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遠
“健聽”對露比來說,既是幸運,也是不幸。 其實,我們每個人在青春期時,都曾有過像露比一樣找不到自我定位的尷尬與苦惱。
在3月底落下帷幕的2022奧斯卡頒獎典禮上,最佳影片頒給了一部療愈系電影——《健聽女孩》。這也是奧斯卡頒獎歷史上第一次獲得該獎項的失聰群體。
《健聽女孩》改編自法國電影《貝利葉一家》,其英文名為“CODA”,是“Children of deaf adults”的縮寫?!督÷犈ⅰ凡粌H是有史以來在第37屆圣丹斯電影節(jié)上第一次包攬評審團大獎、觀眾獎、導演獎3個重要獎項的作品,還被蘋果公司以2500萬美元的高價買下,創(chuàng)造了圣丹斯電影節(jié)新的收購紀錄。
擁有健康的聽覺,這對于多數人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可于聾啞人而言,卻是一種奢望。
電影的片名中特別強調健聽,因為露比是一個聾啞家庭里唯一的正常人,她的爸爸、媽媽、哥哥都是聾啞人。露比是家人跟外界交流的唯一通道。
住在海邊的一家人,以出海捕魚為生。露比每天夜里3點就要起床,不管是接無線電話,還是販魚時討價還價,都需要她去溝通。忙碌完幾個小時后她又要趕去上課,可在課堂上根本打不起精神,不斷受到老師的警告。不僅如此,出身聾啞家庭的她在學校備受嘲笑,總有人譏諷她身上的魚腥味,更有甚者惡意模仿露比父母打手語的模樣。
逐漸變得自卑和敏感的露比將唱歌作為自己宣泄的渠道,而大海是她唯一的聽眾。
恰逢學校合唱團招新,露比鼓起勇氣報名,但她根本不敢在眾人面前放聲歌唱,以至于第一堂課就逃跑了。
萬幸的是,露比遇見了威先生,也是她的伯樂老師。這位慧眼識珠的老師注意到露比的歌唱天賦,一步步鼓勵她勇敢歌唱。威先生認為露比完全可以上伯克利音樂學院深造,并免費為她輔導。露比從此開始付出千萬分的努力,學習歌唱和樂理知識。
但是,家里的特殊情況,使露比始終無法平衡“翻譯官”的工作與學習唱歌之間的時間。于是,她干脆向父母坦白了自己想要報考伯克利音樂學院的事實。
父母先是質疑了女兒的能力和學習音樂的前途,最后才說出那個最重要的原因——沒有了露比,家里的生意怎么辦?露比感到十分委屈:為什么自己的生活一直圍繞著家人轉,沒有自己的空間,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正處于青春叛逆期的露比,堅持了自己的選擇,繼續(xù)學習唱歌。
然而,聾啞家庭中失去了她這個“唯一正常”的頂梁柱,很快就遇到了麻煩。一天,當地政府為了監(jiān)督漁夫們是否按照規(guī)定捕魚,每條船上都派了一名觀察員跟船。起初,露比的爸爸、哥哥還能裝裝樣子,但很快就瞞不住了,因為他們根本無法聽到海警的無線電。他們被罰了一大筆錢,連營業(yè)執(zhí)照也被吊銷了。全家失去了經濟來源,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中。
面對困境中的家人與自己的理想,露比又一次毅然選擇扛起家庭重擔。而家人在關鍵時刻,也選擇義無反顧地支持露比。
在臨近露比畢業(yè)的一次演出上,家人親臨現場。他們雖然無法聽到聲音,卻觀察到現場觀眾情緒高漲,他們和其他人一起打拍子、鼓掌,用心感知這一切。演出結束后,父親問露比能不能再表演一次。他用手撫摸露比的脖子,感受女兒聲帶的振動,哪怕他都不會讀唇語,也被女兒感動,淚流滿面。
