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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莊筆記

      2022-04-14 22:08:28南帆
      臺港文學選刊 2022年2期
      關鍵詞:柳永朱熹

      張氏月洲村

      那一天在餐桌上向父親詢問祖父的名字,心中同時涌出對于自己的強烈驚異——居然想不起祖父的名字!上溯三百年左右的時間,這簡直是不容饒恕的罪過。那個時候,誰敢輕慢祖先,不清楚祖先的生平事跡,甚至記不住祖父的名字?古典時代生活平穩(wěn),幾代同堂,他們的日子彼此相似,祖父時常親手將傳統(tǒng)遞交到孫子的巴掌中,懸掛在祖先名字上的榮譽可以庇蔭眾多后輩?,F(xiàn)在,這些故事消失了?,F(xiàn)代社會的特征是,歷史的節(jié)奏愈來愈快,一代人的經(jīng)驗還沒有捂熱就開始失效。每一代人都擁有自己的生活,祖父猶如一個遙遠而稀薄的傳說。

      父親似乎比我淵博一些,說得出他祖父的名字。相傳張姓的遠祖來自河南固始,哪一代祖上的大老婆與小老婆兩支分家,我們大約屬于小老婆這一脈。父親的張氏字輩為“宗”,祖父為“宏”,太祖父為“?!保[約記得我的字輩為“孔”,再下一輩為“孟”。父親背誦不出張氏字輩所依循的那幾句話,但是,他覺得“宗孔孟”似乎不會錯。我對于父親的敘述將信將疑,互聯(lián)網(wǎng)上無法查到“常、宏、宗、孔、孟”連綴起來的句子。我的太祖父似乎從郊外進城闖蕩,一來二去掙下了一份家業(yè),祖父已經(jīng)是一個中等的資本家,擁有一個船舶公司和幾家店面。父親是家中的長子,年輕的時候奔赴上海讀大學,讀書期間接觸的若干進步雜志讓他激情澎湃,跺了跺腳就放棄學業(yè)投奔革命隊伍,雄赳赳地南下返回閩地。他對于祖先分配的“宗”字嗤之以鼻,擅自動手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力”。“力”字當然隱含了孔武有力的意味,同時還因為筆畫簡單。父親希望識字不多的工農(nóng)大眾可以輕松地認出他的名字。我的名字“帆”也是父親定的,“孔孟”顯然也是他嗤之以鼻的對象。一度夢想充當文藝青年的父親私自擬定一句詩:“揚帆躍白浪?!蔽医憬憬小皬垞P”,我叫“張帆”,我妹妹叫“張躍”。如果我們家還有一個老四,他或者她將擁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張白浪”。

      父親為我取名的時候肯定沒有想到,“張帆”遭遇如此之多的重名。這是一個具有美學意味的褒義詞,搶奪的人很多。我在中學就讀的時候,同一年級另有兩個“張帆”,一男一女。出差來到外地,動不動就有人過來說一句:我們那兒也有一個“張帆”。我曾經(jīng)多次向同伴表示,是不是可以出面組織一個“張帆”俱樂部?那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另一些“張帆”也在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我立即決定賜予自己一個筆名。我的革命比父親徹底,干脆把“張”字拿下來,取名“南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熟悉的文人個個自負,一張又一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龐聯(lián)系起眾多赫赫大名。本名也罷,筆名也罷,無非稱呼個人的符號,不必大驚小怪,我似乎從未真正將名字視為家族的徽號。那個時候,“家族”這個概念沒有在心里留下印記。背起一副行囊,獨自浪跡江湖,大漠風沙,長河落日,我意識不到身后存在一個張姓的家族——直到月洲村的出現(xiàn)。

      月洲村之行是一次例行的公務拜訪。汽車沿著盤旋的山路駛向月洲村時,我絲毫未曾意識到與這個村莊的血緣關系。下車之后,周圍有人告訴我,這是張姓聚居的村莊。我定居于福州,福州的張姓多半是從這兒出來的。我正忙著看河灘上搖曳的蘆葦和路邊李樹上密密麻麻的粉白花朵,這句話充耳而不聞。一伙人說說笑笑地走到了張氏宗祠門口,一陣鞭炮突然炸響。噼哩啪啦的鞭炮聲中,村長鄭重地送給我一部沉甸甸的張氏族譜。這本精裝的書籍突然讓我意識到,周圍這些面孔黝黑的農(nóng)民都是我的宗親,我們的身軀之中流淌著相同的血脈。一種異樣的感覺掠過內(nèi)心。

      所有的人都這么說,月洲村之名來自桃花溪。一條清澈的溪流進入村莊繞了個彎,仿佛在地面寫了一個“月”字,溪流兩旁綠樹雜沓,竹林婆娑,樹陰之中小鳥啁啾;離開村子的時候,溪流又在村子邊緣從容地圍出一片沙洲;一腳踩下去,沙子柔軟而溫潤。只有張姓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如此清幽的地方,月洲村之稱始于唐末,當然是我們老張家祖先取的名。

      許多史料表明,張姓的始祖是黃帝的直系子孫——大約是孫子輩。這個人當時叫做“揮”。“揮”夜觀天象,從星辰的組合之中獲得啟悟,發(fā)明了弓箭。作為張姓的后人,我至今還不明白閃耀的群星與彎弓利箭之間如何銜接,但是,這個偉大的發(fā)明驚動了部落的首領。黃帝給予的獎賞是賜姓“張”——一個帶“弓”的字眼?!皬垞]”是張家的第一代。弓箭顯然是冷兵器時代最有威力的武器,張揮的地位相當于當時的核彈專家。這種身份與我們張姓的智商相符。張姓入閩與河南固始王氏三兄弟有關。唐末王潮、王審邽、王審知三兄弟率領一批河南老鄉(xiāng)揮戈南下,攻入閩地,占領福州,最終建立閩國。兄長王潮去世之后,王審知出任閩國國王。當時,河南老鄉(xiāng)之中有十八個姓氏并肩站在王氏三兄弟的旌旗下面,張姓是其中的骨干分子。王審知的張姓戰(zhàn)友叫張睦,閩國成立之后擔任“榷貨務”,相當于現(xiàn)今的商務財貿(mào)機構長官。這種狀況證明,張姓的智商不僅可以勝任杰出的兵器專家,還可以主持經(jīng)濟領域工作。

      王審知去世之后,他的次子王延鈞聯(lián)手養(yǎng)子王延稟殺掉長子王延翰篡位,繼而又轉身剿滅王延稟?;蕦m之中的龍椅歷來是所有王子的垂涎之物,皇家的兄弟之間永遠隔著一柄利刃。王族內(nèi)訌帶來了朝野的巨大不安,這時,張姓家族再度顯出了獨特的生存智慧。盡管張睦曾經(jīng)位高權重,但是,他的三個兒子毅然決定一起辭官歸隱。他們分別向朝廷交還殿中侍御史、殿前指揮使和御史中丞三個官銜,三兄弟各自攜眷隱入田野,分散居住。長子張廡依舊定居于福州,留守宗廟祖墓;次子張膺與三子張賡溯大樟溪而上,隱居于水邊的兩個村子里。兩位張姓的祖先事前肯定沒有機會完整地勘察這一帶的地貌,棲居之地的選擇并不理想。這時,神終于出面了。某一天晚上,張膺、張賡兩兄弟做了同一個夢,夢見金甲神人指點他們遷到一處“桃花流水,環(huán)繞沙洲”的所在。次日兄弟相見言及夢境,立即率家人再度沿大樟溪上行五十里,直至發(fā)現(xiàn)一個溪口,小溪碧綠清澈,水泛桃花,幾條小漁船悠閑地漂浮在水面。他們立即決定在村子里的沙洲旁邊安家。張膺在沙洲之前,稱為前張;張賡居沙洲之后,稱為后張?!巴恋仄綍?,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月洲村從此成為張姓的桃花源。

