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北京作協(xié)簽約作家,著有百萬級暢銷書《以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
一日,我看到一則視頻,視頻中,臺灣作家蔣勛提到他最欣賞的女性——丁玲。
丁玲的書,我自然看過,從早期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到后期著名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毛主席夸丁玲的詩句,耳熟能詳。然而,蔣勛在視頻中提到的,則是寫作外的丁玲。
蔣勛說,1981年,他在美國愛荷華大學訪問見到丁玲時,丁玲已是滿頭白發(fā),在一間酒吧,丁玲的打扮完全是個中國鄉(xiāng)下老太太,而酒吧里,年輕的女郎叼著煙、披著狐皮大衣,走來走去,怎么看,丁玲與環(huán)境都格格不入??墒牵×嵬耆烩?,她氣定神閑,指著女郎們,對蔣勛說,你看那些人,我在上海時,就這樣。
寫作之外的丁玲吸引了我。我不禁想起她的幾個片段——
為了上學,她和表哥解除婚約,義無反顧去上海,之后走上革命道路。
第一任丈夫胡也頻被害,她帶著幼子,在好友沈從文的陪同下,把孩子送回老家,整理完悲痛,重回工作秩序。
被國民黨關(guān)押時,她和第二任丈夫、做了叛徒的馮達決裂,哪怕已經(jīng)有了馮達的骨肉。
坐完牢,她被放出來,只身去了延安,變成“武將軍”。
她主動向比自己小十幾歲的陳明求愛,不顧別人的眼光,與之成婚。
她冒著風險,寫下有可能遭災(zāi),但不吐不快的文章。
經(jīng)歷過冤屈,渡完牢獄之劫,重歸平靜后,碰到非議,她的自我評價只有一句,“依然故我”,正如早年間,她的朋友瞿秋白形容她的“飛蛾撲火,非死不止”。
她是一粒草籽,被風吹,被隨意灑落,卻哪怕在頑石縫中,也要掙扎著走出來、長出來。她的美,在于雜草精神,可它從何而來?
我去書架上找和丁玲有關(guān)的書,丁玲著《母親》、沈從文著《記丁玲》,李向東、王增如撰《丁玲傳》。重讀時,我發(fā)現(xiàn),雜草般的丁玲,身后有個更像雜草、堅強到近乎堅硬的女性,是她的母親余曼貞。
余曼貞,湖南人,20歲時嫁給蔣家的公子蔣保黔,生下一子一女,女孩即丁玲。蔣保黔去世,婆家容不下他們,余曼貞帶著孩子回到娘家。
蔣保黔生病時,沒有收入,求醫(yī)問藥,花錢如流水。母子三人,面對著“早已捉襟見肘,僅留屋門前秧田一塊,并且還欠有賬”的情形,可聽說常德有女子師范速成班,心動的余曼貞賣田籌措學費,對親友們的異議置若罔聞,以32歲的高齡、青年寡婦、兩子之母的身份入學;第二年,又正式進入湖南省立女子第一師范學堂。
余曼貞上師范,把7歲的丁玲安排在幼稚班。在學校,余曼貞放了小腳,每日挑燈夜讀,還和八個志同道合的同學結(jié)拜為姐妹,她年長,排行第一,老九名叫向警予。日后,丁玲在上海見到這位中共早期的重要領(lǐng)導(dǎo)人、婦女運動的先驅(qū),“九姨”向警予同丁玲談起余曼貞,“你母親是一個非凡的人,是一個有理想、有毅力的婦女。她非常困苦,為環(huán)境所固,不容易有大的作為,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你身上?!?/p>
14歲時,丁玲小學畢業(yè),余曼貞已在常德一間學校做學監(jiān),她送丁玲去桃源縣報考第二女子師范學校,經(jīng)濟能力有限,她變賣了手上唯一的金戒指,給丁玲交了考試所需的保證金,剩下兩元,交給丁玲。
苦,可步履不停,是余曼貞。
此時,丁玲成了余曼貞唯一的孩子。她的弟弟不幸夭折,余曼貞繼喪夫之后,再一次遇到毀滅性的打擊,可那幾年,她做了很多事——
在常德,她籌建“婦女儉德會”,任臨時主席;她創(chuàng)辦常德第一所私立女子學校,任校長;她成立女子工讀互助團,學生免費學習,課余通過手工,掙工錢,貼補家用。1919年,五四運動,她帶領(lǐng)學生游行、喊口號,參加各種活動。1922年,她發(fā)起成立“常德女界聯(lián)合會”,喊出“還我天足”的口號,公開反對以纏足為代表的一切陋習。
作為中國第一代職業(yè)女性,余曼貞不只是女兒丁玲的榜樣,還是她的依靠。
1922年,19歲的丁玲要遠赴上海,進入陳獨秀、李達創(chuàng)辦的平民女校學習,她未來的公公、也是她的舅舅堅決反對,他希望丁玲盡快與兒子成婚。余曼貞堅決站在女兒這邊,掀起家庭內(nèi)戰(zhàn),幫助丁玲解除婚約。
丁玲的學費、生活費,全由余曼貞承擔。當丁玲與胡也頻相戀,兩人除去微薄的、時有時無的稿費,沒有其他經(jīng)濟來源,日常開銷仍靠余曼貞拿出一部分薪水支持。胡也頻被害后,若余曼貞不代女兒撫養(yǎng)幼子,丁玲無論寫作,還是革命,都分身乏術(shù)。
被國民黨囚禁于南京時,余曼貞冒險探訪丁玲。
丁玲獲釋再婚后,把與馮達生的女兒,又交給余曼貞,帶回湖南老家。沒有余曼貞從經(jīng)濟到人力的支持,女兒丁玲無緣延安,更枉談“文小姐”到“武將軍”。
合上與丁玲有關(guān)的書,我看見兩個人影。
前面的清晰些,是短發(fā)的丁玲,任何時候,自信、勇敢、我行我素,笑聲敞亮。后面的模糊些,是她的母親余曼貞,親切、堅決、能忍、能扛。
什么是女性的美,你想從前人身上沿襲何種美,又想把什么樣的特質(zhì)傳遞給后代?像雜草一樣頑強,是我在余曼貞和丁玲母女身上,看得見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