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遙
高一暑假,父親說:“兒啊,去看看你伯父吧!”
我根本不愿意,但父親的命令沒辦法違抗,而且我想我這么大了,還沒有出過遠門,去伯父家能了了這個心愿。伯父家在陜西K縣,離我們非常遠,大概有五六百里,還得過黃河,想到黃河,母親河,我有了些欣喜。
伯父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多年。在我很小的時候,有天家里來了個陌生人,很是英武,父親讓我喊他伯父。喊過之后,這人拿出幾只金燦燦的水果,說是芒果。它發(fā)出我從來沒有聞過的濃郁香味兒,那個春天剩下的日子我總是沉浸在這種香味兒中。
此后幾年,伯父每次回來都帶著些稀罕的水果,木瓜、楊桃、火龍果、百香果等等。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芒果,因為上了小學后,我們玩的香煙盒印著這種水果,人們說它專門給國家領導人吃。我覺得伯父是個了不起的人,除了能給我們帶回國家領導人吃的芒果,還在一個叫云南的地方當兵。
云南,一聽就是個非常遙遠的地方,我經(jīng)常盯著南邊的云彩看,不知道伯父怎樣能去了那么遙遠的地方。
伯父有次還帶回來個比我大的男孩,是他的兒子。男孩有些驕傲,不怎么說話,但只說了幾句,就給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因為他說的是很好聽的普通話。
我讀了小學之后,伯父再沒有回來過,父親說伯父轉(zhuǎn)業(yè)了,在非常遠的陜西K縣工作。父親常常說起伯父,尤其是酒喝多的時候。我們都知道,沒有伯父,就沒有父親的現(xiàn)在,甚至父親都不可能長大,伯父簡直是父親的父親。
爺爺是父親一歲多的時候去世的,那時伯父剛剛十歲。伯父不是爺爺親生的,爺爺結(jié)婚后一直沒有孩子,便抱養(yǎng)了伯父,沒想到九年之后,有了父親。爺爺去世之后,奶奶每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就在這時候,伯父宣布他不讀書了,他來照顧父親。奶奶沒辦法,假如讓伯父繼續(xù)讀書,一家人都得餓死。此后,伯父便每天背著父親,不光帶他玩,還小狗似的撿骨頭,撿杏核,拉樹枝,刨蝎子,挖白蒿,只要能賣錢,啥都干。父親常常說,他小時候愛流鼻涕,伯父沒有紙,他一流出來伯父便用手給他擦,毫不嫌棄,擦完隨手抹自己大腿上,時間久了,伯父大腿那塊兒亮晶晶的,像刷了層漆。
十八歲那年,伯父去參軍,這年新兵據(jù)說要上老山前線。父親和奶奶一左一右拉著伯父的手眼淚汪汪。奶奶明白,如果伯父一直待在家里,娶個媳婦都很難。父親除了離別的不舍,希望家里出個英雄。
伯父好多年沒有回來過,包括奶奶去世,我們只能從書信里了解點兒他的消息。父親不停地說起伯父,比說起奶奶次數(shù)都多,每次說起來,那種感情比我對他的都深,我對伯父的印象卻已漸漸忘卻。
去年父親生病后,在縣里醫(yī)院治療了好長時間,實在沒辦法,住進省城醫(yī)院。錢像水龍頭滑了扣的自來水,每天嘩嘩流去,父親卻日漸虛弱,沒有了人樣。醫(yī)院下了幾次病危通知單,我們都以為好不起來了,父親說想見伯父一面。我給伯父寫了很長的一封信,詳細述說了父親的病情。幾天之后,伯父帶著伯母風塵仆仆趕來了。許多年沒見,伯父完全沒有了我印象中軍人的英武氣質(zhì),他已經(jīng)謝頂,但腦門沒有通常謝頂?shù)娜四菢恿?,而是有些發(fā)灰。他的眉毛很少,像只禿毛筆。伯母比他年輕很多,和經(jīng)常給父親輸液的一位漂亮護士看起來差不多,皮膚奶一樣白,脖子長長的,揚起來能看到上面淡藍色的血管。他們在一起,伯父像陽光下一堵斑駁的老墻。