      我曾經(jīng)見過一張月洲村蘆川橋的相片。夕陽之中一座三孔橋倒映在水面上,如同一張油畫。那一天駕車進月洲村的時候曾經(jīng)從橋上經(jīng)過,橋面似乎顯得狹窄。車子從公路拐進來,還得稍稍倒車一下,否則角度太小。我遲遲沒有意識到,蘆川橋的“蘆川”與張元幹的《蘆川詞》《蘆川歸來集》之中的“蘆川”是同一個詞。張元幹,宋詞大師,月洲村人。許多人津津樂道,宋、明、清三個朝代,月洲村出了一個狀元、兩個尚書、近五十個進士;對于張姓的子弟說來,這算不上什么。我愿意認為,宋朝的張元幹是一個為月洲村增添重量的大人物。

      張元幹的詞風激昂豪邁。許多人覺得,蘇軾與辛棄疾之間站著一個張元幹。他的兩首《賀新郎》“夢繞神州路”和“曳杖危樓去”不僅名垂詞史,而且張貼在月洲村的墻上。站在村委會門口默誦張元幹的句子“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雁不到,書成誰與”和“悵望關河空吊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內(nèi)心忽然涌過一陣熱浪。以前讀過幾首張元幹的詞,從未想到他或許是一個親戚。當然,如同蘇軾一般,這個親戚也會有卿卿我我的繾綣,也寫得出“寒猶在,衾偏薄,腸欲斷,愁難著”,“想小樓終日望歸舟,人如削”這種纏綿。

      “百忍堂”是張姓祖上一個著名的典故。大約是河南濮陽的一戶張家九代同堂,九百多口人和睦相處,穿統(tǒng)一制作的服裝,共享相同的餐飲。開飯的時刻擊鼓號令,男女分席,長幼有序。據(jù)說張家養(yǎng)的百來只狗也彬彬有禮,富有集體主義精神:喂食的時候,只要一只狗缺席,其他狗都愿意忍饑挨餓地等待。治家猶如治國,唐高宗李治慕名到張家視察,向家長張公藝詢問治家方略。張公藝寫了一百個“忍”字:一切糾紛,忍讓為重,這即是“百忍堂”的來歷。溫良恭儉讓是張家性格的組成部分。唐高宗想考一考張公藝,御賜張家兩個梨子,看看九百人如何公平分享。張公藝命家人將梨子放在石臼中搗爛,而后置于水缸之內(nèi),注滿一缸的清水,鳴鼓召集全家,每人舀一小匙。不患貧患不均,張公藝家長清楚世事人心的癥結所在。兒時曾經(jīng)聽父親說過這個典故,不怎么喜歡。如果張姓的人只能如此隱忍地生活,唯唯諾諾,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兢兢業(yè)業(yè)地維持那個“九世同堂”的軀殼?

      因此,張元幹慷慨悲涼、落拓不羈的詞風讓我大為寬慰:張氏性格之中仍然存在血性與浪漫的基因,這或許是一個比文學史排名遠為重要的事情。據(jù)說張元幹身材矮小,其貌不揚,但是,他性情剛烈,嫉惡如仇。張元幹投身于李綱——一個閩籍宰相——的麾下,竭力主張抗金御敵;李綱遭受宋高宗的罷免,張元幹怒不可遏,賦詞《石州慢·己酉秋吳興舟中作》?!坝焯旌?,一洗中原膏血”是傾出一腔壯志的長嘯,當然,壯志難酬,“唾壺空擊悲歌缺,萬里想龍江,泣孤臣吳越”。宋高宗退避臨安之后,秦檜當政,張元幹憤而辭官返回閩地。紹興八年,秦檜再度籌劃向金國議和納貢,李綱上疏反對,張元幹的“曳杖危樓去”一詞即是對李綱的聲援。幾年之后,另一個秦檜的政敵胡銓被貶途經(jīng)福州,張元幹再度出面餞行,并作“夢繞神州路”一詞,直陳抑塞磊落之氣。這些舉動徹底得罪了秦檜,張元幹被捕入獄,除名削籍。多年之后出獄,張元幹已經(jīng)是一個白發(fā)蒼髯的老者。他沒有再回月洲村,而是在江浙一帶漫游,不知所終。張元幹的詞贏得了諸多志士仁人的激賞,這沒有什么可奇怪的,我想說的是,月洲村的張氏擁有另一份額外的慶幸:他遺傳給我們一份大丈夫的血脈。

      月洲村之中張圣君祖殿與張元幹故居遙遙相對。張圣君是另一個為月洲村增添重量的大人物。張元幹的形象大義凜然,可以擺在文學史的正殿之上;相對地說,張圣君形象更多的草根氣息,適合于鄉(xiāng)村的廟宇。這是月洲村出身的一個神。張圣君在閩地以及臺灣的多個地區(qū)擁有信眾。他被敕封為“都天法主監(jiān)雷三元普濟大師”,乃是“法主公”教的法主。張圣君的“監(jiān)雷御史”“五雷法主”“蕩魔將軍”等各種頭銜讓人頭暈,他的一個通俗稱謂叫做“張鋤柄”。這個稱謂仿佛證明,神就是由一墻之隔的鄰居成長起來的,當初曾經(jīng)和我們一起在水田里忙碌。張圣君的出生時間眾說紛紜,歷史學家的考據(jù)傾向于北宋;出生地月洲村則不存在疑義。張圣君家境貧寒,四歲喪父,母親改嫁到另一個叫做盤谷的村莊。他的童年十分艱辛,七八歲的時候開始上山放牛;十二三歲的時候砍伐樹木加工成鋤柄出售,“張鋤柄”之稱想必是那時掙下的。張圣君是在盤谷得道的,盤谷的方壺巖是頓悟之處;得道之后云游四方,行善積德,四十五歲的時候修成正果,坐在溪邊的一塊巨石上羽化升天。那塊巨石現(xiàn)今還在原處。

      張圣君的得道與類似的傳說大同小異:據(jù)說那一天張圣君上山,在方壺巖見到兩個仙人對弈。他侍立于棋枰旁邊觀戰(zhàn)。仙人送他一枚桃子——另一版本說是一根筍;由于生澀難咽,張圣君僅僅吃下一半就扔了,日后他成了“半仙”。張圣君原本不識字,得道之后可以奮筆疾書,甚至左手書寫,或者用腳趾扶筆。預言未來之事,無不應驗。例如,那一年眾人詢問誰是新科狀元,張圣君信口回答“在梁十兄家”。開榜之后人們恍然大悟:一名叫做梁克的書生名列榜首——此公后來當上了南宋的丞相。“十兄”者,克也。

