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帶著老阿姨們，從街道跳上國家大劇院

安秀

“沒遇到她時，我們就只能在健身房里擼擼鐵，小廣場上跳跳舞，哄哄孫子遛遛狗?！薄翱涩F(xiàn)在的我們，哪個不比同齡人年輕十歲？哪個不身輕如燕、走路帶風？”

在舞蹈這件事上，業(yè)余與專業(yè)之間的鴻溝有多大，不難想象。

然而，一群退休阿姨，卻從街道“跳”上了國家大劇院，“跳”上了專業(yè)舞臺，甚至跨出國門，到韓國、日本以及北歐一些國家進行了多次文化藝術交流。

那個領著阿姨們“跳”過鴻溝的人，叫李薇。

力量是你們給的

2004年的一天，正在中央民族大學讀舞蹈學專業(yè)研究生的李薇，聽說有兩位朝陽區(qū)六里屯街道的阿姨來找她，想請她幫街道阿姨們編排個舞蹈。

阿姨們的主動和信任讓李薇挺感動。于是她跟著阿姨來到了六里屯街道。眼前的阿姨們是一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老年女人，李薇精心為她們量身編導了一支熱情洋溢的新疆《盤子舞》，并手把手教每一個動作。

由于阿姨們專業(yè)舞蹈技能比較欠缺，導致動作的美觀度受到影響。擺在李薇面前有兩個選擇：一是跳齊了就行，二是跳好看了才行。明知道第二個選擇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但李薇還是選擇了它。阿姨們心氣兒也足：“既然您不嫌棄我們，那就嚴格要求我們吧?！?/p>

經(jīng)過無數(shù)遍苦練，阿姨們果真上了個大臺階，個個信心滿滿、動作優(yōu)美，儼然就是一群美麗活潑的新疆姑娘。李薇帶著這些脫胎換骨的阿姨們?nèi)⒓恿顺枀^(qū)舞蹈大賽，出人意料奪得了第一！

在人們紛紛議論猜測這匹名不見經(jīng)傳的“黑馬”是哪位老師帶出來的時候，李薇默不做聲地帶著阿姨們繼續(xù)努力，不久之后，六里屯舞蹈隊又在北京市第10屆舞蹈大賽上獲得了第一名。

阿姨們自己都覺得不真實，怎么可能？李薇說，“是因為你們對我的信任啊，力量是你們給我的，奇跡是你們創(chuàng)造的，你們才是最了不起的人！”

李薇說的是真心話，阿姨們之所以能從舞蹈素人到一步一個臺階接連獲大獎，這其中的關鍵原因，李薇早就琢磨過很多次。

群眾業(yè)余舞蹈隊特別容易犯一個通病，那就是過度看重比賽成績，誤以為整齊劃一、不出錯，就一定能有好名次，于是天天死磕簡單的動作和簡單的隊形，結(jié)果盡管隊員們很努力，但整體水平基本就是在原地踏步。

自從給六里屯街道舞蹈隊上第一課起李薇就發(fā)現(xiàn)了，阿姨們不缺動力，不缺堅忍，缺的就是專業(yè)技能。在業(yè)余舞蹈大賽中，大家水平都差不多，誰更具有專業(yè)水平，誰就能脫穎而出。

于是，無論排練時間多么緊，李薇總是舍得花時間和精力，對阿姨們進行舞蹈專業(yè)訓練，“你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潛能，只要按照我說的要領認真去做，就一定能上個臺階。相信我，過了這一關，你們就完全不一樣了，還能創(chuàng)造你們想都想不到的奇跡。來，繼續(xù)……”

李薇不厭其煩地給阿姨們做示范，細到指尖、腳尖和眼角眉梢……阿姨們最常有的驚嘆是：“同樣一個動作，按照專業(yè)要求做，原來可以做得這么好看啊？！”

