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日本近代著名作家太宰治的代表作《斜陽》以身體為表達媒介,在身體維度上完成敘事文本。身體是《斜陽》的一個核心要素,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推動力。以身體敘事學為視角,借鑒身體社會學等西方身體理論,通過女主人公與其他三位主要人物的對比分析,解讀《斜陽》的身體敘事特點,能夠揭示出文本以身體抗爭完成自我身份的確立,以及個體精神重構的主題表達。
關鍵詞:《斜陽》;身體敘事;身體社會;敘事特點;自我身份
中圖分類號:I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2022)01-0049-06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2.01.006
身體問題在思想史和哲學史上一直備受矚目。在社會科學領域,身體從來不僅僅是單純生物意義上的“肉身”,而是與政治、社會、文化、文學等各個學科發(fā)生交集,呈現(xiàn)出紛繁復雜的面相。把身體問題納入到敘事學研究范疇開始于20世紀下半葉,而“身體敘事學”這個概念則是由美國學者丹尼爾·潘代在他2003年出版的《敘事身體:建構身體敘事學》一書中率先提出的。在這本著作中,作者系統(tǒng)闡述了身體如何推動文本敘事的發(fā)展,以及文本敘事又是如何賦予人物身體以意義的。身體敘事學另一位代表人物,彼得·布魯克斯在他的重要著作《身體活——現(xiàn)代敘事中的欲望對象》中,運用精神分析學理論對敘事和欲望的關系進行了非常詳盡而深刻的解讀。他認為,身體產生的欲望成為了文本敘事的動力源泉,而敘事的推動則是身體符號化的過程。他強調身體是文本意義產生的根源。他們的理論對于身體敘事學具有開拓性意義。
將身體與社會學聯(lián)系起來進行的“跨界”研究由來已久,但“身體社會學”基本研究框架的確立,卻是要等到英國社會學家布萊恩·特納于1984年出版的著作《身體與社會》的問世。特納從社會學視角切入到身體研究,他指出,一個社會諸多個人的或政治的問題都體現(xiàn)在身體上并且經(jīng)由身體表現(xiàn)出來。特納在之后的著作中也多次強調,有關身體問題的討論是社會學的研究焦點之一,人的身體表現(xiàn)沒有超出社會范圍之外等觀點。馬賽爾·莫斯、厄溫·戈夫曼等學者也從不同方面闡述了身體與社會的互動關系。這些研究使身體敘事的探討范圍得到了很大的拓展。
另外,尼采、???、德勒茲分別從權力意志、政治哲學、人的欲望生產等多個角度對身體問題進行了深入探究。這些研究成果極大地豐富了身體敘事研究的內涵,也拓寬了身體敘事研究的邊界。
本文選取日本近代著名作家太宰治的代表作之一《斜陽》為研究對象,是因為《斜陽》是一個處在特殊歷史節(jié)點、有著特殊階級身份的年輕女性試圖通過自己的身體抗爭,以身體為媒介,在身體維度上完成的敘事文本。
《斜陽》(單行本)發(fā)表于二戰(zhàn)剛剛結束兩年后的1947年12月,描寫了一個沒落貴族家庭在社會地位逐漸衰微,失去經(jīng)濟來源后的窘迫境遇。小說主要人物有四個,即主人公和子、和子弟弟直治、姐弟倆的母親以及庶民作家上原。四個人物的敘事線互有重疊和交叉。針對每個人物的身體敘事側重點雖各有不同,但都是圍繞女主人公兼主敘述者和子為中心軸而展開的。本文試從身體敘事學視角,結合身體社會學的相關理論,同時也借鑒尼采與德勒茲等哲學家有關身體的論述,通過主人公與其他人物的對比分析來解讀《斜陽》的身體敘事特點,揭示文本的主題含義。
一、靜態(tài)的階級化身體