      張圣君不是那種法力無邊的大菩薩,僅僅是一個草根神仙,甚至無所謂佛家還是道家。猶如街頭的小警察,張圣君熱衷的事情是為平頭百姓抱不平,收拾一些為非作歹的小妖精。他沒有資格插嘴玉皇大帝手邊的公務以及靈霄寶殿里的大政方針。我時常覺得,張圣君每一天早晨僅僅在小廟的廚房里啃幾口地瓜,然后揩了揩嘴,匆匆爬到神龕里上班。東南沿海大旱,百姓請張圣君祈雨。東海龍王告知,玉皇大帝正在生氣,懲罰這個地方大旱三年。張圣君上奏玉皇大帝開恩,可是,他的祈求沒有任何回音。張圣君潛入玉皇大帝辦公室,發(fā)現(xiàn)他的奏章根本沒有打開。無奈之下,他只得暗中將御案上洗筆盂里的水倒下凡間,以至于當?shù)叵铝巳旌谟?。張圣君的法術有限,偶爾還會失靈。他曾經(jīng)驅動一堆石臼、石磨和巖石如同羊群一般移動,試圖奪回被侵占的山洞。可是,觀音菩薩明察秋毫,一句話就將這些石頭打回原形。張圣君與五通鬼斗法時,居然被煙熏火燎了七天七夜才得救。廟里的張圣君塑像通常一張大黑臉,據(jù)說是那一次煙熏的后遺癥。斗法贏不下來的時候,張圣君也得耍一些草根一族的小伎倆。例如,他欺侮雷公不識字,將這個莽漢詐入網(wǎng)袋擒到天庭,監(jiān)雷御史是靈霄寶殿對于張圣君平定雷公犯上的表彰。也許,草根氣息正是張圣君信眾眾多的原因。平頭百姓的卑微愿望僅僅是遇到一個負責的七品芝麻官,他們沒有興趣揣摩菩薩們臉上高深莫測的微笑。

      父親不記得祖父手里存有家譜,他無法證明我們的祖上是否來自月洲村,剩下的故事只能由我自己補充了:晨霧未散,月洲村的公雞還在啼叫,一個肩挎包袱的年輕人走下幾級碼頭的石板臺階,登上泊在桃花溪的一只漁船。漁船駛出桃花溪口匯入大樟溪,航行至閩江要不要大半天?總之,傍晚時分,一個年輕人從閩江下游登岸,來到福州郊區(qū),或者從事一些小生意,或者在哪一個大戶人家?guī)凸?,娶妻生子,直至他的某一個有些出息的子孫偶然進入福州,慢慢辦起了一個航運公司……我的祖上發(fā)生過這些情節(jié)嗎?渺不可考?,F(xiàn)在看來,這個懸念并不重要。月洲村有一個剛直不阿的士大夫張元幹,還有一個奔波在民間的草根神仙張圣君,這就是認祖歸宗的理由。清涼的季節(jié),我會再次返回月洲村,重新拜謁張氏的前輩。我會一次又一次地經(jīng)過蘆川橋進村——蘆川橋的橋面并不狹窄,不論駕車還是步行。

      芙蓉花與夾竹桃

      曾經(jīng)不斷從太太那兒聽到“南嶼”這個名字。上世紀七十年代,太太的父親輾轉調(diào)到南嶼擔任人民公社——一個有些陌生的名詞——的副社長,太太跟來定居,并且在這里讀完了小學和中學。她記得一家人先是住在一幢昏暗的木構大瓦房里,后來搬到中學校園內(nèi)一幢兩層樓的教工宿舍。宿舍的門前幾株高大的馬尾松。每天早晨起床可以看見,地面鋪了一層厚厚的淺褐色松針,一腳踩上去,柔軟光滑又細密無聲。學校的操場旁邊一排突兀的油杉古樹,樹莖巨大,高達數(shù)十米,濃密的綠蔭威風凜凜地遮住了半個天空,相比之下,附近幾座火柴盒似的房屋就顯得格外矮小。這一所中學的前身可以追溯到1902年創(chuàng)辦的全閩大學堂,而這一排油杉的歷史更久遠,竟然種植于五百多年前明朝的嘉靖年間。南嶼村的林氏祠堂與學校相鄰,小學宣傳隊就在祠堂明亮天井和廳堂里排練舞蹈,新疆舞、蒙古舞、藏族舞以及芭蕾舞《我編斗笠送紅軍》《北風吹》之類。校園里可以見到許多芙蓉花,它不似矜持的少女輕柔地微微顫動,而是帶有一種中年的松弛、肥碩和過度成熟,搖搖晃晃的柔軟枝頭仿佛承受不起花瓣的重量。太太說芙蓉花會變色,清晨的花瓣是白色或者粉紅的,傍晚轉為深紅與紫紅。我起初不太相信,查閱了資料之后才知道是真的。

      南嶼泊在閩江的南面,閩江最大支流大樟溪蜿蜒而過,大支流帶有無數(shù)小支流,水系縱橫密布,每家每戶都會反復提醒孩子避開河水,每一個人必須學會的一個技能則是游泳。盡管如此,不時仍然有某處某人溺亡的消息傳開。太太記得中學食堂背后淌過一條大河,長長的石階伸入河水,清晨有許多學生擠在石階上刷牙洗臉。暑假來臨之后,空蕩蕩的學校寂靜無聲,這條河就是她和小伙伴們的天堂。下河游泳是一件快樂的事情,河里摸得到蜆子、田螺、河蚌和魚蝦。她知道河床的中央沉著一個大樹樁,每天都要游到樹樁上站一會兒,端詳著水流或緩或急地齊胸淌過。這一條河流水面寬闊,水量豐沛,曾經(jīng)游出一個國家游泳隊運動員和一個國家水球隊隊長。

      太太說南嶼的青蛙非常傻。傍晚到天黑這一段時間,她常常到水田里釣青蛙。天氣悶熱,晚霞正在收斂最后的余暉,天邊的某一個云團深處仿佛有隱約的閃電和雷聲。這時,眾多蚊蟲紛紛蘇醒過來,開始跳出來活動手腳,受到引誘的青蛙同時出門覓食。太太在一根小竹竿上綁一段繩子,繩子末端吊一個蚯蚓作誘餌在田埂旁邊或者草叢里晃來晃去,那些傻青蛙骨碌碌地轉動兩個大眼泡觀察一陣,然后一躍而起一口叼住蚯蚓,竹竿就在這時迅速收起。四腳離地之后,青蛙再也不敢松嘴,直至被擱進一個紗布袋里。一兩個小時里,她就能釣到小半袋青蛙。我問這些青蛙怎么處理?她說多半扔給鴨子飽餐一頓。從墻角的蚊蟲、水田里的青蛙到土坪上搖搖擺擺的鴨子,上帝設置的食物鏈之中插入了一根小竹竿和一段繩子。

