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arlett
蔣氏姐妹幾乎滿足了大眾對于一對完美雙生姐妹花的所有想象:天生默契,形影不離,共享秘密,從不吵架。她們一起念書,一起訓練,一起穿上婚紗,一起走上人生的一個個領獎臺,如今懷抱著只差半歲的女兒,五分鐘路程就可抵達對方的小家。但達到這樣微妙的平衡,要在人生的天平中加入怎樣的砝碼?
拍攝是從她們熟悉的水下開始的。她們肩并著肩,同時從岸邊一躍而下,入水后立即找到另一人的位置,牽手,大笑。她們一同游弋時像是海里的人魚,起舞時又如水中的鶴鳥,人魚也暗贊她們修長的雙腿,鶴鳥也羨慕她們比翼成雙。
“花游其實挺磨人的,人要在失重的狀態(tài)下,在水里掌控身體的每一塊肌肉,上千次的訓練才能產(chǎn)生一點感覺,而花游還要將藝術、技巧、舞蹈、表演融入同一個項目中?!兵B兒本應高飛,不必入水,蔣氏姐妹卻在花樣游泳的婉轉(zhuǎn)樂章中,將自己化為一雙水中的鶴鳥,靈動、自由、柔美而有生命力。
1986年的秋天,同年同月同日生于成都,姐姐蔣文文和妹妹蔣婷婷的出生前后只相差兩分鐘。幼兒時期的記憶已然模糊,僅存的畫面是她們分開住在父母家和外婆家,常常是爸媽帶著姐姐來外婆家找妹妹,“爸爸騎著自行車,我就坐在車架后面,覺得路好遠。”
姐妹倆對人生開始有清晰的記憶,是在初入花游的那一年。那年她們還只有六七歲,洗頭都怕水,被媽媽抱著去洗澡,腿剛放進水里就會哭,哪曾想到這會是她們未來的棲息之地。
游泳教練到學校選苗子的那天,不在同一個班級的她們不約而同地舉起了手?!澳菚r候性格是比較內(nèi)斂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就勇躍舉手說我想去游泳隊試一下?!边€沒學會游泳,姐妹倆又被花游隊的教練挑中,因為是雙胞胎,手長腿長、天生條件很好。兩個女孩對花游沒有概念,只是喜歡跳舞又覺得新奇,就這樣做出了人生的第一道選擇。
剛練花游的時候,她們是小伙伴里年紀最小、個子最瘦最矮的,為了給家里減輕負擔,她們意識到一定要爭氣,要進省隊。從開始訓練到超過很多同期的師姐們第一批進入省隊,蔣文文和蔣婷婷只用了一年的時間,“一下子就長大了”,她們說。
那時候的姐妹倆習慣了忍受各種“折磨”: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在小腿上綁兩個沙袋徒步兩小時鍛練肌肉;或是為了練出完美的腳背,每天踮著腳尖上下六層樓;另一些時候,她們五點醒來就去水下憋氣,憋到睡著就沉下去,等到八點再被撈起來,背著書包去上文化課。
花樣游泳要求運動員擁有頎長的身形,為了長高,教練要求她們改掉慣用的嬰兒式睡姿,姐妹倆就想辦法,把雙手都綁在床頭上睡覺。每到晚上,妹妹會先去綁姐姐,綁好之后媽媽再去綁妹妹,綁到第二天早上雙手都麻掉,她們再松綁起床,再加練。
人生軌跡重合三十多年,姐姐長于體能,妹妹善于技術,兩個人一直互相追趕、交替前進。一出鬼點子兩個人想,一份委屈兩個人分擔?!笆〉臅r候也會抱著哭,外人來說任何話可能都沒用,但只要我倆在一起,心里就有很大的安慰,因為我們了解彼此的痛是有多痛?!?/p>
每到比賽前,姐妹倆會手牽著手,不需要說話,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的想法,信心隨著對方指尖輕握的力量一起瘋長。