最終,家人支持露比去追夢,陪著她去了伯克利音樂學院。在面試會上,父母與哥哥偷偷溜進看臺。露比看到他們,喜出望外。為了讓自己的家人也能“看見”歌聲的樣子,她在唱歌時比劃起了手語。
影片的切入點十分巧妙,它將女主角露比懸置在雙重身份錯位中:對聾啞人家庭而言,露比的正常使她自動被排斥在家人之外;在正常人世界里,露比身上的“聾啞人家庭”標簽又讓她成為旁人眼中的“異類”。正如影片插曲《生活的兩面》(Both Sides Now)所暗示的那樣,處于無聲與有聲交界處的她,溝通了兩個隔閡的世界。
矛盾與彷徨成為露比的心理常態(tài),也造就了她自卑敏感的性格陰影?!敖÷牎睂β侗葋碚f,既是幸運,也是不幸。其實,我們每個人在青春期時,都曾有過像露比一樣找不到自我定位的尷尬與苦惱。在父母眼中,我們仍是羽翼未豐的雛鳥,但躁動的荷爾蒙又驅使著我們做出一些“蠢事”,來證明自己已經長大成人,擁有自主抉擇人生的能力。在許多青春片中,編劇往往會把這種掙扎、迷茫外化為早戀、打架、頂撞父母等情節(jié),它們雖也來源于生活,但難免會落入狗血矯情的窠臼。
但是,《健聽女孩》很好地避免了這一點,它將這種青春期的微妙心理具象化為有聲世界與無聲世界的激烈對撞。極致化的戲劇情境不僅使影片在同題材作品中別具一格,天然的雙視角敘事也讓我們更加辯證客觀地來審視個體與集體的關系。
在露比的視角中,家庭顯然已經成為她逐夢路上的負累,也阻礙了她融入正常人的世界。在她眼中,家人向來以自我為中心,雖然事事都指望她,卻從未重視過她,也不支持她的夢想。所以,她一心想要逃離家庭的束縛,掌握人生主動權,而不是做一輩子的免費傳譯員。
在家人視角中,露比是他們與外界溝通的橋梁,也是他們得以安身立命的關鍵。影片中多處展現了他們作為聾啞人的自卑怯懦,以及在正常人世界中所遭受的歧視和不公。尤其在音樂會上,導演用長達一分鐘的靜默來刻畫他們的無助——他們無法感受露比的歌聲,只能通過觀察他人表情來判斷露比的表演。
這個“聲音花招”堪稱神來之筆,它讓我們瞬間理解家人為何不支持露比的音樂夢想:他們無法得知露比唱歌好壞,又害怕她因為失敗而傷心難過。“不支持”背后的情感驅動力,是父母保護孩子的本能。
而那些歧視與不公又令我們陷入道德困境?!皩崿F個體價值還是維護家庭權益”不僅是露比的糾結,也是橫亙在所有觀眾面前的一道現實難題。當我們已經見過太多“家人自我犧牲,助力孩子圓夢”的青春片思維定式時,《健聽女孩》以“非典型青春片”的姿態(tài)告訴我們:這道“個體與集體”的選擇題,遠比想象中要復雜得多。
家庭是《健聽女孩》的敘事核心。影片通過母女關系和兄妹關系,為我們描繪出血緣親情的復雜性,而露比與家人的生理差異,又讓這種家庭關系的戲劇張力更上一層樓。
母親告訴露比,在露比出生時,她曾祈禱露比是個聾啞人。這是一種很有趣的心理,怎么會有母親希望自己的孩子是聾啞人?母親隨后解釋道:一來她不希望自己辜負露比,二來不想露比因此和自己不親近。
如果結合影片中母親不讓露比在家里戴耳機、不希望露比考取大學、不愿與正常人打交道等行為,就不難發(fā)現,母親是個非常注重集體和圈子的人。也許先天的生理缺陷使她備受欺凌冷落,也隔閡了她與母親的關系,導致她十分缺乏安全感與歸屬感,而這些恰恰是聾啞人家庭能給予她的。