      廟堂森嚴,江湖險惡,厭倦各種人事糾紛的時候,人們總是想象退回田園,收縮活動半徑,將心思逗留在幾棵植物之間,或者把目光轉向田園山水。談論花期、果實、洪水季節(jié)和有機肥似乎比揣摸上司的臉色和爭奪管轄的范圍有趣。解甲歸田,這大約算陶淵明倡導的傳統(tǒng)吧?“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陶淵明掛冠而去,然后在茅屋旁種了五棵柳樹,自號“五柳先生”。鄉(xiāng)村的住宅旁邊可以種一些什么?某天我和太太聊到了夾竹桃。夾竹桃枝條柔韌,大約兩三米高低,密集的一排隨風俯仰,恰似一道天然的籬笆。然而,我與太太對于夾竹桃的花朵顏色產(chǎn)生了分歧。太太說是黃色的,我清楚地記得是桃紅色的,有些俗艷的意味。少年時代,我常常尋訪夾竹桃樹。那個時候,眾多豪杰人手一把彈弓。兩根牛筋捆在三岔的木架上,張弓瞄準片刻,一粒小石蛋嗖地飛出去,打鳥,打電線桿上的路燈,偶爾也打人。加工成彈弓木架的最佳材料是夾竹桃。夾竹桃樹枝韌性十足。剝?nèi)淦ぶ?,用布條捆綁成適合自己的角度,待到樹枝干透,木架就定型了。盡管我的心思是研制兵器,但是,那種俗艷的桃紅是我遠距離偵察夾竹桃樹的標志。太太卻堅持夾竹桃必須是黃色的花朵,而且,黃色的花朵之后,還會結出翠綠的果子,用小刀將這種果實雕刻為一個戴鋼盔的士兵頭像,這曾經(jīng)是她小時候樂趣橫生的一件事。相持不下,我只好又一次查閱資料。資料表明,夾竹桃不僅有桃紅的花朵,還有黃色和白色的。我們戰(zhàn)成了平手。

      我多少有些不服,表示哪一天要到南嶼見識一下,看看那是一塊什么土地,居然把夾竹桃的花朵改成黃色的。太太說,我已經(jīng)多次吃過那一片土地提供的食品,譬如鴨子和地瓜。南嶼村有一個她的發(fā)小M,兩個人長年一起玩耍,迄今仍然親如姐妹。M從未離開南嶼,每年春節(jié),她都要特地送來一只肥碩的鴨子和兩麻袋地瓜。鴨子是她自己家里養(yǎng)的,地瓜是她自己家山地里刨出來的。一二十里的路程,她騎了一輛自行車就馱來了。有時她會打發(fā)丈夫送來。丈夫有一門好手藝,在城里當油漆工,奔走于各個樓盤裝修新房子。我模糊地覺得見過M,身材結實,嗓門豪邁,大聲地向太太敘說鄉(xiāng)村的故人舊事,某某嫁到了海外,某某當上了外婆,當年捉弄過的哪一個老師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等等,縱聲長笑和低沉嗟嘆此起彼伏。這種爽快無拘的性格來自南嶼嗎?扛一柄鋤頭穿行于一垅一垅的地瓜藤蔓之間,或者,揮舞一根長長的竹竿,將一群撲閃著翅膀呷呷叫的鴨子趕到池塘里去。天高氣爽,鄉(xiāng)村的日子似乎簡單而開闊。

      事實上,我真正交談過的是M的丈夫F。F輕聲細語,神情溫和,笑著放下了鴨子和地瓜之后總是匆匆離去。他似乎接了不少業(yè)務。不知F從什么地方學到了油漆的手藝?很長的時間里,那一雙骨節(jié)粗大的巴掌握住的是鋤頭、鐮刀和鋼釬,現(xiàn)在卻放下田里的一切,自如地、有條不紊地揮動油漆刷子。有一回F幫助我們修補一面油漆脫落的墻壁。沙紙打磨墻壁的時候,F(xiàn)長長的頭發(fā)上沾滿了粉塵。他忙碌了好幾天,堅決不肯收工錢。我問過他,收工遲了怎么回南嶼?他的那一輛破自行車還馱著漆桶和刷子等各種工具,那么長的路程就會顯出重量來。他笑了笑說,時間晚了就不回去,在裝修的房子里找?guī)讖堃巫悠闯梢粋€床鋪對付一下,夏天則干脆就睡在新房子的水泥地板上。打工的日子,無法講究太多。F的口氣里沒有任何抱怨和不平,仿佛天經(jīng)地義。我接不上話題,只能默默地聽。

      對于汽車說來,一二十里的路途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那一天辦完了事情,我和太太順路駕車拐到了南嶼。太太熟門熟路地鉆入一條巷子,停好車,站在一個昏暗的門口高喊M的名字。我有些不知所措:這兒似乎不是我想象的南嶼。逼仄的巷子曲折蛇行,筆直的路段從未超過五米長;破碎的路面凹凸不平,角落里的一堆砂土與垃圾混在一起,一洼污水上方盤旋著一群嗡嗡叫的蚊子。道路兩旁已經(jīng)看不到土墻和農(nóng)舍,新蓋的樓房三層或者五層不等,一些樓房尚未竣工,許多墻體剛剛抹上泥沙,樓房的頂上還祼露著鋼筋,或許是等待哪一天再加蓋一層。這些樓房的窗框和門板多半十分陳舊,估計是輾轉從拆掉的老房子那兒淘來的。所有新蓋的樓房都盡量撐大自己的體積,樓房與樓房之間擠成一團,甚至互相交錯。如同這幾年到過的大部分鄉(xiāng)村一樣,村莊里的房子仿佛是從哪一個布袋的缺口嘩啦地滾落下來,密密麻麻地疊在一起,高低不平,左右頂撞,沒有哪兩幢房子的墻體可以構成一個平面。夕陽斜照,巷子左面一幢樓房的影子奇怪地投射到巷子右側的一堵墻體之上。穿過窄窄的巷子如同潛行于一個幽深的巖洞,似乎嶙峋的巖石隨時可能垮塌下來。

      太太的叫喊打斷了樓上的麻將洗牌聲,窗口探出了幾個婦人的腦袋。我們這個國度,偉大的麻將相當于美國的籃球或者巴西的足球,而且婦孺皆知,老少咸宜。達官名流或者村夫野老都愿意坐到麻將桌旁消磨空閑時光。但是,我猜測南嶼麻將選手的水平很可能超過京城或者上海。達官名流還要抽空訪問美容店、健身俱樂部和shopping mall,南嶼卻只有嘩啦啦的麻將娛樂著眾人。業(yè)精于勤。我們的到訪是否意外地攪亂了南嶼婦女激烈的智力角逐?——不速之客。片刻之后,M出現(xiàn)在門口。M沒有對于太太的到訪表示驚訝,兩個人嘻嘻哈哈的寒暄如同幾天之前剛剛見過。F還未從城里歸來。M喊出了她的兒子與我們見面,一個笑瞇瞇的結實小伙子,剛剛在城里找到一份工作,身上還穿著企業(yè)的工作服。城里的工作是下一步娶媳婦的重要籌碼。

      我深為意外的是,M并沒有一群鴨子。她家小小的后院僅有一只鴨子,這是她專門為太太飼養(yǎng)的?剛剛喂飽的鴨子待在墻角打盹,它不關心將來吃它的人登門造訪。M的地瓜種在山地里,僅有幾垅,挑選的是太太喜歡的地瓜品種。一幢粗糙的小樓和一個小園子,這似乎是M的全部產(chǎn)業(yè)。南嶼早就通了自來水。M受雇于自來水公司領一份微薄的工資,業(yè)務是走家串戶收水費?!罢l還靠種田過日子呀?”她對于我的疑惑不屑一顧,田野與種植的所有問題都是過時已久的老黃歷。我確實沒有在南嶼看到開闊的田地,到處是零亂的建筑物。隱約之中仿佛聽到了機械切割的尖叫和鈍重的錘打,空氣之中不再拂過水稻和青草的氣息。沒有看到會變色的芙蓉花,也沒有看到夾竹桃。