她們也不是沒有分開過。
18歲那年,國家隊從國青隊按測驗排名前十選拔隊員。蔣文文第十名,進入國家一隊,成為雅典奧運會組的替補。蔣婷婷第十一名,進入國家二隊,那是年輕的蔣婷婷第一次產(chǎn)生放棄的念頭。她想,把兩個人拆開就是個體了,每個人代表自己出戰(zhàn),但是好像哪里不對。
“當時我跟教練說,這樣的話我就不練了,我倆分開我覺得就沒有意義了?!苯叹氁沧隽撕芏喙ぷ?,很快,半年后的又一次測驗,妹妹就再次與姐姐并肩。
20歲時,姐妹倆還沒有資格上雙人項目,只能參加集體項目。她們會在本應休息的星期天加練雙人花游,長期保持訓練。所以當多哈亞運會上其他隊員身體有恙時,蔣氏姐妹能無縫銜接雙人項目,展現(xiàn)出超高的同步性。那是她們第一次在國際賽場上亮相,以富有藝術感染力的表演戰(zhàn)勝一直在國際上領先的日本組合,奪得了中國在當屆亞運會的第一百枚金牌。
“看到國旗在第一排時確實很激動,哪怕只是零點幾分的反超。賽場上記者連線了媽媽,一聽到媽媽的聲音,馬上就流淚了?!?/p>
這場盛事像是一個強音的延長符號,蔣氏姐妹逐漸成長為國家隊雙人項目和集體項目的主力,教練也認為姐妹倆身姿修長,適合表現(xiàn)靈動的鳥類,這便有了后來的大雁、雄鷹、蜜蜂、孔雀、鶴與天鵝。
花樣游泳是很需要創(chuàng)新的,“如果每個人都轉(zhuǎn)十周,裁判會審美疲勞,去做別人做不到的,就是我們的突破口。”雙人花游項目《雀之靈》就是她們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蔣婷婷回憶起北京奧運會的賽場—水立方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建筑,她們就想能不能做一個與之呼應的腿上造型?試了成百上千次,最后有了這個正方形的背對背盲點造型?!耙仓挥形覀z能做,因為我們的腿部比例是完全一樣的?!?/p>
北京奧運會上的這套節(jié)目讓蔣氏姐妹在雙人項目中位列第四,兩人共同參與的集體項目則為中國花游爭得有史以來的首枚奧運獎牌。名氣、鮮花和掌聲編排成悅耳和聲,一切都好像順理成章。直到27歲,姐妹倆第一次正式宣布退役,落下一個不知通往何方的休止符。
在妹妹眼里,姐姐蔣文文是那個更不顧一切地拼命的人?!八欢ㄒ玫谝幻吹阶约嚎赡軙炦^去?!?/p>
國家一隊的十個名額一直交替變動,蔣文文想,我要有絕對的實力站在主力位置,雙人和集體項目都要上,沒有人可以替代我。蔣婷婷說起某次潛泳測驗,自己潛到九十多米實在憋不住浮起來了,姐姐在她旁邊的賽道,非要潛到一百米,“一百米剛挨到邊她就已經(jīng)沉下去了,”蔣婷婷回憶,“所以她受的傷比我多,吃的苦也比我多?!?/p>
兩人的性格只有些微弱差異,單人采訪時她們都會笑著說,“我們的想法應該差不多”。即便如此,從她們的話語中仍可窺見她們各自閃耀的主體與無法分割的命運。
被問到在女孩、女人、母親三個角色之中自己哪個角色做得最好,蔣文文說是女孩。因為自己很小就懂事了,單純又真實,一心實現(xiàn)夢想。她難得提起在天津封閉訓練的青春時光,“一頓飯可以吃八個包子,也有長胖,吃完就上樓跑步”。