父親一見伯父就哭,伯父的眼睛馬上紅了。我以為他們倆會說很長時間的話,然后伯父留下來會陪著父親,直到他……可是他們只說了一小會兒話,伯母就讓伯父走。父親戀戀不舍地拉著伯父的手,我預感到這是他們兄弟倆最后一次見面,覺得伯父不會走,但伯父聽從伯母的話,和父親告別。
這時已到中午,我不想再看伯父他們,忍著淚水對父親說:“我去打飯?!备赣H讓我送送伯父。到了醫(yī)院門口,伯父說:“找個地方吃飯吧?!睆牟》康结t(yī)院門口短短一段路,伯父好像老了,我看見他肩上落滿了白色的頭皮屑。
伯母點了幾個菜,細聲細氣說伯父有糖尿病、高血壓,不能激動和悲傷。說完她掏出個信封,是我給伯父寫信的那個信封。她說這是五千元,他們不會再回來了。我的眼淚馬上就下來了,覺得他們不該這樣拋棄父親,但還是不爭氣地接過了這個信封。
伯父說奶奶去世他們沒有回來是伯母正好摔傷了腿,孩子上學得有人照顧。伯母說那時日子太艱難了,整個冬天,她們都沒錢買別的菜,每天吃白菜。伯母邊說邊伸出筷子給伯父夾菜,她的手嫩嫩的,像脖子一樣能清晰地看到淡藍色的血管。
我預想到父親去世伯父也不會回來,眼淚更多了。
伯父他們吃完飯直接去了長途汽車站。我拿著五千塊錢和打包的飯菜回到醫(yī)院,父親眼巴巴地望著我,問:“伯父他們呢?”我說:“回去了?!备赣H閉上眼睛,流出淚水,那淚珠掛在眼角又大又透明,我至今記得很清楚。
醫(yī)院里臨床試驗一種新藥,死馬當活馬醫(yī),父親用了這種藥,身體竟奇跡般地開始好轉(zhuǎn)。
出院的時候,父親忽然提出要去看伯父。
為了省路費,母親陪著他直接從醫(yī)院出發(fā)。父親穿著醫(yī)院的病號服,外面套了他常穿的中山裝,走路像剛學步的孩子那樣,還有些蹣跚。
我把住院用過的洗臉盆、小被子、暖壺、碗筷等東西帶回了家。
幾天之后,父親和母親臉色灰暗地回來了。父親遺憾地說沒有見到伯父。
他們到了K縣,好不容易找到伯父家,伯母說伯父出差了。他們住了幾天,想等伯父回來。伯母始終吞吞吐吐,說不準伯父哪天回來,他們不好一直住下去,便回來了。
母親一次次叮囑我:“把錢裝到內(nèi)衣口袋里,一定要裝好,路上千萬別睡覺?!?/p>
我聽得不耐煩,說:“我已經(jīng)快十八歲了?!?/p>
“十八歲就怎樣了,你爸都活了半輩子了!”
父親去伯父家不僅沒有見到伯父,路上還遇到了小偷。
從我們這兒到K縣,穿山越嶺,許多地方荒無人煙。父親和母親害怕遇到小偷,臨行前母親特意讓父親把錢裝到貼身的內(nèi)衣口袋里,坐車時還讓他坐在里面的座位。
坐上車,他們在顛簸中不知道啥時候睡著了。
快到黃河邊時大巴在一家飯店門口停下,司機讓大家進去吃飯。
這是父親母親第一次下飯店,他們不會點菜,哪個看起來都那么貴。父親看母親,母親看父親,父親翻了好久菜譜說:“兩顆茶蛋、兩碗刀削面。”
付錢時,父親發(fā)現(xiàn)裝在內(nèi)衣口袋里的錢不見了。
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父親把外面的衣服脫下來,一遍一遍說:“明明放在這個口袋里了。”可是摸遍所有的口袋,還把它們都翻出來,沒有找到錢。父親和母親在服務員鄙夷的目光中把面和蛋退掉,喝了兩杯子開水。
好不容易等到大家都吃完飯,大巴車司機一開車門,父親和母親帶著饑腸轆轆的肚子搶先上了車。父親再次把外面的衣服脫下來,把所有的口袋摸了一遍,還讓母親幫著摸了一遍,然后兩人又在座位的每個縫隙里找了半天,沒有找到一分錢。司機看見他們找得可憐,嘟噥著說:“別找了,以后坐車小心些?!蹦赣H委屈的眼淚頓時掉下來。
