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怡潔

解開矛盾的關鍵之一，是公眾對于這筆錢的認知。

“昂貴的跨國律師費、翻譯費、旅途費等等費用像一座大山一樣，壓的我透不過氣！特發(fā)此文求助廣大愛心人士幫幫我，別讓我倒在為女兒伸冤的路上。我在這里叩謝大家！”

2016年11月，在女兒被害后，江歌母親江秋蓮曾經(jīng)在社交平臺寫下這樣的文字，尋求幫助。文末，她附上了自己的微信、支付寶收款碼，以及銀行賬號，以便接收大家的轉賬。

求助信息在網(wǎng)上一直是公開的。上個月，這件事突然在網(wǎng)上掀起了輿論風波。3月10日，微博用戶“作家陳嵐”對江歌媽媽發(fā)出質疑，稱“江秋蓮借助江歌事件大量不合法不合規(guī)募捐，借著輿論對受害者的同情，大肆宣揚自己不需要公開捐款名目”，并指責她“詐捐、騙捐”?！白骷谊悕埂甭暦Q，統(tǒng)計到其收到的善款達百萬。

3月13日，江歌媽媽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條視頻。視頻里她崩潰大哭：“我真的搞不清楚大家?guī)椭叶嗌馘X，都怎么來的……我也搞不清這些錢都怎么花的。我有很多很多的支出沒有票據(jù)?！?/p>

“求求你們調查我！”在視頻最后，她對鏡頭這樣喊道。

打官司究竟需要多少錢？

江歌案上訴持續(xù)了五年多。2022年1月10日，江秋蓮訴劉暖曦（原名劉鑫）侵犯江歌生命權糾紛案一審判決被告劉暖曦賠償69.6萬元。

一審判決后第二天，江秋蓮和本案代理律師黃樂平在北京舉行媒體見面會時透露，案子的各項支出總計120萬元左右。至于這些錢是如何花掉的，在1月14日澎湃人物發(fā)表的專訪中，黃樂平也給出了一些線索。

黃提到，江秋蓮和自己簽的是商業(yè)合同，付自己10萬元律師費。但他同時也表示，律師團隊的投入“是完全按照公益訴訟來做的”。

“舉個例子，我們和日本律師的溝通有英文、日文的來往郵件將近六十封，江女士從日本調取的案卷有幾千頁，作為律師我當然希望全部公證認證和翻譯，但涉及的費用可能大幾十萬甚至上百萬，我要給她省錢，我就得調集身邊懂法律的日語資源，從中挑取對訴訟最有用的證據(jù)，單從這點來說，10萬塊是遠遠不夠的?！?/p>

黃樂平提到，自己接觸到這個案子時已經(jīng)比較晚，時間非常緊，正式拿到全部證據(jù)后就剩余16天。證據(jù)中有2000多頁的日本專業(yè)刑事證據(jù)，最終是通過他的一位精通日語的朋友林韻律師的幫助，才在比較短的時間內完成翻譯，也省下了費用。

2021年4月15日，案子在青島城陽區(qū)人民法院開庭。庭審后，江秋蓮和黃樂平公開了一份時長13分鐘的視頻，還原“江歌遇害前10小時”的場景。黃樂平后來在采訪中透露，最初，他們希望找專業(yè)機構做成效果更好的動畫，但不止一家公司給他們報價百萬。而如果不收這筆費用，就要把片子做成觀眾付費觀看的模式。

最后，片子是團隊自己來制作的。

這些細節(jié)都透露出一個信息：上訴過程中可能涉及的花費，或許的確金額很大。案子一審宣判后，江秋蓮曾拍視頻提出，要將賠償款全部捐贈。但后來劉鑫不服判決，提出了上訴。2月16日，本案在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開庭，在四個多小時的審理后，法院宣布休庭，擇期宣判。目前，二審還未最終宣判。

江歌案可以說是近年來中國社會關注度最高的案件之一。這種聚焦，一部分得益于江歌母親一直以來在各個社交平臺的頻繁發(fā)聲。2016年12月28日，她注冊了公眾號“江歌媽媽”，并把自己的微博、今日頭條號、知乎賬號和自己的手機號都附在了簡介里。在這個公眾號里，她會經(jīng)常性地錄視頻、寫文章，講述自己打官司的進展和困難，會在年節(jié)時發(fā)布視頻跟訂閱者交流，也時常發(fā)些懷念女兒的內容。對于她這種不留余地的發(fā)聲，一部分網(wǎng)友認為這是經(jīng)受喪女之痛的母親在堅持捍衛(wèi)自己和女兒的權利，但也有網(wǎng)友并不喜歡江秋蓮所展現(xiàn)出的個性與姿態(tài)。

