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若非,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北京文學(xué)》《山花》《清明》等報刊,輯有《啞劇場》《花燼》等作品出版?,F(xiàn)居貴州畢節(jié)。
黔西北群山茫茫,大地像一張皺紋密布的臉。爸那坐落其間,像這片土地上所有平凡的山一樣,籍籍無名地存在了千年萬年。但爸那是父親的家,對我們一家而言,它就有了名姓,有了溫度,有了情感,變得不平凡起來。如果不是因為父親安息于此,它將繼續(xù)無名,像個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小孩。
爸那的地理位置我們無從用經(jīng)緯確認(rèn)。在任何一張地圖上,都沒有它的影子。我們只知道,從老屋所在的村子,沿著大路一直走,往高處,經(jīng)過中壩、煤洞灣、公社邊、火石坡、菁口、青菜坪,到達(dá)水淹塘,再換小路,過一兩個村落、各見三四散落人家,聽一陣雞鳴狗吠,與三兩個農(nóng)人輕語,沿著狹窄小路向上攀登,遇一段怪石嶙峋,遭幾次野草扎身,驚幾只野鳥離窩,可見一片梯狀旱地,便是爸那。
父親來爸那時,是2017年初,尚屬新年,農(nóng)歷春節(jié)即將到來,父親著急地離開我們,安息于此。生前,父親從未來過,只從我們口中聽過這個地方,在我們的描述中,他知道這個地方在水淹塘(父親其實并不知道水淹塘在哪里)的一座山上,靠近大灣,山很高,種著莊稼,長滿野草和雜樹。彼時,父親懷想來世的居所,神色之間是滿意的。那時候,爸那還不叫爸那,它只是一座于我們而言陌生無比的大山。
山叫什么名字?沒人知道。問了附近的農(nóng)家,說沒有名字。三親六戚來問,我們也無從作答,只說,在水淹塘。水淹塘是自然村落的名字,面積大,山有很多座,父親所在的山,只是其中一座。父親去世后,我們每年去看望父親,春節(jié)去一次,拜年;清明去一次,掃墓;平日里回老家,也會去一兩次,去看看,串串門。有時候一家子數(shù)十人浩浩蕩蕩鬧騰著去,有時候一個人冷冷清清默默地去,無論怎么去,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座山頭,就會心生親切,知道離父親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好像父親就站在山上,默默地看著我們。有時候會覺得,去看父親,便是從陽間,去到陰間,無論天氣如何、心情如何,站在父親的墓前,總是有些別樣的感觸。一群生者與一個亡人的會面,是靠墓碑來建立的。墓碑冷峻,冰冷,沉默,削瘦,像父親的面容一樣。墓碑上刻著我們的名字,連當(dāng)時尚未出生的陳恒知的名字,也被提前排布上去,以示父親后繼有人、子孫興旺。去看父親的次數(shù)多了,我們每次都“去爸那”“去爸那”“去爸那”的,漸漸地形成一個習(xí)慣,將那座無名的大山,叫成了“爸那”?!叭グ帜恰?,成為每次去看父親前約定的暗語,一說,一家人就知道,是去安葬父親的那座大山了。爸那,是專屬于我們一家人的山,是包容父親尸骨,承載我們思念與哀傷的山。
第一次去爸那,是2016年隆冬。彼時,父親肝癌晚期,時日無多,風(fēng)水先生跟著我們奔波多日,輾轉(zhuǎn)很多地方為父親尋找墓地,幾日來都沒有找到合適的。直到登上爸那,風(fēng)水先生眼前一亮,興奮地說,就這里了,就這里了。那一刻,我站在半山腰開闊的土坎上,身后是父親未來的居所,眼前開闊一片,只見四下枯黃,近處荒草鋪地,灌木叢枝干光禿禿的,凋敝而蒼涼;遠(yuǎn)一些的地方,一個一個的小山包,像排列整齊而乖巧的小學(xué)生。父親葬下去那天,我回想起這個聯(lián)想,心里默默地說,爸,這等風(fēng)光,該是你喜歡的吧?寒風(fēng)呼呼予我作答。后來天黑了,風(fēng)越來越大,下起了凍雨,我們打道返回,在山路轉(zhuǎn)彎的地方回顧,沉沉夜色中的爸那,好像另一個飄渺遙遠(yuǎn)的世界,蠻荒,冷清,縈繞著無限的悲戚與哀傷。