《斜陽》中的身體敘事特點之一是身體的階級化,尤其是對“母親”這個典型貴族女性的身體描寫,顯現(xiàn)出一種模式化、階級符號化的特征。小說開篇就寫到母親喝湯時的動作,“輕快地舀了一匙湯,送入她那兩片小巧的嘴唇里去”[1]13。敘述者和子這樣描述著“母親”喝湯時的動作,緊接著很直白地評論道:“她用餐的方式與婦人雜志上面介紹的大相徑庭?!盵1]13通過“大相徑庭”四個字,敘述者直接把“母親”與其他大眾隔離開,和子的弟弟直治的評介更為直接:“真正的貴族,也只有媽媽一個了吧!”[1]1
輕盈自如地使湯匙和嘴呈直角,讓湯從湯匙的尖端流入唇間。而且漫不經(jīng)心地左看右看,一邊一匙接一匙的,就像扇動著小翅膀般使用湯匙,絕不會灑出一滴湯,也沒有發(fā)出喝湯聲或器皿碰撞聲?;蛟S這不符合正規(guī)禮儀,但在我的眼中,媽媽的樣子非??蓯?,簡直就是最地道的吃法。[1]15
敘述者不厭其煩地描述著“母親”與眾不同的、悠閑自在的、偏離規(guī)范的進餐方式。而這里所謂的“規(guī)范的進餐方式”,指的是西餐正規(guī)禮儀,是當時明治政府倡導一般民眾學習西方文化的一個很重要環(huán)節(jié)。一般普通民眾在剛剛接觸新式文化前恐怕多少都有些小心翼翼,只有所謂的“上層社會”才有資本無視這些規(guī)矩?!澳赣H”的“偏離規(guī)范”恰恰表明她不屬于一般民眾,而屬于與一般普通大眾有距離的貴族階級,其間有著明確不可跨域的界限。
“母親”的偏離規(guī)范和與眾不同,在緊接著“喝湯”這一段描寫之后的“戶外小便”的情節(jié)中得到更突出的體現(xiàn)。作品中描述:當時,“我”和“母親”正在涼亭賞月,
母親突然站起來,走進亭子旁邊的胡枝子叢深處,然后從胡枝子的白花中間露出更為白皙的臉龐,笑嘻嘻著說:“(中略)我在小便呢?!?/p>
我驚訝極了,媽媽竟然沒有蹲下,同時我打心眼里覺得媽媽太可愛了。[1]16
盡管這里敘述者花了不少篇幅寫“母親”的身體動作,但讓人感覺關于“母親”的身體敘事顯得非??斩矗呛唵畏柣拿枋?,“母親”的身體只不過是貴族身份的外在標識。這主要來源于敘述者穿插在這些身體敘事中的非常主觀的、粗暴的下定義式的評論語言,比如反復使用的“可愛”以及“真正的貴族”等詞匯?!澳赣H”的身體似乎更多的只是成為了一種文化的載體,帶有鮮明的階級身份的符號特征。
拿掉這些評論性的文字,體現(xiàn)“母親”身體特征的只有“小巧的嘴唇”“白皙的臉龐”“柔軟纖巧的肩膀”,她的貴族階級身份在這些身體特征的書寫中得以突出呈現(xiàn)。所謂“母親”的“離經(jīng)叛道”只不過是一個貴族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偶爾的小調皮或者是一種撒嬌的表現(xiàn),是金絲雀在鳥籠中的小跳躍罷了,她其實從未走出過自己的社會圈子,也從未“叛逆”過自己社會的、階級的身份。日本學者白井優(yōu)子曾引用評論家鳥居邦朗的話說:“‘母親的特色之一是毫無反抗地接受自己滅亡的命運?!盵2]“母親”這個在敘述者眼中的“真正的貴族”女性身體最為突出的特征實則是“病弱”。尤其是她們母女倆不得已離開東京,賣掉房宅,遣散所有女傭搬到伊豆后,“母親”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八ト酢痹谶@里很明顯帶有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所說的身體的隱喻性。他曾這樣表述:“作為物質性和處境性存在相結合的身體,他本身就是肉體與精神的結合,在有限與無限的交會之處,是聯(lián)系性的,也是隱喻性的。”[3]20世紀之前,日本貴族確實在政治、經(jīng)濟、教育等各方面都享有特權,但進入20世紀后逐漸衰敗,尤其是到了大正時期,隨著市民階級的興起以及市民文化的不斷發(fā)展,貴族的生存空間在縮小,除了經(jīng)濟上日漸困頓,政治以及文化地位也在初步喪失。