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艷
摘要 鑒賞《湖心亭看雪》的文章很多,分析的焦點之一即看似“錯誤”的兩處。這兩處“錯誤”歷來對其分而論之者多,我們?nèi)魧烧吆显谝黄鹱稣w的考察,就會得到一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作者借由寫作重溫舊夢,然而回憶并不總是可靠的,或者說回憶所追求并不是可靠。本文從文字層面和文本層面對《湖心亭看雪》的疏漏之處作細致的考察,發(fā)現(xiàn)對文本主題的另一種闡釋,“舟子”一度消失以及答非所問的對話策略,文本的這兩處疏漏隱藏著作者對孤獨的渴求,崇禎五年十二月夜的張岱需要獨飲寒江雪,因為痛苦和孤獨天然的合適。
關鍵詞 被隱身的“舟子”不可靠的回憶詠史言語交際求孤
陳思和認為文本細讀要關注“縫隙”,即我們在閱讀文學作品時,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都讀不通的地方一作品的破綻,這些疏漏或“錯誤”隱藏著作者的暗示或者自己也并未察覺的潛意識意圖,只有當我們解開棲居在文本縫隙的密碼,我們才能讀到故事的整體,從而對作品展開客觀的解讀。
《湖心亭看雪》是有名的小品文,鑒賞此文的文章很多,分析的焦點之一即看似“錯誤”的兩處。其一,“舟中人兩三?!焙推爸圩余弧本淮现酥辽儆袃蓚€,作品開篇卻直言“獨往”,這顯而易見的前后矛盾耐人尋味;其二,“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闭Z意也是不通,所答并非所問。這兩處“錯誤”歷來對其分而論之者多,我們?nèi)魧烧吆显谝黄鹱稣w的考察,就會得到一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作者借由寫作重溫甜美舊夢,然而回憶并不總是可靠的,或者說回憶本身所追求并不是可靠。本文將運用申丹(2008)提出的文本細讀法,既從微觀層面對《湖心亭看雪》看似“錯誤”的書寫作細致剖析,又將《湖心亭看雪》放在《陶庵夢憶》這個大的環(huán)境中,把它和相以的作品比照分析,以整體細讀來解鎖文本的“縫隙”,發(fā)現(xiàn)對文本主題的另一種闡釋,“舟子”一度消失以及答非所問的對話策略,文本的這兩處疏漏隱藏著作者對孤獨的渴求,使人耽溺的過去生活的快樂背后有著難以言說的復雜況味。
一、被隱身的“舟子”
孫貞鍇(2020)認為“獨往湖心亭看雪”是客觀事實,并無深意,“從整個事件的過程描述看,‘余開始確實是一個人去湖心亭看雪的,沒有家人和仆人陪伴。至于‘舟子,是‘余臨時雇傭的船夫,而不是邀請預約的看雪伙伴?!鄙健逗耐た囱吠ㄆ?59字,文章短小,作者乘舟獨往糊心亭的過程只匆匆一句“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一筆滑過,孫貞鍇(2020)認為“舟子”是臨時雇傭的船夫并無文本實據(jù)。作品并未提及“舟子”的來歷,不過若我們將《糊心亭看雪》和相以的作品進行對照閱讀,便能發(fā)現(xiàn)“至于‘舟子,是‘余臨時雇傭的船夫”臆斷之謬。
