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成秀
馬爾克斯說,父母健在時,你和死亡之間有一層墊子,當父母離開以后,你就直接坐在死亡上面了。
一
我挑食。因為在那個年代可以選擇的菜品種類太少。
我裝病。肚子疼,頭疼,頭暈,牙疼皆是我的兵卒。
估計是我的戰(zhàn)術太拙劣,總被父母親輕易識破。每次他們都會快速近身。在我胳肢窩,虎口,腳踝處各掐七下,最后在我胸口拍七下結(jié)束。普米族人常用這個土方法來治療肚子受寒引起的疼痛。在我胸口拍時,母親像是在打口袋里的玉米棒,“啪、啪”。父親像是往地里釘木樁,“嘣、嘣”……
我被他們掐打得涕淚橫流。不敢裝病,只能默默回到餐桌吃飯。桌上碗缽里的青菜譏誚地看著我,面露不屑。我厭惡這種黑綠的老青菜,也理解不了在青菜根里吃得噴香的毛蟲們。
菜青蟲喜歡的青菜,我不喜歡,父親也不喜歡。母親每次將一大勺青菜蓋在我和父親的碗里時,我都能看出父親對青菜化作實質(zhì)的厭惡,刀光劍影,沖著桌上的青菜碗缽揮舞。他吃青菜,就像在嚼一只只菜青蟲。青菜墨綠,長滿毛刺,讓我胃口的天空布滿陰霾。
母親語重心長。多吃點,對眼睛好。這是她從奶奶的叮嚀里接下的任務。
青菜里有父親的迷途。那是我不曾謀面的年份。
父親十四歲那年,跟伯父去隔壁山頭換大米和青豆角,他們牽一匹白馬,凌晨從家里出發(fā)。山脈起伏,彎下去的弧線輕托一輪月亮。夜色浸染著山野,那里不僅有森林,溪水,蟲子鳴唱,飛鳥休憩,還有全村人祖祖輩輩的墳頭。
可父親發(fā)現(xiàn)那晚的夜,越走越黑,仿佛永遠也不會有光亮。不斷的跌跌絆絆。伯父在他耳旁說要天明了。父親終于發(fā)現(xiàn)是他的眼睛出了問題。他——看不見了。
恐懼隨著黑暗侵襲而來,他邁不出步子,摔倒在地,像一灘泣不成聲的歲月。神色恓惶,手腳仿佛已脫離了他的軀干,冰涼不聽使喚。他痛哭,大叫,跪在地上祈求神靈。祈禱神靈將攔在眼前的黑影拖走,又呵斥這如賊兵強盜的鬼怪??床灰娐?,在暗黑世界里孤立無援。黑色無限蔓延,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把他往黑暗里拖得更深一點。以前的他剛烈,喜悅,擁有所有普米青年陽光灑脫的特質(zhì)。而如今下一個命運的驛站看不見一絲光亮,前途迷離未卜。他在岔道里掙扎,迷惘,不知歸路。
如何挽救父親這單薄又一覽無余的命運?伯父也束手無策。他跟父親一起跪在路上祈禱。臉上新增了幾條皺紋,紋溝里全是擔憂。眼角里掛著淚,淚道是暗暗修筑的,堅固又隱蔽。
他們在原地如困獸般焦躁,等待天明。雖然天明之于父親與黑暗無異。但于伯父而言,只有天明才能帶來安全感。看著一夜間佝僂如老叟的父親,伯父心疼又焦慮。
他將父親扶到出泉水的“龍洞”邊,向“龍洞”虔誠磕頭祈禱,用泉水幫父親洗眼。
去路過的村民家要熱茶熏。
茶水冷卻后又將茶葉敷在父親眼睛上。
他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土方法,收到了些微功效。父親懷著滿腔希望再次睜眼時,能看到白馬的大概輪廓。其他的物件,在他的世界里仍然一片虛無。
他看不見崎嶇的山道,看不見路邊憐憫地俯視著他的大樹,看不見心疼他的兄長。他像被一塊黑色帷幕兜頭罩住。世界只剩下噠噠的馬蹄聲和扭曲模糊的白色。依著聽覺,他知道世界并未遠去,更未消失。它還在它原來的地方。在他的眼前變成了一個幻境,它忽遠忽近,甚至忽遠忽無。