      辭別了M之后,我和太太到各處逛了一會兒。中學的教學樓貼上了流行的褐色馬賽克,參天的古樹仍然郁郁蔥蔥。太太說,林氏祠堂背后有一幢奇特的房子,高高翹起的風火墻,精致的磚雕,以及紋路繁雜的窗欞花格,傳說是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留下的。明末時鄭芝龍是東南沿海的一代梟雄,富可敵國,可是,他為什么到南嶼村置辦一處房產(chǎn)?倚山面水,魚米之鄉(xiāng),是哪一位風水大師的主意嗎?遺憾的是,這一幢房產(chǎn)并未給他帶來多少的運氣。鄭芝龍誤判形勢倉促降清,一家十來口囚禁多年之后被康熙皇帝斬于北京的菜市口;鄭成功大業(yè)未竟之際忽然染上急癥,年僅三十九歲匆匆辭世。太太提到一則軼事:當年她的一個同學住在這一幢房子里。因為距離學校不過幾步路,每一堂下課她都要飛奔回家如廁。上好的肥料必須落入自家的糞坑,這是莊稼人的原則。

      前前后后走了一陣,太太漸漸恐慌起來:她居然找不到當年游泳的那一條河。往返了幾次終于認定,一排磚房背后數(shù)米寬的水溝就是當年的河道,水溝之中僅剩一條狹窄的細流。兩岸堆滿了臭氣熏人的淤泥、碎磚瓦和五花八門的垃圾。太太站在水溝旁邊目瞪口呆,臉色黯然。世事匆匆,一條滔滔不息的大河竟然提前衰老成這個樣子。駕車回返的時候,太太不斷地說起當年這條大河是如何不可一世地霸氣。每年的初夏,暴雨初歇,上游的洪水消息雪片般地報來,家家戶戶緊張地囤積數(shù)日的糧草;輿論提心吊膽地醞釀了幾天之后,洪水終于君王般地駕到,大搖大擺地從河里漫入村莊,淹沒了街道,涌入底樓的門廳。洪水來臨的日子,孩童一律不準出門。一些膽大的壯漢手擎竹篙站在河邊,竹篙的前端捆扎一把鋒利的鐵鉤,一些碗口粗細的樹木翻卷著被上游的洪水沖下來,他們用竹篙上的鐵鉤搭住拖到岸上,晴天的時候晾干了充當燒飯的柴草,有些樹木甚至可以打家具。現(xiàn)在,那些洶涌的大水哪去了?

      大水從歷史的縫隙漏走了。往事如煙,鄉(xiāng)村的故事不再由芙蓉花、夾竹桃和洪水書寫。南嶼的未來愿景是等待房地產(chǎn)商的收購。別墅,公寓樓盤,科技園區(qū),大型超市,后續(xù)的各種情節(jié)已經(jīng)交給房地產(chǎn)補充。有線電視和互聯(lián)網(wǎng)提前鋪設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影像世界,房地產(chǎn)負責讓這一切立體地隆起在地平線上。房地產(chǎn)商的各種規(guī)劃圖之中,南嶼早就是福州市的一個小小后院。

      那一天偶爾看到了一個介紹南嶼的視頻。綿延的戴云山伸入福州的閩侯縣境內(nèi),這一段山脈稱“旗山”,與閩江對岸的“鼓山”遙相呼應,坊間有“左旗右鼓”之說。南嶼仿佛是一個聽話的小孫子乖乖地倚在旗山的膝下。視頻之中有一段關于南嶼村“水西林”的介紹:一脈林姓家族棲居此地已經(jīng)一千余年,子孫發(fā)達,連登科甲,先后出了數(shù)十個進士,明朝的林春澤活了一百零四歲,歷經(jīng)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慶、萬歷六朝,朝廷敕建“人瑞坊”?!八髁帧奔易褰ㄓ诿鞔睦戏孔油暾乇4媪讼聛?,形成了南嶼的一條明朝古街。明嘉靖五年,時任京官的林春澤回家奔喪,發(fā)現(xiàn)老屋破敗不堪,動念拆毀重建。十年左右的時間,這一帶乒乒乓乓的斧鑿之聲與筑墻、上梁的呼號不絕于耳,八幢大房子漸次建成,首尾長兩百余米,大門為衙門式的八字馬頭墻,灰瓦,黑漆大門,門前青色抱鼓石,由外及里的門樓、大廳、內(nèi)院、閨閣、榭臺、后花園,抬起頭來,可以看到穿斗式木構架,各種工藝細膩的磚雕與壁畫……我突然有些不耐煩,甚至不想將視頻看完。各地鄉(xiāng)村諸如此類的遺跡和傳說比比皆是,然而,“耕讀傳家”的故事已經(jīng)沒有續(xù)篇。遺跡和傳說僅僅組裝成一具碩大而僵硬的軀殼,即使再上一遍油漆也不會活過來。那些中了進士的先輩精通的是“子曰詩云”,對于現(xiàn)今的轉基因農(nóng)產(chǎn)品或者人工智能一無所知。“水西林”之稱源于明朝的正德皇帝。南嶼村林春澤與林浦村的林瀚是同科進士,二人同朝為官。林春澤為戶部侍郎,林瀚為吏部尚書。一日早朝大殿,正德皇帝呼“林卿家”,兩人一同趨前應答。林浦與南嶼的方位一東一西,正德皇帝日后分別稱林瀚為“東林卿家”、林春澤為“西林卿家”。南嶼臨水,這一脈林姓干脆自稱“水西林”?!皷|林卿家”與“西林卿家”的后人曾經(jīng)為誰的祖宗更為榮耀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動起手來??墒牵F(xiàn)在的南嶼人再也沒有多少興趣計較這個問題了。不論那幾幢老房子見證了多么顯赫的功名,M和F每一日都要踏過一段破碎的路面,敲門收水費或者進城刷油漆。

      “水西林”的一戶人家保存了一副祖?zhèn)鞯哪究涕郝?lián):“瑤林藻吐瓊章絢,銀籀光依紫露華”——據(jù)說是乾隆六皇子永瑢的手跡,稱贊的是他的老師葉觀國的文采書法。葉觀國祖籍福清,與“水西林”的林孟基相交甚篤,曾經(jīng)邀請后者進京游學。林孟基游學時攜帶的女兒林瑞玉不僅花容月貌,而且精通詩詞書法,逐漸與六皇子情愫暗生。但是,當年滿漢不得通婚,林瑞玉含悲返鄉(xiāng),郁郁而亡。據(jù)說這一副楹聯(lián)是永瑢送給林瑞玉的禮物。六皇子的身份與林瑞玉的名字曾經(jīng)制造了某種文化猜測,一些人推斷這個愛情悲劇或許是《紅樓夢》情節(jié)的原型。“林瑞玉”的名字近似“林黛玉”,林瑞玉的老家福州與林黛玉的老家蘇州不過一字之差。那些淵博的紅學專家當然嗤之以鼻??墒?,拋開了“水西林”和《紅樓夢》的文化猜測,南嶼如今的文化使命只剩下保存當?shù)匦〕缘呐胝{(diào)技藝。那個視頻耗費了許多篇幅介紹南嶼的特色小吃:鯉魚煮酸筍絲。

      鄉(xiāng)村文化的破敗和消失曾經(jīng)讓許多飽讀詩書的文人墨客深感不安。不久之前,若干文學同道相聚一堂議論這個話題。他們使用了各種隱喻性的詞匯,例如鄉(xiāng)愁,根基,懷舊,感恩,詩意棲居,如此等等。一些人則引用了西方人的觀點:上帝創(chuàng)造了鄉(xiāng)村,人創(chuàng)造了城市。鄉(xiāng)村文化不可衰落,猶如上帝不可拋棄。我們的基本倫理仍然維系于鄉(xiāng)村。我對于這些觀點充滿敬意,可是,踱出城市的玻璃幕墻踏入粗糲的鄉(xiāng)村,許多人常常絕望地倒吸一口涼氣:如此之大的地域荒涼而無序,怎么著手收拾呢?

