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國
太陽還在匆匆趕回家的路上,晚霞還沒來得及把衣服收走,步行街早已被小商販們填得滿滿當當。步行街是這座城市的心臟,所有高檔品牌爭先恐后入駐這里??墒牵S著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到來,一切都變了,步行街的店鋪關(guān)了,街上空了。步行街的繁華早已不在。上級主管部門為了刺激經(jīng)濟,只好讓那些商販在道路兩邊擺攤。
橫穿步行街的秋美,看到這些或騎著三輪車,或擺個晾衣架,或支個簡易柜臺的商販鋪滿整個步行街時,她一下子慌了,從家里出來時的躊躇滿志,斗志昂揚,被商販的叫賣聲喊弱了。剛離婚那會兒,生活拮據(jù),秋美差點就擺地攤了,后來還是礙于臉面放棄了。
秋美看著這些人,心里暗暗想著,如果當初一咬牙干了這行,哪個會是我呢?是這個埋頭整理包包的,是那個往晾衣架上掛衣服的,還是那個推著三輪車賣烤腸的?
秋美掠過人群,步履匆匆,腦子里思緒萬千。外人當然看不出,秋美這只鼓脹的氣球,正在呲呲地漏氣。秋美為了今天特地買了個新包,雖然不是什么名牌貨,但還是散發(fā)著嶄新的皮革味道。
秋美現(xiàn)在手心里全是汗,臉還和出門時一樣漲紅,心卻虛了。迎面吹來的風帶著秋意,秋美心里有事,只覺燥熱。她今天穿了一身藕粉色的職業(yè)套裝,面料精良,剪裁得體,透著職場女性特有的氣質(zhì)。
其實,秋美原本打算穿裙子的,兒子梵一以一個過來人的口氣告訴她,穿裙子絕對不是明智之舉。梵一的過來人經(jīng)驗也是最近幾天在網(wǎng)上現(xiàn)學來的。至于包里面的東西,也是秋美和兒子商量了幾個晚上的結(jié)果。對于這個結(jié)果,一開始還是她提出來的,兒子看到它時,撇著嘴巴,還發(fā)出哼哼的鼻音。后來,梵一越來越覺得媽媽是對的,這東西靠譜,既攜帶方便,又具有一定的殺傷力,關(guān)鍵還讓人意想不到。
秋美離婚時正值深秋,寒風裹挾著落葉飛舞。秋美走在蕭瑟的街上,看著片片飄落的黃葉,不禁潸然淚下。幸好,街上的寒風做了掩護,才沒有人看出她的無助,誤以為這個女人被風沙迷了眼睛而流淚。
秋美現(xiàn)在唯一的依靠只剩下兒子了。一開始兒子判給了前夫。其實前夫的經(jīng)濟條件優(yōu)越,完全有能力撫養(yǎng)。但是,他婚內(nèi)出軌。如果不是被秋美發(fā)現(xiàn),說不定現(xiàn)在母子倆還和以前一樣,和他好好生活著。
既然離婚了,那個女人自然很快就登堂入室,接下來說不定還會再舉行婚禮什么的。其實,是梵一的奶奶想要孫子,不想讓梵一將來姓了別人的姓,堅持要把他留在身邊。秋美什么都忍了,婚內(nèi)出軌忍了;財產(chǎn)分配不公平忍了;梵一的奶奶到處造謠說離婚是因為秋美不守婦道,這些她都忍了。
可兒子是她一手帶大的,縱然是凈身出戶,也不能把她的心頭肉剜下來。所以秋美找到梵一的爸爸,對他說:只要你答應(yīng)把兒子梵一給我,撫養(yǎng)費我一分錢不要。前夫心里也明白,雖然母親大包大攬,什么都不要他操心,可是一旦把梵一接到母親身邊,想要和在秋美身邊時一樣,當甩手掌柜是不可能的。
所以,秋美的提議不僅省去了他的煩惱,還節(jié)省了一大筆開支,何樂而不為。于是,這場婚姻帶給秋美的除了這個兒子和蝸居的那六七十平米的房子以外,其他的什么都沒有留下。
