬富婆。
其實,很多人調(diào)侃過我,宋明月的事業(yè)做得那么大,為什么我還要窩在一個市級小報社當(dāng)一個老妓(記)。大多數(shù)時候,我會反駁,老記怎么了?精神富足,情操高尚!她宋明月不就是一個庸俗的商人嗎?我知道他們也在這句話中聽出了酸味。
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投靠宋明月,特別是在工作不順心,被妻子王然數(shù)落的時候。但理智告訴我,如果我真的寄在宋明月籬下的話,日子會更不好過,有可能會賺很多錢,但會失去我從小時候就努力在宋明月面前積累起來的尊嚴(yán),能不找她的事,我絕對不找;不能找她的事,更不會找。
宋明月在我們家所有親戚中,成了焦點人物,偶爾參加一次遠(yuǎn)房親戚的喜宴,身著名牌,開著超級跑車的她也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主桌上的客人,禮遇有時候比母親還要高。當(dāng)然,她值得主人那樣招待,畢竟她隨的禮是我的好幾倍(為此母親有些怨言,認(rèn)為我們應(yīng)該隨一樣)。母親是站在我的立場考慮,但宋明月正好相反,所以我能理解她的做法。一個人的財富和幸福,永遠(yuǎn)不會成正比。我知道,宋明月過得不幸福。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因為她那疲憊的神情,和不再清澈的眼睛,都泄露了她在這光鮮亮麗的背后,隱藏了很多心酸的東西。
“人家都說,缺什么就炫耀什么。宋明月,你這么高調(diào),是在掩飾你內(nèi)心很窮困嗎?”我終于沒忍住挖苦了她。那是正月十六,在表姨女兒的婚宴上,宋明月過年都沒有回來看母親,卻從杭州趕回合肥參加了那場婚禮,準(zhǔn)備了很多紅包,給每個長輩和晚輩都發(fā)了。我甚至猜測,宋明月就是想借這種家族聚集的場合,來炫耀她的財富,她的成功人生。
“是呀,我窮得只剩下錢了。”她撥弄著鑲有亮閃閃水鉆的指甲,還拽了一下碩大的七彩耳環(huán),肥厚的耳垂像橡皮糖一樣,被拉得很長。她笑盈盈地看著我,那笑容里,有一些瘋狂的東西:“一帆,怎么樣,你在那個什么報社工作好幾年了,還是一個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小記者?”
我沒再說話,靜靜地吃著菜。爭吵未必要說話。在我看來,我和宋明月即使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也好像一直在爭吵。
宋明月終于活成了我最討厭的人的樣子。
三
那個周末,之所以被記住,至今還被我拿來在心里和自己討論,有一個特殊的原因,是因為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當(dāng)時我和幾個朋友喝得正酣,酒在我的血管里作祟,毀壞了我大腦里好幾公斤的思想。母親突然打來電話,低著聲音說(我猜她是在衛(wèi)生間打的):“趕緊回來,你姐回來了?!?/p>
宋明月就這樣強勢地闖入了那個原本安逸的周末。
我看到她的時候,她靠在床上,懷中抱著一個枕頭,黑眼圈嚇人得很,茫然地看著電視。坐在床上的母親給了我一個眼神,就出了屋子,還輕掩上門。我拖了一張凳子坐在了離床不遠(yuǎn)也不近的地方,感覺心里有一只漏氣的氣球在亂竄。電視里播放著一部章子怡主演的古裝劇,正放到她站在一座城樓上,鼓舞士氣,抵抗來敵叛軍。
“喝了不少酒?”宋明月還是打破了寧靜,她的嗓音沙啞,好像在體內(nèi)被封存、迷失了太久。
“宋明月,怎么了?你別這個鬼樣子行不行?”我把這句疑似罵人的話朝她扔過去之后,才意識到,我是第一次見到宋明月這個樣子。父親去世的時候,她雖然傷心,但不像這樣喪。那個平時一直像驕傲的孔雀,又像護食的獅子一樣的她,突然就變成了一只蜷縮在角落里茫然無措的貓,這多反常。
我又劈頭蓋臉地提出了許多之前沒有得到回答的問題。
她一改之前樹立的潑婦式形象,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但目光的焦點并不在那里,仿佛被我所不知道的一些東西牽住了思緒,將世界隔絕在外。這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這個坐在床上的頹廢女人,是不是我認(rèn)知中的那個宋明月。
“你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是單獨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嗎?”宋明月一本正經(jīng)地問出這句話,然后把盯在電視機上的目光移到了窗外。時間還不算太晚,對面高樓的窗戶里透出錯落有致方方正正的昏黃燈光。
酒似乎又在我的血管里活躍起來,太陽穴處脈搏跳動得厲害,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沉默了好一會兒,覺得寂靜太過于強大,以至于我不得不說點什么??粗蚊髟碌臉幼?,不忍心再打擊她,溫和地問:“你是被老胡打了嗎?”