彼時蔣文文已經(jīng)是國青隊隊長,教練為鍛煉她們的勇氣,會在清晨安排跳水訓練:9:30之前所有隊員都要從十米跳臺上跳下去。蔣文文恐高,閉著眼可以勉強克服,但妹妹就需要有人去帶動她。有的時候只剩最后30秒了,蔣婷婷還在上面猶豫,蔣文文就會爬上去跟她一起跳,因為“如果不跳下去就會影響集體”。
有著身為姐姐的責任,任何事蔣文文都會想得更遠、更深,先做決定,再帶著妹妹前行。賽時她的心理壓力也會更大,“如果我們失敗了,妹妹會不會很難過?如果難過的是我,會不會影響到她?”在國家隊分開的那半年,坐在一隊替補席的蔣文文總會鼓勵妹妹,“你要加油呀,趕快到一隊來。我倆再一起,一起在一隊站穩(wěn)腳跟?!?/p>
蔣文文運動生涯中最痛苦的六年,是自2006年國家隊引進魔鬼教練“花游教母”井村雅代開始的?!霸绞窃谀阃纯?、虛弱時,越是加大你的訓練強度,例假和生病時也如此?!鼻》晔厘\賽,姐妹倆身上背負著近十場比賽任務,當時蔣婷婷肺大皰手術不過十個星期就下水訓練了,而醫(yī)生的囑咐是兩年不能下水?;ㄓ雾椖繉Ρ餁獾囊蠛芨?,蔣文文經(jīng)常看到妹妹憋暈過去,井村教練卻不允許她去幫?!捌渌硕伎梢匀タ此?,只有我背對著墻不能去。那時候心里非常難過,但我無能為力,必須服從。”
蔣文文自認性格不是特別完美,情緒化,思慮太多,常常會想為什么教練這樣說、我哪件事做得不好,也是對自己的折磨。她總羨慕蔣婷婷更灑脫的性格,如果有機會能夠互換,換吧,她說。
“我比較大大咧咧,很多東西可以一笑而過。但也是因為有她在,我才可以不想?!痹谂匀丝磥?,也許是因為姐姐近乎完成了雙人份的思慮,蔣婷婷才有了灑脫的資本。但事實上,只有蔣婷婷這樣的灑脫才能承托姐姐的重重心事和微不可察的脆弱。
“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還是會練花游這個項目,但可能會選擇早一點退役?!辈煌诮憬銓εr期懂事的自己的欣賞,蔣婷婷直言自己最遺憾的就是女孩時期。那時候不可以愛美,不可以涂指甲、戴耳環(huán)、戴項鏈,不能穿背心只能穿T恤……訓練就是全部,跟不上潮流和新興話題,太單調(diào),蔣婷婷坦然地掏出年輕時自己雀躍的心,“缺了一些東西”。
蔣婷婷感到人生有太多的可能去嘗試不同的領域,她想在那個最好的時間,拿了三大賽的金牌就退役,去學習和深造。她說雖然后來上了大學,可惜有些晚了,“文化課的缺失一直是我的遺憾”。
2010年廣州亞運會后,拿到世界冠軍的蔣氏姐妹萌生了退役的念頭,但懷著感恩的心態(tài),還是留下來把最后一班崗站好。直到2013年第十二屆全運會后,蔣氏姐妹正式宣布退役,沒有參加頒獎和新聞發(fā)布會,空落落的領獎臺記錄下了她們的遺憾和不甘。
聊起姐妹倆的相似之處,蔣婷婷說,“我們兩個都屬于,很苦的東西會自己去消化的那一類人?!?/p>
經(jīng)年已過,蔣婷婷并未在采訪中提及她27歲時的這塊運動生涯中的暗礁,不說命運不公,不言多愁善感。蔣婷婷同姐姐印象中一樣的灑脫,“她的個性就是背起包包就走,什么都不想?!辈槐鼗诤?,不必停留。
產(chǎn)后復出原本也不在蔣婷婷的計劃里。那時她還懷著寶寶,早她半年生產(chǎn)的姐姐在下水運動后發(fā)現(xiàn)待在水下是最舒適的,會變得非常有活力,所以每天必須得下水。某日尚且心有不甘的姐姐問她,“你有沒有想過等你生完孩子,我們再一起試一次?”蔣婷婷回答得很干脆,“你先試一下,你能行我就能行。”