丟了錢,父親和母親再不瞌睡了,他們氣自己坐車怎么能這樣不小心,居然睡著了。他們瞪大眼睛,望著窗外黃山的山丘一座座掠過。過黃河時,他們甚至回憶起一些投河自殺的故事。
到了K縣,已是黃昏,父親和母親下車后首先看到高大的城門,城門上空飛翔著一群一群鴿子。他們害怕天黑之前找不到伯父家,沒有心情欣賞清脆的鴿哨聲,趕緊找伯父家。因為沒有錢,他們沒辦法再坐車,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走一截兒路就掏出信封,問人們上面的地址。K縣的人方言很重,父親和母親聽不懂說啥,只好順著他們的手勢往前走,往左拐,往右拐。到了伯父家時,已是晚上,電視上正在放新聞聯(lián)播。父親母親本來打算到了K縣給伯父買點兒煙酒,可是錢丟了,空著雙手很難堪。
母親給我講述這段經(jīng)歷時,父親滿臉羞愧地說:“不知道錢怎樣就丟了,幸虧沒多少。”母親說:“還想丟多少,不說自己窩囊?!?/p>
坐個車怎么能把錢丟了?我腦海中出現(xiàn)許多與歹徒搏斗的畫面,我想自己即使沒那么勇敢,至少比父親強。
現(xiàn)在我在去伯父家的路上,身旁放著金黃色的塑料袋,里面裝著八只芒果,都是我精心挑選過的,不僅個頭大,而且色澤金黃,香味兒誘人。
沿途都是黃色,汽車轉(zhuǎn)上幾圈,望下去,先前巨大的山頭變得像墳包那么大,再走就看不見了,新的山頭出現(xiàn)。車窗玻璃蕩滿灰塵,毛玻璃一樣。松樹、柏樹這些所謂的常綠喬木,大火烤過似的一片暗黃。
翻過這座山頭,大巴車已經(jīng)走了五個多小時。車上的旅客大多沉沉入睡,仿佛坐在巨大的搖籃里。我努力保持清醒,可是眼皮不由自主地打架,我咬著舌尖,告訴自己一定不能睡著。
司機猛打方向盤,我的舌頭差點兒被咬掉,嘴里咸咸的,肯定咬破了。驚醒過來,看到所有的人身體波浪一樣向左倒去,又坐在彈簧上似的向右蹦去,人們還是睡得昏昏沉沉。有個挺漂亮的姑娘動了動,似乎醒過來了,卻又把頭扎進旁邊小伙子的懷里,不久小貓似的打起了輕微的呼嚕。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捏了捏里面的口袋,硬邦邦的,放了心。
風大了,透過密封不嚴的窗戶,能聞到土的腥味兒。我興奮起來,期盼已久的黃河應該快到了。我回憶關于黃河的古詩,“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我想馬上要見到的黃河即使沒有這樣遼闊壯觀,也應該像《西游記》中的通天河波濤洶涌,一眼望不到對岸。
大巴又顛簸了一會兒,在路旁一家飯店門口停下。我緊張地捏了捏里面的口袋,硬邦邦的。
汽車卷起的塵土使飯店蓬頭垢面,門口兩串紅燈籠看起來銹跡斑斑。我想看清是什么飯店,回去問問母親他們進的是不是這家飯店。可是門楣上飯店的招牌像路邊的墊腳石,磨得完全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跡了。人們洗過手和臉的水倒在進飯店的路上面,留下一個個水洼。
我們小心繞過這些水洼進了飯店,三四個男人光著膀子在劃拳,每個人胳膊上紋著猙獰的東西。
我在點菜的地方排好隊,輪到我時,捏了捏口袋,毫不猶豫地說:“一顆茶蛋、一碗刀削面?!?/p>
服務員說:“六塊?!?/p>
我把手伸進內(nèi)衣里面,摸出一張十元的鈔票,拍在柜臺上。
端著面,還沒有坐下,我心里就得意起來。
這兒的面不好吃,沒有想象中飯店里應有的味道,甚至不如母親做的香,但此時吃的不僅僅是面,我在這面里吃出了自豪。我想象著父親母親退掉面坐在角落里喝白開水的可憐樣子,要了一碗面湯,慢悠悠地吃兩口面,喝一口湯,直到面快涼了才把它吃完,最后把湯喝得一口不剩,然后仔細地剝著茶蛋,打量飯店里的人。