1947年5月,二戰(zhàn)結束后不到兩年,日本憲法正式廢除了華族(除皇族以外的貴族)制度。從明治時期的“華族令”的頒布到大正、昭和時期的衰微,再到一個階級身份的消失,正如布萊恩·特納所指出的那樣:社會的變化在個人的身體上表現(xiàn)出來。一天一天衰弱下去的“母親”的身體就是逐步被時代所淘汰的階級的隱喻,她必定要和她所安身立命的階級身份一起走向死亡。可以說,“母親”的身體是囿于舊的貴族身份框架中的,被動接受了時代與社會對她的規(guī)約,與她的女兒相比較的話,“母親”的身體缺乏主體性,是被觀看和被敘述以及符號化的靜態(tài)身體。3542756C-B667-4DFA-A26B-F9C5828093D2
二、 生產性的個人身體
“德勒茲將身體看作是一部巨大的欲望機器,(中略)德勒茲將身體抽象為一種生產性力量,抽象為無內容的生產性欲望。尼采的身體在生產、評估、創(chuàng)造,同樣,德勒茲的這部欲望機器也在不停地生產、創(chuàng)造。欲望生產著現(xiàn)實?!盵4]在這里,尼采與德勒茲都表明身體不是意識的從屬物,身體不受意識的控制和支配,身體是“權力意志”,是“欲望機器”。他們一致強調了身體的生產性。生產性身體是不甘被固定在某一特定疆域之內的,是流動的、可變的。《斜陽》女主人公和子的身體在與各種力量的對抗中慢慢顯現(xiàn)出來的正是這種身體生產性特點。
和“母親”同屬于貴族階級的和子,在階級和性別權力雙重的禁錮和約束下,選擇了一條倔強的抗爭的道路。她的選擇與平靜接受消亡命運的貴族女性“母親”和經(jīng)過抗爭最終走向死亡的貴族男性“弟弟”直治,以及出身庶民階級,但同樣過著行尸走肉般生活,最后逐漸歸于虛無的“情人”上原都截然不同。
和子脫離自己原有的貴族階級,逐漸擁有身體的主動性,是通過“蛇”這一明顯帶有隱喻色彩的意象完成的。
“蛇”第一次出現(xiàn)在“父親”臨終前。和子發(fā)現(xiàn)“父親”枕邊出現(xiàn)一條小蛇,“父親”去世當天傍晚,和子看到庭院池畔所有樹上都爬滿了蛇??吹缴叩暮妥硬坏珱]有害怕,反倒認為蛇的到來是因為和她一樣為“父親”的死感到悲傷?!澳赣H”的反應則是相反,她開始對蛇充滿敬畏與厭嫌之心。
第二次出現(xiàn)蛇是10年后,和子與附近的孩子們在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蛇蛋,因害怕是蝮蛇蛋,就把蛇蛋燒了。這一幕被“母親”看到,“母親”認為這么做既殘忍又不吉利,這之后和子也開始擔心這件事會給“母親”帶來厄運。
我又在庭院里看見蛇了。……這是一條纖細、高雅的蛇,我想它一定是一條母蛇。我當時還是一心想著它是一條美麗的蛇。
……
我忽然覺得母親的臉龐和剛才那條悲傷的蛇好似有些相像。盤桓在我胸中的那條蝮蛇般丑陋的蛇,或許會在某個時候咬死這條務必悲傷而美麗的母親蛇吧。[1]25
蛇是一種繁殖力很強盛的動物,也是欲望的化身。和子感覺到的身體里的小蛇,是一種欲望和生命力的象征。之后,蛇的意象反復出現(xiàn),“母親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而我的腹中棲息了一條蝮蛇,它不惜犧牲母親而茁壯成長著,我無論怎樣阻止,它仍然在長大”[1]35?!拔矣X得體內的血已開始變成紅黑色了。以前只是惡毒的蝮蛇寄居在我的內心,現(xiàn)在連血色都變了。”[1]43“蛇”一步步喚醒并激活深藏于和子身體里的欲望,也正是和子的身體欲望推動敘事的進一步的發(fā)展。身體敘事學的奠基人之一彼得·布魯克斯,十分強調身體的欲望對敘事的推動作用。他認為在身體的各種屬性中,性的身體對敘事影響最深。這里所說的性不是單純指生殖或者性欲意義上的性,而是一種觀念,是指有性別區(qū)分的且有性欲的生命。身體欲望不單單是指身體的肉欲,它還是一個個體對自我以及他人的某種想象?!坝拖袷歉ヂ逡恋碌膼塾‥ros)概念,一種包括性欲在內的但是更廣泛也更多樣態(tài)的力量?!盵5]