      文人墨客使用隱喻性詞匯拜訪鄉(xiāng)村的時候,眾多如同F(xiàn)這樣的農(nóng)民沿著真實的柏油公路進入了城市。他們被稱為“農(nóng)民工”,不僅承擔許多繁重的體力勞動,同時以古老的淳樸拘謹?shù)嘏c城市文明對話。他們可能厚道、膽怯、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可能草率、粗野、背信棄義,然而,這一切無不表明,他們是城市的陌生人。

      然而,情況會不會出現(xiàn)有趣的變化?我記起了一個教授敘述的一則趣事:教授計劃搬家,他到城市的勞務市場雇了一個小工幫忙整理書籍。小工是一個鄉(xiāng)村的孩子,大約十五六歲,談妥的工錢是半天二百元。次日上午小工如期到達,只不過他坐在一個中年農(nóng)民的板車上。他毫不扭捏地告訴教授,已經(jīng)將這一份工作以一百六十元的價格轉賣給這個中年農(nóng)民。拿到了屬于自己的四十元之后,他揚長而去,臉上流露出不勞而獲的自豪。這個聰明的鄉(xiāng)村孩子比另一些農(nóng)民更明白什么叫市場。如同陶淵明想象他的《桃花源記》,我和太太可以縱容自己緬懷一個水墨畫似的南嶼,土地、河流、青蛙和油杉古樹,牛羊遍地,雞犬相聞,但是,真正的南嶼不會停在原地等待,因為那兒還交織著另一些沉重的人生。

      山高水遠五夫里

      忘了哪一年到過五夫里,一次還是兩次了?

      五夫里遺存許多古老的牌坊或者大宅子,例如連氏節(jié)孝坊,三市街牌坊,劉氏宗祠,還有興賢書院。興賢書院門樓兩側的所有屋檐無不向上揚起,猶如一只展翅欲飛的大鳥。牌坊或者大宅子的許多磚雕紋飾繁復,圖案密集,可以細細地觀摩品味,只不過轉身離開幾步就忘了。令人難忘的是那幾棵八百多年的老樟樹:舒展的樹枝托起一個偌大的樹冠,洋洋灑灑地遮住了一大片的天空。當然,難忘的另一個原因是,這幾棵老樟樹是當年朱熹親手種植的。

      “五夫里”之稱的由來說法不一。據(jù)說曾經(jīng)有五位士大夫出身或者講學于此,坊間有“五賢過化”之說。然而,五位士大夫何許人也,似乎沒有確鑿的記載。大約中晚唐劉氏家族遷來之后,這一帶就逐漸興盛起來了。五夫里的聲望很大一部分來自朱熹。朱熹十四歲的時候,父親朱松病逝。臨終之前,朱松將朱熹托付到五夫里由義父劉子羽教養(yǎng),并且拜托劉子翚、劉勉之、胡憲三位朋友行使學術導師的職責。劉子羽視朱熹如己出,筑室安置朱熹母子,稱為紫陽樓——那幾棵樟樹就種在紫陽樓門口。朱熹大約在五夫里居住了近五十年,并且娶劉勉之的女兒為妻。他被尊為一代大儒之后,五夫里的各種景觀隨之顯赫起來。興賢書院號稱是朱熹講學過的所在,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巷子被命名為“朱子巷”——據(jù)說朱熹訪學尋友都是從這條曲折的巷子出入。紫陽樓附近一口池塘,池塘之中幾片零零落落的荷葉,岸邊雜草叢生,傳說朱熹那一首“半畝方塘一鑒開”即是從這兒獲得了靈感。

      許多人將五夫里視為朱熹的思想搖籃,偉大的哲學家顯然是在這個村莊成熟的。朱熹的許多經(jīng)天緯地的觀點誕生于紫陽樓那幾堵黃泥筑起來的墻壁之間??墒牵页3SX得,哲學家與生活地域的聯(lián)系十分薄弱??梢粤信e許多例子證明,某些地域的文化氛圍時常在詩人、作家的身上烙下強烈的印記,譬如楚地文化之于屈原,巴蜀文化之于杜甫,紹興文化之于魯迅;或者,巴黎之于巴爾扎克,布拉格之于卡夫卡,約克納帕塔法縣之于??思{,如此等等。相反,哲學家闡述的是宇宙之間的普遍公理,宇宙之中的某一個具體空間沒有特殊意義。拋出眾多概念體系收納整個世界的時候,哲學家蒸干了各種雞零狗碎的情節(jié)。據(jù)說一些哲學家拒絕舉例說明,依賴例子闡明概念如同小說家依賴故事之間的插圖一樣可恥。所以,他們不可能拘囿于某一個地域的風土人情。哲學家試圖為“道”“氣”“理”或者“物自體”“絕對精神”“存在”這些玄妙的概念代言,“五夫里”這種流露出鄉(xiāng)土氣息的村莊名稱必須如同一塊多余的水漬迅速地烘干。

      哲學考慮的是元理論問題,哲學家的形象時常搖擺在偉大的智者和世俗生活的無能者之間。他們擅長吞吐各種理論命題,對于時裝品牌或者晚餐烹調(diào)廚藝不屑一顧。君子不器,他們的抱負是謀劃天地之間的大道而遠離瑣碎無聊的小技。當年古希臘那些哲學家披一件布衫坐在陽光明亮的街頭,凝神沉思宇宙的基本奧秘。所以,哲學的另一個名稱是愛智之學。智慧的沉思隱含了巨大的快樂,這是世俗生活的各種常識所無法提供的。一種輿論認為,中國古代的思想家缺乏哲學素質(zhì),他們興趣的是現(xiàn)世的社會倫理而不關注形而上的宏大真理。那個讓人又崇敬又討厭的解構主義者雅克·德里達甚至說,中國只有思想而沒有哲學。估計這是西方中心主義制造的普遍誤解。想一想老子所論述的“道”吧,那不是形而上的元理論又是什么?當然,還有朱熹的理學。根據(jù)理學構筑的宏大理論體系,朱熹無疑可以當之無愧地劃入哲學家之列。

      哲學家思想的價值不必依賴地域的胎記給予證明??谌魬液樱酄N蓮花,哲學家傳授的普遍真理四海而皆準,他們生活的彈丸之地無非提供一個起居的處所,雨水多少或者吃不吃辣椒并不會削減思想的質(zhì)量。康德大半輩子從未離開一個稱為哥尼斯堡的小鎮(zhèn),每一天遵循極為刻板的時間表,以至于小鎮(zhèn)上的居民可以根據(jù)康德的散步時間校對鐘表??墒?,康德的思想疆域遠遠超出了狹窄的行政區(qū)劃??档碌拿允牵澜缟现挥袃杉驴梢哉鸷橙藗兊男撵`,一是我們頭頂燦爛的星空,一是我們內(nèi)心崇高的道德準則。如此壯闊的精神境界不可能誕生于那個小鎮(zhèn)的文化空間。

