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岱
摘要:耿立是一個散文創(chuàng)作和理論思索并重的作家,本文主要考察他的新作《暗夜里的燈盞燭光》所呈現(xiàn)的散文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向,從早期的美文的精雕細(xì)琢到現(xiàn)在的文本呈現(xiàn)的渾樸毛邊現(xiàn)象,不拘泥于精致小巧,追求一種與精神合體的大氣象,以及他所推崇的散文的精神高度和氣盛言宜的話題,這是對他文字背后創(chuàng)作心理的探察,本文就是從他理論和實踐的契合度,來觀察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
關(guān)鍵詞:耿立散文;暗夜里的燈盞燭光;散文毛邊質(zhì)感;氣盛言宜
耿立是一個有清晰散文理論思考和文字實踐的散文家,他曾出版理論著作《新藝術(shù)散文概論》《新藝術(shù)散文美學(xué)論》及《遮蔽與記憶》《青蒼》《向泥土敬禮》《靈魂背書》《暗夜里的燈盞燭光》等多本散文集。主編過10年的年度散文、隨筆、文史選本,曾兩次進(jìn)入全國魯迅文學(xué)獎前十,有廣泛的影響力。
耿立對自己的散文創(chuàng)作認(rèn)識很清晰,知道要什么,舍什么,不盲從不跟風(fēng),在自己的寫作軌道上掘進(jìn),近年在創(chuàng)作的同時,也未放棄散文理論的思索,發(fā)表諸如《拒絕合唱:散文的同質(zhì)化和異質(zhì)化》《談散文詩意和小說化陷阱》《散文:真的倫理》等。耿立在2021年8月的一個散文講座上,說自己的散文“我的散文是留毛邊的,毛邊這個詞,大家都明白,就像毛邊書,那就是自然的天然的,凸凹不平”“我相信文章以氣為主,口里含著一股氣,一氣呵成,保留現(xiàn)場感,一般不再動,只是改些錯字,后來再修正,我總覺得已經(jīng)離開當(dāng)時寫散文的感覺,就是換氣了,或者就是原先的氣斷了。所以,看到我的散文文字,往往是泥沙俱下,但我要的就是這種原生的力度,野性,自由自在,不想修飾,不想美化,因為美文太多了,我不想摻和進(jìn)去。我想追求的是散文本質(zhì)的那種天生的自由?!盵1]這是一個錄音的整理,從耿立開始創(chuàng)作到他的散文新作《暗夜里的燈盞燭光》,看他理論和實踐的契合度,來觀察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一恰切角度。
一 、從雕琢走向渾樸
耿立早期的散文,在鄉(xiāng)土里穿行,非常講究文字的精美,鄉(xiāng)村敘事有著詩意的敘述,意象精致,篇幅不長,起承轉(zhuǎn)合,篇中點題,符合美文的規(guī)范。我們在散文集《藏在草間》里,看他早期的散文比如《跛嗩吶》《白棺》《一枝花》《白夜》這些篇章,就可窺見耿立早年散文里美文的因子。
《白夜的》里,雪停了,星星出來了,耿立卻選擇的是陌生化的字詞。雪,住了,星星的閃爍,變成了蠕動。