手背上淡青色的脈絡越加凸出。一想到以后也許終日生活在黑暗中,便想沖著天地憤懣狂吼。蓬頭垢面,眼窩深陷。嘴里不停念叨:我看不見,瞎了……少年的他已進入絕望的深淵,那里是沒有光亮的迷途。白色馬匹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救贖。他拉著馬尾艱難地走完了剩下的行程。
爺爺一向挺拔的脊背開始佝僂。極少流淚的奶奶哭了一天,她絕望地認為這是父親苦命的開始。他們針對父親失明進行了激烈的辯論。是在看中醫(yī)還是西醫(yī)上,他們的分歧很大。最后在先求助神靈的這一點上,順利匯合。
爺爺奶奶為父親請來了族內(nèi)專職做法事的老人。他神秘而睿智,一雙仿佛能看破世事的眼睛更顯超然。他說父親的眼前被扇動著巨大黑色翅膀的大鳥攔住了。它從一個深淵里孕育而成,以濃黑得看不見的顏色在人間飛翔。它企圖將父親帶入它的黑暗世界。老人要用他的方式將父親從迷途帶回。
他洗凈雙手后點燃三炷香,問了父親的生辰,在父親身上拍打,撫摸。繼而在唇邊不停念誦……結(jié)束后,留下四十九天后能重見光明的話語便離開了。
四十九天對于不能代兒子受苦的爺爺奶奶而言,仍覺太長。焦躁難解。遂又決定帶父親去鄰村中醫(yī)處檢查。父親的失明,在他們的意料之外。他們努力用自己能求助的力量為他劈開困難。醫(yī)生說父親眼里的秩序亂了,需撥亂反正。給父親開了中藥,并叮囑他多吃青菜。
醫(yī)生的醫(yī)囑具體又接地氣,爺爺奶奶馬上開始執(zhí)行。在不知是何原因致使父親失明時,他們焦慮,茫然?,F(xiàn)在醫(yī)生的話語仿佛給他們注入了強心劑。讓事情又回到了他們力所能及的權限里。
他們是醫(yī)囑的強大推手,在接下來的日子父親開始與青菜建立友誼,碗里總是堆滿了青菜。
四十九天后,不知道是青菜發(fā)揮了功效還是老人的話語作用。父親的眼睛漸漸有了光感。他眼中的世界再次被涂上了色彩。眼前的黑沉霧靄已被光線撕開了裂口。他的目光像一把銹跡斑駁,卷了刃的舊刀具。雖然裂口打開得很慢,但世界上一切視覺景象,依然緩慢呈現(xiàn)在了父親眼前。他看到的世界,也成了他眼睛里的山水。
寫父親的故事之前,我曾跟父親詢問他失明時的情景。他跟我微笑談論的場景歷歷在目。我的故事還沒講完,父親就因意外身故。沒有一絲緩沖,就讓我的整個世界坍塌。他的身體,血肉隨著火化時的焰火在這世間灰飛煙滅。喪事處理完,辦理他的戶口注銷時,我依然覺得是大夢一場。期望有人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假象。家里每一處都是他的笑顏,那些挽留不住的瞬間,才是人世間最徹骨的悲痛。從沒想過寫一篇文章的時間就讓我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村上春樹說,從此,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
二
普米人是生長在故鄉(xiāng)雅沯村這片深土里的草。在這片土地的精氣里,我們的草根從未斷過。
小時割豬草,一手扯著茂盛的青草,一手捏著鐵鐮。下鐮時,鐮貼著地皮行走,撫著草尖輕訴,碰撞聲清脆。草類盡歸刀下。草兒的清香是草疼痛的呼喊吧?