張岱編次《陶庵夢憶》,將《棲霞》列于《湖心亭看雪》前,兩文比鄰而居,位置上的靠近和作品內(nèi)容的趨同仿佛冥冥之中的一個暗示。《湖心亭看雪》記錄了崇禎五年(1632年)冬天張岱乘舟前往西湖看雪一事,《棲霞》則追憶戊寅年(1638年)冬他游覽棲霞山的經(jīng)歷,并且無論是雪景還是山景都使游覽者生出天地遼闊之感,此外,兩文均出乎作者料想的出現(xiàn)了一個他者的形象一客居西湖的“金陵”人和對普陀山興趣高昂的蕭伯玉,兩篇作品頗多相似,因此可以比照?!稐肌肺氖讓憽拔煲?,余攜竹兜一、蒼頭一,游棲霞,三宿之?!?“竹兜”即竹轎,是靠人拾行,供人乘坐的一類交通工具。由此可見,登棲霞山張岱是預先做過充分準備的,隨行攜帶一頂竹兜,體力足雅興佳時他徒步登山,覺得辛苦就坐到轎中,讓轎夫抬自己上棲霞,這和《湖心亭看雪》的“擁毳衣爐火”均顯示出他早年生活的優(yōu)越,毋庸置疑張岱是一個很懂得如何從物質(zhì)中汲取樂趣,享受生活的富貴公子。
天啟六年(1626年),即湖心亭看雪六年前,也有一次賞雪,《陶庵夢憶》在卷七《龍山雪》里回憶這件往事。是年十二月,紹興下大雪,等到雪深達三尺許,又等到晚上雪停,張岱攜幾個伶人登上龍山看雪景,在高處望“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2,勝景在眼,還有伶人歌曲在耳,久坐賞雪,寒意侵體之時,更有“蒼頭送酒至”,飲酒驅寒,人生愜意已到極致,這一處亦可以旁證張岱之行事,謀事在前,萬事俱備以保障自己得到最舒適的審美體驗,才是他的作風。在《陶庵夢憶》自序里張岱寫道“因思昔人生長王謝,頗事豪華”,顯然對于自我他有著徹底清醒的認知。設想這樣一位生活講究的貴公子,在大雪連下數(shù)日,寒冷凍結了人聲鳥語的惡劣條件下,價格不菲并且保暖效果極佳的裘皮衣服已然在身,取暖的爐火已經(jīng)在旁,如孫貞鍇(2020)所言“沒有家人和仆人陪伴”,臨時雇傭舟子的情況,哪里有可能會出現(xiàn)?綜上所論,“獨往”并非實事,“舟子”與作者同行卻一度消失,顯然是遭到了作者的隱身處理。
“余攜竹兜一、蒼頭一”中徒有竹轎,不見轎夫,轎夫和同行的“舟子”一樣經(jīng)歷著相同的命運一被隱身,作者對人物的無情處理和他們的身份似乎有某種關聯(lián),轎夫和“舟子”無疑至關重要,他們都承擔著最基礎的交通運輸職能,是作者觀景途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是支撐他優(yōu)雅地生活的根基。但無論“舟子”等人在作者的生活中發(fā)揮著多么基礎的作用,追根究底其存在價值仍只是處于附屬地位的工具功能,就這個意義上來看,我們可以說“舟子”的被隱身恰如其被漠視的遭際。
二、“答非所問”和往事重塑
“舟子”不足論,因此一度被作者強行隱身,那么,何人可足論?湖心亭上鋪氈對坐的兩人是否可稱“吾輩”?陳平原(2003)指出“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我”獨往湖心亭看雪,不料亭上已有兩人對坐飲酒,顯然天地之間率性任情者并非獨“我”一人,無可置疑亭上二人與張岱是同道。駱玉明持相同觀點,他以詩意的文字動情地解說這難以言明卻又使人驚喜交加的偶遇,“一時知己,別后不見,飲三大白,揮袖而散,真是難得的機緣。”另一派則主張三人只是萍水相逢,“根本不欲深交,故連姓名都互不告知”。本文亦認為亭上兩人不可稱“吾輩”,不過梁建蕊(2020)所言有待商榷處。
“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币痪湟远潭淌指怕缘卦佻F(xiàn)人物對話,我們將其翻譯為現(xiàn)代漢語就是“(我)詢問他們的姓氏,(他們回答說)是金陵人,客居在此地?!痹谡G闆r下,人們展開對話,說話人選擇恰當?shù)难哉Z形式將自己的意圖表達出來,聽話人進行準確的理解并參與交談。為使對話順利進行,格賴斯提出了一個交談雙方都需要遵守的基本對話原則,這就是合作原則,它包括以下四個次準則一量的準則、質(zhì)的準備、相關準則和方式準則。相關準則指的是“在關系范疇下,只提出一個準則,即所說的話是相關的。”《湖心亭看雪》中,亭上兩人說的話和作者說的話毫不相干。初次見面人門互通姓名籍貫本是社交基本禮儀,作者問話明確,常人均能做出有效的回答,舉止文雅的三人更不至于答非所問,這既不禮貌也有違邏輯。如此,“問其姓氏”后應有亭上兩人的回答,而“是金陵人,客此”對應的問話則是“問所從來”,亭上三人的對話交流順利,并非梁建蕊(2020)所說“故連姓名都互不告知”。