在接受澎湃人物采訪時，黃樂平律師就提到了他的一個顧慮：“這是一個公共案件，一句話可能就會造成不好的影響。代理這個案件以來，有很多人包括同行提醒我，要小心她（江秋蓮）這個人，因為她給公眾的印象是，只要她請了一個律師，最后她都會跟那個律師鬧翻?！?/p>

但在與委托人接觸之后，黃樂平發(fā)現(xiàn)，江歌媽媽并非在媒介中所呈現(xiàn)出的那種有些“彪悍”的形象。同時她也并非一個圣人，或者一個完美的求助者——她只是一個普通人，“因為女兒被害，一夜之間身不由己地成為了公眾人物?！?/p>

黃樂平提到案件審理過程中的一件事：律師團隊從派出所調取了劉鑫改名后的信息，江母沒打招呼，就發(fā)出去了?！斑@是我們接手案件以來，她唯一一次沒有聽取律師意見。當時我跟她做了很嚴肅的溝通?！倍白骷谊悕埂钡牟┪闹校矊锷徯孤秳Ⅵ蝹€人信息這一點提出了質疑。

不管是在當初那篇文章里，還是在后來的媒體見面會上，江秋蓮都強調，她需要賺錢。年過50，江秋蓮已經(jīng)沒有什么收入，她認為自己“需要在還能動的時候籌備足夠的錢”，既是為了之后可能的官司支出，也為自己的養(yǎng)老考慮。

目前，電商或是江歌媽媽的主要收入來源。2020年1月16日，江秋蓮創(chuàng)辦了網(wǎng)店“左岸之家”——據(jù)她所說，店名來源于女兒生前的網(wǎng)名。當年5月15日，她發(fā)表文章，告知大家自己在微博上開通了網(wǎng)店，之后擴大到淘寶、微店等多個渠道，目前在賣一些毛巾、拖把、床品之類的生活用品。

開網(wǎng)店也為她招致了一些爭議。有人認為，她這是利用自己的流量開始“帶貨”。而江秋蓮則表示“請不要因為同情我或者可憐我，就買我小店里的東西，希望您是真正需要才來購買?！痹谠馐堋白骷谊悕埂辟|疑后，3月22日，江歌媽媽發(fā)視頻稱，今年江歌生日月——3月，網(wǎng)店里的產(chǎn)品全部會以九折出售，之后每年的這時也會以折扣來紀念女兒。

雖然江秋蓮表示愿意委托機構或媒體“調查”，但截至發(fā)稿時，她并未公開給出關于錢的更多細節(jié)，也未有信息顯示任何審計機構或部門介入了此事?！吨袊壬萍摇吩噲D通過網(wǎng)上的公開信息聯(lián)系到江秋蓮本人，卻并未得到回應。代理律師黃樂平告訴記者，由于目前案件還在二審流程中，按照合同規(guī)定，他沒有辦法提供更多案子花費的信息?！暗覀兇_實是不計成本地在做這件事?！彼f。

對個人救助，不受《慈善法》保護

江歌媽媽通過收款碼籌得的這筆錢，是在法律的監(jiān)管范圍內嗎？“作家陳嵐”的質疑又是否站得住腳？

“個人接受捐助沒有公開義務?！鼻迦A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公益慈善研究院副院長賈西津告訴《中國慈善家》，“因為它并不是公益慈善?！?/p>

我國《慈善法》規(guī)定，有公開募捐資格的慈善組織應當定期向社會公開其募捐情況和慈善項目實施情況。而不具有公開募捐資格的組織或者個人基于慈善目的，可以與具有公開募捐資格的慈善組織合作，由該慈善組織開展公開募捐并管理募得款物。

“公益慈善用的是公共的資源，它會有一個接受的主體，然后這個主體是要帶大家去花錢的，所以它其實是有一個匯集資源、然后又受委托去花錢的角色，肯定從法律上面就要去規(guī)制?！辟Z西津說，“但像（江歌媽媽）這個情況，它就是個人之間的救助，和你在路上給一個乞丐錢，或者給一個陌生人一對一轉賬，其性質是一樣的。這是一種贈與。”

也就是說，對這種直接向個人賬戶打款的援助行為，法律上的定義并非“捐款”，而是“贈與”。也因此，江秋蓮沒有法律義務公開錢款明細。

解開矛盾的關鍵之一，是公眾對于這筆錢的認知?！耙肋@種情況下，你的資金給予是什么屬性。不要給的時候不清楚，以為你在做一個公益慈善的事情。也應該明白如果你決定轉賬，是沒有法律可以保障你的后續(xù)權利的?！辟Z西津說。