老胡是宋明月的老公,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初我像排斥喊宋明月姐姐一樣,排斥喊老胡為姐夫——這二者之間是有邏輯關(guān)系的。老胡長著一臉絡(luò)腮胡子,還有點挺胸,走起路來像一只趾高氣揚的鵝。宋明月當(dāng)初看上他什么了我不知道,是預(yù)見他會帶給她萬貫家財嗎?那么她有預(yù)見到未來有一天他會背叛她嗎?還是說,她的先知能力有限,無法預(yù)見更為久遠(yuǎn)的事情?那么,還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她都預(yù)見到了,但是仍然選擇了老胡。
我突然想到父親有一次在飯桌上說看什么書時,恰逢宋明月和第一個男朋友分手,心情正處于低谷。宋明月很火,怪父親怎么能在那個時候說書,母親也小聲責(zé)怪父親。父親說:“你讀的什么書,比你嫁什么男人重要多了?!?/p>
“以前我很年輕,但總是知道我想要什么,現(xiàn)在我不年輕了,卻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她還在那兒答非所問地囈語,目光始終沒有朝我遞過來。
有一些無形的東西橫亙在我們之間,讓人感到有些沉重。
意識到現(xiàn)在無法和她交流,我站起身來準(zhǔn)備離開,凳子腿的腳墊掉了,摩擦著原木色的地板,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宋明月看了我一眼,突然說:“現(xiàn)在我處于人生困境中,你把存折給我吧!”她終于看著我,幾乎是用一種祈求,又像是安撫的聲音說,就像牛奶巧克力一樣柔滑。
而我卻感覺空氣被鎖進了胸腔里,有強烈的窒息感。
我為什么會感到心虛又害怕呢?是害怕被九泉之下的父親責(zé)罵嗎?是害怕有朝一日我陷入困境,宋明月也以同一方式報復(fù)我嗎?還是因為現(xiàn)在像被拔光了刺的宋明月,呈現(xiàn)出的楚楚可憐,驚動了深埋在我內(nèi)心深處三十多年對于她這個唯一的姐姐的愛?
我不知道。
四
你可能最關(guān)心的還是我和宋明月這八年各自為對方存了多少錢。關(guān)于這件事,似乎成為一個話題禁區(qū)。宋明月常年在全國各地奔忙,更多時候在杭州的總公司坐鎮(zhèn),她們公司的整個財政大權(quán)都掌握在她手中。我們一年中見面的機會屈指可數(shù),我想等母親也不在了,我們大概就不需要見面了。異地戀很難修成正果,有時候,異地的親情其實也是,維系的紐帶像蛛網(wǎng)一樣脆弱。我們從不主動直接談這件事,好像生怕被對方窺探到了某種不可示人的隱私。只有一次,母親在飯桌上說起父親,說起父親的臨終愿望,淡淡地看著我們問:“你們有在執(zhí)行你爸的遺愿吧?”