秋美離婚后,才想起來要工作。她把兒子送去學校,懷揣簡歷去了人才市場。熙熙攘攘的就業(yè)大廳,一下子把躊躇滿志的秋美嚇懵了。秋美畢業(yè)之后就結(jié)婚了,雖然也曾聽同學抱怨過工作難找,那時的秋美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哪能體會他們的痛苦。
大廳里早已人山人海,挨挨擠擠往前挪動。秋美怯怯地隨著人群裹進大廳。整個招聘大廳呈長方形,從進門處開始,環(huán)繞整個大廳擺滿了簡易辦公桌。桌子上方懸掛各個公司的名稱及招聘需求,招聘者一律手捧茶杯,目視前方,正襟危坐。
那些求職者一進入大廳,每個人的眼睛都像裝上了雷達,火速掃視一圈,忽然定格一處,眼睛大睜,腦袋里叮地一聲,那就是找到目標了。然后飛奔過去遞簡歷,等待面試通知。
秋美呆立在大廳中央,她雙手緊緊抱著簡歷,一臉茫然,根本不知道哪家公司適合自己。秋美是大專畢業(yè),這文憑在她剛畢業(yè)那會兒,說不定能找份不錯的工作。
可現(xiàn)在正兒八經(jīng)的本科大學畢業(yè)生,研究生一抓一大把。那些招聘簡章上有些還寫著本科以上學歷,搞得秋美根本沒有膽量把她的簡歷打開??粗髲d里的人群逐漸散去,他們有的志在必得,有的愁眉苦臉走出大廳。
秋美心想,來都來了,不試試怎么知道結(jié)果呢。她拽拽衣襟,摸摸頭發(fā),準備朝著她認為應(yīng)該合適的招聘公司走去。誰知,才走到一半,那人已經(jīng)在收拾東西了。
秋美快走幾步,說,您好,這是我的簡歷,請過目。那人正埋頭收拾東西,連眼皮都沒抬,說,招滿了。這是秋美迄今為止最尷尬的時刻,她鼓足勇氣,邁出的第一步就這樣夭折了,拿著簡歷的手還僵在半空,那人已經(jīng)離開座位,朝門外走去。
她后來又試著詢問了好幾家公司,不是人招滿了,就是專業(yè)不對口。秋美終于明白剛才應(yīng)聘的人群為何如此瘋狂了。
秋美剛剛領(lǐng)悟找工作難的真諦時,午飯時間就到了。和來時不同,門仿佛變寬了,一點也不擁擠。她垂頭喪氣地看著手里的簡歷表,還和來之前一樣厚。秋美真想放棄,無奈兒子純真的笑臉突然跳進她的腦海,把她原本要打的退堂鼓,一腳踢飛了。于是,她只好就近找了個快餐店,胡亂吃了幾口,等著下午的到來。
秋美以前從來沒有來過這里,她不了解,下午的招聘和上午完全不同,這一點從應(yīng)聘者的身上就能看出來。
上午都是年輕人,戴著眼鏡,身背雙肩包的高學歷人群居多。就算偶爾夾雜幾個年長的,不是來招聘的,就是人才市場的管理人員;下午就不同了,完全調(diào)過來了。招聘的都是年輕人,應(yīng)聘的大都是年長的。應(yīng)聘的人中很少有和她一樣,抱著一堆簡歷的,幾乎全部兩手空空就來了。和這些人站在一起,秋美顯得既年輕又漂亮。
秋美看了半天明白了,原來下午的招聘會,確切地說應(yīng)該叫勞務(wù)市場,招人不看簡歷,上眼一瞧,就決定用不用你。秋美還抬頭看到他們的招聘公司,不是某某公司招保潔,就是某某公司招保安,還有些招月嫂,招保姆的。
秋美無奈,只好勉強找了個后勤的工作。就這個工作,秋美后來才知道,自己多少還有點幸運。經(jīng)理上午突然有事,下午也是來碰碰運氣。秋美在眾多的矬子里拔出個高個來,得到了這份工作。這份工作對她而言,唯一的好處是她的工作時間和兒子的放學時間不沖突,工資也勉強夠母子二人生活。沒來應(yīng)聘之前,秋美想著自己怎么著也能找個一月四五千的工作,可現(xiàn)實不容許她胡思亂想,再加上她實在是沒有再來一次的勇氣了。
至于娘兒倆的生活費,秋美算過了,一月兩千塊錢夠了,何況工資除了生活費還有五百塊錢的富余。當然這不能和從前比,秋美以前是從來沒有為錢發(fā)過愁,也從來不覺得工作有多難找。就這樣,她在這家保險公司扎下了根。秋美所屬的后勤,算上她一共三個人,秋美的主要工作就是接聽電話,打印單據(jù),整理一下經(jīng)理的辦公室。
