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僚對曾國藩政治思想的影響

楊雨潔

摘要：晚清洋務派名臣曾國藩以安分守拙的道德主義政治觀為代表的政治思想發(fā)展演變及最終形成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響，特別是幕僚在其中發(fā)揮了不可忽略的作用。李鴻章作為曾國藩極為器重的幕僚，得到后者悉心栽培與提點。由于時代變化以及個人經(jīng)歷、性格的差異，李鴻章形成了不拘成法的功利主義政治觀。與曾國藩“用兵在人而不在器”的觀點不同，李鴻章的西洋武器觀是見利則力求效法。通過介紹西洋武器的實戰(zhàn)功效，強調(diào)西洋武器對自強的幫助，組建新式淮軍取得戰(zhàn)果，李鴻章對曾國藩晚年政治思想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使之逐漸認識和接受西洋武器。曾國藩晚年西洋武器觀的轉變，為其實踐“取夷智、制夷器、以夷制夷”的洋務思想掃除思想障礙，促進了晚清洋務運動乃至中國近代化發(fā)展。

關鍵詞：曾國藩;李鴻章;政治思想;洋務運動

中圖分類號：D0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01-0049-05

曾國藩（1811年11月26日—1872年3月12日），初名子城，字伯涵，號滌生，晚清時期政治家、戰(zhàn)略家、理學家、文學家、書法家，湘軍的創(chuàng)立者和統(tǒng)帥，中國近代化建設的開拓者。作為洋務運動早期的領導者，曾國藩在中國近代政治思想史上具有無可替代的關鍵地位。長期以來，學界對洋務運動及洋務派名臣展開了詳盡深入的研究，不少學者從思想史的角度分析曾國藩對其幕僚洋務觀形成之影響，進而探究此段時期內(nèi)政治思想史變遷情況。但事實上，觀念傳遞并非復刻。在重視洋務派內(nèi)部政治觀念傳承的同時，有必要認識到曾氏與幕僚因時代、經(jīng)驗差異而產(chǎn)生的思想差異，以及二者互動而產(chǎn)生的雙向影響。基于此，本文選取李鴻章西洋武器觀為案例切入，探究幕僚對曾國藩洋務觀的反向作用和由此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影響。

一、曾國藩、李鴻章政治思想概述

（一）曾國藩：安分守拙的道德主義政治觀

曾國藩有著長達34年跌宕起伏的宦海生涯，官至武英殿大學士、兩江總督，因剿滅太平軍于同治年間受封一等毅勇候，與李鴻章、左宗棠、張之洞并稱“晚清四大名臣”。從翰林院學士到湘軍統(tǒng)帥再到封疆大吏，曾國藩逐步進入清帝國政治權力中心，面對日益嚴峻的內(nèi)憂外患，他開始積極尋求順應時局以圖自強的外交策略，并結合經(jīng)世傳統(tǒng)、西學潮流、長期主政經(jīng)驗及處理洋務積累的心得，形成了一套較為系統(tǒng)的，以“誠”“禮”“仁”等道德主義儒學觀念為核心的政治思想，對晚清政局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1.思想底色：程朱理學的經(jīng)世學派

無論是所處時代背景還是早期求學經(jīng)歷，都注定曾國藩難以跳出理學經(jīng)世派的框架。這位晚清經(jīng)世學派的代表人物雖力主“徐圖自強”，但本質(zhì)上仍嚴守傳統(tǒng)儒學內(nèi)核。從整體上看，曾國藩將“經(jīng)世之學”歸納為“禮”，認為“內(nèi)之莫大于仁，外之莫急于禮”“學問宗旨，以禮為歸”，試圖在“仁”的指導下呈現(xiàn)、改良“禮”，進而用“禮”統(tǒng)攝政治思想與行政主張，透露出濃厚的道德主義色彩和鮮明的程朱理學本色。

