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耀明
往老槐樹那里走的時候,趙淑紅的心里一直在打鼓。她不知道那個從外地來到高橋鎮(zhèn)的人是誰,為什么要找她。因?yàn)橼w淑紅知道,一個陌生人來訪,總是會帶來一些消息或一個故事的。
老槐樹在文化廣場的邊緣,已經(jīng)在那里站立幾十年了。趙淑紅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就常到那棵槐樹下,與大春說話。那時,槐樹還不大,好像比高高瘦瘦的大春高不了多少。大春常說趙淑紅的眼睛像槐葉,又扁又圓,忽閃得他心直突突。趙淑紅就說大春的細(xì)胳膊細(xì)腿像槐樹枝,看著細(xì),但是很硬,有力氣。
那時,槐樹還是一棵年輕的槐樹。
那時,趙淑紅和大春也很年輕。
那時,趙淑紅和大春在同樣年輕的槐花香氣里站著說話,說著同樣青澀的話。他們時常發(fā)出清脆的笑聲,像年輕的小巴掌,在槐花散發(fā)出的濃重的香氣中穿過去。那感覺真好,仿佛他們的笑聲也散發(fā)著槐花的香味。
那時,還沒有文化廣場,槐樹的前面,是一片沒人打理的草地。
那時,他們幾乎每隔兩三天,就到槐樹下站著說一陣話,發(fā)出一陣帶香味的笑聲。
槐樹越來越粗壯了,槐花的香味也越來越濃烈了,可趙淑紅和大春的故事卻沒有濃烈下去。
突然有一天,趙淑紅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大春消失了!
趙淑紅來到槐樹下,望著眼前青青的草地發(fā)呆。她在等,等大春的出現(xiàn),等大春的解釋。
可是,趙淑紅失望了,她沒有等來大春。
更加讓趙淑紅不解的是,她居然等來了另一個與大春有關(guān)的消息:大春是和高橋鎮(zhèn)東面李村一個叫杏花的女子一起消失的!
槐樹上濃烈的槐香一下子跌落下來,砸在趙淑紅的頭上。趙淑紅在槐樹下站了好久,走不出那將她砸暈的槐香。
當(dāng)趙淑紅離開槐樹的時候,她心里的不解變成了怨恨。她開始恨大春,甚至開始恨那個叫杏花的女子,雖然她并不認(rèn)識杏花。
趙淑紅心里的恨是有形狀的,她清楚地看到了。那恨又扁又圓,和一枚槐葉一樣,忽閃著,忽閃得她的心直突突,突突得她的心很疼。
趙淑紅心里的突突突突了好些年,那突突才一點(diǎn)點(diǎn)安穩(wěn)下來。
也許,那突突太累了,突突不動了??傊煌煌涣?。
有時,趙淑紅還會來到槐樹下,站一會兒,看著眼前這片沒人打理的草地。
后來,趙淑紅跟丈夫說,這片草地這么荒著,可惜了,應(yīng)該修建一個廣場。
趙淑紅說,她和姐妹們跳廣場舞沒有地方,這大槐樹下的荒草地,適合修建廣場。
丈夫采納了趙淑紅的建議。趙淑紅的丈夫是高橋鎮(zhèn)鎮(zhèn)長。
趙淑紅說,那棵大槐樹要留下來。
文化廣場建好了,很平坦,很寬敞,很漂亮。在趙淑紅看來,更漂亮的是廣場邊留下來的那棵大槐樹。她們跳累了,便坐在大槐樹下的木椅上休息,她們的笑聲在濃重的槐香中穿過去,那感覺真好,仿佛她們的笑聲也散發(fā)著槐花的香味。
遠(yuǎn)遠(yuǎn)的,趙淑紅望到了那棵槐樹。
接著,趙淑紅聞到了槐樹散發(fā)出來的濃重的槐香。
最后,趙淑紅看到了槐樹下的那個陌生女人。
陌生女人的頭發(fā)是白的。
趙淑紅望著那頭白發(fā),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一頭白發(fā)。
趙淑紅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自己成了一個白頭發(fā)老太太,槐樹也成了老槐樹。
兩個白頭發(fā)老太太見面了。
趙淑紅說,我不認(rèn)識你。
陌生女人打量著趙淑紅,打量了好一陣才說,我認(rèn)識你,你叫趙淑紅。
陌生女人的話讓趙淑紅發(fā)愣,她伸出手,在面前抹了一下,好像是要抹去涌來涌去的槐香,又仿佛是掩飾自己的愣。
陌生女人說,我認(rèn)識你,雖然咱倆從來沒有見過面。
陌生女人又說,我叫杏花,我是在大春那里認(rèn)識你的。
趙淑紅的呼吸被一股濃重的槐香給噎住了,那口氣頂在她的喉嚨里,下不去,上不來。她忍不住摸著自己的胸,咳嗽一下。
趙淑紅說,我恨大春,也恨杏花。
杏花說,大春已經(jīng)不在了。我回來了。
過了一會兒,杏花又說,我回來了,就想著要見見你。我和大春一起離開高橋鎮(zhèn)那天,我就認(rèn)識你了。
趙淑紅問,你來找我,就是告訴我這些?
杏花說,我知道你恨大春,也知道你恨我。所以我才來找你。
趙淑紅說,我不認(rèn)識你,我也不想認(rèn)識你。
趙淑紅笑笑。
杏花卻哭了。
杏花說,一個決定做出來只需一瞬間,而積攢尋求和解的勇氣,卻需要一輩子。大春不在了,我回來了。
她們的頭頂,老槐樹已經(jīng)老了,可花香依然濃烈,如一只柔柔的手,輕輕穿過兩位老人的白發(fā)。
穿過去了,趙淑紅的眼淚就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