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
出石佛寺,往南走,拐一個彎,就是石湖草堂。
草堂者,簡單的茅屋而已,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是太有“草根性”了。歷史上的閱微草堂暫且不說,單單詩人杜甫的草堂就幾乎是顛沛流離艱辛生活的隱喻。后來,不少文人為了表達對隱逸的向往,就漸漸引為齋名。建于明嘉靖元年(1522)的石湖草堂,卻是智曉和尚濃墨重彩的一筆。他于寺后筑石湖草堂,供文人雅集,雖取名草堂,但景色雅致,是真正的風流蘊藉之地。
此刻,我就站在草堂前的斜坡上。
往事深處,是文徵明、唐寅等吳門文人的風雅。萬歷七年(1579),文徵明的次子文嘉作過一畫,以畫記事。這一年,距草堂筑成已有五十余年,王寵、蔡羽、文徵明等人也相繼離世,草堂盛況不再,文嘉也是垂垂老矣。而他筆下的草堂群峰蔥翠,溪澗縈繞,良田廣陌與村舍相連,太湖煙水萬頃。顯然,他有意回避了物是人非的落寞,也許,他內(nèi)心強大,是個不怕孤獨的人。
我是怕孤獨的人嗎?
不知為什么,這幾年越來越不敢去尋訪一些舊時古跡了,生怕紛披舊事弄得人徒生傷感。于是,在雜亂的書籍里找出蔡羽的《石湖草堂記》,閑時翻翻:
吳山楞伽、茶磨并緣于湖,茶磨嶼為尤美,北起行春橋,南盡紫薇村。五步之內(nèi),風景輒異,是茶磨使之也。上為拜郊臺,下為越來溪,緣溪曲折旋入山腹,其林深黑,治平寺也。夫登不高不足以盡江湖之量,處不深不足以萃風煙之秀,于其所宜得而有之,草堂所以作也。夫平湖之上,翳以數(shù)畝之竹,崖谷之間,曠以泉石之位,造物者必有待也。使無是堂,則游焉者不知其所領(lǐng),倦焉者不知其所休,是湖與山終無歸也。辛巳之秋,治平僧智曉方謀卜筑。事與緣合,乃諸文士翕至贊助經(jīng)畫,不終朝而成。明年改元嘉靖壬午,王子履吉來主斯社。爰自四月縮版,盡六月,九旬而三廡落成,左帶平湖,右繞群巒,負以茶磨,拱以楞伽,前卻修竹,后擁清泉,映以嘉木,絡(luò)以薜蘿,翛然群翠之上。于是文先生徵仲題曰“石湖草堂”,王子輩以記屬羽。夫湖勝也,尤萃于茶磨,茶磨之勝則以能容深林也;尤深于茲竹,則是堂也,勝將焉讓,且地微,人雖靈奚傳?人微,地雖高奚發(fā)也。山猶是,湖猶是,竹猶是,而游不兼息,息不兼,游人與地得無???今也,林不加辟,地不加升,而湖山在函丈,禽魚在尊俎,游于是,息于是,暝觀霽覽集于是,人與地不亦皆遭乎。喜二者之遭,作《石湖草堂記》。
——我承認,我是用閱讀向一個風雅的時代默默致敬。
我的家鄉(xiāng)楊家峴,在一個半山腰上。山下就是赫赫有名的三陽川,三陽川是個統(tǒng)稱,下轄中灘、石佛、渭南等三鄉(xiāng)——以前是鄉(xiāng),現(xiàn)在都變成鎮(zhèn)了。我在中灘中學讀過三年書,但最親近的卻是石佛,因為大姨嫁在石佛鎮(zhèn)的楊莊,小時候經(jīng)常去。她家家境好,去了總能吃上帶肉丁的臊子面。村邊還有條葫蘆河,那時候的葫蘆河,水大,又沒有橋,去大姨家時還得挽起褲腿過河。一個貧寒人家的少年,關(guān)于河流、美食的全部記憶,都跟石佛有關(guān)。我現(xiàn)在遷居南方,偶爾吃面,自己又懶得和面,就吃千里迢迢帶來的黃莊掛面——黃莊是石佛的另一個村子,離楊莊不遠。所以,知道石湖的半山腰有座石佛寺,分外親切,就跑去看。