2.洋務觀：“和戎”為本

處理洋務時，曾國藩恪守“羈縻馭夷”的原則，強調(diào)“待夷誠信，善全和局”，將“誠信”放在第一位以免招致列強更多挑釁。曾國藩認為：“夷務本難措置，然根本不外孔子忠、信、篤、敬四字。篤者，厚也;敬者，慎也。信，只不說假話耳，然卻難。吾輩從此一字下手，今日說定之話，明日勿因小利害而變?！盵1]因此他主張遵守已簽署的中外條約，即使條約本身是不平等的。這有助于在中外實力對比十分懸殊時維持短期和平局面，爭取更多時間徐圖自強;同時也能夠?qū)⒀笕说囊罂刂圃诩扔袟l約范圍內(nèi)，防止其過度索取。正是出于上述考慮，曾國藩在外交事務中特別重視“和”，將之視為外交的指導方針、目的與手段，對洋人多隱忍而求全。

3.軍事觀：推“誠”、守“拙”、重“禮”

除洋務外，曾國藩的道德主義政治觀在軍事領域也得到充分體現(xiàn)。首先，湘軍誕生之初就染上濃厚的理學色彩。從起源來看，湘軍原本是咸豐帝令曾國藩組織訓練的地方團練，目的是保境安民，但曾國藩以“誠”化人，結合師生、同鄉(xiāng)的情感紐帶，大大提升湘軍凝聚力，創(chuàng)造出一支戰(zhàn)斗力較強的新式軍隊。

其次，曾國藩將理學融入軍事實踐活動中，由“誠”推演出一種“守拙”的方法論，“破天下至巧者以拙”，形成了獨特的“守拙”戰(zhàn)術、行軍風格。在攻打太平軍時，曾國藩以“守拙”之道，采取“結硬寨、打呆仗”的方式，不斷圍城挖壕溝，化進攻為防守。此種戰(zhàn)術看似呆板，卻能有效斷敵補給，致使太平軍最終被剿滅。

最后，曾國藩一生軍功卓著，但帶兵打仗時“軍禮”在其心中的地位卻不下于戰(zhàn)略戰(zhàn)術。值得注意的是，“軍禮”絕非局限于制度和儀式，而是與程朱理學密切相關，深入思想層面展現(xiàn)出“仁”的精神內(nèi)核。軍禮以愛民為第一要務，行軍以不擾民為本;但“凡天之立君，國之設官，皆以為民也”，這就將軍事理念與政治思想統(tǒng)合，治軍最終目標也從一般紀律約束上升到“尊上而知理，無擾百姓”。故曾國藩極其重視軍隊的思想教育，認為“用兵之道，在人而不在器”[2]，甚至常用此理教導幕僚。

（二）李鴻章：不拘成法的功利主義政治觀

曾國藩對中國政治思想史的影響無疑是深遠的，正所謂“以己之所向，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才”，大批朋友、門生和幕僚在他的熏陶與提攜下成長為近代名臣俊才，李鴻章便是其中最為著名者之一。

1.曾、李交往與李鴻章之早期仕途

李鴻章字少荃，道光三年（1823年）生于安徽合肥，官至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封一等肅毅伯。曾國藩與李鴻章之父李文安有“同年”之誼，皆為戊戌年（1838年）進士，故李鴻章與兄長李瀚章一同拜在曾國藩門下學習，從此建立起師生關系，“朝夕過從，求義理經(jīng)世之學”。李鴻章早年心高氣傲，在太平軍興起之際一度離開曾國藩，赴安徽幫辦團練，結果卻不甚如意，最終重新投奔曾國藩。曾以李鴻章“久歷戎行，文武兼資”，奏留襄辦營務，李鴻章從此正式加入曾國藩幕府，其仕途也迎來轉折點。事實上，在幕府期間，曾國藩一向?qū)铠櫿缕髦赜屑樱蛄钇渚幘汃R隊，襄贊曾國荃軍務;或留于府中主管文書，參與軍機要務決策[3]。同治元年（1862年），太平軍攻勢兇猛，江南局勢一度陷入危急，經(jīng)曾國藩保奏，李鴻章奉命組建淮軍赴滬，最終獨當一面、建功立業(yè)，之后仕途也較為順遂。