雪夜是什么樣子,狗減了喧囂,覺得夜異樣陌生,平原如太古,河堤如痕,葦垛如芥,這樣古雅的詞,就是從張岱的《湖心亭看雪》來的,描摹一副夜的水墨。
那夜的顏色是什么樣子?是藍(lán),是靛青的藍(lán),是春水里的小鴨屁股的翹起的藍(lán),耿立在這里變換蘇軾的春江水暖鴨先知為春江水暖藍(lán)先知。
這樣的文字意象,如絕句一般,吸收古語,用一些人們不怎么用的詞,苦心孤詣、孜孜乾乾,就是要造成一種陌生化的審美效果。
這樣的文字,是茶點,精致,給人的胃口清新,但總覺得這不是正餐,有一種小品的味道,就如魯迅所言的小擺設(shè)。
但是我們不能否認(rèn)的是,耿立的早期散文近似的是美文的形,特別是語言,而在內(nèi)在的質(zhì)地,他是偏于重的,這可看作他早期散文的一種撕裂,他是意識到的,在散文集《藏在草間》的序言里,耿立明確地寫道:
作家陶醉于鄉(xiāng)村的田園風(fēng)光,這也是一種追求。但鄉(xiāng)村真的是詩意盎然么?來自大地的夜哭呢,雖然田園的恬靜是我們獲得靈魂的安寧,但還有被遮蔽的一面呢,我記得自己讀沈從文的文字的時候,曾被所謂的“田園詩人”所迷惑,有誰讀懂先生的悲憫和悲哀呢?[2]
我們往往把美文理解為詩情畫意,耿立早期散文也是從朱自清和楊朔的乳汁里成長的,在語言上,下過苦功夫,看他起步時的散文《白楊林的村莊》《童年的夢痕》,更是覺得,如一排童話,根本沒有沉重的影子。
這些篇目別說是美文了,簡直就是夢幻童話,不只語言的精雕細(xì)琢,而散文的內(nèi)在的質(zhì)地,從朱自清、楊朔對生活的詩意而抽空到了夢囈里,這個階段時間不長,現(xiàn)實的生活既教會人向著生活生存,也教會了作家如何看待現(xiàn)實,美文對生活的疏離感、凌虛蹈空,對一些雞湯文,對一些淺閱讀是蒙汗藥,這時,耿立就意識到自己的撕裂,他作為一個從曹濮平原鄉(xiāng)村的人,身上本就帶著沉重的生活烙印,于是在他早期沒聞道時期,他已經(jīng)解除鄉(xiāng)間那些沉重的話題。
蝴蝶是美妙的,斑鳩、蘆花公雞、兔子也是鄉(xiāng)間常見的物事,但這樣的散文審美,離真實的鄉(xiāng)村,離鄉(xiāng)村的父老生活很遠(yuǎn),于是他就借沈從文的名篇《邊城》,追問田園詩意的散文,也是對自己的一種提醒。
耿立的散文到了歷史散文階段,在寫作《趙登禹將軍的菊與刀》《悲哉上將軍》《秋瑾:襟抱誰識》的時候,耿立的散文意識更加清晰。他追求散文的一種精神透視,一種還原。一種對歷史散文的追求,他走出了早期的詩意,開始追求散文的精神高度,他不被那些歷史的沉重拖垮,不是抄寫冷僻史料,也不淺薄議論感慨,而是還原那些現(xiàn)場,同情理解,抱持人道主義立場,在《秋瑾:襟抱誰識》里, 李忠岳是山陰縣的縣令,官微言輕,他依了秋瑾的心愿不絞首,不脫衣,盡自己所能保證秋瑾死得有尊嚴(yán)一些。但他還是為自己沒能保住秋瑾感到十分愧疚,秋瑾死后,李鐘岳心如蟲噬,老淚橫流,為秋瑾死在自己的手下悲憤難抑,最后自縊于家中?!吧砗笫挆l,幾不能棺殮?!痹谶@篇文章里,耿立在此處停留片刻,站在精神的高度,贊揚面對惡政,不忘抵抗與自救,這是“人類良知的一剎那”,這一厘米是高于人頂?shù)囊焕迕?,是長在體制之上的一厘米,也是見證人類良知的一厘米。但這樣的一厘米在歷史上是多么的珍罕和稀少。