宋明月看著我,微笑像謎一樣,等待著我先開口。那一瞬間,宋明月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全部都響亮而刺耳地回到了我的記憶里。
“當(dāng)然?!蔽艺f。思緒卻逐漸轉(zhuǎn)向了很久以來一直藏在心里的一幅畫面。那是一張暗紅色的存折,開戶名是宋明月,開戶時間是我工作后的第一個月,但存款數(shù)額為零。那個零像一個無盡的黑色深淵,隱藏著強勁的吸力,似乎我一靠近,就會被它一口吞噬。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宋明月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情,她經(jīng)常會說一些沒有任何動機的謊言,而讓人發(fā)狂的正是這個。盡管某些謊言像照耀我們的太陽,像一株植物一樣顯而易見,但那個說謊的人,一直生活在謊言之中,他們看不到這一點。
宋明月清了一下嗓子。
母親喃喃地說:“我但愿你們一輩子都不會動用這筆錢?!蹦赣H的話打斷了宋明月可能想說,又可能故意隱瞞的話。
父親讓我們立下的無字契約,很顯然無效。
我可以告訴你,我工作的第一個月,拿到手的工資不到2000元,但我還是在那張存折上存了1000元。然后一個月一個月地看著那個數(shù)字增加,心里升起對自己遵守諾言的謙卑敬意。
后來,王然以及幾個朋友聽說這件事,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了他們的驚詫,然后問出差不多的話:“你姐那么有錢,她用得著嗎?”
“她有錢是她的事,但我存的這個,不僅僅是錢,是我父親的遺愿呀!”我努力把這件事上升到一個高度,借助父親,為自己打造一個光輝的形象。
“你爸以前肯定也沒有想到你姐會成為富婆,不然他肯定改變遺愿,讓你姐幫扶你一把?!?/p>
因為某種原因,在宋明月面前,我努力保持著知識分子的清高和傲慢,我要讓她知道,即使不像她那樣腰纏萬貫,也能活得輕松自在。我甚至在心里惡毒地詛咒過宋明月,什么時候讓她破產(chǎn),或者家庭不保,讓她吃一點苦頭,認(rèn)清這個世界。
一次宋明月回老家,給王然帶回很多東西,化妝品、衣物、首飾、包包。王然很生氣,因為那些東西雖然都是名牌,但很多都是宋明月用過的二手貨。宋明月在的時候,王然壓制著脾氣沒有太多表現(xiàn),但她走后,王然發(fā)飆了:“都說越富有的人越摳門,我看一點兒不假,這個宋明月也太瞧不起人了。打發(fā)叫花子嗎?”在我的影響下,除了宋明月在場,王然喊她一聲“姐姐”,其他時候,也是直呼其名。
“你一個月拿的那點錢,還不夠人家買一個包的,你還摳著給她存錢,真是天大的笑話?!蓖跞挥帽梢牡难凵翊蛄恐?,像看一個三頭六臂的怪物。
我沒有理睬她,把她的話當(dāng)作喂狗的狗糧。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存錢雖然名義上是為宋明月存的,但又不是為她存的。我很難把這個想法傳遞給王然。有時候,當(dāng)我一個人知道,卻又沒法讓別人理解的時候,我都是以沉默回應(yīng),像樹樁那樣沉默。
女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她們的感情天線像觸角似的在空中神經(jīng)質(zhì)地晃動著,讓人完全摸不著頭腦。明明把宋明月罵了一通,又伺機和我吵了一架,但第二天,王然卻還是穿著宋明月給的大衣,背著她給的LV挎包出了門。出門前還在鏡子前自我欣賞,擺拍了很久。
王然是小學(xué)老師,業(yè)余愛好是寫點豆腐塊小文,偶爾在我們地方報紙的副刊露個臉,拿個三五十塊的稿費,都能興奮好幾天。有一次我告訴她父親生前的萬冊藏書都捐給了圖書館,其中有一些孤本書籍,她悔得好幾天茶飯不思,指責(zé)我怎么沒能阻止父親。她在一家純文學(xué)網(wǎng)站兼任文學(xué)版塊的編輯,每天義務(wù)編審、修改稿件,寫“編者按”,樂此不疲。她和一幫網(wǎng)站管理人員建立了長達10年的友誼,每年都要線下聚會一次。2018年網(wǎng)站集資,試圖三年內(nèi)在香港新三板上市,于是鼓動王然這些對網(wǎng)站忠心耿耿的“管理人員”購買原始股,便宜得要命,0.5元一股。
王然跟我說這件事的時候,眼中閃耀的光芒,似乎從房子的所有門窗中流瀉了出去,穿過林立高樓,到達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這樣的騙局也太蹩腳了,你也相信?”我阻止她投資。
沒有得到我的支持,她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了下去,但怒氣讓她的臉上像是著了火,沖著我喊:“如果宋明月也像你這樣前怕狼后怕虎,她能有今天嗎?一點風(fēng)險都不愿承擔(dān),等著天上掉餡餅?”