“是啊，你們胸腰再出點，身子再轉(zhuǎn)點，頭抬起來，眼睛睜開！放光！想象著你們眼前是一片金黃的麥浪，豐收的喜悅讓你們發(fā)自心底地激情澎湃，對，是發(fā)自心底的，不是表面假激動……好極了，記住這個感覺！”

“把每次排練都當成正式演出，霸氣些，就當自己是聚光燈下的C位，就當自己是追光燈下的領舞，就當自己是那個最能吸引觀眾和評委眼睛的大咖！來，按照這個要求一排一排做，然后三人一組做，最后一人一人做。”

……

李薇用全新的輔導方式，讓阿姨們興奮不已。她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由感慨萬分：“要是早點認識李薇老師就好了！”

李薇也很高興，“你們也讓我很佩服，一說就懂，一點就透，一教就會，關鍵還能堅持，你們就該拿獎，還能拿更多更大的獎！”

在接下來的幾年時間里，李薇按照自己的思路又創(chuàng)編導演了《快樂藏人》《白山歡歌》《牙拍舞》《陽山道》《草原茫茫》《紅旗頌》等新作品，并全部在市級各類比賽中獲了大獎。

但李薇并不滿足已有的成績。2014年，她決定自主創(chuàng)業(yè)，李薇舞蹈工作室正式創(chuàng)建。

業(yè)余更像專業(yè)

前來李薇舞蹈工作室報名的學員真是五花八門。有退休的會計、醫(yī)生、教師、警察、設計師、檔案員，有朝九晚五的職場妹子，有三頭六臂的帶娃辣媽，還有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大爺……大家平均年齡六十歲左右。報名時大家問的最多的就是，“老師，我沒學過舞蹈，就小時在學校文藝隊跳過，行嗎？”“老師，我只跳過廣場舞，行嗎？”“老師，我連廣場舞也沒跳過，行嗎？”

“當然行了，只要你們熱愛舞蹈，耐得住寂寞，肯吃苦，能堅持，完全沒問題！”

“老師，我沒上過大舞臺，就夢想著能上一次。”“老師，咱們能上電視嗎？”“老師，我想跨行考舞蹈專業(yè)研究生，能行嗎？”……

為了讓學員們能在工作室找到適合自己水平的班級，李薇將所有舞種都開設了初、中、高級班并親自授課。她每天在不同舞種、不同班級、不同進度中來回切換，從來不會卡頓、亂碼或張冠李戴，就像用計算機編程出來的一樣有條不紊。有退休老教師驚詫地說，“這得備多少門課?。砍藗湔n上課，還有時間吃飯睡覺嗎？”

有啊——課與課之間如果不連堂，李薇就在停車場車里小憩一會兒，若連堂，她就吃幾片面包喝杯酸奶，擦擦汗換身服裝繼續(xù)上課。好幾年下來，這就是她的工作常態(tài)。正如學員們所說，李薇一上課立即就進入完全忘我的狀態(tài)。膠州秧歌中有個動作是轉(zhuǎn)身接快速跪坐在地。六十多歲的阿姨們面有難色，“我們做得了嗎？”“試試嘛，如果你們真做不了，我可以換動作，但你們只要按我教的要領去做，就知道有多好做了，絕對不會有任何危險。放心吧，來，跟我學……”

開始學員們不得要領，轉(zhuǎn)圈后急急忙忙就用膝蓋去做支撐，結(jié)果發(fā)出一片“咚咚咚”的磕地板聲，把李薇心疼的，“啊呀！阿姨們，你們不要用膝蓋去跪地，要用大腿肉先墊著再往下坐，這樣，看見沒，這樣就不會磕著膝蓋了……”她一次又一次在地板上翻滾著示范著，然后爬起來挨個給學員們糾正……只有她自己知道傷病多年的腰腿有多痛?！皝恚瑒e怕，轉(zhuǎn)……跪……坐，對嘍，磕不著吧？再來，加速，轉(zhuǎn)……跪……坐！不錯，掌握了吧？”看著學員們一次比一次輕盈流暢的“轉(zhuǎn)跪坐”，李薇每每會為自己的教學方法有效而高興。