在經(jīng)過了歷史散文階段之后,耿立從曹濮平原移居嶺南,他的物理空間和精神空間進(jìn)一步打開,經(jīng)過多年的創(chuàng)作和實踐,他對自己的文章追求越來越明晰,那就是從美文的逼仄空間走出,追求精神的高度、精神含量,不再糾纏于局部,不再把精力放在細(xì)部精雕細(xì)琢,而是追求闊大,追求文字背后的靈魂,他在《談散文詩意與小說化陷阱》中說:
所謂文字背后的靈魂,就是一個人的精神格局,散文的背后是站著一個人的精神和靈魂,這樣的散文才會脫離平庸,走向闊大,有什么樣的胸襟和情懷,就有什么樣的散文。[3]
閱讀耿立的新散文集《暗夜里的燈盞燭光》,我們總覺得,他的文字開始走入一種闊大的渾樸,渾樸,給它描述一下就是:渾樸近蒼勁,渾樸近自然,不事雕琢,以氣為主,是散文的原生態(tài),即使這文本是有毛邊的,是凹凸不平,也不再人為的修飾,接近下筆的自然狀態(tài)。
二、毛邊的質(zhì)感
著名小說家曾維浩評價耿立的散文說:
自由確實是耿立作品非常獨特的品質(zhì),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當(dāng)代文學(xué)里的散文少有他這種自由。這種自由很適合他氣血充盈的表達(dá),在精神奔跑的途中,他似乎是不太在乎精心去打磨辭章。讀精心打磨的作品多了,讀耿立,我就從那些精耕細(xì)作的田垅走到了雜花生樹的原野,神清氣爽。在《靈魂背書》里,像他過去所有的作品一樣,我還讀到悲愴與追問。這種悲愴有時會與“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跨時空對接。[4]
曾維浩閱讀耿立的散文,突破了曾維浩自己原先的散文的概念和內(nèi)存,在他的閱讀經(jīng)驗里,當(dāng)代文學(xué)的散文不是耿立散文的這種樣子,耿立似乎是不太在乎精心去打磨辭章,因為在精神奔跑的途中,有一種東西是有別于辭章的,那就是散文的自由精神,這種基于文字又超越文字的精神自由文字自由,豈能以尋章雕句所能限制?豈能把精神拘謹(jǐn)于起承轉(zhuǎn)合的文章學(xué),在寫作的途中,精神裹挾的泥沙俱下,突破美文的限制,更能給人以文體的震撼,這也就是曾維浩所言,讀精心打磨的作品多了,讀耿立的散文,曾維浩就像從那些精耕細(xì)作的田垅走到了雜花生樹的原野,神清氣爽。
當(dāng)下,大多數(shù)的散文,就如龔自珍《病梅館記》所言“ 斫其正,養(yǎng)其旁條; 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5],梅可病,散文也可病,無生機生氣的散文就是一種病。這樣的散文是盆景,就是求的精致,精巧,下功夫打磨把玩,最后就如收藏界把玩的擺件,滿是手的痕跡,是一種設(shè)計好的,有著套路的制作。
在耿立的全新散文集《暗夜里的燈盞燭光》里,也許不同的讀者會讀出不同的文字感覺,有的重故事,有的重敘述體驗,那些鄉(xiāng)間的、城市的生活,那些少年、青年成長;那些曹濮平原的風(fēng)情雨嶺南風(fēng)情交織。親情、成長、命運流轉(zhuǎn),傷痛,那些放逐與無處安放的鄉(xiāng)愁。
