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琪
我能記得見姑母的最早的情景,是我一歲多時,還瘦瘦小小的,在仙居街上租來的那間小屋前的空地上,圍繞著一張四腳朝天的小凳子跑動玩耍,她站在一邊看著我。這便是我到姑母家的開始。稍長后才明白,我是被父母送過去給她做兒子的。
姑母做縫紉的場地,是小屋前面二三間臨街的房子。
她和姑父三個同事的家屬在這間大屋子里從早忙到晚,為鄉(xiāng)里人縫紉衣物。
我那時看到的姑母做活很拼命,整天忙個不停。她從趕集的人手里接過布料,問清要求,用軟皮尺為來人量好身體,等客人走后,趁天亮趕緊在屋內(nèi)的大案子上,把布料攤開,一邊用竹尺量尺寸,一邊用彩色畫粉畫出線和角上的標記,隨即拿起一把長長的剪刀,“哧啦哧啦”地裁剪起來,不一會兒,那塊布料就變成了一堆條條塊塊。然后,她開始坐在縫紉機前,踩著機踏板,花大半天工夫,將衣服縫制完成。
大概是不愿我一個男孩子??此鲆路偸沁B哄帶攆,將我趕到遠處去玩,她則拼命趕著干活,直到把衣服都按時趕制出來,以不耽誤下個逢集時客戶將衣服取走。
有時活多了,夜里還要加班到十來點。她很要強,干活暗暗和人比賽,怕比別人干慢了,怕比別人干少了。除了干活,她還要抽空買菜,做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因此,她總是風風火火的,連走路都是一路小跑,生怕耽誤了干活似的。
姑母來鎮(zhèn)上前,也就是剛嫁姑父時,先在老家干農(nóng)活。
她干農(nóng)活有股狠勁、拼命勁,強壯的男勞力能干的,她都比賽干。三伏天她挑著草頭,熱得滿臉通紅,還咬牙向前奔跑。干任何勞動,她都不惜力,都不輸在人后,一副不要命的樣子。
勤勞、吃苦、節(jié)儉構成了姑母最基本的性格底色??赡苁切r候貧窮慣了,她從來不愿有點浪費。家里購買東西,她總是從實際需要出發(fā),從不多買。餐桌上剩余的飯菜,她舍不得倒掉,總是撥進自己的碗里吃干凈,她把這個行為稱作:“收進我肚子里了?!?/p>
姑母非常喜歡梔子花。她說她就喜歡梔子花的香味。
每當花開時節(jié),她都會從街上買幾朵碩大潔白的梔子花朵,一朵插到縫紉機頭,剩余幾朵用碗盛水養(yǎng)著,她隨時都能聞到那濃郁的花香。梔子花朵能保存幾天,直到花朵發(fā)黃了、蔫了,萎縮成一丁點兒,她才不得不扔掉。
退休后,姑母在家里依然放了一臺縫紉機,沒事時就做些拆拆補補的事,還用碎布頭做成鞋墊、椅墊之類的小物件,賣給街上需要的人。縫紉這個普通的技術勞動,維持了她大半輩子的生計,也打發(fā)了她的晚年時光。
晚年的姑母因肥胖發(fā)生了腦溢血,意識有時清醒有時糊涂,我雇了保姆照料她。當時正值我辭職創(chuàng)業(yè),忙碌而勞累,實在照料不了她時,便將她送進養(yǎng)老院。她在養(yǎng)老院出現(xiàn)了第二次腦溢血,住進了醫(yī)院,卻再沒好起來。我知道,盡管我也盡了努力,但對她的照料仍然不夠。這使我經(jīng)常回憶起她,心里總感到隱痛、內(nèi)疚和后悔!
近幾年,我常在獨處時想起她來,我的眼前便浮現(xiàn)出她坐在縫紉機前低頭忙碌的身影,還看到她嗅著白色梔子花香的神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