那幾個人還在劃拳,有個人應該喝多了,眼珠子都變成了紅的。
大家吃完飯,司機打開車門,人們陸續(xù)上去。我坐到了自己先前的座位上,捏了捏里面的口袋,硬邦邦的,找零的那四塊錢也在褲子口袋里好好的。
車正在發(fā)動時,劃拳的那幾個人上來了,他們大聲嚷嚷著,臭熏熏的酒味兒立即塞滿車廂。紅眼珠的那個家伙站在最前面,探出腦袋把全車打量了一遍,對身后的那兩個人說:“你去后邊,你去中間?!?/p>
他跌跌撞撞走到那個漂亮姑娘旁邊。
這位姑娘也是坐在外邊的座位,我想起母親和父親的座位,猜想那個小伙子內(nèi)衣里一定裝著錢。紅眼珠干嘔著說“擠擠吧”就往下坐。姑娘趕忙往里縮身子,紅眼珠差點兒坐在她大腿上。
姑娘翻了個白眼。小伙子臉上閃現(xiàn)出怒意,但很快消失。他們交換眼神,兩人換了座位。小伙子繼續(xù)往里縮身子,抱緊了漂亮姑娘。他們那排雙人座位上擠了三個人,小伙子和姑娘像疊了起來。
其他兩個人按照紅眼珠的吩咐,在后面和中間也找下了位置。
汽車嘶吼著躥上公路。下午兩點多,天氣正熱,風比上午更大了,窗外一片昏黃。車廂里又悶又熱,那三個人的酒味兒像橫沖直撞的強盜,沖得人出不上氣來。我慶幸身旁有幾只芒果,這么重的酒味兒也壓不住它們的清香。
很快,車里人們又陷入睡夢中。我咬著舌尖,不讓自己睡著,但這次似乎不太管用,連上午咬破的地方也木木的感覺不到疼了。迷迷糊糊中,大巴像在泥土中掙扎的蟲子,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聞到空氣中似乎傳來水汽的味道,我清醒過來,吃了一驚,捏了捏口袋,硬邦邦的,黃河終于要到了。
打量四周,人們還在昏睡中,那個紅眼珠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到了小伙子和漂亮姑娘中間,他的手伸進了姑娘的衣服。我的心咚地一跳,幾乎要喊出來,可是聲音到了脖子那兒,喉嚨像被膠水粘住了,怎樣也發(fā)不出來。
我飛快地往后瞟了一眼,和紅眼珠同時上來的那兩個人也換了地方,正在摸身邊人的口袋。我的腦袋感覺頓時大了。
紅眼珠發(fā)現(xiàn)我瞧他們,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倏地一驚,這么熱的車廂,頓時冒出冷汗來。趕忙扭回身子,望司機,司機正在聚精會神開車,腰挺得匕首一樣直。
我的心亂跳著,不情愿地閉上眼睛,裝作睡覺。耳朵不知道咋回事,比以前任何時候都靈敏。我聽見紅眼珠的手伸進了姑娘的衣服,捏了捏她的內(nèi)衣口袋,繼續(xù)往里伸,在她的乳房那兒停住,像蛇吐信子那樣輕輕伸出手指。我聽見中間那個家伙手里握著刀片,劃破了他旁邊那個眼鏡的口袋,一個錢包掉在他手里。我聽見最后面那個家伙打開他旁邊女人的皮夾,翻里面的東西……
三個人慢慢朝我這邊摸過來,我喉嚨奇癢,實在憋不住,小聲咳嗽了幾下。人們夢魘住似的,沒有任何反應。
三個人離我越來越近,我聞到最前面那個家伙有口臭,呼出來的酒氣那么濃也蓋不住。我把手伸進衣服里,緊緊抓著自己的內(nèi)衣口袋,背拱了起來。
有個人到了我跟前,我緊緊閉著眼睛,因為緊張,身體微微發(fā)抖。
他呆了幾秒鐘,拿走芒果。
其他兩個人也悉悉索索從我旁邊過去了,像三條毒蛇從我身上游了過去。我微微張開眼睛,看見旁邊似乎也有人像我這樣張開眼睛。從一絲眼縫里看見三個人把前面幾個人的口袋一一摸過,然后拍了拍司機的肩膀。
司機把車停了下來,三個人揚長而去。
許多人睜開眼睛,摸自己的口袋,推身邊睡著的人。
酒味兒還在車廂里彌漫,但是我身旁沒有芒果的清香了。
不久,我望到了河流,我知道它就是黃河,可是沒有半點兒激動,而是想哭。
大巴駛上黃河大橋,橋身搓板一樣坑坑洼洼,有的乘客喊,“黃河!”
