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浩權(quán)
20世紀80年代,我父親到深圳打工,干的雖然是苦力活,但確實改善了家中的環(huán)境。到了我讀書的年齡,我家竟也有能力按照村里習(xí)俗,擺上幾桌,招呼鄉(xiāng)親近鄰吃喝一頓。具體的事情,我沒有留下多少印象,反倒牢牢記住了祭祀臺上那盞油燈。燈芯飽滿地浸泡在清亮的燈油中,那燈油有股特殊的香味,燈火燃燒得透亮,如同閃爍的星辰。
母親告誡我要認真讀書,父親也告誡了一句。其實,他們對讀書并沒有多少概念。在他們眼中,讀書人的形象就是穿著白襯衫,上衣口袋插著一支墨水筆。父親曾煞有其事地跟我說過,上衣口袋插的墨水筆越多,那人肯定越有文化,就像耳朵上夾著的煙越多,煙癮越大一般。
父親沒有讀過多少書。對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讀書是一件奢侈和怪異的事。他十二歲就開始工作了,比村里的同齡人要早,無非是為了有口飯吃。其中的苦和艱,難以用文字描述,父親自己也形容不出。
生存,吃飽,成為父親那代人最基本也是最大的追求。直到父親晚年,他日常催促我們最急的事,仍然是每天飯點時要趕緊就座吃飯,別看電視、別玩手機。偶或,我們?nèi)ネ砹?,老父親還會鬧點小脾氣。
到了我這一代,應(yīng)該努力讀書,這未必就是父親的想法,更多的是受到了政策宣傳的影響。父親對我讀書的鼓勵,大概源于這樣的感受:考上大學(xué)了,不用當農(nóng)民,也不用耕田。
我從小也認識到讀書的重要性。但這最初的印象,是已經(jīng)識字的我逛街時從招工廣告得來的。
20世紀90年代,東莞的工廠數(shù)量增長得特別快。一棟筒子樓,每層可以是一家工廠;鄰居的家既可以住人也可以改為工廠;不起眼的小遮棚,也可能是工廠。我家附近的爛泥地,眨眼間,建造了無數(shù)簡陋的廠子。這些廠子需要大量的工人,街上到處都貼著招工廣告,形形色色的黃紙、紅紙,斑駁了路邊的一面面墻壁。在這些廣告中,有個條件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識字優(yōu)先!
大概是受到家庭的影響,我從小就對生活有種異常的緊迫感,我知道早晚要進入社會掙飯吃的。于是,小小年紀的我敏感地抓住了招工的重點,默默告訴自己要好好讀書。
那時,學(xué)校會發(fā)一些讀物,如《少先隊員》雜志及法制報紙等。我們最喜歡的是法制報紙,圖文并茂,還是好大的一張。別人拿到報紙都是先睹為快,我是先把報紙好好地折疊,放進書包,帶回家,匆匆吃過飯后,再沖回房間,從頭到尾地看,一氣呵成,絕不中斷。這么好的報紙,在學(xué)校看一下斷一下,多難受啊,應(yīng)該如此暢閱才不負好文好圖!
偶然,我到街上去,也是為了看書。那時候,鎮(zhèn)上的書店很少,只有一家新華書店。我每隔兩三周都會去看看來了什么新書。有一回,我發(fā)現(xiàn)了書店來了一套《十萬個為什么》。于是,每周在早餐錢那里省一些,湊夠了買一本。可惜的是,湊錢的速度不夠快,有幾本被別人買走了,成了童年憾事。
到了初中,我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竟然有圖書館,可以免費借書。那時候,正是金庸武俠小說最盛行的時候,上課時,不少男生課桌下都放著一本武俠小說,跟老師斗智斗勇,明抄筆記暗看小說。當然,如果說武俠小說是屬于男生的,那瓊瑤小說就是屬于女生的。那是個瘋狂看書的年代,是現(xiàn)在刷手機屏幕的孩子們想象不到的渴求閱讀的時代。
整個中學(xué)階段,我所能夠掌握的錢,幾乎都花在書上。到了報考大學(xué)時,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比語文成績要優(yōu)越些,但在真正選擇專業(yè)時,我依然選擇了中文專業(yè),或許是因為書卷香已經(jīng)滲入我的骨髓,雖非我最擅長的,但卻是我的真愛。
讀書,最直接的體現(xiàn)是讓我的學(xué)歷提升,找到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讓一個性格內(nèi)向不擅長胡吹海侃的人,在寧靜的校園中覓到一處容身之地。
工作后,看的書越發(fā)多了,專業(yè)性更強了。一本本大部頭、一冊冊大著作,早吃晚啃地囫圇吞入,慢火煎熬溫?zé)酰瑸榈氖亲屨n堂中多點語文味,讓身上多些書卷香。
2000年左右,東莞的出租屋很紅火,我身邊很多人靠著出租房子已經(jīng)過上了舒適的日子,工作似乎沒有多大的必要了。有些人甚至借了幾十萬,建了新的高層房子,靠出租房子提前過上了好日子。
有一次家訪,家長問到我的收入。我坦言,工資不高,也就一千多。家長感慨地說:“讀書其實沒有多大用處,我也不指望孩子能讀多少書,隨他吧。這兩棟五層的房子,都是我的,以后就是他的了,他不必工作也可以過得很舒服的?!?/p>
我當時特別尷尬,如吞蒼蠅,跟家長申訴讀書的重要性,但似乎說什么都沒有辦法改變那位家長的觀點。但數(shù)年后,工廠突然減少了,出租屋遇上了低潮,那位家長的屋子幾乎沒有租客了,只得重新出來工作。后來,碰巧遇見,那位家長感謝我當年強調(diào)讀書的重要性,他孩子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他說,他差點誤了孩子。
這件事,我印象十分深刻,外物未必長久,自身的精修細研還是需要的。讀書不能斷,不僅為了工作,也是為了自身。
人過三十之后,專業(yè)上不敢說游刃有余,但已經(jīng)稍有底氣,不像初入行時如履薄冰。這時,讀的書又開始龐雜了,歷史、哲學(xué)、經(jīng)濟、童話、小說、散文、傳記等,只要有興趣,動動手指,網(wǎng)購上門。老父親已經(jīng)退休在家,常常幫我們收快遞,只要是書本,也不看姓名,直接放我書桌。后來,父親問我,教書怎么還得看這么多書?我說,看書,一小半是為了工作,一大半是為了自己。
等女兒稍微長大,能讀書認字了,我專門騰空了一間房子,買了張可放置很多書的大桌子,給房間裝上空調(diào),讓她有個專心讀書的地方。每次看到女兒在書房里讀書寫字,我最強烈的感受并不是高興,竟是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