“有事說事,為什么要拿我和她比?”我也吼道。
“切。”王然發(fā)出輕蔑的一聲,吊著眼睛掃視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因為她知道我討厭“切”這個詞被異化之后所包含的意思,更討厭別人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她故意要惹怒我,“怎么,還不許人說,你就是沒有宋明月有能耐呀!雖然我討厭宋明月,但我更討厭這樣的你?!?/p>
“那你和她過去!”我不知道一個整天自稱文藝女青年的人,怎么能夠這么膚淺和庸俗,當(dāng)初也不知道怎么就愛上她了,婚前的她比現(xiàn)在可愛得多了。這一點,她不及宋明月,宋明月從不掩飾自己的本性。
“如果她是個男人我會去的!”說著轉(zhuǎn)身進了房間,用力摔上房門,仿佛那門是我。
夫妻之間不斷重復(fù)那些互相傷害的話,是愚蠢的。我也很怕王然的冷暴力,一般在爭吵之后,她會將我當(dāng)作空氣視而不見,洗衣服做飯這些事,她也會將我的那一份剔除。在溫柔的外表之下,她身上潛藏著固執(zhí)的東西,無論我怎么絞盡腦汁認(rèn)真研究分析,都不能了解王然那種溫和的倔強。
母親和我們分開住,也是因為王然。她和母親產(chǎn)生矛盾時,運用的也是這樣的冷暴力。母親什么都沒說,只是說和我們住在一起不方便,飲食和作息的差距都很大,很不方便,又說很想念老房子,堅持回去住。即使母親什么都沒說,宋明月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來我們家把我和王然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頓。
雖然我理虧,但我還是據(jù)理力爭:“你有什么資格說我,要不你把媽接到杭州去住?!?/p>
當(dāng)時宋明月的表情讓我很難忘,我很難在大腦這本字典里挑揀出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我只知道,那是我記憶里為數(shù)不多的宋明月和我爭論,她沒有占上風(fēng)的一次。
我是在嗆她。母親是不愿意的,前幾年偶爾去杭州,每次都待不到半個月,就急著回家。我知道,在我家不自在,在宋明月那個空曠的三層豪華別墅里,母親更不自在。
母親還是一個人住到了保存著我們一家人記憶的老房子里。雖然她很不愿意,說自己身體還很結(jié)實,雖然患有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自理完全沒問題,但宋明月還是給她雇了一個全職保姆,8000多塊一個月。
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把那筆存了101個月,總金額151746.3元的錢取出來,并不是完全因為妻子想買網(wǎng)站原始股。在那之前,每次和宋明月見面,看到她那副驕傲自大,又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樣子,我就下定決心要把錢花掉,一分也不給她留,因為她不需要,更因為她不配。雖然我不是完全為宋明月存的這筆錢,但我很想借著這個由頭,報復(fù)她。我甚至惡狠狠地想,當(dāng)她看到那個空存折的時候,會是怎樣一副表情。這個渴求在我心里產(chǎn)生得很強烈,就像春天的小草對發(fā)芽的渴求。