秋美的公司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如果人員全部到齊,怎么也有一百多人。主要業(yè)務(wù)范圍有車險,養(yǎng)老保險,孩子的教育、醫(yī)療,意外險等,這些別的保險公司有的,他們公司基本上也都有。
另外,公司響應(yīng)國家的號召,開辟了一項新的業(yè)務(wù),專門針對那些中小型企業(yè)制定的員工勞動保險。后來這項業(yè)務(wù)就成了公司的招牌,是所有跑業(yè)務(wù)的員工最先熟悉的項目。
疫情來的時候,公司放了幾個月的假。假期結(jié)束,秋美來上班,公司一下變得空蕩蕩。領(lǐng)導為了節(jié)省開支,準備裁員,尤其像秋美這樣不能給公司帶來收益的人。
秋美所在的后勤部,經(jīng)理說只留一人,剩下的人愿意干就去跑業(yè)務(wù),不愿意干就走人。秋美思前想后,留下的那個人一定不會是她,因為這三個人中有一個是經(jīng)理的遠房表妹,而秋美和經(jīng)理一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
秋美真想一咬牙一跺腳,沖著經(jīng)理說,給我結(jié)清工資,我不干了??赊D(zhuǎn)念一想,自己倒是一時痛快了,接下來就難辦了。經(jīng)濟不景氣,到哪里也不好找工作。
一想到還要面臨上次那樣的尷尬局面,她實在是沒有這樣的勇氣。于是她把咬牙跺腳都做了,只是把要說的話咽回肚子里。后來,秋美就干起了銷售員。
剛開始,秋美覺得銷售員也挺輕松的,甚至比干后勤還輕松??粗切I(yè)務(wù)們天天打打電話,出去應(yīng)酬一下,月底卻領(lǐng)到不知比她的工資多幾倍的薪水。
秋美寬慰自己,銷售員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無非就是話多一點,笑得甜一點。后來,連秋美都嘲笑以前頭腦簡單的自己。她每天打無數(shù)個電話,嘴皮磨破,臉笑僵,聽盡有生以來所有難聽的話,卻一個客戶也沒有拉到。經(jīng)理說過,前兩個月還是按照原來的薪水發(fā)放,讓她適應(yīng)適應(yīng)。
兩個月的時間眼看就要過去,經(jīng)理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每次例會,經(jīng)理的那些含沙射影的話都讓秋美如坐針氈。這些難熬的日子,像一把利劍,懸在頭頂,隨時會掉下來要了秋美的命。每天一踏進辦公室,她就頭皮發(fā)緊,脖頸發(fā)硬,機器人一樣打開電話簿,戰(zhàn)戰(zhàn)兢兢,帶著絕望的心情,用充滿期待的話語,試圖感化電話另一端一個又一個冰冷的聲音。
和萬總的認識,秋美覺得是老天爺慈悲,看到了她的困境,故意制造的機會。那天的最后一個電話就是打給萬總的。
秋美和以前一樣扯扯嘴角,聲音盡量保持熱情,并且不管對方有沒有耐心聽完,都時刻準備把臺詞念完。果然是熟能生巧,兩個月下來,秋美的語言流利程度能和主持人相媲美。
對方很耐心地聽完秋美的話,這讓她有些誠惶誠恐。秋美心里一緊張,腦子就卡殼,足足沉默了一分鐘。秋美打的這些電話也不知經(jīng)理是從哪找來的,反正每天都會給他新的號碼。