通過標記和刻印在身體里的“蛇”這一代表女性欲望和生命力的符號,具有明顯生產性特征的女性身體通過擊敗、吞并“母親”為代表的衰弱的、正在走向消亡的階級身體,而逐步完成了對自己身體的重新塑造以及個人身份的重新建立。
需要強調的是,和子身體以及身份的重塑并沒有完全否定自身本來的階級身份,她對“母親”所代表的階級身體是一種兼并與吸收。在“母親”身體越來越瘦弱的同時,和子卻胖了。她在寫給上原的信中提到自己的這種身體變化:“我最近漸漸胖起來了。與其說變得越來越像動物性的女人,倒不如說變得更像個人了?!盵1]84可以說,她的身體是一個“綜合性”或者說是“融合性”的個性化身體,不是簡單地從貴族階級轉向庶民階級,而是以自己的身體為媒介,或者說為容器,在身體維度上實現(xiàn)所謂道德革命的敘事實踐。如果說“母親”身體帶有“階級的身體”的意義符號的話,和子則更具有較為鮮明的、抗爭性質的“生產性個人身體”的符號意義。
三、“流向”死亡的身體
“弟弟”直治的身體敘事和“姐姐”和子一樣是生產性的、流動性的,但他最終“流向”的方向卻剛好與“姐姐”相反。
直治一出場就是以一個“破壞者”的姿態(tài)亮相的。“后來,直治從南洋歸來,我們的地獄生活才真正開始。”[1]58直治的語言、行為,甚至他這個人的整體和母親一樣都是符號意義的表征。他可以說是戰(zhàn)后迷茫一代的貴族或精英階層的青年形象代言人。他們敏銳地看到了戰(zhàn)后所謂民主社會的虛偽性,試圖追求本真的自我,想要通過抗爭,通過革命突破自我身份的域界,尋找到自己的生存的價值和意義,但最終在世俗的世界感到困惑、迷失,只能通過麻醉和傷害自己身體來表達自己的抗爭訴求。貴族階級的消解、特權身份的喪失、無意義的戰(zhàn)爭,以及戰(zhàn)后整體社會秩序的混亂和價值體系的崩潰等,無一不使這位憤世嫉俗的青年受到極大的沖擊。為了找尋出路,重構自己的身份,為了變得強悍和成為所謂的“民眾之友”,他寫道:“必須反抗父親的血統(tǒng),必須拒絕母親的優(yōu)雅,還必須對姐姐冷淡。我一直認為如果不這樣做,就得不到進入民眾家里的入場券。”[1]145然而,直到生命結束那一刻,這位“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直治不僅無法擺脫血統(tǒng)束縛,也找不到自己的社會價值和生存意義”[6]。
布萊恩·特納在他的《身體與社會》中引用加拿大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的話說,“社會演員的主要欲望和動機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地保全自己的‘臉面,社會生活是一場游戲,幾乎沒有‘信任的立錐之地,因為全部人類活動就是欺騙和反欺騙而已。如果想在這個到處都有社會奸細活動的激烈競斗的世界中生存下來,就必須有能力選擇一套非個人的最佳戰(zhàn)術。”[7]
對社會生活的認知,直治和上述引文中的認知幾乎完全一致,他對當時的日本社會的思想、秩序、倫理、道德等都抱有強烈的質疑,他認為社會上占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都具有欺騙性,并對此感到憤慨。在日記中,他這樣寫道:3542756C-B667-4DFA-A26B-F9C5828093D2
正義?所謂階級斗爭的本質并不在這里。人道?開什么玩笑。其實不都是為了自己的幸福,打倒對方,殺死對方嗎?