《湖心亭看雪》是張岱的憶懷之作。文本采用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年老的“余”作為往事的敘述者在話語層面上活動,與此同時還存在著一個異時空的“余”,即崇禎五年十二月前往湖心亭看雪的“余”,年輕的“余”作為人物參與到故事情節(jié)。故事外的敘述者對當年事進行報導時,選擇將兩輪對話雜糅為一輪,年老的“余”明知人物對話會出現(xiàn)答非所問的弊病,仍然強行整改故事情節(jié),使得文本的人物對話違背言語交際的相關準則,借偏離事實的敘述意圖在文本層面?zhèn)鬟f隱含的某種會話含義,那么,超越話語表面意義的會話含義又是什么?
宇文所安(2004)認為在中國的傳統(tǒng)里,“詠史大概是最有力的用于替代的修辭手段”,詠史觸發(fā)對歷史的回憶,使讀者陷入對過去的回想中。一個杰出的詠史往往不受作者的控制,使得一切企圖超脫舊有的原意的計劃落空?!逗耐た囱分械摹敖鹆辍本褪沁@樣一個詠史?!敖鹆辍敝鹪从诔鯗缭胶髴{山海之地利在石頭城處筑金陵邑,后三國吳、東晉、南朝宋齊梁陳都在這里建都,因此“金陵”又有六朝古都的稱呼。六朝之中,壽長者如東晉,不過百余年,壽短者如齊陳,二三十余年,以一國之都的顯要,“金陵”卻幾經(jīng)繁華落空,盛衰之速堪稱轉眼,不由得惹人嘆惋。劉禹錫在《烏衣巷》中感慨舊時“金陵”的繁盛之地烏衣巷如今卻野草叢生,王、謝兩家顯赫一時,朱門高宅、雕欄玉砌也都無處可尋,永恒的燕子如同命運無情的眼,俯看著一個個舊世界的消亡和一個個新世界的消亡。以“金陵懷古”直接命名的詩歌,我們用漢典詩詞稍加檢索即可查出43首,數(shù)量不可不稱之為眾,顯然,“金陵”以其不幸的歷史遭際成為了一個盤踞在文人心中的沉重的歷史符號。《陶庵夢憶》中,南京的稱呼總計7類,《濮仲謙雕刻》《不系園》《世美堂燈》《方物》《柳敬亭說書》(“南京柳麻子”“南京一時又兩行情人”,共2處)和《王月生》(“南京朱市妓”“南京勛戚大老力致之”,共2處)
六篇文章,稱“南京”者共8處,《秦淮河房》里稱“京師”,《燕子磯》簡稱“京”,《閔老子茶》《牛首山打獵》兩文稱“留都”各一,《祁止祥癖》則稱“南都”,上述6類對南京的稱呼是當時通行的,而積滿歷史灰塵的“金陵”一詞只出現(xiàn)一次,恰在《湖心亭看雪》中,因此不可謂不特殊。湖心亭看雪一事發(fā)生在明朝覆滅的十二年前,作者寫作《湖心亭看雪》更在明亡之后,亭上兩人并非名人碩師,一時偶遇,別后不見,陌生的姓氏容易忘卻,大約是一定的,南京這一特殊的地名卻震動了作者的心弦。當敘述者精心地布置文本,將塵封了歷史想象和個人哀思的文化符號一“金陵”點綴其中時,“是金陵人,客此”這簡短六字就超越了亭上兩人的來歷,凝聚了作者張岱對故國繁華不可抑制的眷戀和往事成空的苦痛?!疤这謬萍彝觯瑹o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駭駭為野人。””他在自序上說的“國破家亡”正對應“金陵”一詞用語之痛,“無所規(guī)止”恰如“客”字告白的漂泊無依。這種巨大的情感力量在《斗雞社》里也有絕佳的呈現(xiàn)。