從早年經(jīng)歷來看，曾國藩與李鴻章關系密切，且對后者多有栽培。李鴻章在回憶老師時也坦言“吾從師多矣，毋若此老翁之善教者。其隨時、隨地、隨事，均有所指示。雖尋常贈遺之物，使幕府皆得見之，且詢其意，是時或言辭、或言受、或言辭少而受多、或言辭多而受少，或取乎此、或取于彼。眾人言畢，老翁皆無所取，而獨抒己見，果勝于眾。然后心悅誠服，受化于無形焉?！盵4]可以說，李鴻章受曾國藩的影響確是極深的。

2.李鴻章的功利主義政治思想

然而，曾、李二人處事風格與性格特點本不相同，加上李鴻章在上海常與洋人接觸，堪稱身處洋務“第一線”，所見所聞都讓李鴻章的政治思想逐漸脫離老師的框架，形成一套不拘成法的功利主義政治觀。例如在處理洋務時，李鴻章部分繼承了曾國藩“和戎”思想，認為“戰(zhàn)守無具，不能不以和，允為御辱長策”，但在“外須和戎”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內(nèi)要自強”。此處“自強”主要指學習西方先進技術，興辦工廠和訓練新式軍隊，建立中國的近代工業(yè)、國防體系[5]。相比于坐鎮(zhèn)后方的曾國藩，李鴻章對中國與西方列強在器物上的差距有更加深切的感受，故而其洋務觀類似魏源“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創(chuàng)辦江南制造總局、天津機器局、開平礦務局等企業(yè)，為近代洋務運動做出突出貢獻。李鴻章在具體外交事務中更是表現(xiàn)出明顯的靈活性，利用國際法與列強周旋，最大限度保全國家利益——盡管其外交才能常受制于清朝衰微的國力。

二、曾、李二人西洋武器觀之差異

從前面的梳理可以看出，曾國藩與李鴻章的整體政治思想存在較大差異，這也注定了二人在看待、使用西洋武器時的分歧。

（一）曾國藩：用兵在人不在器

曾國藩創(chuàng)辦湘軍之初便通過種種渠道了解了西洋槍炮，甚至數(shù)次親自觀看洋炮炸炮演示，在水師炮船中也裝配了一部分洋炮，但整體上曾國藩并不看好西式武器，認為“用兵在人不在器”，軍隊戰(zhàn)斗力取決于士兵的士氣和斗志。他在寫給曾國荃的信中表示：“我軍仍當以抬鳥刀矛及劈山炮為根本”“鮑春霆并無洋槍洋藥，然亦屢當大敵……未聞以無洋人軍火為憾。和（春）、張（國梁）在金陵時，洋人軍器最多，而無救于（咸豐）十年三月之敗……真美人不甚爭珠翠，真書家不甚爭筆墨。然則將士真善戰(zhàn)者，豈必力爭洋槍藥乎？”因此，他力誡曾國荃“弟若專從此等處用心，則風氣所趨，恐部下將士，人人有務外取巧之習，無反己守拙之道，或流于和、張之門經(jīng)而不自覺?！盵6]57可以說，湘軍自組建后較長一段時間，使用的主要還是舊式火炮如鳥槍、火繩槍等，西洋武器僅限于洋炮。

有學者指出，曾國藩對西洋武器略顯膚淺的看法與其道德主義政治觀密不可分。前文提到，曾國藩深受經(jīng)世學派熏陶，“于為人主安分守拙，于治事主平實穩(wěn)健，于用兵主老成持重”[7]295，義理之學為他提供堅定的精神支撐，使之能以一介書生力挽狂瀾;又賦予他強大的道德感召力，以此維系湘軍特別是幕僚內(nèi)部團結。但同時應當注意，義理學對“義理”和“物理”的混淆，使曾國藩在面對自然領域問題時容易轉而探究倫理層面的合理性[8]。例如他在描繪劈山炮時說“噴薄而成，如珠如雨，貸無隙地。當之輒碎，不仁之器，莫甚于此矣?！笨梢姡瑹o法有效區(qū)隔物理和義理，成為曾國藩面對西洋武器時的重要困擾。再者，湘軍組建已久，多次與太平軍交戰(zhàn)，形成了相對固定的戰(zhàn)法，若突然全盤采用洋槍洋炮，恐難立見成效，甚至會打亂湘軍既有組織結構。故在主客觀雙重因素的作用下，曾國藩并未對洋槍洋炮給予足夠的重視，甚至一度將李鴻章學習西洋武器視為“崇信邪教”。