戰(zhàn)爭!日本的戰(zhàn)爭是一種自掘墳墓的行徑![1]70
這個對社會問題有著清醒的敏銳認識的青年,也曾努力想擺脫自己的階級身份,他在遺書中表達自己“想要變得下流,想要變得堅強——不,是變得強悍,因為我以為那就是變成民眾之友的唯一的途徑”[1]144。他試圖突破自己的身份定域,建立內心秩序的平衡,但他始終無法找到這樣的平衡,無法很好地完成這種社會演員角色的扮演,沒有能力習得這樣一套生活戰(zhàn)術,所以他只能通過傷害自己的身體(吸毒、酗酒),直至徹底消滅自己的身體來完成最后的社會性表達。與“姐姐”和子的身體抗爭相比,直治的抗爭是莽撞而激進的,同時也是天真而無力的。他從反叛、抵制當時社會俗流到自我精神的崩潰,主要源于他至死都無法確立自我身份,無法消解在社會結構巨大變化情境下的邊緣感、異化感。所以,在抗爭無果之后,他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留下了最后一句吶喊:“我是貴族!”[1]155
最終,直治的身體敘事線和“母親”的匯聚到了一起。作為敘述者的“姐姐”和子通過直治的書信、日記和遺書,對直治的思想和行為有了更深的同情和理解。某種意義上,她和直治的價值觀是一致的,而且她遇到的身份困境和經(jīng)濟困難也是同樣的,只是她沒有采取直治那種消極的、頹廢的、以傷害自己身體為代價的抗爭方式,而是付諸實際的行動。小說四位主要人物中,唯有和子真正通過體力勞動撕掉自己的“階級身體”上固有的“弱不禁風,不諳世事,缺乏生活常識”等一系列的標簽。
從翌日起,我就全力以赴干地里的農活了?!矣X得體內的血開始變成紅黑色了?!杏X自己越發(fā)變得像個粗野的鄉(xiāng)下丫頭了。[1]43
正如理查德·舒斯特曼在《身體意識與身體美學》中所說:“身體不僅是所有知覺和行動的根本來源,而且也是我們表現(xiàn)能力的核心。因此,身體也是所有語言和意義的基礎?!盵8]一個人身體上的變化會促使精神狀態(tài)發(fā)生變化,人通過塑造、操練以及規(guī)訓身體,可以促使人的物理身體向文化的、社會的身體符合轉化。在和子這里,體力勞動強健了她的身體,也給她確立自我身份提供了生命原動力的強有力的支持。
四、作為他者的男性身體
隨著“母親”這條逐漸消亡的“最后的貴族階級”的敘事線的淡出,“上原”這條在小說中代表庶民階級的敘事線的色彩漸漸加深。作家上原的階級身份,可以說是與所謂“真正的貴族”的“母親”形成鮮明對比,因為上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的兒子。對于和子而言,上原的階級身份最初是她背離自身階級桎梏,完成自我身份確立的一個“跳板”。和子從“母親”走向上原,可以說表明她要完成這個“階級轉向”的決心。所謂“愛上”上原,既有情感和情欲滿足的需求,但更多的是否定原有的階級身份,否定既定的社會倫理道德觀念的“革命的宣言”。在《斜陽》這個文本中,可以說沒有上原這個作為“他者”的“男性”的身體,和子的主體性根本不能得以完成。
最初,上原對于和子而言是一個充滿神秘感而具有吸引力的存在,階級的差異、作家的身份使得上原這個人物在和子眼中即陌生又極具誘惑力。“母親”去世后,和子決意去找上原之前,兩次寫道,“開始戰(zhàn)斗!”。這部分的敘述中充滿“戰(zhàn)斗”“革命”“抗爭”之類的字眼,并且在和子宣稱“開始戰(zhàn)斗”后,緊接著引用了《圣經(jīng)·新約·馬太福音》中的一段耶穌告誡門徒的話,并聲稱自己是為了愛情而恪守耶穌的教誨,“我差你們去,如同羊進入狼群,所以你們要靈巧像蛇,馴良像鴿子……并且你們要為我的名被眾人恨惡,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1]122。這些充滿戲劇式的夸張的敘述,只不過是反復強調和子與上原結合的那個身體,不僅是動物性的性欲的身體,更多的是與社會倫理道德固有的階級抗爭的身體,也是身處兩性權利爭奪中的身體。
和子與上原發(fā)生性關系之前,在他們兩人的關系中,可以說和子一直處于被動的一方。她反復給上原寫信,訴說衷腸,還幾乎用祈求的口吻說要投懷送抱,想生個上原的孩子,然而幾封長信都沒有收到上原的任何回復?!澳赣H”去世后,和子專程跑去見上原,而這時的上原“臉色蠟黃浮腫,眼圈潰瘍,門牙脫落,嘴巴不停咀嚼著,佝僂著背坐在房間的角落里,活像一只老猴子”[1]128。與他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和子身體健康,充滿斗志,“我意識到自己像一條昂起頭來迎敵的蛇,某種近乎敵意的感覺使我警覺起來”[1]135。在之后的交談中,上原還流露出了他的自卑。和子的身體在這場不突出的隱晦的兩性權利斗爭中占據(jù)了上風。和上原發(fā)生性關系的行為,可以說是完成階段性自我抗爭的一個儀式。所以,在她和上原發(fā)生性關系后,“我的那份愛已然消失”[1]142,“我的無比可悲的愛情終于修成了正果”[1]143,并說上原此時有著一張“瀕死者的臉,一張疲憊不堪的臉,也是犧牲者的臉。高貴的犧牲者”[1]143。