張岱寫天啟壬戌年間的斗雞游戲,正意趣盎然時,突兀地從使人沉醉的往事里抽離,“一日,余閱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西月生,好斗雞而亡其國。余亦西年西月生,遂止。”1歷史的警告使得并非帝王的張岱警醒過來,戒除斗雞,然而亡羊補牢,為時已晚,過去的驕奢最終導致今日的果報,個人的淪喪、亡國的禍患以乎果真和自己的小小癖好逃脫不了干系?,F(xiàn)實的可怕的幽靈在張岱的心靈上空盤桓,每當他無法控制地耽溺在前塵舊夢里,從虛幻之中不倦地汲取快樂時,沉痛的懺悔像睜開的渴睡的眼,向著黑夜投去寒冷的一瞥,由上述主觀的牽扯我們即可見一斑。
三、“吾輩”寥寥,獨行者孤
“吾輩”一詞出現(xiàn)在著名的《西湖七月半》中。
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西湖集聚了賞月之人,張岱不無譏誚地將其分門別類,五類人中,第一、二、四類,或毫無鑒賞力,或用心不在看月,或狂歡縱樂,無一例外都是附庸風雅之輩,徒有看月之名,而無看月之實;第三類名妓閑僧雖有看月,卻強要人知其看月,刻意表演之態(tài)也是不美;實在看月的是末一種,“小船輕晃,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邀二三好友,乘輕便小船,品茶賞月,確實風雅。不過留心“品茶賞月”的表達,可知看月只是雅事之一,趣味還有飲茶之樂,“邀月同坐”形象地告知讀者同坐者不止有月,更有知交佳人,因此第五類也算不得純粹的看月人。五類之外,更有一類,從文本的出場排列可以看出此一類另成一派,一定遠勝其他,張岱親密地稱之為“吾輩”,使用第一人稱代詞“吾”來冠名以突出他們一體的關系。等到假裝看月的人消散殆盡,“吾輩”方才登場,與第三類名妓閑僧、第五類好友佳人縱飲享樂,再等到名妓閑僧、好友佳人也一并散去,月色蒼涼,東方將曉之際,“吾輩”放舟直入荷花叢,“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薄贝藭r的西湖別無閑雜,是“吾輩”獨享的西湖,此刻的快樂也是旁人不能感同且無法企及的快樂。
《湖心亭看雪》篇末以舟子的喃喃自語評點人物,“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直言“我”和亭上兩人均是癡人,在“大雪三日”“更定”之時前往湖心亭看雪,三人的覽勝之心不可不謂癡。但細看文本的遣詞造句,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似”意為相像,類似叮,“更有癡似相公者”翻譯為現(xiàn)代漢語是“還有像您一樣癡的人”,舟子以“我”為參照度量亭上二人,“癡似”一語除卻點明三人的相似屬性,更隱藏著等級比較的意味,亭上兩人與“我”只是相像,終究不及,張岱在這里借“舟子”之口說自己更勝一籌。值得注意的是,“癡似”的比較義常常被忽略,因此亭上二人被誤視為“吾輩”。作者特意等到“大雪三日”、“是日更定”才啟程看雪,此時雪景已蔚為壯觀,晚上八點左右,人聲鳥語若還沒被寒冷凍結,黑夜來臨,冒雪外出的也該返回,在作者的設想中,一切蕪雜的打擾被極致地排除在外,這和接下來的“獨往湖心亭看雪”也勾連照應。天啟六年十二月,張岱去龍山看雪也是如此規(guī)劃。無論是冰雪,還是西湖七月半的冷月,或者東方將白之際,酣睡其間的十里荷花(它的香氣也是清寒的),游覽時機都是極其關鍵的,這直接關系到游人的審美體驗。對游人張岱來說,寒冷特別地懼怕有人,孤獨也是一樣。