在耿立的《暗夜里的燈盞燭光》中,他稱之為的那黃壤平原,那是人與萬物的舞臺,生生死死,春耕夏耘,勞作爬食,秋收冬藏,熱血龍燈,有向命運的順從,卑微,更有大地?zé)嵫?,強悍野性?/p>
耿立不諱言早期自己與家人的卑微、苦難,他前幾年的父親意象,在這本散文集里也多次出現(xiàn),我統(tǒng)計了一下,《趕在黎明前奔跑》里有,《一葉如來》里有,《鄉(xiāng)間的雨》里有,而《父親拔了輸液器》則可看作父親飲酒史記,他曾有散文《匍匐在土》,耿立是像祭文一樣寫父親,那里有個經(jīng)典的場面,被耿立無數(shù)次從多個角度書寫,傷痛記憶,是不可能輕易被移除的“在我出生的時候,偏巧,我們生產(chǎn)隊里一個在大隊當(dāng)干部的人的父親死了,此人拿著生產(chǎn)隊倉房的玉米、麥子、大豆成麻袋地送去,讓他們待客。而我出生時,家徒四壁,盛米面的甕與陶土的缸里無有粒米,于是就想著借隊里一點谷子,脫下皮子弄點小米,為我的母親溫補一下身子。但生活的堅硬和冷漠拒絕了父親,這個年方四十的男人,無力撫養(yǎng)妻子無力撫養(yǎng)剛出生的兒子。那是雨天,深秋的雨天,早已沒有了雷聲,但他喉嚨里像是有轟鳴的雷聲從肺腑爆出,人們看到了這雷帶來的水,他的臉頰洶涌的淚水。他不愿再在這個世道無尊嚴(yán)地活著,他像要倒凈這如苦膽般的生活的汁液一般,沖向機井,被人在井口強行救下了。”[6]這個場景,耿立無數(shù)次追憶,張志揚說:“記憶,特別是創(chuàng)傷記憶,它歷來就是自我重復(fù)的固置形式,只要你沒有能力穿透它,它就會在未來的想象中而且是最美好、最富有吸引力的想象中悄悄地復(fù)活自身?!盵7]這是張志揚先生從心理機制分析,但對耿立來說,這不是美好,我們毋寧相信,這創(chuàng)傷記憶,是他的恥辱紅字,是激勵他寫作的一種提醒,這個記憶反復(fù)發(fā)作,每次,我覺得都是一種痛苦,并非張志揚先生所言是美好的,也許,耿立無力穿透它,因為那創(chuàng)傷記憶的源頭,不是個人意志所能穿透的。但他覺得一個人,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被蹂躪,被踐踏,被逼到自殺,也許,自殺,才是父親展現(xiàn)男人尊嚴(yán)的最后的一道屏障,不能活,毋寧死,死也要壯烈些,這個場景出現(xiàn)在《鄉(xiāng)間的雨》里。
人在最卑微的時候,才能洞察世態(tài)的真相人間的冷暖,這也許就是耿立精神的成長點,也是他散文情感濃烈的涵養(yǎng)點,他有的散文寫的悲慨,寫的激憤,我想,是與這些事態(tài)有關(guān)。
這也許是耿立散文的精神發(fā)生學(xué)。
也許,因為這,耿立的散文在濃重的情感和熾熱的精神推動下,不擇路而出的文字的洪流,就不管不顧地留下所謂的毛邊。
這一點,張鴻看得真切,張鴻在談到《匍匐在土》時,就注意到耿立散文的毛邊,甚至毛病。