（二）李鴻章：見利則力求效法

李鴻章大規(guī)模接觸和使用西洋武器是在同治元年（1862年）三月率淮軍入滬，與太平軍激烈的戰(zhàn)況使他不得不正視西洋武器的實際功效。相比于老師，李鴻章在涉及西洋武器時表現(xiàn)出更多的功利主義傾向。王爾敏認為，淮軍比湘軍組建更晚，且在上海與西洋軍隊并肩作戰(zhàn)，能夠更真切地考察西洋武器的實際效用[7]295。實戰(zhàn)中西洋槍炮的出色表現(xiàn)確實讓李鴻章震驚不已，他向曾國藩表示：“洋槍隊與夷人大炮固有明效”“攻城奪壘及船上開用，實為無敵”[9]91，98。由于太平軍多使用西式武器，對淮軍構成較大威脅，故李鴻章主張“欲剿此賊，非改小槍隊為洋槍隊不可。再持此以剿他賊，亦戰(zhàn)必勝攻必取也”[9]136。

實踐經(jīng)驗使李鴻章確立了對西洋武器的信念，其為人又“胸襟開闊，不拘成法，功實是尚”，很快便承認了西方軍事技術與訓練方法的先進性，并利用在上海的便利條件留心學習相關軍事知識。同治元年前后，李鴻章儼然成為洋槍專家，對各型號西洋槍炮的精細差別都了如指掌。為解決“洋槍、洋炮好者不易得”的問題，李鴻章請托代買、求助洋行與英法聯(lián)軍等方式購置優(yōu)質(zhì)洋槍。不僅如此，李鴻章還重視“制器之器”，認為“西人制器之器，實為精巧”[9]278，并于曾國藩提及聘請外國工匠的想法。從書信來看，到同治元年十一月，已雇洋人小有成就，“李善蘭制成開花炮兩尊，連炮子解上，考之時價捎昂，其雇覓善制造軍器之夷人一名，請試用之。”同治二年（1863年），又“募外國匠人，由香港購辦造炮器具，丁雨生即來監(jiān)工”[9]169，217。可以說，李鴻章靈活務實的西洋武器觀遠遠走在曾國藩之前，為近代中國軍事發(fā)展起到重要推動作用。

三、李鴻章對曾國藩西洋武器觀的影響

李鴻章的功利主義政治觀讓他能夠迅速認識到西洋武器的先進性，不拘成法地加以引進學習，不僅使淮軍裝備、組織都遠勝于清朝普通軍隊，還積極向同僚推廣，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曾國藩等重要人物的西洋武器觀?？傮w來看，這種影響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介紹西洋武器的實戰(zhàn)功效

同治元年李鴻章率軍進入上海，此年曾、李二人西洋武器觀的分歧開始充分顯露。李鴻章在寫信匯報前線戰(zhàn)況時屢屢強調(diào)西洋武器的實戰(zhàn)功效，甚至質(zhì)疑曾國藩對自己的告誡：“用兵在人不在器，自是至論，然鴻章嘗往英法提督兵船，見其大炮之精純、子藥之細巧、器械之鮮明、隊伍之雄整，實非中國所能及。其陸軍雖非所長，而每攻城結營，各項軍火皆中土所無，即浮橋云梯炮臺別具精工妙用，亦未曾見，獨未能雜營住帳房，又臨敵審慎膽氣多歉，此則不及中國好兵耳?！盵9]186在信中李鴻章還詳細描繪常勝軍使用開花炮攻城的情況：“戈登在營前排列開花巨炮十余尊，對城轟打，賊始躲匿垛下，繼則深藏子城、地窖中，炮力所穿，無孔不入，自午至申轟倒二十余丈，城內(nèi)屋瓦皆飛擊死悍賊無數(shù)?！盵9]83李鴻章的這些介紹，無疑為身處后方坐鎮(zhèn)指揮的曾國藩提供了一手信息，讓他能夠切實體會到西洋槍炮威力。