秋美打了近兩個月的電話,自己總結(jié)了一下,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都是秋美剛自報完家門,電話那頭什么也沒說,就傳來嘟嘟的聲音;還有些稍微好一點,直接打斷她的話,說一句,對不起,不需要,然后再掛斷。至于那些關(guān)機,停機,不在服務(wù)區(qū)呀,更是家常便飯。能聽完她的介紹不掛電話的非常少,像現(xiàn)在這樣既沒有掛斷電話,又繼續(xù)詢問的更是鳳毛麟角。
從秋美上次和一位老人聊了半個小時后,這還是第二次能把通話時間延長到五分鐘的。說起上次,秋美就哭笑不得,一開始老人對秋美介紹的保險業(yè)務(wù)非常感興趣,秋美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興致自然很高。對于老人提出的問題,秋美也都認真詳細地回答。誰知聊到見面時間地點的時候,老人突然就變卦了,不買了。
秋美問了半天,老人才支支吾吾說出原因,原來老人獨居,唯一的兒子在部隊服役。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陪他說說話了。他故意表現(xiàn)出感興趣,只是希望秋美能多和他聊會天。
這次,秋美在心里暗暗祈禱,千萬別和上次一樣。萬幸,這個萬先生在秋美提出要和他見面的時候,非常干脆就答應(yīng)了。
驚喜來得太突然了,秋美有些不知所措,她需要向前輩取取經(jīng)。以前,秋美很喜歡這些活力滿滿的銷售員,有事沒事總喜歡和他們聊上幾句?,F(xiàn)在,自己作為業(yè)務(wù)部門的新人,反倒不好意思和他們說笑了。
每次看到他們還是和以前一樣和她打招呼時,秋美總是心虛地低下頭,仿佛自己從后勤一下子來跑業(yè)務(wù),搶了他們的飯碗。雖說銷售員是按提成拿工資的,但是秋美總覺得是分了他們的羹,再見面的時候,還未開口就已經(jīng)矮了三分。
一個個銷售員的樣子在她眼前閃過,首先當然是最引人注意的劉淇,能力強,人長得漂亮,年年的銷售冠軍。秋美有心找她取取經(jīng),無奈連人影也見不著。
劉淇得到經(jīng)理的特許,不用天天打卡上班,來去自如。秋美的事十萬火急,等不得,如果不趁熱打鐵,秋美擔心到手的鴨子又飛了。雖然連她自己都不清楚這鴨子到底有幾分真。
劉淇不行,再找。秋美又想到一個人,也是個女性。銷售員當然不止女性,他們當中也有業(yè)績不錯的,可秋美覺得性別不同,所面臨的問題肯定不一樣。王杰,雖然名字比較陽剛,但卻是個女性,再加上年紀比較長,平時就連經(jīng)理也都是王姐,王姐地叫。
王姐來公司的時間也比較長,相對劉淇來說,業(yè)績雖然不是最突出的,可也穩(wěn)扎穩(wěn)打了很多年,實戰(zhàn)經(jīng)驗肯定比劉淇還要豐富。秋美決定去找王姐。
王姐這個人很低調(diào),平日里和誰的關(guān)系都好,也和誰都保持一定的距離。秋美和王姐說過的話也僅限早上好,天氣不錯,下班了之類的。秋美拿捏不準王姐的態(tài)度,是為她高興,還是會酸言酸雨嫉妒她。思來想去,秋美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了,王姐平日里從來沒有針對過誰。于是,秋美壯著膽子,來到王姐的工位。
王杰的工位在最里邊,這很符合她低調(diào)的個性。秋美四下觀察了一下,王杰正埋頭在寫些什么。秋美走到她跟前說,王姐,忙著呢。
王杰被秋美的聲音嚇了一跳,猛地抬頭,合上手里的資料,笑著說,小秋啊,有事嗎?
秋美不想繞來繞去,直奔主題,王姐,我剛打電話,對方居然答應(yīng)和我見面啦!
王杰會心一笑,說,恭喜,恭喜。你終于要有一單業(yè)務(wù)了。
秋美嘆了口氣,接著說,王姐,你經(jīng)驗豐富,教教我,我該準備些什么?