王然最終花20萬買了40萬文學(xué)網(wǎng)站的股份,那段時間她像是從樹上掉下來的熟透的果實一樣,流溢著甜蜜。她的情緒也感染了我,我甚至也期待著有朝一日,早就等在那兒,富人的世界向我們敞開歡迎的大門。
五
我不記得和宋明月有沒有過在一起開懷大笑的往事。印象中,我們就像漂移的大陸一樣隨著時間的溜走越來越遠(yuǎn),且勢不可擋。而那無法消彌的距離根本不是父親的無字契約和兩張存折能解決的。
我是后來在母親伴著眼淚的絮叨中,拼湊出真相的。第二天我再去母親家,宋明月已經(jīng)走了,仿佛她昨夜并沒有出現(xiàn)過,但母親的哭訴將她來過具象化了。
丈夫出軌,公司出現(xiàn)危機——這句話,包含了大量我們外人無法體會和理解的信息。
我應(yīng)該是高興的,這說明我之前的詛咒生效了——這世界真的存在一語成讖。我甚至懷疑,神聽到了我的內(nèi)心強烈的渴求——如果真的有神存在的話。
王然得知這件事,幸災(zāi)樂禍地說:“嘿,宋明月也有今天?!?/p>
我第一次意識到,王然和我一樣,是仇富的人,而且對象專指宋明月。
母親要求我和她一起去杭州,她的意思是,這個時候,宋明月最需要的就是家人的陪伴,或者叫撐場子。去的路上我設(shè)想了很多種可能:如何將老胡揍一頓,如何解釋宋明月對于存折的追問,這個時候告訴她我確實為她存了錢,但后來還是取出來用掉了,是否合適?看著宋明月身陷困境,沒有幫她,卻還在她的身上踏了一腳,我是否做好了面對這么卑鄙的自己的準(zhǔn)備?
但很意外,在杭州再見到宋明月,她已經(jīng)恢復(fù)從前的樣子。因為她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怎么,宋一帆,來看我的笑話?很抱歉,讓你失望了?!?/p>
母親拉了拉她的胳膊,“明月,怎么說話的,一帆是真的擔(dān)心你。”
“就他,拉倒吧,高興還來不及。”說完,用X光一樣的眼神打量了我一番。
你看,宋明月這個人,就是不值得同情,我也用同樣的語氣回敬她:“你以為我想來,要不是那天你在家那個死樣子,還有咱媽不放心,你八抬大轎請我,我也不來?!?/p>
母親說:“你們姐弟倆損人的毛病一模一樣,前世一定是一對歡喜冤家?!?/p>
這句話讓我和宋明月都驚掉了下巴。有沒有前世呢?如果有,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呢?
我是第三次來宋明月這棟小別墅,第一次是他們搬進去辦喬遷宴,第二次是去年侄子高考后辦喜宴。別墅的裝潢很宮廷風(fēng),但越是豪華,越襯托出背后的凄冷。我揣磨到母親在這里待不下去的原因。母親待了那么多天,和宋明月相處的機會極少,大部分時間都是和保姆待在家。
老胡看到我們的時候,還是很客氣,仍然沖母親叫“媽”,喊我“小舅子”。伸手不打笑臉人,面對這樣的他,我還是沒辦法動怒。
“喊什么呢?你也配?”宋明月很激動,像一只隨時準(zhǔn)備發(fā)起攻擊的斗雞。
“明月,你消停一會兒?!蹦赣H說。
“媽,我承認(rèn),我在外面有人是我錯了,但明月的脾性您也知道,時間長了,我也受不了,但我真的沒有想著拋棄明月……”
“我這脾氣怎么了?是藏著掖著,你第一天知道?沒想著拋棄我?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是吧?臭不要臉!從我家滾出去!”
