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俊廷
天地一白,獨留這座城市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年關到了,一些城市會變得熱鬧,有些城市會變得冷清。熱鬧的一般是小城市,積攢了一年的人氣到了過年化成一團團紅色和一簇簇煙花綻放出來;冷清的一般是大城市,外地來討生活的男男女女返回家鄉(xiāng),城市就變得像葉子都去尋根的樹冠般寥落,使本地人倏然生出一種無家可歸之感。這座城市區(qū)別于以上任何一種,它不大,也不熱鬧,人們從五湖四海聚到這兒來,時間到了,又回到五湖四海。
蕭關是遷移人群中的一員,他去過了太多城市。夢想起初是有的,人們都對耳聞的那些繁華美好充滿向往,后來,輾轉的地方和年月豐富了起來,蕭關知道了,他是過客,只參與繁華的建設,不參與繁華。
蕭關在這座城市待了十年,幸福的十年,一大批有信念的青年男女拖家?guī)Э诘貜倪h方趕來,圍著一個廠子團團轉。蕭關還是一個人,母親在家鄉(xiāng),自己尚未娶妻。但蕭關又不只是一個人,工廠里的一大幫人湊成了一個大家庭,年,也不再只是家鄉(xiāng)的味道,五湖四海的人、天南地北的胃,年年都有新鮮的玩意兒,唯獨觥籌交錯時大家杯里的酒、嘴里的話,還有臉上的笑容,出奇地一致。
蕭關把這里當成家了。為了立業(yè),蕭關早就跟母親提醒過最近幾年難得回家,事實也正如此,十年間,蕭關僅回過兩次老家,而看著熱熱鬧鬧的人氣,蕭關竟忍不住想起了工廠。鄉(xiāng)下待了幾天,和媽媽談了幾次心,好好在母親身邊照顧了幾天,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催婚音響下,蕭關就又回了工廠,初回城里,年味兒還沒有散,道路上七零八落的鞭炮還彰顯著叫聲,福字又換了,春聯(lián)也是新的,新白配新紅,煞是好看。蕭關佇立在街道上,目光凝向深邃的晴空,冬日下,剛剛趕回的男人,背影中卻含了一絲蕭條。
這座城市要散了,是早有預兆的。在蕭關第一次回家過年后,一切便露了頭,事實上,沒有一座城市能夠永久屹立,也沒有一個人能在一座城市里永久屹立。下崗的消息不脛而走,盡管工廠的效益很好,可大勢中的一粒石子,不能改變任何人的步伐。所幸,蕭關還留著。
蕭關結婚了,仿佛是不得不做的事,一切在電光石火間,便瓜熟蒂落了。蕭關不曾在過往的日子里對他新婚妻子展開過熱烈的追求,但兩個青年,在結婚這件事上竟一拍即合,或許是年齡到了,或許家人的催促入耳了,又或許廠子里壓抑的氛圍逼得人想完成一些不一樣的事,總之,蕭關結婚了,同時,這名女士,也結婚了。兩人一起辦了個簡單的婚禮,很遺憾沒有父母的見證,因為是在工作期間,兩人只是草草地寫了信寄給雙方父母,兩邊家長對隨信而來的照片很滿意,也體諒年輕人工作的繁忙,但下次過年,兩人得一起先回趟男方的家了。
這座城市沒能留兩人那么久。廠子最終倒閉了,倒閉之前兩人就走了,而會不會再回來,對于一個為生活為日子焦慮的家庭來說,懷舊是一件成本頗高的事情,于是兩人也懷著永別的態(tài)度,同這座城市告了別。再不用思忖是去誰的父母家,兩人有充裕的時間走了兩邊的親戚,最后年關將至,兩人一起在蕭關的老家陪母親過了年。母親的臉上露出了那種久違的暢快的笑容,一整個春節(jié),大家都是笑著過的,至于兩人工作的問題則暫時被拋在了腦后,這也正是年的意味。
蕭關決定自己一人去闖蕩,留下妻子在家里照應,女人當然不干,一個在廠子里實實在在干過活的有干勁兒的女工人,是怎么也不愿意做一個家庭主婦的。只是,這件事都不需要蕭關來勸,女人身邊便蜂擁了來說服她的聲音,連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都特地打來電話,囑托女人好好關照家庭,工作的事可以放一放。傳統(tǒng)猶如一張網,任何想要展翅飛翔的鳥兒都會撞得遍體鱗傷。好在女人并不是個固執(zhí)的人,只輕輕在網上一碰,便接受了大家的意見。為蕭關收拾好行囊,女人在月臺上目送蕭關離去。雪還沒下完,女人關于以前的生活的記憶便已經模糊了,她眼里浮現(xiàn)出工廠里的機器、笑鬧的同伴,蕭關的身影并不突出,但一襲紅衣遮在了往前的所有回憶上,后來的記憶里好像每一處都有蕭關的存在,她明白,以后的日子,開始為蕭關而活了。
雪淺淺下著,填補前幾日淡去的銀裝。那座城市里人煙稀疏,像是野外的一簇火被擊中,散成好多的點。一個女人到了異鄉(xiāng)定居,一個男人圍著家鄉(xiāng)不斷遷徙。漂泊與安定,客居與故鄉(xiāng),好像不是那么容易分辨。雪下了好幾層,已經離開的,和正在來到的,都曾融融地擠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