王杰定定地看著秋美,眼睛里微微帶著笑意。略加思索,說,不用準備其他東西,以你對業(yè)務(wù)的熟悉程度,你只要別忘記帶著合同就行了。
王杰越是說什么都不用準備,秋美的心里就越?jīng)]底。以前在后勤部工作的時候,秋美也聽說過關(guān)于這個行業(yè)的潛規(guī)則。他們有的人脈廣,有的長相優(yōu)。人脈廣的利用人脈,把一些別人垂涎三尺,就算拼上身家性命也拿不下的單子,輕松拿下;長相優(yōu)的呢,自不必說,當然是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勢,直到拿下單子為止。秋美曾聽人說,劉淇就是靠這個把業(yè)績做到第一的。更有傳言說,她曾為了拿下一個大單,整整陪了老總一個月,才簽下來。至于陪到什么程度,自然只有她自己知道。
見面地點是秋美找的。這家餐廳地處鬧市,生意非常紅火。正是飯點上,大廳里除了靠窗的那張桌子,全都坐滿了人。秋美想,幸虧提前預訂了座位。
約定的時間剛到,萬總就來了。和秋美想象的不太一樣,萬總不光身形不魁梧,簡直可以用瘦弱來形容。他年齡應(yīng)該接近五十歲了,膚色偏黃,長臉,戴一副金邊眼鏡,瘦高個,藏青色西裝隨著他的動作來回打晃,一點也看不出他居然是運輸公司老板。
看來,是秋美的認知出了偏差,在她眼里跑運輸?shù)?,不是身材魁梧,體格健壯,就是溜光腦袋,橫眉怒目。當然這絕對不是歧視,跑長途運輸?shù)?,如果不是這般長相,怎么能應(yīng)付遙遠路途上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突發(fā)事件呢?據(jù)萬總自己說,他也是白手起家,從剛開始的小貨車一點一點發(fā)展起來的。秋美不禁好奇了,萬總這樣的文弱書生,要是真的遇上些魑魅魍魎的話,會是什么樣子呢?
秋美從萬總一進門就開始打量他,直到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秋美才收回目光。秋美沒有察覺,萬總也一直在打量自己,那眼神有些許微妙。這是秋美后來回想起來的。
秋美坐在椅子上,也沒把包拿下來。萬總看了看秋美,說,小秋,把包拿下來吧!吃飯不方便。
秋美連連擺手說,沒事沒事,我習慣了。說著還在包上重重地拍了兩下,包里有個東西發(fā)出咣咣的聲音,秋美覺得那聲音美極了。
飯吃完了,業(yè)務(wù)也談完了,萬先生的目的很簡單,他新開的運輸公司準備給員工買份意外險。秋美在來之前把所有關(guān)于意外險的資料和合同都帶來了,第一筆保險金當時就通過手機打到了公司的賬上。秋美的眼淚差點就滴在合同上,萬先生見狀,抽出紙巾,遞給秋美,獨自離開。
萬總離開秋美,走出餐廳,他其實并沒有走遠,而是站在暗處盯著秋美看了好一會兒。他看著秋美將合同緊緊抱在懷里,一仰頭,兩只眼睛成了泉眼,順著臉頰流出兩條小溪,溪水流到下巴終于無處可去,滴答滴答,落在裝著合同的文件夾上,嘣嘣嘣,濺起些許水花。萬總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并在心里暗暗下了決定。
秋美暗自慶幸之前同事說的那些險惡的事情一件都沒有發(fā)生。秋美打開包,拿出那個鐵盒子,她打開蓋子,一根針安靜地躺在那里,它渾身散發(fā)著光芒,一道銀白色的光把整個鐵盒子照亮,也照亮了秋美回家的路。秋美拿起又放下,最終決定留著它。
秋美銷售業(yè)務(wù)就這樣開張了,經(jīng)理的臉放晴了。秋美有驚無險地給自己的工作開了一個很好的頭。同事也都直夸秋美幸運,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還說秋美將來一定會成為出色的銷售員的。
冬去春來,秋美的銷售員工作也隨著漸暖的天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秋美的兒子馬上升初三了,他一吃完飯,便鉆進房間寫作業(yè)去了。秋美洗鍋刷碗,剛洗到一半,電話響了。秋美瞥了一眼,來電顯示萬總的名字令她心里一緊,不接是萬萬不行的。她慌亂地抹了一把手上的泡沫,摁下了接聽鍵。一通電話打完,秋美的額頭上竟冒出汗來。她擰開水龍頭,接著洗碗。在嘩嘩的水聲里,秋美不斷回想和萬總的通話內(nèi)容。