沒想到三個月后姐姐就回到了國家隊。隨后蔣婷婷回到水中后發(fā)現(xiàn)技術確實沒有流失,依然能完成很高的托舉,也覺得有希望。
她們說兩個人的決定往往是姐姐先做的,教練談話也會先攻破姐姐,蔣婷婷就會隨之不攻自破,“ 我屬于跟著走,反正不用想?!毕袷且粋€人甘愿被領著蒙眼過河,蒙著眼的人對領著她的人說,別怕,往前走,我就在你身后。
剛恢復訓練時受到很多質(zhì)疑。蔣婷婷回憶自己產(chǎn)后體重上漲40斤,身體機能明顯下降,剛下水時整個人都像燒起來,完成同樣的動作、達到一樣的高度和位置要費很大的勁,常常練到吐。但復出后兩人的藝術表現(xiàn)力也隨著閱歷上升,當她們以一雙天鵝的舞姿拿到2017年國際泳聯(lián)世錦賽雙人項目的銀牌,你很難想象這已經(jīng)是兩個年過三十的母親。
“ 我并不認為沒有早些退役是走錯了路,這也是很有意義的,這是等量的價值。”
“婷婷是陪著我生的,” 蔣文文回憶起當時的情景,“進了產(chǎn)室,我開始疼的時候她就走了,她說她不能看,那時候她也已經(jīng)懷孕了。我疼了13個小時。幾個月之后到她生的時候,我就直接跟醫(yī)生說:打無痛?!?/p>
醫(yī)生說她們是教科書式的分娩,讓哪塊肌肉用力她們就用那塊肌肉用力。兩個寶寶順利出生,蔣氏姐妹給她們?nèi)×讼嗨频男∶?,哆哆和豆豆?/p>
談起女兒,蔣氏姐妹都覺得陪伴孩子的時間太少,對女兒有所虧欠。哆哆剛足百天,蔣文文就到了北京參加訓練,有一次她們在機場分別時,“她用那個小眼神看著你的時候,你真的不能多看一眼的,轉(zhuǎn)身就得走,實在不忍心?!?/p>
在準備比賽做成套項目時,姐妹倆對于體力不支的恐懼和憂心,被兩個爸爸帶著孩子在訓練池邊的加油聲驅(qū)散。旁邊游泳隊和跳水隊的訓練都停了,“所有人都在給我們加油,你就會覺得不能放棄,不管怎么樣都要挺下去?!?/p>
再次退役時,蔣文文和蔣婷婷已經(jīng)將花游的接力棒平穩(wěn)地交到了能夠承托起這份重量的后輩手里。彼時哆哆和豆豆已經(jīng)三四歲,兩位母親才真正回到她們身邊,融入到孩子的教育之中。
蔣文文和蔣婷婷回到了她們出生的城市成都,還是每天都見面,每周必吃兩頓火鍋,只是喝茶曬太陽打麻將就很容易感到幸福。蔣文文正在考賽車執(zhí)照,蔣婷婷在學潛水,她們也嘗試過滑雪,但因為在水里待久了關節(jié)太軟,花游冠軍在滑雪的道路上“慘遭滑鐵盧”。
聊起對未來的想象,她們背對著酒店落地窗外的陽光,相視一笑,說等到老了想要一起去環(huán)球旅行,去每個參加過比賽卻沒來得及駐足的地方,感受當?shù)氐娘L土人情,那時哆哆和豆豆也長大了,指不定也不愿跟她們一道去。
被問到對方對自己來說是什么樣的存在?蔣文文說是最純粹的關系,沒有人可以代替。蔣婷婷說是最親的人,因為從小到大都在一起?,F(xiàn)在身為教練的她們培養(yǎng)后輩,看到雙胞胎小隊員都會非常愛,“就像看到我們小時候”。
花游世界里的這一雙水中鶴鳥,就像是對方背上的翅膀,是彼此在水中賴以呼吸的氧氣。若是這條路沒有對方,一個人走,可能不會走得這樣遠,不會飛得這樣高。
盛夏的花會枯萎凋零,烈日驕陽會西下落山,可歲月的海浪拍打在她們身上,卻壓不碎這兩具柔軟的身體,只鑿刻了兩顆日益沉穩(wěn)、堅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