      康德時常擔任哲學家漫畫的標準原型。理性,嚴謹?shù)每膳?,盡管他也召集學生傳授哲學,每一日和熟悉的朋友一起吃午餐,并且參加某一個伯爵夫人的社交沙龍,但是,康德的形象始終是一個落落寡合的孤獨者。人們無法想象,康德的身邊還有一群前呼后擁的親密伙伴——那似乎太不“哲學”了。相對地說,朱熹身上保留了更多的煙火氣息。他顯然擅長學術社交,年輕的時候常常負篋出門,向住在不遠的岳父兼師長劉勉之請教,或者去聆聽胡憲的教誨。劉氏與胡氏均名重一時,創(chuàng)立了“劉胡學派”??傊祆涞膶W術背景之中活躍著一批名儒的身影,好學精思的文化氣候催熟了一個哲學家破土而出。

      北宋末年,中原望族紛紛南遷。閩北是銜接中原的交通要沖,物產(chǎn)豐盛,富庶安寧,這兒成為人們定居的首選。富裕的生活環(huán)境同時帶動了文化與學術,這一帶書院林立,并且逐漸演變?yōu)橹袊畲蟮挠∷⒒刂?。這種氣氛陶冶了年輕的朱熹,他肯定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當然還要提到李侗。李侗是程頤的二傳弟子,曾拜楊時、羅從彥為師,長期隱居于鄉(xiāng)野。二十八歲的時候,朱熹為官一任之后從同安返回五夫里,正式師從李侗。這時的朱熹已經(jīng)顯露出天才的跡象,但是,他的思想光芒仍然有些散亂,尚未凝聚為一個強烈的光束。李侗的批判與訓誡不僅使朱熹放棄了佛釋之學,“逃禪歸儒”,并且續(xù)上了二程“洛學”的思想脈絡。所以,自從十四歲來到五夫里,這個村莊始終呵護朱熹思想的完成。

      盡管如此,我還是愿意認為,朱熹的獨特天分遠比生活的地域重要。土壤肥沃,充足的水分和陽光,然而,一塊土地長出的是水稻、麥子還是玉米、高粱,種子的意義是決定性的。對于通常的文化人物,追溯師承淵源,大約可以預計他的未來思想半徑。但是,朱熹這種人物的內(nèi)在潛力未可限量。眾多的師長只要指點一個可能的理論路徑,他就能獨自登上思想的巔峰。許多典籍記載了朱熹的一則軼事:幼年的時候,父親朱松指著太陽告訴朱熹:這是太陽。朱熹追問說:太陽依附在哪里?朱松答復說:太陽依附在天上。朱熹再度追問:天又依附在哪里?朱松大為驚訝,此刻他已經(jīng)意識到這個孩子的特殊秉賦。顯然,這并非一般的好奇心,而是急速地抵近宇宙深處的某些基本問題。通常情況下,人們將這些問題交給深奧的哲學。所以,朱熹在小小的年紀已經(jīng)流露出哲學家的氣質(zhì)。那個時候,他還未來到五夫里。他的哲學家氣質(zhì)早就貯存于內(nèi)心,而不是五夫里賜予的。

      當然,五夫里對于朱熹存在特殊的吸引力。一個人近五十年居住在同一個地方,這種狀況肯定存在某種原因??档逻@種哲學家可能不愿意分神考慮各種日?,嵤?,他的住所始終如一,職業(yè)也始終如一——只要哪一個地方可以安頓他的哲學,哲學家愿意就地坐下,不再挑剔各種待遇。然而,朱熹具有經(jīng)世致用的才能。他不僅在好幾個地方擔任行政長官,而且還進入朝廷給皇帝講授儒學——只不過他與宋寧宗話不投機,講課的資格僅僅維持了四十幾天。朱熹同時熱衷于學術圈的交往,“朱張會講”或者“鵝湖之會”均為學術史上的盛事。另一方面,朱熹在各地創(chuàng)辦或者重建許多書院。從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到寒泉精舍、武夷精舍,足跡遍布各地??傊⒎枪侣崖劦臅?,不僅讀萬卷書,而且行萬里路,見多識廣。他可以挑選各種理想的地域定居,不論是四季如春的閩南還是江浙一帶的富庶之地,他都有條件選擇。然而,朱熹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返回五夫里,返回紫陽樓。根據(jù)記載,劉子羽修建的紫陽樓五間房屋,周邊還有一塊空地,“可以樹,有圃可蔬,有池可魚”。不知劉子羽當初能否意識到,他在五夫里筑室安置的那個少年居然成為聲名遐邇的思想領袖?他肯定沒有料到的是,成為思想領袖的朱熹居然在這幢樓房里安居近五十年。六十一歲的時候,朱熹遷居建陽。事實上,他仍然十分留戀五夫里的紫陽樓,他的《懷潭溪舊居》甚至流露出某種悔意:“憶往潭溪四十年,好峰無數(shù)列窗前。雖非水抱山環(huán)地,卻是冬溫夏冷天。繞舍扶疏千個竹,傍崖寒冽一泓泉。誰教失計東遷謬,憊臥西窗日滿川?!?/p>

      朱熹決非耽于享樂的人。五夫里讓他戀戀不舍的是什么?“好峰無數(shù)列窗前”——似乎可以從這句詩之中察覺某種端倪。我愿意猜測,朱熹喜歡山。雄偉的山脈或者奇峭的山峰讓人心曠神怡,更為重要的是,清幽寂靜的山居是專注地研讀圣賢著作的理想環(huán)境。不論是岳麓書院、白鹿洞書院還是武夷精舍,朱熹愿意駐足的書院多半倚山而建。五夫里就在武夷山附近。坐在紫陽樓啜一口茶,一抬眼望見了云霧繚繞的武夷山,這是何等的心情?

      如果允許的話,我還愿意進一步猜測,朱熹喜歡山的原因或許超出了美學情趣而涉及性情——我記起了《論語》的那一連串著名的論斷: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如何理解這幾句話,歷代的注家略有分歧。朱熹的《論語集注》根據(jù)“知者”與“仁者”的不同氣質(zhì)闡釋了“水”與“山”的隱喻:“知者達于事理而周流無滯,有似于水,故樂水;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于山,故樂山?!蔽覍τ谶@種闡釋深以為然。而且,我覺得這句話恰似朱熹的夫子自道:“仁者樂山”。

      朱熹的為人處世扛得起“厚重不遷”這個形容——如若沒有那一則懸案。宋慶元二年,監(jiān)察御史沈繼祖彈劾朱熹,說他“私故人財”,更有殺傷力的是“誘引尼姑二人以為寵妾”,出門為官之際公然帶在身邊;同時,兒子去世之后,兒媳居然離奇地懷孕。奇怪的是,朱熹沒有大聲抗辯,而是上表認罪,表示要悔過自新。這即是南宋歷史上著名的“慶元黨禁”。這個事件的結局是,朱熹遭受撤職,他的學說被朝廷斥為“偽學”,眾多學生門人遭受各種程度的處罰與迫害?!皯c元黨禁”顯然涉及朝廷內(nèi)部的派系之爭,然而,后人聚訟不休的是,朱熹納妾是否屬實。這是歷史深處一個不無模糊的恥辱烙印。