這樣的毛邊的散文,我們在《趕在黎明前奔跑》里見過,在《遍地都是棉花》里見過,有的理解耿立的毛邊,會保留下毛邊,但有的,則是把毛邊剪掉,修飾了。他在《趕在黎明前奔跑》里,有一段寫他高中時代,總是在黎明時分,不走學(xué)校大門,而是翻墻而過,而很多青春期迷茫的同伴,在晚上,在操場,在扮演那流傳千年的吊孝的儀式,一個同學(xué)在前面示范,很多的同學(xué)跟在后面,那是有月亮的晚上,那放大的影子,宛似穿越到明清,唐宋,魏晉三國,一個個儒生,端肅地在憑吊。
耿立在這里曾把家鄉(xiāng)的出殯吊孝的24叩拜的禮節(jié),不厭其煩地詳細(xì)記錄,好像是掙脫了主線,其實,真正的散文,是自由的,哪里是單一的或者線性的前行,也許,一個彎道,恰是一個風(fēng)景,好散文不是趕路,而是山陰道上,且行且思,云蒸霞蔚,可緩緩歸。
耿立散文,不避互文,有的在此處簡寫,有的在彼處濃墨重彩,氣象萬千。
散文《鄉(xiāng)間的雨》的那祈雨求雨的場景,這儀式在《見龍在田》篇里也有,一個是母性的,一個是雄性的。
《鄉(xiāng)間的雨》,人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詩意,但耿立卻是反向行筆,寫的是生活之重,寫曹濮平原的春天的干旱,耿立說:農(nóng)夫靠天,大自然一使性子,農(nóng)人就只能承受,咒罵、祈求,自然還是自然;所謂的順祝它那是一種無奈。過去在農(nóng)村很多就是老天的性子決定著收成,決定著農(nóng)人的生活,那些父老沒有科學(xué)意識,無法認(rèn)識自然,神啊巫的東西,就滋生開來,于是,我們看到那些祈雨的禱詞“神啊,盼您今年/讓我們的大地下一場透雨/讓我們溝滿壕平/盼您明天給我們大地長出麥稈/麥稈上長出九十九個穗頭//神啊,盼您今天/給我們東南風(fēng)/別刮西北風(fēng)”,這些詞語都是現(xiàn)實的心理的顯影,雨下到透,下到溝滿壕平,大地的麥稈要有九十九個穗頭,在春天的那個時間段,只有東南風(fēng)才會帶來雨。耿立在這個文章里,還寫了另一段禱詞,那是對著池塘和井口椎心泣血地禱告:
雨從草垛來,雨從池塘來,雨從大路來,雨從東鄉(xiāng)來,雨從王莊來。
最后那些女人們哭起來,哀求雨神別把這一方的人收走啊,給這一方的人留一條活路啊。[8]
這些禱詞的肢體語言更豐富,這些禱詞連著鄉(xiāng)村的肢體,連著鄉(xiāng)村的哀樂,甚至那些面盆鐵鍋鏟子斧頭。這是一種鄉(xiāng)間布魯斯式的伴奏。
耿立的散文有極強的造型能力,有豐富的敘事性的因子,他有著農(nóng)村生活的積累,在還原現(xiàn)場方面,有繪畫的質(zhì)感。在《見龍在田》里,耿立只交代來一句求雨的事,但那些舞龍者卻寫得驚心動魄,寫出那個土地的血氣硬朗,他們?yōu)榱藰s譽,在舞龍的時候,排山倒海,躥房越脊,在舞龍的時候沒有解的氣,在河灘上解決,我覺得,這一部分才真正寫出了耿立故鄉(xiāng)的那股英雄氣,他的老家,就是水滸的故地,是響馬英雄,是黃巢、宋江的血地,耿立寫那些舞龍的男人在舞龍后的直面對決,舞蒼龍的直視舞銀龍的,那些漢子們:
蒼龍喊:豁出去了,百十斤,今天分分誰是公母?銀龍喊:豁出去了,誰孬種,誰是妮子生的。
蒼龍說:包你先出手。銀龍說:包你先出手。
蒼龍說:怕你了?銀龍說:怕你了?