那年游戲時,與小伙伴相撞,倒地。劇痛像一只長滿荊棘的巨手把我揪住。左手臂骨折了。
骨頭岔出了一條哭喊的小道。我的傷痛讓在苦日子里奔波的母親,解下一身的鄉(xiāng)塵,一頭扎進了帶我醫(yī)治的道路。
幾經(jīng)打聽,尋到一位有名的正骨醫(yī)生。母親帶我至那里,心急火燎。不巧,當天醫(yī)生去參加婚宴。母親猶豫再三,還是擔心我手被耽——遂帶我至婚宴現(xiàn)場求醫(yī)。
那里人聲鼎沸,沉默內(nèi)斂的母親很不適應。她請了一位認識的人去幫忙請醫(yī)生,我們站在角落里等待。她從滿是泥土的家里一下子跌入另一個世界。這里喧嘩的人聲和餐桌上的豐盛菜肴讓她窘迫,她不知手腳如何安放。她想帶著女兒站得遠一點再遠一點。最好身處荒島,無人能識。可是醫(yī)生沒來,他的酒興正濃。
母親只好自己跨進那令她極不自在的世界,去求醫(yī)生來幫我。老中醫(yī)沒附和母親無措的寒暄,蜿蜒的表情里滿是不耐。但還是跟著母親來到了我身旁。隨意瞟了我骨折的左手一眼,捏起來扭了一下。疼痛讓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外涌,卻不敢發(fā)出嗚咽的聲音。我怕惹醫(yī)生煩,也怕打攪了婚宴現(xiàn)場人們的悲歡。
草草包扎之后,醫(yī)生回到了他的酒桌。母親看我滿頭大汗,眼淚鼻涕肆意橫淌。想再去求醫(yī)生給我開點鎮(zhèn)痛的藥物,又懼怕醫(yī)生的冷漠態(tài)度。想帶我直接離開,對我的心疼又在她內(nèi)心撕扯。猶豫,踟躕,她還是踏出了那能藏起她所有窘迫的角落。
她將我?guī)е玲t(yī)生的酒桌前,卑微地懇求醫(yī)生再幫我看看。醫(yī)生很不耐煩,但礙于周圍的人來人往還是瞟了我的手一眼。遂站起身來重新為我正骨。原來第一次為我骨頭復位時,他扭反了……
看不出他有任何愧疚的心里,依然冷漠,依然高高在上。母親和我不能也不敢說出任何責備的話。冷汗和眼淚隨著痛感涌出我的身體,我嚎啕大哭。已無暇顧及醫(yī)生的態(tài)度,旁人的歡喜。他敷上藥又包扎上了,可那痛是包不上的。
多年后,當我回憶起那時的場景,仍無法釋懷那些蒙昧時期的痛。
左手骨折后一年,父母親將用舊的日子,生活的褶皺砌進了墻頭。家里有了灶房和正房,圈房正在修建。墻面材料是潮濕的泥土,父母親要將地面的泥土從木梯背至模具上舂制。他們在院子里就地取材,挖了很大一個坑。
這里成了我和哥哥撒歡的新戰(zhàn)場。我倆快速攀爬父母親搭好的板子,歡喜無限。應了普米家的老話“笑是哭的根”,哭聲緊隨嬉笑而來。摔倒,這次走進岔路里的是我的右手。
當母親看到軟軟下垂的我的右手。心疼又焦躁的她向哥哥張開了鐵掌,哥哥像泥鰍一樣滑走。怕醫(yī)生像上次一樣不上心,也怕我的手在成年后無法用力。母親將家里唯一一只母雞背去送給了醫(yī)生。這只母雞承載了母親的厚重的期盼。
我的右手,在一次次治療后回到了最初模樣。但在左右手骨折過后,它們開始變得脆弱。每到玩樂時聽我說手疼,哥哥就會急切的用母親教他的方法來觸摸我手的虛實。他讓我舉起右手環(huán)頭頂去摸左邊耳朵,或舉左手環(huán)頭頂摸右邊耳朵。如摸不到,說明我的手又骨折了。
