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暉 /北京
我聽見喜悅的家庭男子、家庭女人用田歌的曲調(diào)撫慰著生活的褶皺。
我靠近她哀傷的身體在我的虛空里受到最周全的庇護。
——題記
一顆牙齒的老人在唱歌,向著橋頭那邊的人家閑散地唱。老人說,沒有牙齒唱出來的田歌才有調(diào)。他的田歌里有一條搖搖晃晃的船,有秧苗,有一池塘的魚,有荷花,有晃晃悠悠的少年從村子的那頭,走到村外,就成了一顆牙齒的老人。
一顆牙齒的老人,走到哪里都唱,只要有人想聽,他開口就唱,細(xì)長的聲音,一會趴在風(fēng)篷上,一會到了小河對面的閣樓里。歡喜的時候唱憂傷的歌,瘦小的老人,在憂傷中嘻嘻哈哈地活著。
一顆牙齒的老人吳菊生在田間地頭唱。一顆牙齒的老人在橋頭石獅子下的長板凳上唱。一顆牙齒的老人在晚會上唱。歌聲落在交叉、分流的河流里,不被流水帶走。
老人只要想到一件事,想到一個人,他就唱出來。他說,我把這首田歌,替你,送給她。我擁著她,老人的歌調(diào)就從土地上冒出來,從植物的搖曳中生發(fā)出來,到處是急急歌的曲調(diào)聲。
1970年的一個晚上,田歌被放進一個紙盒里。老人的父親和哥哥與平原上的所有歌者,停止了歌唱。嘉善十年,河流、田地、湖泊上,沒有了田歌。
1980年,姚莊最高的一座橋上,父親和哥哥從被河流庇護的田歌里,選擇了最難的曲調(diào),急急歌,口授吳菊生。
聲音從黑夜的影子里出發(fā),迎接田地里長出來的陽光,影子活潑起來。
急急歌,因為最難,最早被人遺忘。父親和哥哥把吳菊生的聲調(diào)一次次托舉到離秧苗、船只、愛情最近的地方。
多年以前,姚莊人人會唱田歌,各種各樣的調(diào)調(diào)。今天,吳菊生孤獨地唱了三十年。
一顆牙齒的聲音,我的心在他的聲音里聽到了大地與天空的握手:慈悲彎腰,月夜的寂照之聲!
田歌是悲傷的,悲而向喜,傷而向樂。
我拉著她的手,在圖書館的外面,聽到高建中的聲音出現(xiàn)在我過去的情境里,自由飛翔,拈花,帶雨。
高建中的田歌,忽急,像一個根本不在意時光存在的少年。聲調(diào)忽然拉長,長到把所有的逝者一一回憶起來,聲音還在拉長,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只是我們不斷經(jīng)過。聲調(diào)中沒有了詞語,只有曲子——我靠近她的身體,在她耳邊,準(zhǔn)確地說出一個詞,也是我將慢慢為她營造的——我對她的愛:虛空。
高建中從顧友珍姐妹那里學(xué)會了古典田歌,有意識地添進其余劇種的元素。高建中每年都教學(xué)生們唱田歌,一屆又一屆,她想象孩子們?nèi)顼w鳥,去到世界各地,偶爾開口唱田歌,浸染周圍的人。
我曾寄居在文獻里的一張碎片上,從流離失所的海水上岸,聽著一首歌,來到漁民村。曲子,從這條河流到另一條河。
她住在太浦河南岸,一百多戶人家的淡水漁村??拷?,像面對一只蝴蝶,我不愿意驚嚇到她。
我們相識的喜悅,把土地上的陽光全部喚醒,里面充盈著舒緩的田歌。
她慢慢地哼出一個調(diào),她彎腰,插秧,退向我的方向。我把秧苗拋在她的身后:落秧來,落秧來,燕子穿楊柳。
先是兩句抒情的樂句,慢慢的聲調(diào),之后,半說半唱的快調(diào),急急往上,越唱越快,緊湊到密不透風(fēng)。
落秧歌、急急歌、滴落聲、小快板,田歌節(jié)奏自由散漫到同一首歌同一位歌者,都可能唱出兩種味道來。她所有的曲調(diào),都是我所愛護的。田歌音調(diào),不能被人抓住,只能用心迎上去,不多思,用心里的曲調(diào)靠近田歌。就像我——靠近她。
田歌經(jīng)常唱到梅花和迎春花,我把這兩種花,種滿了房前屋后,因為她最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