河水像我想的一樣黃,但河面沒有想象中那么寬闊,剛上橋面就看到了對面橋頭寫的“歡迎進入陜西”,河水也沒有那么洶涌澎湃,不是它渾濁的黃顏色,不是它所處的位置,我很難相信它就是大名鼎鼎的黃河,我們的母親河。什么“黃河遠上白云間”“黃河之水天上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條河,它像緩慢的機器傳送帶,一截兒一截兒從遠處送過來,進入橋下,然后從橋的那頭鉆出去,一截兒一截兒奔向遠方。河面上看不到船的影子, 也看不到任何水鳥,只是昏黃一片。
幾分鐘后,大巴駛過大橋,進入陜西境內(nèi)的F縣。我沮喪得要命,以為自己比父親強,沒想到幾乎完全與父親一樣,而且車上那么多人與父親一樣。接下來,我疲憊極了,在快要睡著前,我把那點兒錢從內(nèi)衣口袋里悄悄掏出來,塞進袖子里,然后左胳膊抱著右胳膊,閉上眼睛。
當在朦朧中被叫醒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K縣,人們在紛紛下車。我伸了伸胳膊,錢還在,重新把它裝到內(nèi)衣口袋里。
已是黃昏,首先入眼的是個巨大的城門,高大的城墻全是用舊式的青磚砌成,斑駁的磚面上沁出了白色的堿漬,一群一群鴿子在城墻上空盤旋,清脆的鴿哨聲讓我稍微振奮了些。
汽車站門口到處是拉人的三輪車,看見乘客紛紛涌了上來,爭搶著讓人們坐他的車。
我避開這些人,走到賣水果的攤位前,精心挑選了八只芒果。賣水果的把它稱好后,裝進一個紅色的塑料袋里,我想讓他換個黃色的袋子,張了張嘴,卻沒有吭聲。
我買芒果的時候,有個開三輪車的老人一直跟在我后面,見我拿好水果,漾著笑臉問:“去哪里?”
我掏出信封指著上面的地址問:“到這里多少錢?”
老人表示他不認識字。
我把信封上的地址念給他聽。
他說:“五塊。”
老人的方言口音很重,沿途說的話我基本聽不懂,我胡亂應承著。三輪車穿過大街,繞過幾條巷子,在一個水渠邊停下。老人指著旁邊的院子說,到了。
我走到院子跟前,拿出信封對了對上面的門牌號,沒錯,就是這個地方。
敲門之后,我有些緊張,不知道伯父看到我會不會吃驚,來之前,我沒有告訴他我要來,像上次父親母親突然去一樣。
等了幾分鐘,門開了,開門的是伯母。她看見我的一剎那,愣了愣,沒有吭聲。我有些尷尬,以為她沒有認出我來,便語無倫次地自我介紹。
“我是建軍,找xxx,我是他侄子,您是伯母吧?去年咱們在醫(yī)院里見過面?!?/p>
伯母的臉色變得蒼白,奇怪地帶著些驚慌。
我只好掏出信封說:“去年你們?nèi)メt(yī)院看我父親,用這個信封裝了五千塊錢?!?/p>
伯母的臉上終于擠出絲笑容,像雪白的白菜幫子上出現(xiàn)條蟲子。
進了伯父家的屋子,沒有看到伯父,沙發(fā)上坐著個發(fā)胖的男人,哄著懷里的小孩兒。
伯母擠擠眼睛說:“建國,你看誰來了?”
男人帶著疑惑的表情站起來,從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我瞧出了伯父和伯母的模樣,我意識到這就是我的堂兄,小時候見過的那個驕傲男孩兒。
他問:“這是?”