電話的內(nèi)容很簡單,他問秋美在家干嘛呢?吃飯了嗎?有孩子嗎?孩子多大啦?秋美都一一作答,正在秋美狐疑萬總打電話的真正動機時,萬總突然提出想要秋美和他一起回趟老家。
秋美一下子驚著了,難道潛規(guī)則事隔這么久終究還是來了?以秋美聽來的傳聞,這種事情一般都約在賓館,酒店里,這個萬總直接回老家又是什么套路?她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搜尋委婉拒絕的詞匯。萬總聽秋美不說話,接連喂喂了好幾聲才把秋美喊得回過神來。秋美說,我在的,萬總。
萬總聽出了秋美的為難,知道是自己唐突了。他趕緊道歉,說,對不起,我有些著急了。小秋,明天晚上有時間嗎?我想請你吃頓飯。
秋美心想,該來的總是要來了。秋美一邊感慨天下烏鴉一般黑,一邊想著解決辦法。和萬總的合作關(guān)系早已經(jīng)確定,如果連吃頓飯的面子都不給,那這關(guān)系應(yīng)該也長久不了吧?秋美抿了下嘴,說,那好??!吃飯可以,應(yīng)該由我來請。
萬總沒有拒絕,說,我把時間,地點發(fā)你手機上。明天見。
好的,萬總再見。
掛掉電話,秋美不停地轉(zhuǎn)圈,一夜未眠。來到公司,她和同事們說了,希望他們能幫她出出主意。那些以前夸她幸運的同事,此時都投來同情的目光。王杰莞爾一笑,走到秋美身邊,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著說,秋美,沒事的,你想多了,習慣就好了。
秋美腦子里很亂,她沒出聲,對著王杰點點頭,苦笑了一下。秋美看著墻上的掛鐘,秒針刷刷地走著,秋美覺得鐘表安在了她心里,刷刷的走針聲不斷被放大,她甚至懷疑自己的心臟出了毛病。
兒子的學校安排了一次旅行,需要交三千塊錢,管吃管住,來回五天。主要就是打卡北京的各個名校,去大學的校園里熏陶熏陶,激勵一下這些快要中考的學生。這本是好事,秋美也想讓兒子去,奈何囊中羞澀。秋美的銷售雖然有了起色,但是獎金遲遲不發(fā)。錢,錢,到哪里去找錢?當然這些,秋美不能告訴兒子,她嘴上跟兒子說,晚幾天,離出發(fā)的日子還遠著呢,晚幾天沒事的。心里卻急得火燒火燎。每天上班就打聽經(jīng)理什么時候回來。經(jīng)理出國了,具體回來的時間誰也不知道。
下班后,秋美給兒子做好晚飯,按照約定的時間出門了。秋美明明已經(jīng)急得焦頭爛額,表面上還要強裝鎮(zhèn)定。不管怎么說,上帝般的客戶是無論如何也得罪不得的。
她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出門了。走到步行街口,秋美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她急忙剎住腳,翻起包來,包里除了鑰匙,手機,紙巾,角落里還躺著一個小鐵盒子。就是它,秋美眼睛一亮,把盒子拿出來,搖了搖,里面嘩啦嘩啦響起來。她握著盒子狠狠地攥了攥,感受著從指關(guān)節(jié)傳來的堅硬和冰冷。一霎那,力量仿佛涌遍全身,秋美又斗志昂揚起來。她一邊暗自慶幸自己沒有把小盒子當成垃圾扔掉,一邊又對自己說,只要干一天銷售,這個鐵盒就要一直帶在身邊,說不定就有用上的時候。
秋美來到飯店的時候,萬總已經(jīng)到了。他早已點好了飯菜,要了一個小的包間。從飯店的大門走到包間,一共也就二十幾步,每一處拐角,秋美都格外留心。落座后,萬總和她天南海北地邊吃邊聊。秋美緊張得手心直冒汗,筷子都拿不穩(wěn)了,另一只手一直緊緊抓著單肩包,包帶子上也濕漉漉的,稍微一不注意就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就在秋美幾乎快要崩潰的時候,萬總切入了正題。他說,小秋,你不用緊張。我不是那種隨便的人。我也不會虧待你的。我電話里說的事情,你能不能考慮一下?誤工費我會加倍給你的。
萬總的話在秋美聽來真是漏洞百出,說自己不是隨便的人,不把她怎么樣,干嘛還要她跟他回老家。難道這個萬總有什么特殊癖好,非要在自己的地盤上做這種事。誤工費,說得多么冠冕堂皇??!秋美實在忍受不了了,她問,萬總,我看您為人正派,不會強人所難,為什么非要我跟您回老家呢?