“明月!你先上去房間,休息一會兒?!蹦赣H眼中散出睿智的光芒。
“媽,要不你陪她上去,我來和老胡談?wù)?,都是男人?!蔽艺f。
最后,母親還是留下了和老胡談,我則和宋明月上了樓上的小廳?!霸谕饷骊J的男人,受到的誘惑太多,如果他真的意識到錯了……”
正在給我泡茶的宋明月,立刻將手中的水杯使勁蹾在紅木茶幾上:“宋一帆,你什么意思,給那個不要臉的當(dāng)說客來了?你這胳膊肘都快拐到太平洋去了?!?/p>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蔽覠o奈地看著她,不知道如何解釋。
“我不知道!”說完她轉(zhuǎn)身回了臥室,將我丟在那兒,周遭的一切比我記憶中的更黯淡,更安靜。
跟宋明月談話,就像是打一場永遠(yuǎn)都沒有勝算的仗,我只會讓自己變得更狼狽。
我也和老胡談了一會兒。作為男人,我有些理解老胡,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和宋明月生活了20年,肯定等不到現(xiàn)在才出軌。我勸宋明月也是因為這一點,老胡除了長相有些不合格以外,其他方面都很不錯,宋明月不一定能再找到這樣的好男人了。
不是我給男人出軌找借口,這個世界上,不是你親身經(jīng)歷,你就不要輕易斷定誰好或不好。比如老胡,他雖然出軌了,但某些方面,他還是值得我敬重的。我們談話的過程中,有一只消瘦的蜜蜂不知道從哪兒飛進來的,在我們面前的桌上緩慢地散著步,老胡用他肥胖的手指輕輕捏起它的翅膀,拎起來看了看,我正準(zhǔn)備把腳邊的垃圾桶踢過去,他卻撐起肥胖的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到窗戶邊,打開紗窗,將它往空中一扔,小聲說了句:“飛吧!”
這一幕震撼了我,是的,震撼。我看著老胡的身影,心里再次告訴自己:宋明月千萬不要和他離婚。
母親的想法和我一樣,雖然我們在來時的路上,并沒有交換各自的意見。她對宋明月說:“明月,不要輕易說離婚,孩子都那么大了,離了你敢保證能找一個比他更好的?剛剛他也和我保證了,他跟那個女人也只不過是露水情緣,不當(dāng)真的,他認(rèn)真悔過了,你就原諒他一回吧?!?/p>
“你們都這樣,到底是誰的家人,聯(lián)合著外人一起來欺負(fù)我?!彼蚊髟碌哪樕n白,好像很久沒睡覺似的,兩只原本就很大的眼睛顯得恐怖。穿著橙色的家居服,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因放了太久而干癟的胡蘿卜。
王然給我發(fā)信息,我簡單說了下宋明月和老胡的事。王然說,宋一帆,你要是敢出軌,我肯定會不要你的,這一點,我和宋明月的戰(zhàn)線統(tǒng)一。
我躺在床上很久都睡不著,一直在想和宋明月有關(guān)的事。宋明月的公司出現(xiàn)的危機與疫情有關(guān),那個同學(xué)卻又在公司最難的時候提出了退股。那么強勢的宋明月在這件事上,卻表現(xiàn)得異常通情達理,答應(yīng)了同學(xué)的要求,將公司的大部分現(xiàn)金都抽給了她,留下一個空殼的公司給自己。我和老胡都認(rèn)為宋明月吃錯了藥,如果走上法庭,同學(xué)的如意算盤不可能得逞。但宋明月依舊我行我素。我猜這里面一定有一些我,甚至老胡都不知道的內(nèi)幕,這個內(nèi)幕有可能會讓我更討厭宋明月,也可能會讓我對她的印象有所改觀。
在任何攀爬中,向下都是最難的,比如登山,比如爬樹,如同從金字塔頂端掉落,要比一直在底層來得殘酷。即使這樣,我還是相信宋明月,可以重整旗鼓。她能做到,她就是那樣的存在,即使我不太想承認(rèn)。
小時候的宋明月有很多驚人之舉,比如10歲時,差點把鄰居家狗的腿打斷了,原因是那狗舔了下她手中的老冰棍;比如13歲時,用石頭把放學(xué)路上突然跳出來向她表白的男同學(xué)的頭,砸了一個大洞;比如前文提到的和第一個男朋友分手,她硬是將所有戀愛中送他的禮物全部討要了回來,當(dāng)著他的面焚燒。
這樣的她怎么會被打敗呢?