清明時,我們?nèi)タ赐赣H,領(lǐng)略了爸那的另一番風(fēng)光。春風(fēng)柔柔地吹著,暖陽灑落在父親的墳頭和墓碑上,泥土里的小草剛剛冒出頭來,近處的灌木叢和遠(yuǎn)一些的樹林都已經(jīng)吐芽,視野里一片嫩綠,在山間鳥鳴的配樂下,竟顯得溫馨自然,跟我們家老屋所在的地方并無二致。我依然背對父親的墳,眺望遠(yuǎn)方,看著眼前山峰布列有致,像一個個毛茸茸的腦袋,有一些可愛。在遠(yuǎn)處,山川層疊蒼茫,像水墨畫一樣鋪展開來,層次分明,隱含著一種無言的壯闊與博大。我知道,遠(yuǎn)遠(yuǎn)的那邊,就是畢節(jié),是我生活的地方。在過往的多少個日日夜夜,父親定然站在爸那,遙望著群山那邊的畢節(jié),遙望著我。我想,父親天生愛山,他生于山長于山,向大山討要柴禾、青草、野果、莊稼,養(yǎng)活一家子,養(yǎng)大六個子女,靠山吃山幾十年,如今一身瘦骨回饋大山,委身在泥土內(nèi)部,與土地同呼吸、共冷暖,也不失為一種美好的歸宿了。這么想時,突然衍生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這座被我們一家以爸那命名的沉靜大山,正以和父親一樣寬闊溫潤的胸懷,擁抱著我們一家。
在爸那,我看過不同季節(jié)的風(fēng)光,也尋過不止一條道路去與父親相見,像曾經(jīng)年幼的我探索父親的一切,我試圖盡可能去了解它。它原本只是茫茫大地上一座身材偉岸但無人命名的山啊,像一生都在烏蒙山深處默默耕耘的我的父親一樣平凡簡單,但因著父親的離去,它有了自己的名字,一個只屬于我們一家子的名字。它原本無依無靠,但因為接納了父親的尸骨,才與我們親熱起來。行走在爸那,我有時候會恍然覺得,山間一草一木,和我都是有親戚關(guān)系的,他們替我陪伴父親,看護(hù)他的沉默,傾聽他的自語。有時候呢,風(fēng)一吹,山野之間的聲響,讓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似乎父親在山林的另一邊,正輕聲呼喊著我的名字,如同很多年前,在老家所在的某一座山上,拖長聲音喚我趕牛回家。于是,舊日的溫暖會包裹我,對父親的思念隨之襲來。
爸那承載了我所有對父親的思念和內(nèi)心的感觸。不止一次,我在爸那的樹下、草叢間、山石上,以拙劣的筆觸書寫父親。我寫《家書》,“父親,沒有你的人間/我只得以蒼天為父/想你時,我就使勁仰望蒼穹/把眼淚倒灌回去。”這么寫時,天地?zé)o言,爸那沉浸在秋日的細(xì)雨中,風(fēng)一吹,細(xì)雨很快就迷濕了我的雙眼。父親走后的第一個清明,我以父之名,寫《陳公德》?!拔覐奈唇嘘惞乱宦?——爸/我對這個名字陌生如同路人/直到你撒手西去∥生前鮮有人知曉這個名字/它卻借死亡篡奪權(quán)位/被道士反復(fù)提及∥你一生平凡簡單/它卻替你在族譜和墓碑上/永垂不朽?!痹谑謾C(jī)上寫下最后一個字,鞭炮聲緊張如同暴雨點,一陣緊似一陣地,打破了爸那的寂靜,父親以“陳順德”生活的幾十年點滴,在春風(fēng)中再一次被吹回來。如今我依然寫詩,但從未寫過爸那。與爸那有關(guān)的一切情緒,早已寫給了另一個世界的父親。
2018年12月29日深夜,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降臨在烏蒙山麓。次日是12月30日,是風(fēng)水先生定下的日子,我們要去看望父親,殺雞宰羊,誦念經(jīng)文,抽掉他棺木下的竹條,讓他真正入土為安。我們開著車,冒著大雪,在無法前行的時候棄車步行,以沾滿一身風(fēng)雪的凡人之軀,艱難地去爸那與父親會面。我見到雪白一片的爸那,目及之處都被大雪覆蓋了,世界純凈得好比一張白紙,群山起伏反倒讓大地像一堆高低不平的棉花,柔軟地從腳下延伸到遠(yuǎn)方去。站在雪地上,在父親的墓前,我突然獲得一種透徹的感知:人間的大雪昨夜突然襲來,有天寒地凍,卻也有美麗動人,大雪終將融化成為水,滋潤土地,滋養(yǎng)土地里的生命,萬物將在不久吐露新生,春天會到來,世界會重新充滿生機(jī)與活力;我也知道,屬于我們生命中的大雪,已經(jīng)下過了,也許還沒完全融化掉,但面對父親的墓碑時,我很肯定,陽光已然照進(jìn)我們的心中,一切都正逐漸好起來。
我將目光從父親的墓碑上移,順著山勢往上看,看到高高的爸那山頂。我的腦海里瞬間回閃過這些年看過的大山大河,從北極村奔流到黑龍江,到三沙的壯闊大海,從云貴高原的梵凈山,到青藏高原的阿尼瑪卿雪山,還有更多的山與水刻寫在我的旅途中,它們壯闊、美好,曾一度讓我震撼、沉醉,但從未有一處風(fēng)景像爸那一樣給我充滿血肉的觸感。比如此刻,我站在爸那,看它的山頂矗立在那里,給我以堅強(qiáng),以威嚴(yán),以沉靜,以溫暖——像父親一直所給予我們的,默默地支撐著我們往后余生的那些東西,正在大雪中與我相互關(guān)照。我指著山頂問大家,你們到過那里嗎?大家都搖頭。
我們都沒去過山頂,父親所在的地方,便是我們當(dāng)前的生命中抵達(dá)的爸那最高的地方。但我相信,爸那的山頂,乃至更多我們想象不到的更高處,在我們各自于塵世風(fēng)雪中奔忙的日子里,父親一定獨自去領(lǐng)略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