萬總微微一笑,不作聲,卻不知他的舉動惹怒了秋美。秋美噌地站起來,動作太猛,帶倒了椅子,她滿臉漲紅,大口喘著粗氣。萬總擺了擺手,示意她坐下。
秋美的反應(yīng)讓萬總更加堅定了內(nèi)心的想法,他心里盤算著,眼睛不斷打量著秋美。秋美見萬總不言語,以為他覺出自己的鬼把戲被戳穿了,心虛不敢說話。好好的飯局僵在那里。她機械地扶起椅子,逼著自己坐下。誤工費就誤工費吧,誤工費也是錢呀。秋美好難過,一團棉花一樣的東西堵在心里,直憋得眼淚往外冒。萬總見狀,趕緊起身抽出幾張紙巾遞給秋美。秋美壓根不想去接,可大腦早一步發(fā)出指令,雙手早已伸了出去。萬總遞完紙巾,沒有馬上坐下。他來回踱步,雙手緊握,沒有了剛才的泰然。接下來,萬總給秋美講了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
秋美答應(yīng)跟著萬總回老家的前一天晚上,下起了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天。秋美把兒子送到娘家。從秋美家出來,只需要穿過一條馬路,拐一個彎就到了娘家。即使離得這樣近,秋美也很少回娘家。除了上班,還要照顧兒子,根本沒有時間。這次實在是沒有辦法了,秋美才硬著頭皮懇求老母親的幫助。一路上,秋美囑咐兒子要聽姥姥的話。等到了娘家,她又交待了母親幾句才離開。
去的時候,秋美和兒子共用一把傘,她回家的時候,特意把傘留給兒子。這雨看上去下得不大,可是走回到家時,秋美的衣服還是淋濕了。她換下濕衣服,把行李箱找出來。行李箱還是剛結(jié)婚的時候買的,當時和前夫出去旅游的時候用過一次。
自從有了兒子,秋美的時間全部被兒子填滿,根本騰不出空來寵幸它。秋美拿起一件厚厚的棉衣又放下了,天氣早已轉(zhuǎn)暖,就算萬總的老家在偏遠的山區(qū),也用不上棉衣,她想。放下棉衣,秋美又拿起一件毛呢外套,她又搖了搖頭,好像也用不上。最后,秋美把結(jié)婚前買的一件羊絨披肩放進行李箱。
現(xiàn)在城里的氣溫是二十五度,穿一件薄的開衫正好,就算山里冷些,再加個披肩就夠了。秋美又跑到衛(wèi)生間收拾了一些洗漱用品,拉上行李箱的拉鏈,就勢躺在床上,腦袋里開始天馬行空地想象起來。
萬總說算上路上的時間,差不多要兩天。兩天的時間說長不長,無非兩個白天相加;說短卻也不短,四十八小時呢,要一直和萬總呆在一起,中間還隔著一個黑夜。秋美不想帶很多行李,輕便一些好,萬一有個突發(fā)狀況,逃起來也方便。當然,這種念頭也就一閃而過,秋美相信萬總的人品,絕對不可能為了她這樣一個離異的中年女人,如此煞費苦心,編這樣一個謊言,引她上鉤。
第二天早晨,秋美剛走出小區(qū)門口,萬總的私家車就停在她的面前。車窗搖下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萬總那副泛著金光的眼鏡,緊接著秋美才看到萬總的臉,他那瘦削的臉上棱角分明。秋美站定,身體前傾,微微一笑。
萬總解開安全帶,來到秋美身邊,接過她的行李箱放進車子后備箱里,旋即一轉(zhuǎn)身打開車門,秋美四下看了看,時間還早,上班,上學的高峰期未到,門口有幾個手拎寶劍鍛煉的老年人,她做賊似地鉆進車里。
萬總抿嘴一笑,重新坐進車里,系好安全帶,車慢慢滑走。天已經(jīng)放晴,下過雨的天空湛藍湛藍的,偶爾掠過的樹葉也綠得喜人,再加上萬總車里的輕音樂,秋美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忐忑的心情,終于有所緩解。她瞥了一眼萬總,萬總正在專心開車。從上車后,秋美還沒有和他說過話,一想到接下來的兩天里,都要和這個人呆在一起,她心里七上八下。
汽車下了高速,又在崎嶇的山路上開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停下。村莊四面環(huán)山,僅有一條土路,修在兩座山的半中腰。車在村口停住,揚起的灰塵彌漫視線,整個村莊在灰塵中朦朦朧朧,一點不真實。秋美看萬總下了車,趕緊跟著也下來了。
通往村子的路很窄,車子開不進去,萬總下了車沒有馬上往村子里走,他站在村頭,雙手捶著腰,仰望山谷中間那條從上面延伸下來的山路。那條彎彎曲曲的土路,像是一直修到了天上。