“建軍,你叔叔的孩子。”
“哦,快請坐?!彼樕下冻鲂θ荨?/p>
我聽到了標準的普通話,看著他捧著孩子的樣子,依稀找到些父親嘴里當年伯父對他疼愛的樣子。
“伯父呢?”我把芒果放茶幾上,迫不及待地問。
伯母和堂兄低下了頭,堂兄吞吞吐吐說:“建軍……”
那一瞬間,我意識到了什么,朝門口望去。進門時,那兒有幾個相框,留意到了還沒看。
在最大的那個相框里,我看到了伯父。他的頭發(fā)比在醫(yī)院看到的時候更少,腦門好像扁了,眉毛幾乎全沒了,面無表情。
這是伯父的遺像。我渾身發(fā)冷,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伯母和堂兄。
堂兄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繼續(xù)低著頭吞吞吐吐說:“建軍,去年你伯父去看你們的時候已經(jīng)不好了,回來沒多長時間就沒了,怕你爸擔心,沒有告訴你們。”他說話時忐忑不安,仿佛怕我找他們麻煩似的。
伯母接著他的話,內(nèi)疚地說:“不是有意隱瞞你們,實在怕你爸受不了,你伯父在的時候總念叨你父親。去年你爸他們來了的時候,剛過了頭七,我們不敢告訴他,怕一個不在了,另一個也倒下。”
我的淚水終于控制不住流出來了。我想起去年父親和母親從伯父家回來后,由于在伯父家沒有見到伯父,父親對他更加思念,有機會就訴說自己的思念之情,次數(shù)多到讓我厭煩的地步。但無論父親怎樣說,我腦海里總是忘不掉伯父在醫(yī)院待了那么短時間,留下五千塊錢就走了。我感覺伯父沒那么疼愛父親,或者說伯父以前很疼愛他,但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像以前那樣疼愛他了。父親沒有意識到這些,在他的回憶中,他和母親待在伯父家那無聊的幾天,也成了無比珍貴的日子,他一次次回憶每天吃的什么飯,每晚電視上播放什么節(jié)目。
父親那么思念伯父,他根本不會去想伯父不在了。
我忽然想到,父親不停地念叨,肯定是冥冥之中親情的那種特殊感應。
我的眼淚越來越多,意識到父親再次失去了父親。
伯母和堂兄看到我流淚,他們也抽泣起來。堂兄懷里的孩子感覺到氣氛不對,開始哭泣。堂兄抱著他,輕輕拍著,在地上轉(zhuǎn)圈。
我說:“我抱抱孩子。”
堂兄小心地把孩子交給我。
他太輕了,頂多十幾斤,我輕輕地捧著,想象伯父當年背著父親的感覺。
孩子卻認生,哭聲大起來,我只好把他交給堂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琢磨回去怎樣和父親說伯父的事情。我從來沒想過人生這么復雜,告訴父親,好像不對,畢竟他出院才一年,還在繼續(xù)化療。不告訴父親,他還以為伯父很好,我總不能說伯父又去出差了,我沒有見到,但假如說見到了,怎樣描述他呢?
第二天,伯母看到我眼睛通紅,勸我不要悲傷了,讓堂兄帶我去K縣的各處景區(qū)玩玩。
堂兄帶著我首先去了昨天看到的那個古城門。登上城墻,我絲毫提不起興趣,天空中的鴿哨讓我心煩意亂,以為城墻完全是舊的,沒想到翻修過,許多城磚上還有鴿子拉的白屎。
其他景點也一樣讓我感到無聊。因為我總想著伯父和父親的事情。
住了三天,說啥也住不下去了,伯母留不住,讓堂兄給我買票,我堅持自己買,伯母不讓。
我對堂兄說:“那幫我買到F縣的票吧。”
堂兄驚訝地問:“不直接回去?”