意料之外,湖心亭已有兩人先一步登上覽勝,氈子已經(jīng)鋪好,他們從容地對坐著,閑談賞雪,旁邊的童子在燒酒,酒爐里的酒已經(jīng)沸騰,這一切都在暗示“金陵”客到亭上的時間良久,他們顯然并不特別講究出行時間,無需“是日更定矣”即可出發(fā)賞雪,這和苦心規(guī)往、刻意求孤的張岱有別。差之雖并不多,然而即或只是毫厘,也是差別,也不可以稱之為作者鄭重命名的“吾輩”。從“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敝袕堘繁M力喝下三大杯罰酒作為無法回饋對方同等熱情的補償可以知曉,不愿停留的心意如此之堅決,如是“吾輩”,不該如此。毫無疑問,湖心亭上張岱無心看雪,也無暇看雪,亭上賞雪已成烏有,強行告辭的張岱哪里有可能視亭上之人為“吾輩”。對于崇禎五年十二月的張岱而言,“吾輩”寥寥,孤獨正如他執(zhí)念的冰雪般凜例。若我們進一步考察他的身世,還能對他的心境有另一種解釋。張岱在《家傳》中欣然記下父親大大小小的雅聞趣事,溫情的筆觸告白著做兒子的對父親的敬愛。湖心亭事同月,張岱的父親張耀芳去世?!都覀鳌份d“壬申十二月,先子強健如常,忽言‘二十七日吾將去,三日前遍辭親友,果于是日午時無疾而逝?!?6按張父二十七日離世,張岱同月的西湖之行當發(fā)生在此之前。三日前即十二月二十四日張父開始訪問親友,他說的話應發(fā)生在二十四號前,具體時間我們已不能知道,一個可能的推想是張岱聽聞了父親的可怕預言,或許對父親的話他還有些不以為意(這可以解釋他還有興致游湖),畢竟父親似乎擅長杞人憂天,內(nèi)妾周氏生病,父親就憂心仲忡,認為她會死(兩段與父親有關的逸事前后相連,文本敘事的順序安排也在暗示張岱并沒有把父親的話放在心上。),但張父遍訪親友一作別,鄭重其事至于斯,以張岱之孝,心中難免隱隱不安,湖心亭之行的特意孤絕也就不難解說。推測之外更有一個必然,文本開頭清晰的年月提醒我們老年張岱記憶力之佳,當他追述往事時,和時刻煎熬著靈魂的亡國之痛一并浮上心頭的大概一定還有喪父的痛苦和對年少無知的悔意,愴傷的心尤其不適合熱鬧,“獨行”的孤獨卻正好。
《湖心亭看雪》中有兩處明顯的“錯誤”,無論是“舟子”的被隱身,還是“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敝袛⑹稣邚娦羞`背言語交際的相關原則,都在說明著同一件事:回憶并不可靠,或者說回憶追求的并不是可靠。對往事的重塑既意味著對過去生活的快樂的放大聚焦,同時并存的還有來自現(xiàn)實的沉重的觀照,“金陵”一詞的詠史就在提示我們張岱的懺悔。不管甜美的往事多么地使人沉迷,國家滅亡,個人淪喪和父親亡故這些可怖的幽靈始終蟄伏在縫隙,“獨行”的孤獨是他苦痛的靈魂的訴求,因此“舟子”需要一度消失,答非所問的對話策略一定要故意設置,“吾輩”寥寥,然而甚好,崇禎五年十二月夜的張岱需要獨飲寒江雪,因為痛苦和孤獨天然的合適。
〔本文系深圳市羅湖區(qū)數(shù)字化“思樂課堂”的構建與區(qū)域性推進研究課題項目“基于數(shù)字化‘思樂課堂的語文學科教材解讀研究”(課題編號:LHSLXKT-21142)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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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通聯(lián):深圳桂園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