我是母親身后的影子。母親想將我牽引上安全的軌道。她心中只有這個方向,所以帶著我大步往前。可路邊的田埂、水堤、小樹林這些原本散落在大地上毫不相連的東西。總是想將我?guī)氩淼?,讓我偏離生活的疆土。
七歲那年,小舅結(jié)婚。我跟伙伴在院里溜圈,碰到一群正興奮的互相勸酒的女郎。女郎高跟鞋跟從我的小腿掠過——左腿走進了岔道。
又是治療。
母親心力交瘁。
在雙手被生活的內(nèi)容占滿時還得分出心力操心女兒頻頻受到的傷害。她看著我屢次骨折的手腳已無法說出對日月經(jīng)天的感恩戴德。
我的母親,一個土樸的村婦。我很少在她的身上看到顯現(xiàn)的溫柔。溫柔是富裕賦予的。在吃了上頓要為下頓操心的家里,她沒有條件展現(xiàn)她女人的元素。她太累太忙了,來不及施展,就被孩子和生計扯走撕裂了。
生活有時不按邏輯運行,變數(shù)閃爍其中。母親想為我破除一切變數(shù)??伤?,只是一個年華和農(nóng)作物一起枯榮的平凡農(nóng)婦。她不知道該如何做。只好用她自己會的方法一次次為我安魂。也許她看著治療時的我,也會矛盾。躺在病床上的我安靜了下來,會讓她暫時安心??蔁o法替我拿走疼痛,又讓她內(nèi)心如針扎般刺痛。
也許是我到了曉事的年齡,也許是真的度過了上天安排的劫難。我終于醒悟。我想向母親檢討,我沒有照看好她賜予我的骨與肉,總讓它們被傷害。
每次治療時的我看著滿頭大汗、雙目含淚的母親,總是疑惑。這疑惑在多年后成為母親的我看著兒子躺在牙醫(yī)就診臺上大叫那一刻,解了。
兒子在手術臺上,在醫(yī)生治療的刀下大聲哭喊。我想分擔他的痛苦,想代替他受疼痛的噬咬。卻無能為力,心如刀絞。我終于體會到為人母親與兒女間悄然傳遞的知覺。也理解了母親這么多年在我耳旁的念叨。當我在愛中,愛便不再困擾我。
三
會不會有人在夢境里迷路?
小時我又瘦又矮,大眼睛深陷在臉上。睡覺時,總會跌入一個個循環(huán)往復的夢境。
一次從夢中掙脫逃入現(xiàn)實的我大汗淋漓,像擱淺在沙灘上瀕死的魚。睜開雙眼,看到哥哥正在床邊擔憂地看著我。我聞見被咀嚼的草沫味,偶爾傳到耳邊的是父母親和與族內(nèi)專職做法事的老人的談話聲。
緊接著就看到母親拿著一碗五谷雜糧在家里各處拋撒。她用普米語喊魂的聲音穿透了我內(nèi)心的荒蕪、枯木的堅硬和山石的冰涼,最后帶回了我在外游蕩的靈魂。
從哥哥后來的敘述中我才知道母親喊魂的源頭。
那天,只哥哥和我在家。我因頭疼很早便躺在床上。因為身體狀態(tài)不好,昏昏沉沉的我很快便陷入了循環(huán)往復的夢境。我對夢境里的我一無所知,對夢境外的我也一無所知。哥哥說原本安靜地睡在床上的我突然坐了起來,不穿鞋,目光呆滯地往家門外走去。
他聽老人說過有的人睡覺會夢游,那是夢境里的神秘在召喚睡覺的人。夢游的人不能強行叫醒,他會迷失在夢境里永遠走不出來。
哥哥無法探訪我的夢景,他只能無助地看著我的迷失。輕手輕腳地跟在我身后。看著我走出家門,朝著后山走去。他心驚膽戰(zhàn)卻又無能為力。茫然無措的他焦躁,哭泣。卻不敢發(fā)出聲音怕驚擾到無意識的我。萬幸的是,我混沌著走到山神樹旁就停了下來,然后轉(zhuǎn)身走回了家。