寺依山而建。山是茶磨山。
這里是上方山東北處的結(jié)脈之地,三面臨水,位置絕佳?,F(xiàn)在見到的寺,是新修的,兩端為二層小殿,下為觀音堂。而它的歷史要上溯到宋代淳祐年間。當年,堯山主持在此開建,于山崖巖壁間鑿出觀音像,規(guī)模雖小,卻頗得佳境。后幾經(jīng)重修,其中明代的一次重修與天水的胡纘宗有關(guān)。嘉靖四年(1525),胡纘宗任蘇州知府時因愛其勝跡,主持重修,雕石觀音像一尊,并題“石湖佳山水”匾額。據(jù)《蘇州府志》載,他還給寺前的一泓澗水題過“崖石澗”三字——我專門尋此遺跡,未得見。史載,民國初年寺尚有大殿,后毀于火?!拔母铩睍r所遭的破壞更大,寺閣、盤道、石梁均被砸毀,據(jù)野史記載,觀音像也被砸成三段,落入山下澗內(nèi)。所幸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重修時,疏浚澗中淤泥,發(fā)現(xiàn)石觀音像,于是從澗中撈出,清洗修補,恢復原貌。石佛寺的點睛之筆,就是這尊觀音像,立于山崖裂隙之間,神態(tài)逼真。
也許,寺名就是由此而來吧。
我來的這一天,恰逢秋雨淅瀝,剛好可以洗洗蒙在我心里的塵埃。這些年俗慮太深,是該多跑跑這樣的古寺。元代有個叫陳基的詩人到此一游,寫過一首《登觀音巖》,頗有意趣:
普陀山枕海波寬,古洞誰移此地安。
巖下碧潭常侵日,云根瑤草不知寒。
樓篁鸚鵡呼人語,伏澗蜿蜒聽法蟠。
山兀石橋方廣路,也須一虔姿盤桓。
乾隆皇帝數(shù)次下江南,也造訪過石佛寺,不僅題寫了匾額“普門香梵”,還撰聯(lián)一副:
愿力廣施甘露味
聞思遠應(yīng)海潮音
觀音殿的石柱上,至今還是這副對聯(lián)。
石佛寺,又名潮音寺、海潮寺、潮音禪院。
越來溪經(jīng)越來溪橋,北流過橫塘。
橫塘是哪里?
就是北宋詩人賀鑄在那首《青玉案》里用“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描述過的地方。賀鑄晚年寓居蘇州的盤門一帶,但他在石湖邊的橫塘有一處別業(yè),所以常常往返于兩地之間。他的這首詞寫的就是從姑蘇古城到橫塘的途中所見,像一首愛情詞,有衷腸欲訴的哀怨,而重點卻是懷才不遇的一片閑愁。這首詞后來成為宋詞典范,賀鑄也有了“賀梅子”的雅號。就是現(xiàn)在,每至梅雨季節(jié),朋友圈里總有人會把這句話引用出來??梢院敛豢鋸埖卣f,《青玉案》之于橫塘,不亞于《楓橋夜泊》之于寒山寺??墒?,為何寒山鐘聲至今仍不絕于耳,而《青玉案》里的橫塘卻漸漸成為被人們遺忘的地方呢?