“揍你個狗日的”“揍你個狗日的!”[9]
耿立寫的是古老的規(guī)矩,是從響馬就傳下的這對陣,叫養(yǎng)龍,把龍的骨頭養(yǎng)壯,那個時候,每個舞龍的舞者,都卸下自己舞的那節(jié)龍的木柄,拿在手里,如水滸里董超學(xué)霸在野豬林對付林沖的水火棍。這里的對陣,講平等,就是每個對手,用手中的木棒,向?qū)Ψ綋羧?,不能擊頭,不能擊襠,也不能躲避。這頭三下互相擊打過后,可以混打了,誰敗下來,誰就是孬種,草雞了。
耿立故鄉(xiāng)的民風(fēng)的彪悍,散文的造型,在這種描述中畢現(xiàn)。耿立寫故鄉(xiāng)的兩條龍,蒼龍與銀龍,每個龍的舞者是13個精壯的漢子,他們可以是程咬金,也可以是貂蟬,暴烈如火,溫柔似水。從明朝到現(xiàn)在,相愛相殺纏斗了幾百年,既有知音互相欣賞,又有瑜亮情結(jié)。在舞龍的時候,榮譽大于天,天王老子的話也不聽,但又義氣規(guī)矩,用舞龍的棍棒械斗,你一棍,我一棍,就如玉如意,不打不相識,相互寄生,相互依存,然后喝酒,然后撫摸著對手的傷痕流淚。這是耿立故鄉(xiāng)父老表達(dá)感情的方式,這是一篇寫實和寫意結(jié)合的散文,緣起老家的人讓耿立為舞龍申報,寫《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申報書》的第一部分“項目簡介”。
在《暗夜里的燈盞燭光》中,我們看到嗜酒愛茶的“拔掉輸液器”的父親,形色猥瑣,說話不利索,在街頭靠打掃衛(wèi)生,半乞討性質(zhì)討生活的一個農(nóng)民形象。耿立不諱言親情里的暗黑和不堪,當(dāng)大哥把父親用來打制棺木的泡桐樹賣掉的時候,這個平時沒有性格被人欺辱的父親,突然被激怒了。
耿立曾寫過一篇散文《白棺》,就是寫泡桐樹在父親生前自己看著木匠為自己打制棺材的坦然,但當(dāng)他的泡桐壽材被樹販子伐倒的時候,我們看到父親的憤怒,就如他最后的歸宿被拆遷了,沒有了最后的安息,最后的家,這種暴怒,我們透過紙面,還可感受得到。
《父親拔了輸液器》是一篇充滿細(xì)節(jié)而情感節(jié)制的散文,耿立在這篇散文里,不再專注于生活的苦難,而是在苦難的底色之上,父親生活的片刻的閑暇和輕逸,如農(nóng)人鋤禾日當(dāng)午后,枕著鞋子在樹蔭下的片刻的休憩。
這是以酒對父親活著有支撐意義的散文,人到酒里解脫,還是酒對人的拯救?酒成了苦難生活的亮色,成了父親的一種生活選擇,有心事對酒說,無法說出的話,有酒來說,在散文里,耿立寫了父親的伙計和朋友二哥,這是男人間的友情,二哥也是一個底層形象,他們互為自己的心里開了一扇窗,在父親臨終前,二哥在父親的床頭喝絕命酒,那場景令人淚崩。
這散文如雕刀,把生活刻錄得立體,還原了現(xiàn)場,這里面的細(xì)節(jié),特別是二哥的手指,作為一個酒蘿卜在父親的嘴唇上逡巡。這樣的逼真還原生活、還原真實、還原友誼的散文,在當(dāng)代親情散文里是不多見的。
三、為文使氣
耿立離開了故鄉(xiāng),熟悉耿立散文的人,在《暗夜里的燈盞燭光》里是會隱隱讀出變化的,也許是嶺南文化的影響,耿立正從鄉(xiāng)土散文里抽身,也從沉重的歷史隨筆泥淖里轉(zhuǎn)身,開始走向彌散著海與城市氣息的空間和文字。我們在《暗夜里的燈盞燭光》里能讀出故鄉(xiāng),在《編年切片》《趕在黎明前奔跑》《暗夜的喉嚨》《這暗傷,無處可達(dá)》《替一只蒼耳活著》《一葉如來》里,這些無疑是一個散文家精神編年的成長史記,也是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在初中讀《約翰·克里斯朵夫》,高中讀《紅與黑》那些異質(zhì)的外部的世界,改變了這個鄉(xiāng)村少年的文化心結(jié),打開了他的眼界,讓他知道了故鄉(xiāng)天圓地方的世界之外,還有別樣的秩序和人生,他在《編年切片》里寫到第一次在鄉(xiāng)間供銷社的百貨柜臺,卻發(fā)現(xiàn)了《約翰·克里斯朵夫》,就是在鄉(xiāng)間的這一眼,改變了這個少年。