普米人家家家戶戶都有一棵山神樹,我家的是一棵刺柏松。在這之前的每年農(nóng)歷大年三十,父親都會帶著哥哥去山神樹前煨桑祭祀。母親和我不能參加。他們在那里殺雞煮飯,將新鮮食物、茶水、酒等這些獻祭在山神樹前的青松毛上。向山神、水神、樹神、土地神、先祖匯報一年來家里的情況,祈求賜予安康之福。這些維系著普米族與自然之間的特殊臍帶,一直在代系傳承。
哥哥雖然每年都參與,但因為年歲小,對山神樹的敬畏并沒有那么強烈。可當看到夢游的我到了山神樹前就折返回家后。對自然的敬畏和感恩,第一次徹底深植于他的心靈。他在看到我回到床上安靜地睡下之后,又折返到山神樹前虔誠地磕了三個頭進行祈禱。
父母親回來后,怕我在夢境里走岔了路,找不到歸途。便請來族內(nèi)老人為我安魂,才有了我醒來時回蕩在耳邊母親的喊魂調(diào)。
普米族人相信母親喊魂時呼喚兒女的聲音能穿過崇山峻嶺,跨越江河湖海。
那時的我睡覺時,右耳里仿佛搬進了一座青山。風吹過樹梢時,彈奏一遍。鳥兒飛過樹梢時,也彈奏一遍。不完整的黑夜淌著滴滴答答的泉水。每一個疲憊的清晨,我都把它歸咎于那些耳朵里的呼嘯。
有時半夜突然驚醒,周圍一片漆黑,右耳的呼吸聲在這萬籟寂靜里更顯突??膳隆O胍笾?,跟別人訴說我的恐懼。也許我的表述太過抽象,旁人總以為我在說笑。也許父母認真聽了我的訴說,但這已超出了他們能理解的范疇。他們看著白天生龍活虎的我,覺得一切都還好。他們安于這個局限里,全無走出去的打算和行動。他們的精力已被生活的奔波占據(jù)。那些無法理解的虛無縹緲的小毛病就自動被藏匿了。
我想移走我耳朵里的青山。我試圖驅(qū)趕它——把耳朵用棉花塞住;靠右側(cè)用力壓著耳朵睡;所有這些皆為徒勞,呼吸聲依然在,它頑固地堅挺著。
除了右耳的呼吸聲,有時在睡眠里靈魂也會離我而去。它走出去,俯身那些本不可能相遇的風景。在這幾分鐘里,我的肉體依然沉沉躺在床上。她無法掙脫床的禁錮。有時我的肉身會被一個噩夢困住,這個噩夢在我每次生病或身體虛弱睡覺的時候都會出現(xiàn)。夢有重復出現(xiàn)的軌跡,它想被重視,然后被記憶。夢里的人、場景好像地獄所有。
現(xiàn)在已想不起夢里的內(nèi)容,只記得在那冗長的夢境里,枝繁葉茂的驚懼感和令人絕望的孤獨。仿佛身處末世,天地間就剩我一個人。所有的負面情緒會從夢里一直延續(xù)至夢外。每次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驚醒,我就跟父母、跟哥哥跟所有親近的人講這個噩夢。后來慢慢的它就不跟著我了??磥碡瑝羰且粋€脆弱的秘密,它怕被說出去。它的惡需要小心的護佑。它怕人語言的毒性。
母親為我喊魂安魂后的日子,靈魂像貓一樣悄然一躍,回到了我的身體里。一直蒙在我身上的黑風黑雨好像被母親喊魂的聲音驅(qū)趕走了。我仿佛聽到了靈魂和肉身合體后身體里幾聲鑲嵌合縫的咔嗒聲,那是我靈魂安定的聲音。
右耳里的青山呼嘯聲慢慢離我遠去了,那個想把我?guī)ё叩呢瑝粢苍诤髞淼臅r光里不再出現(xiàn)。我不再迷惘,也沒有了羈絆,只有寬廣縱橫的空間。舊光陰迎來了新生的我。
四
“有誰來買我的火柴?”