橫塘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所以常去。更多的時候,是經(jīng)過。橫塘是個三水交匯之地,就像浙江蕭山的義橋鎮(zhèn)是錢塘江、富春江、浦陽江交匯處一樣,橫塘是胥江、古運河與越來溪的匯合之處。義橋有渡口,橫塘也有渡口。當然,這是水匯之處的必然。因為水,因為交匯,往往就會造成一個繁華之地。
橫塘,曾經(jīng)就是一個古老的繁華小鎮(zhèn)。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這里是吳越爭霸的烽火戰(zhàn)場。隋朝的時候,楊素率軍滅陳后,將蘇郡移至橫塘以南的新郭,橫塘的繁華自此而始。而現(xiàn)在的橫塘和獅山街道合并了,這也就是說,橫塘鎮(zhèn)這個名字已經(jīng)從行政區(qū)劃的版圖上淡化了。但在人心和記憶里,橫塘,永遠不會被忘記。
自古以來,橫塘驛站一直就是文人墨客尋幽訪古的地方。
重建于同治十三年(1874)的驛站,只存留一個大門、一驛亭,主體建筑館、樓、廡、臺均已無跡可尋。但這仍是蘇州古驛亭里僅存的一座,彌足珍貴,1990年被列為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它也是研究我國郵傳歷史的珍貴資料,1990年,它就出現(xiàn)在一枚名曰“姑蘇驛”的郵票上。
驛亭的南門,左右石柱上有聯(lián):
客到烹茶旅舍權(quán)當東道
燈懸待月郵亭遠映胥江
既為驛亭,自然也是古人折柳送別的地方。詩人范成大晚年歸隱石湖時,就在此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客人。他有一首《橫塘》這樣寫道:
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
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
這里的石橋,大概就是彩云橋吧。
驛亭不遠處就是彩云橋,以長堤相通。
蘇州謠曰:
賺績瞿瞿叫,
宣德皇帝要。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謠諺呢?
還得從“賺績”談起。蘇州方言里,蟋蟀的發(fā)音是賺績。如此一講,歌謠的大意也就清楚了。大約在明宣德年間,宣宗因各地上貢的蟋蟀太小而不滿意,遂下詔書,讓蘇州知府況鐘替他專選蘇州的蟋蟀。
蟋蟀又名促織。古代中國,飼斗蟋蟀之風從南宋末年宰相賈似道于秋壑堂大開風氣之后,迨至明清乃至民國,同好者甚多。被后人戲稱為“蟋蟀宰相”的賈似道撰寫過一本《秋蟲譜》,從賦、形、色、斗等方面對蟋蟀詳細論及,也算是第一部研究蟋蟀的專著。彼時的江南,養(yǎng)蟋蟀之風盛行,正所謂“促織盛出,都民好養(yǎng)”。曾在蘇州做官的袁宏道在《促織志》里寫道:“京師人至七八月,家家皆養(yǎng)促織。余每至郊野,見健夫小兒群聚草間,側(cè)耳往來而貌兀兀,若有所失者。至于溷廁污垣之中,一聞其聲,踴身疾趨,如饞貓見鼠。瓦盆泥罐,遍市井皆是。不論老幼男女,皆引斗以為樂?!笨梢婏L氣之盛。
喜好雜玩的蘇州人,自古就有養(yǎng)蟋蟀的傳統(tǒng)。清顧祿《清嘉錄》卷八《秋興》云:
白露前后,馴養(yǎng)蟋蟀,以為賭斗之樂,謂之秋興,俗名斗賺績。提籠相望,結(jié)隊成群。呼其蟲為將軍,以頭大足長為貴,青黃紅黑白正色為優(yōu)。大小相若,銖兩適均,然后開柵。
所謂“提籠”,當為“提罐”,雖言為“籠”,只是沿襲古稱而已,實則是用于盛放蟋蟀的陶罐或者泥罐。
舊時的石湖一帶,此風尤甚。
乾隆《吳縣志》云:“出橫塘楞伽山諸村者,健斗?!?/p>