六
“宋一帆,存折你帶來了嗎?”早餐桌上,隨意散著頭發(fā),眼睛浮腫的宋明月突然問我。
當(dāng)時我的嘴里正在嚼薺菜餡的餃子(我最愛的食物大概就是薺菜餡餃子了,是不是宋明月特意給我準(zhǔn)備的呢),聽到這句話,突然覺得薺菜的香味迅速消失,回到春天的泥土里去了。
“來得匆忙,沒帶?!蔽矣行┬奶?,不敢看她。心里直罵自己是慫蛋,為什么不敢說出來。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最佳時機,若要我再改口,除非宋明月現(xiàn)在翻臉,挑起頭和我吵起來,這樣我就能拍案而起,憤怒地將真相抖給她。
果然,她輕蔑地說:“事到如今,還想瞞著?錢你不是早就取出來買了什么原始股嗎?”
這是我怎么也沒猜到的,她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笑話,不管我怎么玩,都玩不過她。她像看一個跳梁小丑一樣,看著我自導(dǎo)自演,自欺欺人。
“宋明月,你厲害,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對,我就是把錢全取出來用掉了,因為我覺得你不配讓我這樣?!蔽噎h(huán)顧了一下豪華的別墅,“再說,如果我真的把那一點不夠你塞牙縫的錢拿給你,你肯定會更不屑一顧吧?是不是會說,這么多年,就存了這么一點?”
“你真了解我。我就是準(zhǔn)備用它來羞辱羞辱你。但現(xiàn)在目的一樣達到了?!彼蚊髟侣柫寺柤?,露著一副“你能拿我怎么辦”的表情。
“你給我存的你也一樣可以花掉,我不稀罕你的錢?!?/p>
“笑話,你以為?還輪得到你提醒?”
我從宋明月的眼睛里讀出了真相,我恍然大悟,宋明月是個狡詐的人,她肯定早在我之前中止了存錢的約定,又或者,她從來就沒為我存過。她的目的就是現(xiàn)在給我打擊,來彰顯她比我更聰明。
這一次,確實是我輸了,輸?shù)米顟K的一次。
第三天我就一個人離開了杭州。
回去之后,我拿著那張余額為零的存折,發(fā)了好久的呆。突然覺得父親的這個遺愿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目的何在呢?像我和宋明月,就是水與火的關(guān)系,無論怎樣調(diào)和都是徒勞。有些人的親情關(guān)系,僅存在血脈里而已。比如之前,我跟蹤報道的一個新聞事件,一個已故老人的房子和存款,使得三個子女大打出手,對簿公堂。比如我一個同事的大伯,和她爸爸以及幾個姑姑老死不相往來,也是因為她爺爺遺留下來的房子問題鬧的。比如我一個女同學(xué),到現(xiàn)在都沒有結(jié)婚,就是因為年輕的時候一直受家里的壓榨,掙錢給弟弟買房娶媳婦,成為了地道的剩女。在這個金錢社會,親情是淡薄的,我和宋明月亦然。
父親確實是錯的,如果他沒有這個遺愿,我和宋明月的關(guān)系或許比現(xiàn)在要好。誰知道呢?我希望那樣嗎?
這之后,我和宋明月很久都沒有聯(lián)系。當(dāng)然,以前我們也不怎么聯(lián)系。母親是一個多月后才回來的,這是她在杭州待得最久的一次。宋明月還是和老胡離了婚,母親告訴我的時候,我并沒有太多驚訝,因為這是宋明月的風(fēng)格,她認(rèn)定的東西,做的決定,不是任誰能改變的。宋明月將那棟豪華別墅賣掉了,也許是為了救濟公司,也許是為了將她和老胡的過去徹底從生活中刪除。母親說這句話的時候加了一句:“賣了也好,那不是家?!?/p>
母親回來后并沒有多說什么,不管是對于宋明月不聽勸阻而離婚,還是我違背了父親的遺愿。只不過有時候她看我的時候,轉(zhuǎn)過身后會輕輕嘆一口氣,我不知道,她是對我失望,還是對宋明月失望。
我有次想,要不要從現(xiàn)在開始,重新為宋明月存錢,這一次從一而終?我甚至想得更深層了一些,若干年后,宋明月再遇到人生困境,我拿出存折,或不拿出存折,各自是什么結(jié)果,能不能扭轉(zhuǎn)之前的局面?