      哲學家的愛欲歷來是一個眾目睽睽的熱點,這個現(xiàn)象很有趣——一些人想看一看,那些絕對的理性主義者怎么對付異性之間喪失了理性的瘋狂激情嗎?另一些人企圖試探的是,軀體內(nèi)部的原始欲望能不能激勵巨大的思想創(chuàng)造。歌德這種文豪七十四歲的時候還能與十九歲的小姑娘戀愛,可是,那些嚴肅的哲學家似乎不樂意參與“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之類古怪的精神游戲。據(jù)說——來自阿爾森·古留加《康德傳》的材料——康德曾經(jīng)以高度概括的理性語言表述男女之間的床笫之歡:這是男女之間一系列無規(guī)律動作的組合。許多人仿佛覺得,晦澀的形而上學概念與性冷淡更為協(xié)調(diào)??档庐斎粵]有結婚。我需要女人的時候,卻無力供養(yǎng)她;我能供養(yǎng)她的時候,卻不需要女人了——他的說明始終保持一副如此睿智的哲學腔調(diào)。事實上,叔本華和尼采也在戀愛生活之中遭受不同程度的挫折。當然,他們通常不愿意在婚姻方面茍且從事,哲學家那一副洞悉宇宙奧秘的眼光早就窺破了婚姻的庸俗本質(zhì)。某些時候,文學似乎試圖勸一勸固執(zhí)的哲學家。猶太作家辛格寫了一篇小說《市場街的斯賓諾莎》:一個年邁的哲學博士住在市場街旁的小閣樓上,長年累月地鉆研斯賓諾莎。哲學博士渾身病痛,自忖不久于人世。然而,他意外地與一個又高又瘦的塌鼻子老處女結婚了。一夜的歡娛治愈了哲學博士的各種癥狀,并且告訴他一個嶄新的哲理:世俗的樂趣就是神圣的組成部分。我不知道,哲學家會不會輕蔑地將這種小說視為可惡誘惑?性的快樂如此短暫,尾隨而來的就是無盡的煩惱:不懈地維持家庭的經(jīng)濟收入,日復一日地對付廚房里的油煙和岳母大人的旁敲側擊,這一切與偉大的形而上學相距何其遙遠。

      與許多迂腐的哲學家不同,朱熹試圖將偉大的形而上學解放出理論的軀殼,帶入世俗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是一個瑣碎而雜亂的區(qū)域,個人軀體是一個堅硬的物質(zhì)存在,來自軀體的七情六欲含有卑下與墮落的意味。只有嚴格地遏制泛濫的“人欲”,崇高的“天理”才能浮出塵埃。因此,實踐一套內(nèi)心道德修為的規(guī)范,是日常生活擺脫蕪雜和頹廢融入澄明圓滿的門徑??墒?,頒布了這一套冠冕堂皇的觀點之后,轉身攜帶的那兩個尼姑又算什么?即使納妾是當年士大夫的時尚,寵幸尼姑無疑是冒犯戒律——如果朱熹無法義正辭嚴地澄清事實,所有政敵都不會放過這種情節(jié)。

      會不會存在另一種可能——即使朱熹這一等偉人也無法完全符合自己設置的人格標準?知行的脫節(jié)并非罕見。然而,朱熹的對手寧可認為,這是道學家的虛偽。虛偽是一種不可原諒的道德缺陷,甚至比坦率的頹廢還要可惡。這時,許多人會覺得,柳永比朱熹可親。

      之所以提到柳永,并不是信手拉來一個迥然不同的對手——柳永與朱熹曾經(jīng)在五夫里交集。柳永先于朱熹一百四十五年出生,柳家祖籍山西,后遷到五夫里。宋史未曾為柳永立傳,生卒年的認定存在某些推測成分。流行的說法是,柳永的父親柳宜曾任山東費縣縣令,柳永出生于費縣,父親取名為“柳三變”。柳永大約也是十四歲隨同叔叔返回五夫里,一生也活了七十歲左右——這一切均與朱熹相仿。

      如同當年的許多士子,柳永同樣將科舉制度想象為光宗耀祖的必由之路。十八歲左右,他赴京趕考,可是到了杭州就不想走了。湖光山色,買醉聽歌,這種日子顯然比枯燥的子曰詩云有趣得多。重要的是,這時柳永的曠世之才已經(jīng)開始顯現(xiàn),一首《望海潮·東南形勝》名噪一時。傳說金帝完顏亮由于詞中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句垂涎三尺,心生南侵宋朝之意。柳永隨后在杭州、蘇州、揚州一帶逛蕩了六七年。放浪形骸之際,一首又一首的新詞接踵而至,二十五歲左右才抵達汴京參加考試。柳永沒有料到,宋真宗厭惡“屬辭浮糜”,他初試落第。一怒之下,柳永填詞自稱“白衣卿相”,寧可將那些無聊的“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此后柳永又考了幾次,屢試屢敗。據(jù)說柳永的一份試卷曾經(jīng)傳到宋仁宗手里,龍顏不悅:既然此人熱衷于淺斟低唱,那就不必再給浮名了,讓他“且去填詞”。功名無望,柳永竟日出入于酒肆青樓,眠花宿柳,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這當然也成全了他,徘徊在朝廷之外的柳永轉身成為一代詞宗。盡管柳永晚年及第,進而獲得一官半職,但是,他的聲名顯然不在廟堂,而是播撒于娛樂江湖,所謂“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柳永逝世的時候一貧如洗,一些歌妓湊錢安葬,并且每年清明相約到墳地祭掃,相沿成習,稱之為“吊柳會”。

      “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流柳七墳??尚娂娍N紳輩,憐才不及眾紅裙?!边@是后人感嘆“吊柳會”的一首詩。后面的兩句可以分辨出朱熹與柳永的歧途。五夫里點卯之后,兩個人的后續(xù)故事恰恰相反。柳永以不羈文人的形象著稱,才子風流,放縱聲色,志短情長,吟風弄月,牢騷滿腹的時候對于世俗功名嗤之以鼻,轉眼又會躬身干謁權貴。朱熹被譽為學術素王,強調(diào)的是剛直耿介,克己復禮,正襟危坐,涵養(yǎng)心性,既積極入世,熱衷于修齊治平,振舉朝綱,又屢屢犯顏直諫,直至罷官。如果用“仁者樂山”形容朱熹,柳永當然更適合“知者樂水”。他似乎無法久居山區(qū)。柳永離開五夫里之后不再回返,大部分時間流連于江南的溫柔鄉(xiāng),他的詞不時流露出輕盈的水意。水性楊花,這個意象可以隱喻柳永的靈動與明艷。盡管柳永與朱熹生前都郁郁不得志,但是,朱熹逝世不久就聲譽鵲起,逐漸被尊為圣人,他的學說演變?yōu)楣俜秸軐W;相反,柳永始終沒有卸下輕薄的文化行頭,似乎是一個才高八斗同時又不怎么爭氣的家伙。某些人對于柳永的多愁善感五體投地,驚為天人;另一些人看上了他的恣意放浪,相對于激進的姿態(tài),這如同另類的叛逆;還有人會將柳永稱為“有趣的靈魂”——比朱熹有趣。朱熹曾經(jīng)與一些詩人、詞人成為莫逆之交,例如陸游,或者辛棄疾,但是,他絕口不提柳永。如此淵博的人當然知道近在咫尺的文學前輩,不置一詞即是意味深長的表態(tài)?,F(xiàn)今,五夫里各種古老的遺跡多半留有朱熹的印記,柳永僅僅是一個閃亮的名字,只能在某些偶然的時刻流星一般劃過。

      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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