對于基礎比較好的學員，李薇的要求更專業(yè)：“應該成為一個為舞臺而生的舞者。”她不僅加強學員基本功訓練，而且還把每個舞蹈動作的潛臺詞都做了精準注釋?！捌砼螘r表情要這樣，驚喜時表情要這樣，這個時候口型要發(fā)‘喔’音，那個時候口型要發(fā)‘啊’音……”“不要考慮做出來好不好看，大膽去做就是了。還有，只要演出沒結(jié)束就絕不能出戲，哪怕是半秒鐘，哪怕是站在最后一排。你們每一個動作的瞬間都要經(jīng)得起定格，都要能成為精彩的舞臺劇照……”

很快，認真努力的阿姨們身上，專業(yè)范兒越來越濃。2015年1月，李薇精心編導的朝鮮族舞蹈《長鼓敲起來》登上國家大劇院舞臺，參加了北京市民春節(jié)晚會展演，阿姨們在謝幕時激動得淚流滿面。接著，她們在北京市第14屆舞蹈大賽中又獲得了表演一等獎和創(chuàng)作一等獎，上了中央電視臺綜藝頻道《舞蹈世界》的《舞蹈全明星》節(jié)目，并被授予“舞蹈全明星特別榮譽獎”。2016年，一支新編創(chuàng)的傣族舞《竹林雨韻》包攬了由北京市文化局及各類市級單位主辦的舞蹈大賽的一等獎及表演、創(chuàng)作、服裝獎等全部獎項！

觀眾們紛紛議論：“專業(yè)的吧？瞧那身條，瞧那動作，瞧那表情……”評委則驚訝地說，“真想不到，民間居然還藏著這么一群高水準的業(yè)余舞者！”

日本著名的松山芭蕾舞團也注意到了李薇和阿姨們，熱情地邀請李薇舞蹈工作室赴日進行了文化交流。那之后，阿姨們又隨李薇去了韓國、北歐。

“沒想到，老了老了，倒成了準專業(yè)舞者了，還跨出國門，走向世界了！”一位阿姨笑著說出了很多同伴的心里話。

舞出新天地

或許會有人好奇，李薇從中央民族大學舞蹈專業(yè)一畢業(yè)，就被分配到了中央民族歌舞團，這是專業(yè)舞者中很幸運的路徑，怎么就舍得告別舞臺呢？

這還得從1999年說起。進入中央民族歌舞團后，李薇也以為“可算圓了人生一大夢想”，可沒想到，第二年團里就實行了全員聘任制，而且由于種種原因，近一年沒有演出?！氨M管和幾個同學搭伴去‘跑場’，收入也相當可觀，但心里還是有些空，有些迷?！?/p>

就在這時，中國歌舞團藝術學校校長邀請她轉(zhuǎn)行去做專業(yè)舞蹈教師。那時，教師每月工資也就相當于跑場演出費的十分之一。而且當時的中國歌舞團藝術學校地處北京郊區(qū)昌平，地鐵也還沒開通。但糾結(jié)一番后，李薇還是決定“與其被動等待，不如主動選擇”。

她在遠離鬧市的中國歌舞團藝術學校踏踏實實一干就是三年，今年央視春晚上大熱的 《只此青綠》領舞孟慶旸 、優(yōu)秀舞蹈演員李明菁，都曾是李薇的學生。

而今，李薇在非專業(yè)舞者培訓上，已經(jīng)做了20多年。她編導的《俏爭春》《牙拍舞》在2017年和2018年分別入選了國家大劇院市民新春聯(lián)歡會。2019年的《盼歸》更是獲得了首屆“愛蓮杯全國中老年文藝匯演”最高獎項。