紐約時間晚上十點三十,我獨自坐在肯尼迪機場的航站樓大廳。入境的關卡讓我拘謹。夜晚灰白色的墻壁,周遭行色匆匆的旅人,偶爾廣播里傳來的播報,穿堂而過的風帶到我耳邊的詞語……一片虛無。偶爾跟我碰撞的眼神,冷漠,沒有性別。無人回應我慌惶的目光。我找不到一個能讓我有安全感的維度。周圍人來人往,卻沒有我的奔赴。
有誰來買我的火柴?
“嗤”,第一根火柴被劃燃……
火光里是二十歲那年的五月,接到可以出發(fā)前往美國學習通知的我,那時已無最初的激動和狂喜。
平淡,茫然,些微恐懼。
未出過遠門的我路癡嚴重。想要抓住一切機會的迫切,讓恐懼被撇下,偶爾冒出的小情緒也被藏了起來。
我的家族,無人抵達過那個經(jīng)緯度。
我的故鄉(xiāng)雅沯,無人抵達過那個經(jīng)緯度。
我是故鄉(xiāng)雅沯的一滴水。
母親,為雅沯生育了一滴誓要化露為珠的水。如我,微不足道。不想干涸。我將尋找我的溝渠。
我的母親,一位土樸的村婦。每天將汗水拋灑給土地、大山。塵世的粗糲撕裂了生來的柔軟。毫無表情的起伏著四季。她的柔情,也惟我偶爾能見。
堅硬,剛強。是她面對生活的模樣。
普米家的火塘,是普米人家團聚的地方。它為固守在家的普米人帶來溫暖,也是漂泊在外的普米游子內(nèi)心的太陽。逢年過節(jié),父親在火塘邊祭祀鐵三角,祭祀天地祖先。母親在火塘上烹飪?nèi)碎g煙火。閑暇時則在火塘邊縫補全家的衣裳。而我,離家太久,即使說母語的嘴巴有些生銹,但想起火塘,依然眉心生暖。
母親在姑娘時代能做很好的繡活。有了哥哥和我后,忙于生計。繡花的技術在實際生活中沒有用武之地,生活太粗獷,母親所攜帶的細膩生活準備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對應的位置。
她坐在火塘邊,用簡陋的針線,開始為我縫制出門時攜帶的布包?;鸸鈸崞搅怂砩弦蛏畹目嚯y引起的焦慮和鋒芒。
女兒走得越來越遠,已經(jīng)慢慢超出了她所有的認知。柔軟的母愛有時已經(jīng)無法觸及女兒的內(nèi)心。她只好將囑托與叮嚀一縷縷捆扎,整齊地碼放進布包。有了這些沉甸甸的期盼,她希望女兒出行的腳步不會偏離原來的方向。
母親認真裁剪,小心縫制。做出一個可以讓我掛在脖子上,緊貼胸口藏在衣服內(nèi)里的布包。
里面剛好可以放置她用布滿青筋和老繭的雙手為我置辦的路途用度。她賣了家里的所有的牲畜家禽,也借遍了親朋。
布包是母親壓縮的希望,折疊的夢想。她在布包里放進了全部期盼。在這個袖珍的布包里,母親將我的未來小心存放折疊。她希望她的女兒能承載住這些沉重的理想。讓它經(jīng)過陽光曝曬,開出美麗的花朵。
我未出過遠門,也未乘坐過飛機。小時在地里,在谷堆旁,偶爾看到飛機掠過留下的銀白弧線。心里總是憧憬,總是幻想。飛機有多大?摸起來是什么樣的?為什么它可以在空中停留?很多問題在看到飛機那一瞬擠壓進腦海。這是一個童年與泥土為伴的農(nóng)村孩子能化成實質(zhì)的全部想象。
而這一次,十六個小時的航程,中途轉(zhuǎn)機再花幾個小時。萬里河山穿影而過。遙遠的旅途,像舊世界的酒,世故、飽滿。我將跨越國境線和太平洋。
“嗤”,第二根火柴被劃燃……
