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俊文
若是放在幾年或幾個月前,這個問題不會引起我的興趣,就如同當初皖東豆村的那個懵懂少年,不會無端自問:“我該活成什么樣子呢?”
我寫作的誘因是一個有趣的生活細節(jié)。也就是前天吧,為了建一個早已消失了的村莊故舊小群,幾個從同一個小山村出走而星散在山南水北的家鄉(xiāng)人,隔空云聚。我發(fā)現,大家的年齡、職業(yè)、愛好和文化層次雖然不同,但彼此所使用的微信頭像竟驚人的一致:一棵歪脖子黃楝樹。
撇開所謂的鄉(xiāng)愁,我訝然于一棵百年老樹活成現在這個樣子。
在我的老家皖東豆村,所有的樹我都能叫出它們的名字,槐柳椿棗,松桐梓桑,沙樸、杜梨、鵝掌楸、瑯琊榆、小葉青檀、苦楝。品種稀少的杜仲、麻櫟、木蓮等,我也能夠把它們從眾多的樹中準確無誤地指認出來,一點也不比從一塊稻田里分辨出一株稗子困難。
故鄉(xiāng)早年的那些樹,在我離開五十多年后,它們都活成了什么樣子?去了哪里?我的記憶是空白的。
然而,其中有兩棵樹,卻一直盤踞在我的記憶里。對,盤踞。它們的根,在我的心中實在扎得太深。這里套用一下魯迅先生的說法——一棵是黃楝,另一棵也是黃楝。
前一棵黃楝,就生長在我家門左的土坡上,我記事時它已修成正果。就是說,作為一棵樹,它在蕓蕓眾樹中,已經活成了鶴立雞群的樣子,兩人合抱粗的樹干,投在地上的蔭翳足有畝把地那么大。它裸露的側根,筋骨虬曲,足夠拴一個生產隊的耕牛。論歲數,甚至我的祖父也不知其詳。外鄉(xiāng)人問起這棵黃楝的樹齡,他多半會以“大概”“估計”“差不多”來回答。一棵樹活得太久,它真實的生命就越來越模糊了。
不過,我倒是見證了這棵黃楝的死亡,在它倒下的那一刻,我的豆村一陣痙攣,繼而劇烈地抽搐和顫抖,失重的大地似一只涌入海水的船,向一側傾斜。棲息在樹上的飛鳥,箭矢般自密密匝匝的枝柯和葉片間射出,驚悚的叫聲更推高了恐怖的程度,緊接而來的,是一個巨人仆倒在地的轟響。
這棵黃楝的訇然倒下,使豆村的天突然空了一大塊,給人一種茫然無依之感,仿佛一直庇護著我們的某種東西驟然消失,大家一時半晌適應不過來。
許多年后我想,一棵樹能活到這種境界,也算不枉生一世了。
另一棵黃楝就沒有這么幸運了。它算是老黃楝的晚輩,生長在村前水塘窄溜溜的堤埂上,一面是水,一面懸空,顯然沒有得到風水的襄助。老黃楝壽終正寢后,它成為我們豆村僅存的黃楝樹種。
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時,這棵黃楝已經步入中年,可惜還沒有“而立”起來。它的樹干只有胳膊粗細,生長速度極其緩慢,一年是那個樣子,三年五載還是那個樣子,在它的身上,看不見任何時間造成的變化。和它同時代的樹兄樹弟,都活成了自己的模樣,或獨當一面做了房椽子,或被做成了各種家具,它們都以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參與了人們的生活,唯獨這棵黃楝,依然不倫不類。
一棵注定不會成材的樹,它既沒有出人頭地的野心,也沒有勘破紅塵的決絕,只是遵循命運的安排,一成不變地活著。其實,豆村的人不知道,他們自己在泥土里撥拉一生,也并沒有活出超過一棵樹、一株麥子或水稻的高度。他們的墳頭,就瑟縮在輪番登場的莊稼地里,要不了多少年,就會被無形的時間之手一點點撫平,重新成為莊稼的溫床。
但是,他們卻不能接受一棵樹生長得太慢。
一天,生產隊長打塘埂上走過,突然停住腳步,打量起黃楝來。次日,他和我的祖父合力將一盤廢棄的石磨吊到了那棵黃楝的脖子上。隊長有他的想法,生產隊五百多畝耕地需要木犁,而木制的犁弓又非常緊缺,他要用石磨強行將黃楝逼彎,按照犁弓的曲度生長,成為一件實用的農具。