精神的種子在這個鄉(xiāng)村孩子心里種下了,在《肉身考古學(xué)》里,我讀到耿立在一年秋天在巴黎拜謁拿破侖的最后的棲息地,他的詩里透出這精神的軌跡。那也是初中,他在鄉(xiāng)間的麥秸垛里讀到《拿破侖傳》,多年后,他到了拿破侖的靈寢來還處愿,我在《替一只蒼耳活著》也看到耿立讀《紅與黑》的片段,法蘭西的文化浪漫,深深地影響了這個鄉(xiāng)間的少年。
從這些文字,透露的信息,在初中的某個文字時刻,也是精神時刻,耿立寫出了他的心第一次被放到了平原的外面。魯西南的曹濮平原,沒有山、海、江、湖,但這些還不是主要,主要的是耿立的精神的饑渴,它想到平原的外面,看看平原外的山,山外的海,可以說《暗夜里的燈盞燭光》,就是耿立的精神的成長記,是他從平原到外面的世界,從山東到廣東的物理南行記。耿立以故鄉(xiāng)一個叛逆者的身份走了,從山東的魯西南到廣東的嶺南,他不愿在故鄉(xiāng)的酒場和各種人情中被圍獵。到了嶺南,就是擁抱另一種有別于中原腹地的魯西南文化,有別于家鄉(xiāng)的水滸文化,也意味著選擇了另一種生活方式。
耿立從山東到廣東,我們可以看成是一個人的自我放逐,為了生活的尊嚴(yán),不愿為五斗米屈膝,他只身漂泊來到南方,對平原深處老家的人他誰也沒告訴。
其實耿立并不是瀟灑地轉(zhuǎn)身,他在內(nèi)心深處,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偷渡者,他說自己像是做賊一樣,對父親和那片黃壤終生虧欠,在《遍地都是棉花》里耿立寫道:“回故鄉(xiāng),看兒時童伴,入獄的有,槍斃的有,帶著淋病和梅毒的有,有誰衣錦還鄉(xiāng)?我回去看姐姐時,覺得自己是愧疚于這土地與故鄉(xiāng)的,正如我寫不出他們的生存,我只能是虧欠,是終生打下的白條。我知道我的文字不會流淚,要是會流淚多好啊,那就能給故鄉(xiāng)以抱慰!”[10]耿立的土地情結(jié)終生難解,他是故鄉(xiāng)的囚徒,那片土地他是回不去了,但是他和那片土地的臍帶是咬不斷的,他終生都走不出來。
耿立散文的寫作的毛邊感,我覺得,是他散文行文的為文使氣,是他的精神的灌注。耿立的行文推崇氣盛言宜。我們讀耿立的散文,就好像感覺耿立的文中有一股氣,這股氣貼近他的精神氣質(zhì),這股氣從行文的句式和語言中顯現(xiàn)。他的散文,確實是散,內(nèi)容編排是松散自由的,隨心所欲地起筆,隨心所欲地結(jié)束,但又有自己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和運行規(guī)律。無論是從語言還是內(nèi)容,不拘泥于一些框架格調(diào),不避俗俚,也不避高雅,其實無所束縛的隨性之筆的背后,是他希望突破常規(guī),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精神力量和一股氣在。
從前,農(nóng)村人總是想爭取擁有城市戶口,在城市里扎下根,安個家一樣,耿立也希望逃離了那片黃壤平原,在城里的自己有一個全新的歸屬,可是城市里都是鋼筋和水泥,沒有熟悉的泥土和裂縫可以鉆進(jìn)去,想要扎根,又談何容易呢?在《這暗傷,無處可達(dá)》中,耿立詳細(xì)地描述了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小城的身心歷程,從結(jié)社拜師,到鄉(xiāng)下親戚,從學(xué)術(shù)講座到化肥種子,耿立就像是一顆漂泊無依的種子,被風(fēng)從鄉(xiāng)村的莊稼稞上吹到城里,他說他知道他的頭上是頂著土氣、高粱花子氣味的,他的胃底層還是紅薯打下的,打嗝冒出的不是城里大米的味道魚肉的味道,還是紅薯,還是青菜蘿卜。