我走向了母親無法觸及的道路。她未乘坐過的飛機將帶我在離她幾萬英尺的高空飛翔。我要去的地方她覺得神秘且危險。我的路途將是一個弧線,最后的落點在哪里,母親不知道。
但她不愿阻攔。她不熟知我所奔赴的經(jīng)緯度。只好坐在火塘旁,一次次點燃青香,默默向天地、山神、水神、路神、橋神、土地、先祖?zhèn)兤矶\。
那些護佑家族的神靈,識得母親這個虔誠的信徒。在母親遇到困難時,馬上從沉睡中清醒過來。爭著為母親排憂解難。母親又請族內(nèi)老人翻書卜卦,測女兒遠程的吉兇。聽老人的指示在天地沉睡間去橋上燒香。去祈求山神、路神、水神、土地在女兒這段漫長的旅途中為她守護。
臨行前,我獨自對著家鄉(xiāng)神山的方向祈禱。愿我的神山,護我佑我;愿我的人,原樣返回;愿地博大,給我足量的腳印,讓我丈量。
那時在浦東機場的旅客,也許有人會看到一個身穿紅色連帽衛(wèi)衣,背大背包,拉著行李箱的小姑娘。她沒有固定居所,走哪睡哪,醒哪是哪。不留任何痕跡,也沒帶走一片云彩。
買了聯(lián)票,要去香港轉(zhuǎn)機。到香港時我那只可以用來打電話發(fā)短信的“老人機”已沒有信號。從那一刻起,我與我的父母,我的血脈親人失聯(lián)。
我背著我的故鄉(xiāng),看著舷窗外的晨昏,在飛機上度過了黑夜白天。十五個小時以后到了紐約肯尼迪機場。那一刻剛好是紐約時間,晚上十點三十。
“嗤”,被劃燃的第三根火柴……
坐標美國北卡,周末早上八點,準備跟同伴一起坐游艇出海,正忙著收拾裝備。母親和藹的聲音透過越洋電話的電波送到了我的耳邊,“簽證到期就回來了吧?距離太遠了,幾年才能回來一次,一輩子能見幾面??!”這是我跟母親談到是否延長簽證,申請綠卡定居美國后。母親來的唯一一個電話。她一向節(jié)省,連打個跨省的電話都不舍,更何況是國際長途。
她怕我被人生路上這條岔道迷了雙眼,從此淡了親緣。想要我回國。
我對《圣經(jīng)》一無所知。我對天堂一無所知。我對地獄一無所知。最后我選擇了我的母地,我的血脈至親,我的歸途。
“嗤”,最后一根火柴。
徘徊,輾轉(zhuǎn),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像只游蕩的鬼魂,坐在航站樓的椅子上,等待命運的宣判。眼里出現(xiàn)的仿佛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劃然火柴后看見的天堂。
“哈嘍,你是不是云南的Nicole?”一個聲音在我的耳邊爆開。是她,那個與我的聲音相識的女孩。那一刻,我聽見我胸腔的轟鳴,它跨越混沌而來,厚重。
仿佛劈開了混沌,重見到天日。也仿佛瞬間脫胎換骨。我感覺到內(nèi)心有種東西在緩慢上升,它是那樣徹底,那樣決絕??裣埠徒俸笥嗌\罩了我。那一刻我愿意順從并篤信守護我的某位神靈。感激她安寧博大的庇護。
在跟我的母地失聯(lián)十八個小時后我聯(lián)系上了母親。母親的聲音通過越洋信號傳到了我的耳朵。溫暖,平和,安寧。我想,她應該也在心里感謝漫天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