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院長鄧國勝也同意這種觀點：“它不屬于《慈善法》規(guī)定的慈善行為，所以并不受《慈善法》的保護?！?/p>

那么，當初出于對江歌母親的同情而認為自己是在“捐款”的網(wǎng)民，給出錢以后又希望能了解收款人是否把錢用在了其聲稱的需求中，這種要求合理嗎？江歌媽媽需要回應和反饋嗎？

鄧國勝認為，是否公開明細，完全取決于江歌媽媽自己的意愿。

“從法律上她（江秋蓮）沒有這個義務?！编噰鴦僬f，“但從情理上，因為公眾確實也分不清什么是受法律保護的公益慈善行為，什么是個人求助。公眾其實會把它們都混同于慈善捐贈，再加上網(wǎng)絡輿論對慈善捐贈公開透明的期待很高，所以會有這種訴求?！?/p>

采訪中，賈西津告訴《中國慈善家》，對陌生人進行個人救助本身就不是一個捐款或者做慈善的好方式，也不應該成為常規(guī)方式。

如果贈與行為發(fā)生在鄰里和熟人之間，是一種基于親情友情的相互幫助，是增進彼此關系的;但互聯(lián)網(wǎng)把個人求助可能抵達的范圍大大擴展了，很多時候，網(wǎng)民無法準確甄別求助者的信息是否真實，也可能出于同情而非理性地贈與錢款——尤其在類似江歌案這樣社會影響力大的事件中，很多可能就是出于某一個信息片段的情感反應。

“江歌媽媽塌房、變味”，這是自江歌事件曝光五年多以來，逐漸變響的一種聲音。人們對于公共案件中的“受助者”通常會賦予極高的道德期待，而這種期待顯然有很大可能落空——比較極端的例子如林生斌事件，最終引發(fā)信任危機，甚至影響到公眾的捐贈意愿和公益生態(tài)。

“我們需要意識到，個人救助的特點本來如此，捐贈公益更好的方式是建設和完善公益慈善的機制?！辟Z西津說。鄧國勝則提到，國內的現(xiàn)代公益慈善機制目前還不夠發(fā)達，現(xiàn)代慈善理念也還沒有深入人心。

機制的落后還會引向另一個問題：更需要援助的人，可能因為沒有獲得足夠的曝光度，很難從公眾那里獲取幫助。

鄧國勝告訴《中國慈善家》，目前，國內還是基于傳統(tǒng)社會的習慣，贈與模式比較多?！坝袝r候，這反而會導致慈善資源或者贈與資源過度集中在少數(shù)名氣大、媒體報道多的人那里。而真正陷入困境的、需要資金資助的，反而可能得不到幫助。這是我國現(xiàn)代慈善事業(yè)發(fā)育程度還不夠的一個表征?！?/p>

鄧國勝表示，在慈善組織更發(fā)達、公益機制更加健全的國家，捐贈相對會更理性一些。組織化慈善的環(huán)境下，慈善組織會謹慎審核求助者的信息并進行評估，對需求最緊迫的個人進行更公平的慈善資源配置。

“不應該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關注度高，就應該得到更多幫助嗎？這是一個公平的原則嗎？我們需要考慮他是不是最迫切最需要的，是不是還有比他更困難的群體更需要得到幫助，而這恰恰是現(xiàn)代組織化慈善與私人贈與的區(qū)別所在?！编噰鴦僬f。

他表示，如果江秋蓮沒有獲得慈善機構的援助，可能的原因是她缺乏相關的渠道，或者慈善組織的資助程序較為復雜，或者不一定符合慈善組織資助的標準。而提供法律援助則更需要考量：它是政府或公益組織提供的對困難群體的志愿服務，但不管是從受助人的審核標準，還是案子自身需求的復雜程度來說，法律援助這一途徑可能都很難與江歌案相匹配。黃樂平曾經(jīng)在采訪中提到，這個案子需要一個“夠專業(yè)、夠有公信力的律師”，但對于律師來說，代理這樣一個案子，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不合算的”。

鄧國勝認為，我國公益慈善與鄰里互助應當并行發(fā)展。一方面，通過培育現(xiàn)代慈善理念、發(fā)展組織化慈善，促進現(xiàn)代慈善事業(yè)的進步;另一方面，在熟人間鼓勵傳統(tǒng)的守望相助、鄰里互助，在緊急時刻，個人求助的方式依然能起到救急的作用。當然，從權利保障的層面考量，他認為還應當倡導公眾更多地通過慈善機構來進行捐款，“只有這樣，捐贈人和受贈人的權益才能得到更好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