我說:“想看看黃河,來的時候沒下車?!?/p>
出發(fā)的那天早上,堂兄把我送到汽車站。伯母給我?guī)Я丝阢~鍋,口沿的直徑大概有一尺,正適合火爐上用。伯母說我母親喜歡銅鍋,上次走的時候太匆忙,忘記給她帶,這口鍋特意是給她新買的。
帶著這口沉甸甸的銅鍋上路了,悲傷滋生出一種奇異的力量,我感覺自己用一種肉眼看得見的速度生長。
到了F縣,下車之后,問清黃河在哪邊,我慢慢走去。
沒到黃河邊,水汽就撲過來。站在黃河大橋上,黃河比我在車上看到的壯闊得多,褐黃色的水面上,閃現(xiàn)著一個個巨大的漩渦。我丟了塊石子下去,幾乎連水花也沒有翻,就不見了。極目遠眺,天上飄著大朵的白云,但離水面很遠。
尋個緩坡,下了河灘。
河灘上都是黃色的淤泥,踩上去軟綿綿的。我脫了鞋,拎在手里,赤腳朝河邊走去。有個東西硌了下腳,拾起來,是塊鑰匙那么大的橢圓形青色鵝卵石,很是光滑,不知道被水沖刷了幾千年幾萬年。我把它小心翼翼裝進口袋里,琢磨回家之后,打個孔,戴脖子上。
快到水邊的時候,橋洞下有幾個人,手中翻著什么東西,然后丟水里面,引起我的注意。
好奇心促使我朝他們走去。
走近了,看見是三個人。他們從錢包里掏出錢,把錢包和其他東西丟進水里面。我一眼認出了那天的那個紅眼珠,盡管他現(xiàn)在眼珠不紅了,但我忘不掉他脖子上有塊銅錢大小的痦子。
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然后趕緊跑。沒想到不跑還好,一跑引起了那幾個人的注意,他們喊:“站??!站住!”我更加沒命地跑起來。背在背上的銅鍋一下一下?lián)舸蛑业暮笮?,仿佛要把我打趴下。我想這兒沒有其他人,讓他們抓住就壞了,不得不拼命跑。
但我背著鍋,而且泥地太松軟了,根本跑不快。最先追上來的人一把抓住我的鍋,我被摔倒在地上。我站起來時,三個人把我圍住了。
他們不問青紅皂白開始揍我。
開始我還想他們可能打幾下就放我走,沒想到他們打了幾下,好像打上癮了,一拳比一拳重,一腳比一腳狠。
一拳揍在我眼睛上,眼睛腫了起來,好像許多小蟲子爬到了那兒。接著鼻子上挨了一拳,鼻血流出來,流到嘴巴里咸咸的。褲襠那兒又被踹了一腳,我疼得整個身子抽成一團。
我感覺自己不是自己了,我想會不會被打死,扔進黃河里,即使不被打死,被揍得鼻青臉腫,父母見了會怎樣疼!我想到了伯父的死,父親的病,忽然不害怕了,我確信這幾個人就是偷父親錢的人。
再次被打倒在地上時,我拾起滾在地上的鍋,狠狠朝一個家伙腦袋上掄去。我似乎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那個家伙怪叫一聲,捂著頭躲到了一邊。我有種報仇后的快感,然后再次被打倒在地上。
我爬起來,抓著鍋朝剩下的兩人掄去。
他們躲開。
我被打倒在地上。
當我最后一次倒在地上時,剛才捂腦袋的那個家伙跑過來,他的眼睛血紅,我看不清他是不是紅眼珠。他掄起從我手中掉下的鍋,狠狠朝我頭上砸來。我聽到嗡的一聲響,然后耳朵像被割掉似的火辣辣地疼。那個家伙掄起鍋來還要砸,被他的兩個同伴拉住,他們罵罵咧咧消失在一片黃色中。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醒過來之后,我感覺臉上黏糊糊的,一摸都是血。那只銅鍋碎成了兩半,被丟在旁邊。黃河水轟鳴著,好像在嗚咽。我翻了下身子,看見水流在遠方好像往上流,和大朵大朵的白云融合在一起。我想起了父親,想起了伯父,想起了我未曾見過面的爺爺,想起前幾天剛抱過的堂兄的孩子。
掙扎著站起來,我把鍋撿起來,拼了一下,居然沒有缺東西。我捧著它,像捧著堂兄的那個孩子。到了水邊,我分別拿起半口鍋舀上水,慢慢清洗著手上、頭上、臉上的傷口。不知道是心理作怪,還是真的,這水綿綿的,有些暖,像只溫柔的手撫摸著我。洗完之后,另半口鍋里的水澄清了,我看見自己鼻青臉腫。
我把兩只半口的鍋背起來,此刻我特別想家,盡管我鼻青臉腫,但我想立刻見到父親母親。
黃河大橋坑坑洼洼,不時有拉煤的車駛過,我瞇起眼睛小心躲著它們。腳下的黃河水嘩嘩響著,一步也不停歇地往前流去。來時坐車幾分鐘的路,我足足走了半小時。
我終于攔到一輛車。
黃河漸漸遠去。
選自《中國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