（二）強調(diào)西洋武器對自強的幫助

為進一步說服曾國藩積極采用西洋槍炮，李鴻章還援引日俄事例，論述西洋武器對中國自強的作用。他在信中寫到：“西洋炸炮重者有數(shù)萬數(shù)千斤，輕者數(shù)百數(shù)十斤，戰(zhàn)守攻具天下無敵……每思外國兵丁口糧貴而人數(shù)少，至多以一萬人為率即當大敵，中國用兵多至數(shù)倍，而經(jīng)年積歲不收功效，實由槍炮窳濫，若火器能與西洋相埓，平中國有余，敵外國亦無不足。俄羅斯、日本從前不知炮法，國日以弱，自其國之君臣卑禮下人，求得英法秘巧，槍炮輪船漸能制用，遂與英法相為雄長，中土若于此加意，百年之后可自立。”[9]這同時也反映出李鴻章的西洋武器觀是與其政治思想體系相融合的，他對西式武器的推崇部分是出于實戰(zhàn)需求，但更關鍵還是服務于“內(nèi)需自強”的深層目標。

（三）組建新式淮軍作為示范

除詳細闡述西洋武器的諸多優(yōu)勢和作戰(zhàn)時取得的戰(zhàn)果外，李鴻章在淮軍中大膽采用西式裝備和管理、訓練模式。同治元年五月，淮軍部將程學啟已組建百人洋槍隊，“槍炮隊伍均甚整齊，紀律亦好”[7]295。隨后，李鴻章向曾國藩匯報淮軍洋槍隊的訓練與實戰(zhàn)情況：“敝軍現(xiàn)擇能戰(zhàn)之將，其小槍隊悉改為洋槍隊，逐日操演洗刷，子路有較抬炮更遠者。程學啟三營中并改出洋槍隊一營，每哨添劈山炮二隊，臨陣時一營可低兩營之用。”[9]152李鴻章的努力很快有了成效，淮軍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支完全采用西洋武器和西式營制戰(zhàn)法的軍隊，且表現(xiàn)出出色的實戰(zhàn)能力，“遇賊交鋒，先以劈山炮護洋槍隊而行，屢獲幸勝”[9]114。甚至連曾國荃都對此贊嘆不已，意欲在下屬軍中效仿淮軍組建洋槍隊。

四、曾國藩對李鴻章的回應

同治元年時，面對李鴻章對西洋武器的“極力推銷”，曾國藩尚不以為然，在寫給蔡應嵩信中說：“鄙意攻守之要，在人而不在器，每戒舍弟不必多用洋槍。而少荃到上海后，盛稱洋槍之利，舍弟亦難免習俗之見。開此風氣，殊非所愿。洋人號令嚴明，隊伍齊整，實不專以火器取勝。此次金陵援賊營，而我軍堅持如故，且有開花炸彈打入營中，未傷多人。我以炸彈打入賊營，賊亦甚不慌亂。此事似無必勝之道?！盵6]868不僅如此，曾國藩還將其西洋武器觀與“中體西用”思想結合，認為“我軍仍當以抬（槍）、鳥（槍）、刀、矛及劈山炮為根本，譬之子弟于經(jīng)書八股之外，兼工詩賦雜藝則佳，若借雜藝以拋棄經(jīng)書八股，則浮矣?！盵6]57

但隨著戰(zhàn)事的發(fā)展，太平軍裝備洋槍洋炮的數(shù)量不斷增加，湘軍作戰(zhàn)不利，將領們越來越產(chǎn)生更換新式武器的訴求。尤其是負責圍攻安慶的湘軍前線總指揮曾國荃，對西洋武器盼望甚切。相比之下，李鴻章在上海組建新軍，雇傭洋人分營教習訓練，招募洋人由香港購置造炮器具，并力誡將士虛心忍辱以學得西人一二秘法。兩軍的鮮明對比更加刺激了湘軍更換武器的迫切欲望。