但最終這個念頭,還是被某種力量甩出了現(xiàn)實的軌道。
七
我們之所以認(rèn)為現(xiàn)實與小說、電影不同,是因為我們大部分人一生平凡,沒有機會去經(jīng)歷小說與電影中的人物那些充滿虛構(gòu)性、巧合性的事情。而我們在感嘆身邊人不幸的時候,也從沒有想過,那些不幸,那些我們認(rèn)為充滿虛構(gòu)與巧合的事情,會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
那天采訪回來,和幾個哥們聚了一下,回家的時候,騎在共享單車上的我,在一個轉(zhuǎn)彎的路口,被一輛貨車撞飛。明明很晚了,但似乎是一瞬間就有很多人圍了過來——每當(dāng)發(fā)生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總會有很多人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
在這之前,我剛查出有不育癥。
躺在病床上,感覺靈魂在空中飄浮,與世間萬物絕緣一樣,但又感覺肉身疼痛得如被狡詐女巫施了魔法。是的,我還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病房里很安靜,在這個人滿為患的醫(yī)院里,里側(cè)的病床上居然空蕩蕩的。
我看到宋明月躡手躡腳地走進病房,似乎怕驚動我身邊的空氣。她進來后,發(fā)現(xiàn)我是醒的,那種小心翼翼立刻就消失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東西弄得砰砰響,可實際上,她什么事也沒有做。她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無論是對我的關(guān)心,或者是不關(guān)心。
“你怎么回來了?”我問她,聲音像一件皺巴巴的襯衫。
“你以為我想回來?要不是咱媽在電話里哭哭啼啼,好像你馬上要死了的樣子,我才懶得管你。”她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熟悉的形象和表情慢慢顯現(xiàn)出來:“你本領(lǐng)大得很呀!喝那么多酒還騎車,怎么,現(xiàn)在知道裝孫子了?”
大概是我沒有配合她爭吵,她又轉(zhuǎn)換話題:“關(guān)于不育,好了趕緊給我去治,我們老宋家可不能在你這兒斷了香火!”她審視著我,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
明明宋明月還是這么討厭——如果一生里她能堅持做一件事到底,一定是不遺余力地嘲諷、打擊我——但此時我心里卻有點泛酸,因為“姐姐”這個詞在我心里溫柔地回繞,一遍一遍敲擊我的心房。
我和宋明月有過許許多多的互損、爭吵時刻,它們的意義是什么?我努力回想自己對宋明月使用過的一些詞句,它們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和力量,被時間壓縮成很小的一團,在我的心里越來越重。
父親所說的人生中的大事,宋明月和我都經(jīng)歷過一次了。父親是不是看了某本書,掐算到了呢?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病床邊的藍色柜子上,放著一本黑色的《教父》。
“宋明月,如果能選擇你所生活的歷史時期,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能穿越,你會選擇去哪個時代?”我看著那本書問。
宋明月沒有立刻接話,而是從書中拿出一個暗紅色的存折,輕輕地放在我的枕邊。她放的過程很慢,而在我的感知里,那個動作又被延緩了數(shù)倍,我的心臟一陣顫動。
“我會選擇1986年9月12日的那個下午,丑得像猴子一樣的你縮在媽媽的懷里。爸爸牽著我走過去,對我說,他叫宋一帆,以后就是你弟弟了。你努力睜著糊著眼屎的眼睛看著我……”她邊說邊毫無遮攔地笑,最后竟然有點不能自已。
這一刻,我好像知道了,那些沉重的東西,或許是愛。爭吵和和睦一樣重要,擁抱和推開也一樣重要,都是愛的不同表達。我們這一生,都是在耗盡全力地向自己,向別人,向世界,論證“愛”這個簡單的論題。
探險家們?yōu)槭裁床煌ㄟ^仰望天空來得知這個世界是圓的?那是因為他們沒有恰好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躺在星空璀璨的草地上。而現(xiàn)在的我,遇到了這個恰好——如果愛的一萬種方式當(dāng)中,有一種是水火不容的話,那么,我是愛宋明月的。
責(zé)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