相傳,有人曾因進貢楞伽山下的黃大頭而連續(xù)受寵,以至進貢蟋蟀成了晉官升階的一條捷徑。然而,世間萬物總是物極必反,蟋蟀甚至因此成了老百姓的負擔。《聊齋志異》里的《促織》譏諷的就是這種現(xiàn)象。蟋蟀之斗也造成飼斗工具越來越追求精致高雅,其中以陶制者為佳。因此,它帶來了瓦盆業(yè)的發(fā)展,也就有了“陸墓盆”之說。據(jù)明代李詡《戒庵老人漫筆》記,“宣德時蘇州造促織盆,出陸墓鄒、莫二家”。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興盛的瓦盆業(yè)要算是蟋蟀的下游產(chǎn)業(yè)了。
我在蘇州博物館的風雅吳中展廳,見過一只明代宣德年間的青花蟋蟀罐,色彩艷麗,器身飾以青花纏枝的花卉紋,底部款曰:大明宣德年制。與之并排的,是一只同時期的澄泥蟋蟀罐。
現(xiàn)在,在石湖一帶游逛,已經(jīng)少見玩蟋蟀的人了。在這個熱衷于賺錢的時代,倘若一個人“執(zhí)迷不悟”于蟋蟀,大抵在家人朋友的眼里就是不務(wù)正業(yè)了??晌也⒉徽J為這是玩物喪志,倒覺得每個人該有點自己的小趣味。大玩家王世襄有一本《中國歷代蟋蟀譜集成》,匯集歷代的蟋蟀譜專著十七種,彌補了蟋蟀譜古籍整理的空白。不僅如此,他還加句讀擬提要,更有《秋蟲六憶》暢談自己一生的養(yǎng)蟲見聞?,F(xiàn)在的人差不多清一色地喜歡起養(yǎng)狗養(yǎng)貓,所以,很難再見到“提籠相望,結(jié)隊成群”的壯觀景象了。
石湖越堤的中部有一小島,曰“蠡島”,是為紀念越國大臣范蠡而建——相傳,功成身退的范蠡偕西施就是從石湖泛舟出發(fā),歸隱太湖。也許,這只是后人的附會,不說也罷。不過,鑲嵌于湖心深處的蠡島,坐擁長堤綠水,若碰上細雨綿綿,一眼望去,山嵐氤氳,如夢若幻,甚是江南。
而今夜,我披著夜色去蠡島,卻是一趟聽琴之旅。
幾年前,有緣結(jié)識青年琴師呂繼東——他是我所認識的琴師里最不會???,同時也最內(nèi)斂低調(diào)的一位。最近幾年,古琴似乎火起來了,尤其是蘇州,自稱習琴的人越來越多,更有不少趨之若鶩者行為張狂,裝瘋賣傻一般,惹人生厭。而呂繼東卻一直安靜從容,如如不動,算是一位真正的琴師。2016年,他組建石湖琴社,我有幸參加揭牌儀式,當時就有點想不明白,琴社明明在蘇州工業(yè)園區(qū)獨墅湖畔一家頗為高檔的住宅小區(qū),緣何又以石湖名之?后來才知中間有一段小插曲。2001年呂繼東從廈門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寓居的滄浪新城,在姑蘇城西南角,毗鄰石湖。呂繼東因?qū)Ψ冻纱笸砟隁w隱石湖的高逸品格仰慕有加,遂盜用其號,將石湖居士移作網(wǎng)名。久而久之,琴友們就直呼他為石湖了。后來琴社成立,他也就順手牽羊引為社名。人間塵事,冥冥中皆有緣,就在琴社成立兩周年之際,他于石湖蠡島覓得雅室一間,辟為琴社,算是琴社的分部。不日,他在此開門授徒,空下來的時候,一個人撫琴喝茶,不問世事,隱士一般。抱憾的是,半年多來我的生活兵荒馬亂,以至于心向往之既久,卻遲遲未能成行。
是該去聽聽琴了,琴聲是對煩躁內(nèi)心的最好修正。
通往蠡島的湖堤上,夜行者多。他們都是晚飯后的散步主義者,悠閑自得,任憑湖風吹拂。偶有夜跑者汗流浹背地從身邊經(jīng)過,氣喘吁吁里充滿對生活尤其是健康的無限熱愛。有一個老頭的步伐,跟我的節(jié)奏仿佛,邊走邊聽評彈,我尾隨其后,體悟晚年生活的美好。約二十分鐘后,右拐,即至蠡島。琴社就在島上一間臨水的房子里。
推門而入,琴社真是雅致。