最高興的，當然是一路跟著李薇跳舞的阿姨們：“沒有李薇老師，我們就只能在健身房里擼擼鐵，小廣場上跳跳舞，哄哄孫子遛遛狗。可現(xiàn)在的我們，哪個不比同齡人年輕十歲？哪個不身輕如燕、走路帶風？看看我們這位大姐，都82歲了，看得出來嗎？”

正當李薇準備繼續(xù)大顯身手時，突如其來的疫情，讓工作室教學被迫中止了。

怎么辦？上網(wǎng)課。一些上了年紀的阿姨對網(wǎng)課很陌生，但李薇的耐性和信心不減當年，在視頻中反反復復做示范，不斷提醒大家哪里容易出錯要格外注意……三伏天里，帶著妝的李薇顧不上喝水擦汗，在攝像頭前連說帶跳，直到連氣兒都喘不勻了，“得給大家留下一版嚴謹規(guī)范的教學視頻資料，大家才好復習用?！崩钷钡膵寢尣汤蠋熜奶鄣卣f，好幾次課程結(jié)束一關機，李薇就累得癱倒在地上。

怕大家不適應網(wǎng)課教學，李薇就督促大家交視頻作業(yè)，但如此一來，就需要每天忙到后半夜。

不過，這樣的堅持也自然效果顯著。同學們狀態(tài)都非常好，新排練的作品《紅土地啊世代情》獲得了第17屆北京舞蹈大賽表演、創(chuàng)作二等獎?！读珠g晨曲》獲得了第16屆“舞動北京”群眾廣場舞蹈大賽總決賽金獎。

李薇還指導了35歲外語專業(yè)的蔣濛濛跨行報考舞蹈研究生。她認真分析跨行考研的可行性、咨詢考研信息、找相關資料、制定嚴格復習計劃，并為濛濛量身編創(chuàng)了考試舞蹈作品，和濛濛反復溝通，鼓勵她一定要堅持下去……濛濛成功考取了2021級首都師范大學舞蹈教育碩士研究生。要知道這個專業(yè)在全國只招8個人，濛濛是年齡最大的。當她把大紅錄取通知書送到李薇手上時，泣不成聲：“我知道您比我壓力還要大，帶我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得冒多大風險！謝謝您看好我，肯幫我，讓我圓了難以想象的夢。我沒給您丟臉……”

“有機會還是要在更大的舞臺上，把團隊的表演展示給世人”，這是李薇心里的另一個夢想。機會終于來了：2021年10月，中央電視臺要為李薇舞蹈工作室舉辦舞蹈專場演出。

大家興奮之余，更多的是緊張。專場演出，需要130個學員，演出五個作品舞和十個串燒舞，而且方方面面都得符合專業(yè)水準，不能出半點紕漏。李薇并不慌，為全部舞蹈設計定制風格獨特的服裝道具，為所有舞蹈配上相應的背景和絢麗的燈光，為所有舞蹈編輯演出音樂……繁復的事務一件件被她籌劃得妥妥帖帖。

演出那天最后排練時，李薇穿著接受采訪需要的高跟鞋，穿梭在各個舞蹈組中進行最后指導。她少見地搬了把椅子坐下，一只手支撐著前傾的身體，另一只手比比劃劃。了解她的阿姨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累了，嗓子啞了，人也瘦了。但即便是累，李薇仍然忙著給緊張的阿姨們減壓：“怕啥啊，你們平時上課那么認真，排練那么刻苦，一定沒問題，正常發(fā)揮就行了……”

一個半小時的專場演出，被李薇調(diào)度得超級專業(yè)。大家開心地說，太高級了，跟大年三十春晚似的。

看著李薇三頭六臂忙活著帶阿姨們“舞出新天地”的樣子，很難想象，她還是一個三歲寶寶的媽媽。在阿姨們眼里，李薇就像一個時間和精力永遠用不完的人，不知什么時候就又能帶著大家感受更新更奇的人生。編輯/李文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