從階級身份上看,上原處于“母親”的對立面,但從給予和子“營養(yǎng)”這一角度上看,上原和“母親”起的作用是一樣的?!澳赣H”漸漸消瘦,生命跡象一點一點消失,而和子卻漸漸胖起來。這個“胖”不僅僅是生理意義上的,更是一個隱喻,是一個為了自己的生存不惜吸取“母親”的營養(yǎng)的頑強生命的隱喻。和上原的結合也是如此。這個階級身份不同,但同樣衰弱、無力和不健康的身體卻給了和子自認為最具生命力象征意義的——孩子。兩個處于不同階級的,同時又是與和子有著特殊緊密關系的人,在不同的階段給和子的身體補充了“養(yǎng)分”。和子身體的強健、長胖,尤其是懷孕,可以說是身體變化明顯的“記號”。正如彼得·布魯克斯特別強調的那樣,“帶上記號的身體指出了敘述中的身體的深刻含義:作為記錄或烙刻重要意義所在之處的身體,以及身體在敘事動力學中的位置和它作為關鍵的敘述符號的任務。那就是,身體本身以及它的經(jīng)歷和命運將用來推動敘述性的情節(jié)并體現(xiàn)其含義。”[9]
小說最后,和子給上原的信中寫道,“我認為我贏了?!?、養(yǎng)育戀人的孩子,即是我的道德革命的完成??v然您已經(jīng)忘掉了我,或是因嗜酒喪失了性命,我也能夠為了完成我的革命,堅強地活下去。”[1]157和子所謂的“贏”、所謂的勝利是她的身體最終成了她主動規(guī)劃的一部分,是她的意志,也是她的本能欲望的勝利。她這樣一個家道中落,失去原有貴族階級身份地位的青年女性,通過建構身體把握住了社會的現(xiàn)實,同時也充分表達了個人的情感需要以及抗爭訴求。3542756C-B667-4DFA-A26B-F9C5828093D2
綜上所述,《斜陽》的身體敘事以女主人公兼主敘述者“和子”為中心展開,四個主要人物的敘事線兩粗兩細,虛虛實實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立體的敘事結構。這一敘事結構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以身體抗爭完成自我身份的確立以及個體精神重構的主題也在這過程中得以呈現(xiàn)??梢哉f《斜陽》中的身體不僅是敘事的對象,也是表達媒介,更是整個文本意義的核心所在。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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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 麗]
A Study of The Setting Su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Body Narration
FAN? Jing-xia
(Foreign Language College, Wuh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Wuhan, Hubei, 430070, China)
Abstract: ?The Setting Sun, the representative work of the famous modern Japanese writer Dazai Osamu, uses the body as the medium of expression and completes the narrative text on the body dimension. The body is a core element of The Setting Sun and an important driving force of plot development.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body narration and the sociology of body, this paper tries to interpret the body narrativ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etting Sun by comparing the body narrative lines of the heroine and the other three main characters, and reveals the theme of self-identity establishment and individual spiritual reconstruction through body struggle.
Key words:? ?The Setting Sun; body narration; sociology of body; narrative features; self-identity
收稿日期:2021-06-06
作者簡介:范靜遐,女,文學碩士,武漢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日本近現(xiàn)代文學研究。3542756C-B667-4DFA-A26B-F9C5828093D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