耿立的這種困惑,在散文中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無論是在黃壤深處的城市,還是在海濱珠海,無論是出入地委家屬院,還是出入于自己任職的大學(xué),無論是在學(xué)校食堂面對伙房師傅,還是在系里面對讓人尊敬的長者教授,耿立總是被人攔下,總是不被認(rèn)識,總是不被承認(rèn)。他寫道:“洗不掉的土氣,不管走到哪兒,都有。幾十年,我的臉上都刻著字?!痹诠⒘⒅T多的散文作品中,都可看出他對于自己身上的土性的無奈和憤恨。
可是我們在文中,時時感到一股氣在,散文雖然寫滿了歲月的雨雪風(fēng)霜,雖然底色相當(dāng)苦澀,雖然撲面而來全都是厚重的泥土氣息,但那可不是土性,反而是狼性,是不甘,是不屈,是不卑,是不亢,是在夾縫中生存,在被排擠中綻放。
那股氣,說是精神的力量也好,在散文中,耿立說是狼性。這狼性,是藏不住的。耿立散文的獨特的狼性,在一筆一畫一字一句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耿立曾寫道,他年輕時總是無端無故地流鼻血,無論是在熟睡中,還是在課堂上,還是在講座中。我想,這正是因為耿立身上的土性限制了他,牽絆著他,束縛著他,捆綁著他,遏制著他,而他體內(nèi)又隱藏著蓄勢待發(fā)的狼性,土性和狼性相互糾纏撕扯,導(dǎo)致他總是流鼻血。這是狼性,也是熱血,是奔突的力。
在他的諸多散文作品中看到這一點,古人講養(yǎng)氣,在耿立這里講的是精神,是精神的高度。
散文因何而寫?耿立認(rèn)為這是一個精神世界呈現(xiàn)的問題。“在可見的世界下面,沉潛著一個精神的光源,這精神是責(zé)任,也是一種終生的追求。沒有精神的高度,所謂的真情實感限制了散文,使散文的格局顯得偏狹,很多的人為文又開始情感作弊,撒謊,胡編亂造,有的則是情不勝文,一點感情,孱水作假,少了誠實,散文不是精神的載體,而是偽善,是炫情和炫疼?!盵11]
正如他自己所說,耿立在散文里,實踐著自己的主張,你能從他文字的藝術(shù)轉(zhuǎn)化中感受精神高度的存在,這就是所謂的為文使氣,你讀他的散文時時隨著他的文字的使轉(zhuǎn)而心情激蕩,這是精神的在場,是精神的不撒謊,是直呈和裸奔,耿立平時寫毛筆字,他追求毛筆字的境界是:寫到生時是熟時,這來源于鄭板橋的詩,鄭板橋的詩曰: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
最后,我們以耿立的話作結(jié),他說:散文很多的時候不是表達(dá)的問題,而是勇氣的問題,是精神和靈魂的不撒謊。
[注釋]
[1][4][5]耿立:《談散文寫作》,《金沙江文藝》,2021年第11期。
[2]耿立:《藏在草間》,貴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頁。
[3]耿立:《談散文詩意與小說化陷阱》,《山西文學(xué)》,2021年第5期。
[6]耿立:《匍匐在土》,《廣州文藝》,2016年第6期。
[7] 張志揚:《〈創(chuàng)傷記憶〉引論·張志揚思想敘事系列(三)》,《古典學(xué)研究》,2018年9月。
[8][9][10] 耿立:《暗夜里的燈盞燭光》,長江文藝出版社2021 年版,第318頁、第184頁、第137頁。
[11]耿立:《隨筆和散文的門檻》,《百家評論》,2013年第 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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