那棵黃楝不得不屈就人的意志,將挺直的腰桿彎曲下來,一副不堪重負的苦樣子。每天臨水自照,俯瞰水中自己屈辱的影子,想必它也是郁悶和不甘的。
那只懸在黃楝樹上的石磨,作為一個加害者,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像鐘擺一樣在風中蕩來蕩去,似乎每一寸光陰都顯得十分緩慢和沉重。月光暗淡的夜晚,遠遠看過去,那盤悠悠蕩蕩的石磨,就像一個吊死的人。
時間不緊不慢地走著。一年之后,繩朽磨墜。沒過多久,得了不治之癥的生產隊長撒手人寰。而那棵得以解脫的黃楝,從此被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陰影,它仿佛成了一個諱莫如深的讖語。鄉(xiāng)土文化里本來就包含著太多的巫氣,鬼祟出沒,行跡飄忽,知敬畏的莊稼人從此就不再輕易地談論它了。
做犁弓的愿望落了空。那棵黃楝在漫長的時光里,一點點復原自然的樣貌,然而,它的努力也落空了,最終活成了一棵歪脖子樹。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水牛和木犁已在鄉(xiāng)土隱遁,村莊里的后生紛紛告別土地,他們像一只只候鳥飛東飛西,我的豆村遂成為一座空村。山上的泥土被一撥又一撥雨水裹挾,沖進了村前的那口水塘,塘水由深變淺,漸漸地成為桑田。
那棵黃楝就此迎來了自己的黃金時代,盤曲已久的根系得以舒展。我每次回到豆村,它都與前一次迥異,枝繁葉茂,洋溢著勃勃生機。若是能夠照此生長下去,它成為祖先的模樣,只是時間問題了。
2013年,我因母親去世再次回到豆村,村莊里已然無一人居住。那天,在一陣陣哀樂聲中,前來吊唁的近親遠戚為一座廢棄的村莊喟嘆不已。他們曾經熟悉的那些事物,除了我家的那幾間搖搖欲墜的老屋,就剩下那棵歪脖子黃楝了。此時的它,已經出落成為一處與眾不同的風景,卑謙地弓著腰,伸出長長的手臂,仿佛在對所有朝它投去目光的人表達真誠的迎迓之意。
這是一棵喜樹啊。
那天,用手機拍下那棵黃楝的人不在少數。我也拍下一張,做了我的微信頭像。
在后來的日子里,那棵歪脖子黃楝定格成一種鄉(xiāng)愁,被帶到了四面八方。我揣測,那些用歪脖子黃楝做微信圖標的豆村人,肯定像我一樣時常思念自己曾經的家園。
2014年秋天,當我載著父親從江南回到已成廢墟的豆村時,視野里一片空白,那棵維系著一念鄉(xiāng)愁的歪脖子黃楝已不知去向。父親拄杖佇立于草叢中,目光渙散,他用拐棍一下一下戳著土地,囁嚅著說,村莊已經沒有了,這棵樹再丟了,以后連個標記都沒了。
經過一番折騰,我們終于找到了那個盜樹的人,他說,樹已經被他轉手賣給了滁州城里的一個樹販子。
事情到這里本該結束了,可是父親向我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讓我多跑點路,到滁州城拐一下。我知道,他還是放不下那棵黃楝樹。
我還是開著車,慢慢悠悠地在滁州城里跑了幾條馬路,父親則趴在車窗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街道旁的每一棵樹。
結果應該是不用說了。
在返回江南的路上,我與父親都沉默不語。車子駛過長江大橋,父親從假寐中睜開眼睛,咕噥了一句:“那棵樹也不知道現在活得怎樣?!?/p>
我能答他什么呢?
時光,不會辜負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生命,包括我們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