露比的出現,成為母親舒適圈中的不安定因素。她深知女兒作為健全人,不可能一輩子拴在這個殘疾人家庭中,但女兒的離去又會讓她再次體會被邊緣化和孤寂的痛苦。所以,她在影片中對女兒展現出極強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每當女兒顯露出想要獨立自主的苗頭時,她都要第一時間站出來提醒女兒:你的家人更重要。
母親真的愛露比嗎?當然。不過,這種愛不是無私的圣母之愛,而是夾雜著自卑與恐懼的凡人之愛。母親正是因為太過在乎露比,才遲遲不肯松開手中的線,讓露比遠走高飛,但把線攥得太緊,又會令她陷入深深的負罪感。這份摻有雜質的母愛折磨著她,她越想與露比靠近,卻發(fā)現露比離自己越來越遠。公允而論,這份母愛算不上偉大,甚至有些小家子氣,但影片通過母親與露比之間的拉扯與糾纏,精準還原出母愛未經雕琢的粗糲質感。那些斑駁又溫情的情感褶皺令人動容,每一道都有它獨屬的生活韻味。
影片中,哥哥對露比的情感愛恨交織。愛既來源于兄妹間的血緣紐帶,也出于對露比無私奉獻的感恩。但是,露比又讓他在家里毫無存在感:父母做任何事都指望露比。每當自己想要獨立做事時,露比就會出現,讓自己顯得很蠢笨。作為家中長子,他本該肩負起為家人遮風擋雨的重擔,但生理上的缺陷卻讓他如此無用武之地。
哥哥那句刺耳扎心的“我們這家人在你出生前都好好的”,不僅是憤恨命運對自己的不公,更是對妹妹為了家庭而放棄夢想感到惋惜和愧疚。
影片中,兄妹二人間的常態(tài)是彼此嫌棄、爭吵,但這正是他們表達愛意的獨特方式。每一句“狗屎臉”“猴子屁股”背后,都閃耀著家人間相互遷就、相互包容、相互成全的愛之光芒。
在原版《貝利葉一家》中,除小弟的扮演者是聽障演員外,父母二人的扮演者都是健康人演員,而本片的3位家人角色,全都是由真正的聽障人士扮演的。
母親的扮演者瑪麗·瑪特琳,曾因電影《失寵于上帝的孩子們》獲得第59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主演們用真實的情感、精湛的表演,讓觀眾看到了聽障家庭的真實生活——有一群人,他們近乎癡迷地去追尋“聲音”的痕跡,渴求聲音能開啟自己與他人親密聯結的世界。同時,他們也渴望被理解,希望健全的人們可以學會與聽障人士相處。
導演夏安·海德在接受采訪時曾說:“這是一種特定的文化,是一種被忽視、被孤立、被封鎖的文化。我希望人們能通過這部電影接觸到聾人文化,接觸到美國手語,讓這個群體得到關注?!?/p>
影片運用了多種感官的表達方式,不僅有助于構建電影整體的基調,還能渲染和烘托氣氛,使得敘事更為完整。
全片中出現了大量的手語場景。露比一家的交流無法依靠聲音,影片中豐富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卻使得人物的情緒更加豐富、充沛。無論是露比和哥哥在海灘爭吵,還是她和媽媽在床邊敞開心扉地溝通,觀眾的情緒在一起一伏中被調動得更為充分。
在色彩上,本片在多處應用了高飽和度的色彩,突出了獨屬于青春的那份明亮與清新之感。例如:在那場音樂會的舞臺上,女孩們裙子的顏色、款式各不相同,露比則身著媽媽送給她的鮮紅色連衣裙,滿屏的青春氣息迎面而來。正是這樣的氣氛帶領著舞臺下的觀眾們進一步沉浸于表演,從而令家人們正視到露比的天賦與熱愛。
整部電影有委屈壓抑的一面,也有溫馨治愈的一面。就像在你忍不住鼻酸時,突然在你口中塞一顆甜甜的糖果。在愛的力量面前,很多委屈也就不值一提了。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