已是傍晚時分,太陽正好走在兩山之間,金光灑滿山路??吹竭@里,萬總感概萬千,他說,小時候,我以為路是從太陽上修下來的,沿著這條路走出去,一定擁有太陽般的能量,無人能敵。
秋美笑了笑算作回應(yīng)。她跟在萬總身后,慢慢往村里走。沿街全都是清一色的瓦房,院墻上爬滿各種植物,有絲瓜秧,有南瓜藤,還有的人家院墻上則爬滿月季,紫藤?,F(xiàn)在不是開花的季節(jié),偶爾零星開放的月季顯得格外寂寥。相比之下,還是那些絲瓜,南瓜更有看頭,上面除了黃花,還有瓜,看著叫人歡喜。
拐過一個彎,萬總在一戶爬滿絲瓜藤的院墻外停住了,幾朵黃色的小花倔強地越過葉子。即便那葉子比巴掌還大,也擋不住它的熱情。綠葉也不惱,等著吧,等到花謝,結(jié)出絲瓜,它會一改往日的張揚,乖乖地低下頭,躲進綠葉的手掌里。
他盯著院墻看了許久,忽然下定決心,正了正眼鏡,抻抻衣袖,臉上的表情也嚴肅起來,秋美不由得也跟著緊張起來,終于到了。
萬總推開腐朽的木門,木門吱吱呀呀,一只大黃狗汪汪叫著從角落里跑出來。秋美嚇得往萬總的身后躲,雙手不由得抓緊手里的包包。轉(zhuǎn)頭一瞧,大黃狗被一根鐵鏈拴著,她才放下心來。萬總大概見慣了,他淡然繞過大黃狗,往屋子里走。屋里的人聽見動靜,呵斥大黃狗。秋美心里咚咚打鼓,不知是被狗嚇的,還是害怕接下來要面對的人。萬總回頭看了秋美一眼,微笑著說,別害怕,這狗不咬人。
還沒等秋美回答,從屋里走出一個人來。是個中年女人,頭發(fā)花白,面皮黃癟,身上披著夾襖,手里拄著棍子。萬總趕緊迎上前去,扶著那人的胳膊。中年女人兩眼淚汪汪,身子歪著,像是隨時會倒在地上的樣子。萬總說過,這個女人比他大一歲,可眼前這個女人看著早已到了暮靄之年。她顫顫巍巍,眼里雖然儲滿淚水,但眼神卻一刻也沒有從萬總身上離開。她上下打量著萬總,許久,終于開口了。她說,你來了,你終于來了,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萬總沒有接她的話。他把秋美拉到身邊,說,這是我現(xiàn)在的太太秋美。然后又對秋美說,這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香蘭姐……
秋美往前探了探身子,面帶微笑,說,香蘭姐,你好。
中年女人像被燙到了一樣,身子一晃,掖在耳后的頭發(fā)披散到臉上,使原本就黃癟的臉,更添了幾分滄桑。她張了張嘴,一句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往屋里走去。萬總看看香蘭的背影,拉起秋美走了。
秋美說,萬總,就這樣走了?
萬總一邊走,一邊說,足夠了!能見這一面就足夠了。走,我?guī)闳ゴ謇镛D(zhuǎn)轉(zhuǎn)。
萬總帶著秋美圍著村子走了一圈,遇到的大多都是老人。萬總每個人都認識,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能認出萬總的人卻沒幾個,等他們認出萬總時,都紛紛感嘆,長大了,認不出來了。萬總不好意思地說,何止長大,都老了。老人拍著萬總的肩膀說,你要是老,我們就該入土嘍!接著,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此時的萬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愛笑了,愛說話了,就連步伐看著都輕快了。
夜晚,萬總帶著秋美住在鎮(zhèn)上的招待所里。秋美擔心的事并沒有發(fā)生,包里的鐵盒子也沒有派上用場。
沒過幾天,秋美就收到一條轉(zhuǎn)賬信息,整整五千塊錢,是萬總轉(zhuǎn)的。她撥通萬總的電話,沒等秋美開口,萬總的聲音就從聽筒里傳來,秋美,謝謝你。
秋美懵了,趕緊說,萬總說哪里話,應(yīng)該是我謝謝您才對。錢我收到了,不過這也太多了。再說我也沒為你做過些什么。
萬總嘆了口氣,說,她走了,走得很安詳。如果沒有你陪著,我真的不敢去見香蘭,是你給了我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