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收割稻谷的時候,街巷里總會零零星星地散落些谷草。那是社員們晝夜搬運稻谷時落下的。饞嘴的雞婆們,順著那些飽含稻米的谷草,一路尋覓著,似乎能啄食到村前的場院里。
場院,是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
入秋以后,先是掛果的花生被運至場院,各家的婆娘們,頂著花頭巾,盤腿坐在場院里,歡聲笑語地擼下大把大把胖嘟嘟的花生果兒。緊接著是玉米、高粱、黃豆、黑豆進場了,等到金燦燦的稻谷被運至場院時,秋收中最繁忙的時候便開始了。
那些沉甸甸的稻谷,要想將其谷草分離,就要像對待田間的土坷垃或懶于耕田的老牛一樣,奮力去抽打它們,才能將谷粒兒徹底摔打下來。隨之,還要晾曬、拋糠、歸倉,將脫去谷粒的稻草堆集成房屋一樣高大、整齊的稻草垛兒。整個過程,都需要男人們不遺余力地去完成。
這天晚上,場院里摔打稻谷的男人們,剛剛忙完了一天的活計,正聚集在村前的小河里洗抹脖頸上、頭發(fā)根里的草屑與灰塵,忽而聽到場院里有人高喊:
“起火啦——”
“快來救火呀——”
聽到喊聲的男人們,如同家中的婆娘遭到壞人劫持一般,抄起家伙,拔腿便向場院里沖去。
場院里,堆集著大伙一年的口糧和牲畜們過冬的草料。返回場院的男人們,用瓷盆、瓦罐往大火中潑水,持掃帚、木锨撲打火苗,并采取火草隔離的法子,很快將火勢控制住。
還好,火災的損失不是太大,滿場院的谷草,只燒了東北角一堆擼去花生果的草秧子。站在火灰旁查看災情的賈鐘,滿臉凝霜。
賈鐘是生產(chǎn)隊長。
此刻,賈鐘斜披著土改時從地主家分得的一件棉長袍,雙腳踏入還在縷縷冒煙氣的草灰里,時而踢踢腳下忽亮忽滅的火灰星兒,時而往火場四周瞭望,好像縱火者就躲在夜幕下的某個角落里。大伙則嘁嘁喳喳地議論:
“剛才還好好的!”
“是呀,怎么一轉眼就起火了呢?”
有人分析說:“幸虧大伙沒有走遠,及時返回來將火給撲滅了。否則,這場大火要是燃起來,咱們一年的口糧及牲畜們過冬的草料就沒有著落了?!?/p>
“這會不會是階級敵人搞破壞呢?”
有人這樣嘀咕時,賈鐘好像是聽到了,但他一言不發(fā),賈鐘只是揮揮手,示意勞作了一天的男人們回家休息。同時,他安排幾個人守住火場。顯然,他要為此事討個說法。
第二天,天還沒有放亮,賈鐘領著幾個民兵來到火場周邊轉悠。轉到胡順家的菜園子時,賈鐘停下腳步。賈鐘并非是在此處發(fā)現(xiàn)了什么與火災有關的跡象,而是聯(lián)想到前幾天胡順找他調(diào)換菜地的事。
土改以后,土地歸集體所有。但每戶都留有一點菜園地。胡順家的菜地緊臨場院,菜葉上見天落些草糠和塵土,尤其是場院里打麥、摔稻的時候,整個菜田里如同落雪一般,布滿了厚厚的灰塵與草屑。那樣的蔬菜,別說是上口去吃,看著都惡心。胡順幾次提出來要更換一塊菜田。賈鐘卻始終沒有搭理他。順著這個思路想下去,賈鐘想到胡順極有可能搞破壞。
那時間,集體利益高于一切,私殺一頭耕牛,就要被送去蹲大牢,何況是放火燒了集體的糧草。
賈鐘吩咐身邊的民兵:“去把胡順叫到村部來談談?!?/p>
可胡順怎么也沒有料到,當他被帶到村部后,當即就被扣上了破壞集體財產(chǎn)的大帽子。
胡順說,他是冤枉的。
胡順說,他沒有放火!
賈鐘睬都不睬他。
賈鐘讓民兵們把胡順的雙手捆起來,如同牽扯牛羊一樣,將他送到縣上,臨上路的時候,賈鐘告慰胡順:“有理,你到縣大牢里去講吧。”
還好,胡順被五花大綁地送到縣里以后,很快就被放回來了。適得其反的是,誤抓他人的賈鐘,反倒被縣里來人帶走了。
原來,場院里的那把火,是賈鐘所為,他栽贓給胡順,是想霸占胡順家的婆娘。
胡順的婆娘,原是地主張康的女人,外號小白鞋,一對鼓俏俏的撅奶子,可招男人們喜愛。土改時,張康跟著“老蔣”去了臺灣,南下扶貧的干部們動員她改嫁給胡順,一時間,眼熱了村里好多男人。賈鐘便是其中一個,但他的手段極其刁鉆。
事情查明以后,胡順感覺不好在村里待了,便領著小白鞋闖了青島。
那年月,青島是一座很包容的城市。鹽區(qū)有好多人在那邊混事。胡順與小白鞋來到青島后,很快在一家紡紗廠找到事情做。
數(shù)年后,胡順在青島病逝,兒女們回鄉(xiāng)給他安葬,見到鄉(xiāng)鄰們敬煙卷,看到小孩子分糖果。期間,有人指給年近古稀的賈鐘,說小街上那些穿著光鮮的外鄉(xiāng)人,是當年胡順的后人時,賈鐘埋頭深吸著煙卷,搖頭,表示他不記得胡順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