李鴻章等幕僚的勸說，以及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戰(zhàn)況，終于讓曾國藩的態(tài)度在同治二年（1863年）有所轉變：“洋槍風氣，開自尊處與弟營。今各營紛紛請領，不可遏制。意欲于滬中購買五六百支，以就眾將之求，可否既開，萬難禁遏。敬求惠協(xié)二千桿，與協(xié)銀八萬兩并解。”[10]在李鴻章推薦下，曾國藩與容閎商議在上海建立機器廠，委派后者赴美國購買機器。容閎于同治四年（1865年）購回百余種機器，成為中國有史以來大規(guī)模引進西方先進設備的壯舉。這批機器在曾國藩的全力支持下，由李鴻章籌辦，并入旗記鐵廠，即江南制造總局的前身。換言之，洋務運動中創(chuàng)辦的最大軍工廠江南制造總局正是曾國藩意識到西洋武器先進性后，一手推動建立的。

不僅如此，曾國藩還著手改組湘軍。同治三年（1864年），湘軍已有數(shù)營增設洋槍隊，曾國藩六月十三日的日記中也出現(xiàn)了“閱護軍營新學之洋槍隊”等記載。同治四年（1865年）九月，曾國藩觀看了淮軍樹字營操演，不禁感嘆“純用洋人規(guī)矩，號令亦仿照洋人聲口，步伐極整齊，槍炮極嫻熟，余平日所見步隊不逮此遠矣”[6]1183?？梢娖鋵ξ餮笪淦鞯膽B(tài)度已從排斥變得緩和，逐漸開始認可洋槍洋炮和西式軍事制度。及至同治十年（1871年），曾國藩調(diào)任兩江總督，談及西洋武器時坦言：“近年各處兵勇，俱用洋槍、銅帽，精而且捷。風氣一開，人人以鳥槍、門藥為苦。在上者雖有大力，不能強遏人情……恐不能不全用洋槍，而各項器械亦有當用洋制者?！盵6]467可見，晚年的曾國藩已完全認可了西洋武器——盡管這種認可很大程度上是被動的。

五、結語

受生活環(huán)境、性格和政治觀念等的影響，李鴻章與曾國藩對西洋武器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相比于曾國藩“用兵在人不在器”的消極看法，李鴻章更多從功利主義角度推崇西洋武器的實用性，并積極引進、學習和仿造。曾、李二人圍繞西洋武器的辯論以曾國藩落敗告終，幕僚的勸說、實際行動以及中西力量的現(xiàn)實對比最終成功讓曾國藩的西洋武器觀有所改變。

曾國藩作為典型的晚清經(jīng)世派文人，深受經(jīng)世之學的熏陶，以堅守傳統(tǒng)為己任。這一方面為他提供了在晚清混亂政局中力挽狂瀾的強大精神支撐，一方面也令其在革新與保守間搖擺不定。事實上，中國近代知識分子不乏晚年回歸保守者，而曾國藩晚年卻對西洋武器表現(xiàn)出更大的包容性。這種被動的思想轉變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發(fā)揮的作用是巨大的，其深遠意義在于，曾國藩開始清晰認識并接受西洋先進器物，為最終形成“取夷智、制夷器、以夷制夷”的洋務思想掃清障礙，也為江南制造總局的開辦奠定基礎。

當然，本文以曾、李西洋武器觀為例討論幕僚對曾國藩政治思想的影響，只是強調(diào)曾國藩思想來源的多樣性以及思想體系自身的動態(tài)變化，提供理解曾國藩政治思想的另一視角，也揭示了晚清經(jīng)世派文人間的復雜關系。但必須指出，在曾國藩的一生事業(yè)中，我們都能看到他個人智慧的突出作用。在討論幕僚對曾國藩的影響時，并不能忽視其本人的主體性與能動性。恰恰是個人智慧品性、幕僚輔佐和歷史機遇等多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方才塑造了這位卓爾不群的晚清中興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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