呂繼東正在撫琴——真是抱歉,冒昧的到來打亂了他的節(jié)奏。寒暄過后,他繼續(xù)彈,我坐下來聽,偶爾會望一眼外面,看夜色如何籠罩了湖面。他彈了三支曲子:《秋風詞》《良宵引》和《陽關(guān)三疊》。《秋風詞》略有悲傷,《良宵引》清雅和靜,《陽關(guān)三疊》的輕重緩急把握得極好,讓人不禁懷念河西走廊的風聲與沙棗花。畢,一起喝茶,他順手送我一冊自編的《古琴入門二十四講》。書是自印,但制作精美,薄薄的一百余頁里字字飽含他的習琴甘苦。粗翻之后,以為精到處有三:一是每一講既有學習提示、練習要點,還有小結(jié),章節(jié)之間相互勾連,由淺入深,循序漸進;二是既有指法的具體指導,更有琴曲的獨到理解;三是選擇性地穿插了一些與琴有關(guān)的古畫以及虞山琴譜《溪山琴況》的要點,這真是有心之舉,頗具畫龍點睛意味。
一座湖,通過漣漪將古琴的聲音傳遞出去,是件美好的事。前幾年,因為寫一本有關(guān)茶的閑書,翻檢了不少古畫,常常能碰到文人雅士攜琴前往湖中的場景。蠡島的石湖琴社,就讓這樣的雅致在當代復原,真是令人驚喜。想想,在這個車輪滾滾的時代,攜一架琴,朝著一座湖而去,然后在一座島上彈琴品茗,是多么風流蘊藉啊。
以前的蠡島有一個華南虎培育基地。后來,基地搬到上方山動物園了?,F(xiàn)在,蠡島回歸了島的本身,湖水、迷離的夜色,臨水的古建,以及石湖琴社里傳出來的隱隱琴聲,讓蠡島散發(fā)出古拙、自然的美。
回家的路上,忽然落雨了。
稀疏的雨點打在盛放的荷花上,唰、唰、唰,像一首讀出來的詩,脈脈訴說石湖的溫情,而我,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琴曲里。
石湖的梅花開了。
當萬千游客奔向光福古鎮(zhèn)的香雪海時,我獨自一人來到石湖賞梅。不是因為這里的梅花更好看,而是石湖的梅花有寂寞的意味。梅花清幽,不喜熱鬧,我喜歡它冷清和孤獨的樣子。這幾年,梅圃溪堂的梅花年年看,每次都有舊友重逢的感覺。
“你好嗎?”
“老樣子?!?/p>
——在一樹梅花下,我莫名地會臆想出這樣的交談。
范成大愛梅,寫到石湖的梅花時用到了“數(shù)枝雪”。數(shù)——枝——雪,這樣的標題讓整個南中國隱隱有了雪意。
經(jīng)過吳堤的時候,風吹來,一派清新。風夾雜著早春的氣息,有蠟梅的淡淡清香,也有竹筍破土的聲音。花了一個小時,我從吳堤走到上方山頂,仍能感到湖風吹動,帶著一絲絲甜美。風吹著湖面,湖面有時動,有時不動,無論動與不動,石湖都在那里,靜靜地守著自己的夢與靈魂。
風吹著浮世。
風,也吹著石湖。
這幾年,我在石湖之畔,聞過初夏花草的香,聞過秋日的濃烈桂香,也聞到過早春的梅香,甚至也聞到過濃烈刺鼻的魚腥味。這都是風賜予我的世界,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唐代有位并不著名的詩人寫過一首五言絕句: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絕句題目就叫《風》。他描摹的也正是風的力量,讓晚秋的樹葉脫落,又能催開早春二月的鮮花,經(jīng)過江河時能掀起千尺巨浪,刮進竹林時能把萬棵翠竹吹得歪歪斜斜。時間過去了這么多年,風依然是風,朝代更迭,風依然吹著。
吹落范成大老宅一樹梅花的那場風,會穿過時間的長廊,吹到我的臉龐嗎?
我會在石湖之畔,被風吹老嗎?
我閑散地在湖畔逛,總有風吹來。從行春橋吹來,從越城橋吹來,從郊臺吹來,風吹向我的時候,它不再是風,而是秘密的信使。有好多次,我就是在石湖的風中聽到了家鄉(xiāng)的消息,天水落雪了,楊家峴的土坡上又多出了一個墳頭,莊稼豐收了,村子里又娶來了一個新媳婦——這些家鄉(xiāng)的消息,都是風傳遞給我的。
故園與石湖之間,是風,讓我真實地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