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之城:
網(wǎng)絡作家,編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我姥姥還在的時候,每年婦女節(jié)去逛街,是她和我媽的保留項目。
其實她就是喜歡跟我們遛遛,圖個熱鬧和樂和,她吃素,那會兒還沒有素食餐廳,連帶她開懷大吃一頓的目的都不太容易達成,更舍不得買什么,我們給她花點什么錢,她都嫌貴,所以像婦女節(jié)之類的節(jié)日禮物,通常都是我媽提前去買回來,或是買雙鞋,或是買件衣服,但她也不怎么舍得穿。印象里,她最常穿的是她那仿佛跟我姥爺情侶款似的“女式中山裝”——姑且就叫中山裝吧,我不知道那種左右?guī)е鴥蓚€大口袋的老式料子外套到底叫什么,但是從我有記憶開始一直到姥姥離開,那兩件這樣的外套和同樣料子的褲子,一直干凈整潔、板板正正地放在她的衣柜里,我?guī)缀趺恳荒甓伎此┻^。
不過最帶勁兒的時候,在我看來,是在一張照片里。
黑白的老照片,小小的一張,照片里的姥姥還沒到五十歲,梳著那個年代很流行的齊耳短發(fā),戴著眼鏡,坐在辦公室里在看一份什么文件,她拿著鋼筆,大概是拍照的人在喊她,她回頭靦腆地朝著鏡頭抿嘴笑起來,于是那一瞬間被永遠地定格下來。
姥姥說,那是她在單位當工會主席的時候。
姥姥個子矮,長得胖,見了誰都是樂呵呵的,一笑眼睛就更小了,瞇起眼笑容可掬的樣子很慈祥,她當過工會主席,當過街道辦主任,當過黨支部書記,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出差,去蘇州、去青島、去煙臺、去北京,每次回來,除了我媽之外,也會給左鄰右舍的小朋友們帶禮物,小到花花綠綠的糖果,大到一雙鞋、一塊布,她待人總是很誠摯,以至于我媽說小時候他們住一趟房子的調(diào)皮男生都對她格外地敬重一些,父母說不聽的話到我姥姥這里講幾句也就老實了。
姥姥最輝煌的年代我不曾得見,到了我能記住事情那會兒,她早就已經(jīng)退休了。她的世界只有我們這個家。
都說婦女能頂“半邊天”,但其實姥姥在我們家頂起來的,是大半邊。
我小時候我爸去新疆工作,一連兩三年都沒能回來,那會兒正好是我上初中的階段,我媽單位不景氣,工資少、工作忙。我升學壓力大,焦慮得不行。我們母女倆偶爾的失控全靠著姥姥的安撫撐過來,她說,“過日子,誰沒有個難事兒,趟過來就好了,你前面趟過來的事多了,后面再遇上什么就不害怕了,等不害怕的事情多了,人也就長大了?!?/p>
有一年我暑假回來,那天家里就只有姥姥和我,那時她歲數(shù)已經(jīng)大了,容易忘事兒,做飯的時候鍋里熱著油,她從廚房出來去干了別的事,結(jié)果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油鍋已經(jīng)起了火,我很難想象七十多歲的老太太面對廚房起火是怎么做到那么淡定的,我在屋里坐著,卻連一聲大喊都沒聽見,直到后來,那會兒火都滅得差不多了,大概是手頭能用的東西都用光了,她才叫著我的小名兒,不見驚慌,但是很嚴肅的語氣,讓我去幫她打盆水,說“廚房著火了”。
沙發(fā)上看電視的我整個人都傻了。拖鞋都來不及穿,光著腳就往廁所跑,倉促間接下來的少半盆水被姥姥朝著最后的火苗潑上去,我光著腳踩著滿地的水,驚愕地看著到處黑灰、濕淋淋、亂糟糟的廚房,看著姥姥被火烤得皺起來的衣襟,才后知后覺地知道怕??墒撬艺f沒事。
我劫后余生似地坐在沙發(fā)上,一個勁兒要給爸媽打電話,姥姥摟著我溫厚地說:“火滅了,人沒事,就是虛驚一場,別怕別怕?!?/p>
印象里,姥姥好像沒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她總是在安慰我們,連她生病的時候也是。
住院的時候,我第二天要上班,她坐在病床上一個勁兒地跟我說“沒事”。我出了住院樓之后朝她的病房回頭看,她卻站在窗邊像小時候送我上學一樣,偷偷地看著我,被我發(fā)現(xiàn)了,她就粉飾太平地朝我揮手,示意我快走,還是瞇起眼來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的樣子。
姥姥吐血被救護車拉走的時候,看見我媽哭,她也跟我媽說“沒事”;吸著氧從病床上醒來看見我,還要拉著我的手費力地笑著安慰我說“沒大事,回頭就好了”。
直到她彌留之際,意識不清,連人都已經(jīng)不大認得了,誰都不讓碰,卻還能認得出我,由著我抱著她拍最后一張照片,看見我哭,居然還要有點生氣地撅著嘴說:“哭什么,不哭……”
姥姥走了七年了,她沒跟我講過什么大道理,可是她教會了我樂觀、勇敢、豁達、善良地去對待這個世界,這是人性中最寶貴、最不可磨滅的品質(zhì)之一,這就是美。直到未來,也不會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