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偉廷
《中國的紅星》于1938年2月25日由新中國出版社出版,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一部紀傳體中共黨史。
該書與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即《西行漫記》)中文版幾乎同時在上海出版。然而,《紅星照耀中國》出版后即轟動世界,而《中國的紅星》剛出版便銷聲匿跡。直到80余年后,這本書得以再版,進入人們的視野。
引起震動
2013年1月24日,姜小平像平時一樣,在網(wǎng)上一家舊書交易平臺搜索藏品。他是四川自貢人,生于70年代末,是中國收藏家協(xié)會書報刊委員會常務(wù)理事,癡迷紅色藏品的收藏。
搜索過程中,姜小平發(fā)現(xiàn),北京一家網(wǎng)店上傳的書目中,有一本封面設(shè)計獨特的《中國的紅星》。封面上有一幅彩色木刻畫,另有書中七位“紅星”的木刻頭像。扉頁上印著,該書由林軼青編著。姜小平細看目錄,發(fā)現(xiàn)書中許多“紅星”的個人傳記,之前都沒有公布過。
姜小平收集了不少紅色文獻,但這本關(guān)于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重要人物的傳記合輯,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馬上與店主電話溝通。經(jīng)過多番協(xié)商,姜小平終于從這位資深藏家手中購得此書。此后,姜小平又花了大量時間,查詢?nèi)珖鞔髨D書館書目,均未發(fā)現(xiàn)有入藏《中國的紅星》的記載。在中共一大舊址紀念館等文博單位,也未查到此書。
姜小平一門心思想探究這本書背后的故事。他找到了中共黨史專家、華中師范大學教授李良明。2015年8月,為紀念惲代英120周年誕辰,華中師范大學舉辦了全國性的學術(shù)研討會。姜小平帶著《中國的紅星》趕到會場,將書送給李良明鑒賞時,李良明又驚又喜。
“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抗戰(zhàn)時期日軍侵占上海后,首先就炸毀了商務(wù)印書館。因此,李良明認為,該書能在當時的“孤島”上海出版,真可謂奇跡。
姜小平請教李良明,《中國的紅星》是否有再版的價值。李良明說,此書史料珍貴,再版價值巨大。為此,他親自為該書再版作推介。2015年,人民出版社將《中國的紅星》再版作為重點圖書立項。2019年1月,該書由人民出版社再版發(fā)行。
再版《中國的紅星》封面上,特意加了“李良明評注”5個字。李良明不僅為該書寫序,還按照相關(guān)專家的意見,在保留原貌的基礎(chǔ)上,對各篇進行認真鑒別,將其中主要失實之處添加了適當?shù)淖⑨?,并為各篇寫了編后語評介傳主,使內(nèi)容更為全面、豐富、詳實。
《中國的紅星》再版后,引發(fā)學界和收藏界的震動,許多專家學者給予高度評價,認為該書至今仍有很強的感召力。
生動記述
《中國的紅星》分為上、下兩編。上編“過去的紅星”主要介紹當時已去世的31位革命先烈,如張?zhí)住⒅芤萑?、黃公略、方志敏、瞿秋白、惲代英等。下編“現(xiàn)在的紅星”,主要介紹當時19位中國共產(chǎn)黨重要人物,如毛澤東、朱德、周恩來和彭德懷等。
書中每一位“紅星”傳記的標題,或以社會公認的傳主角色定位為題,或以傳主擔任的主要領(lǐng)導職務(wù)為題,新穎恰當,十分貼切。例如《中國列寧——毛澤東》《紅軍統(tǒng)帥——朱德》《赤黃埔系領(lǐng)袖——周恩來》《廣州暴動主角——張?zhí)住贰都t軍第一軍軍長——許繼慎》《農(nóng)運三杰之一——阮嘯仙》《雄視贛東北的——方志敏》《青年運動領(lǐng)袖——惲代英》《理財專家——林祖涵》等。
《中國列寧——毛澤東》一文,作者用近4000字的篇幅,講述毛澤東的家庭及其成長足跡。文中首次提出了“毛澤東是中國的列寧”,可見該書對毛澤東在中國歷史上地位的預(yù)見性和前瞻性。
在寫作方法上,《中國的紅星》注重形象描寫,人物形象鮮活。如在《稱霸洪湖的——段德昌》中,描寫段“為人彬彬儒雅,容貌白晳,眉目秀麗,望之儼然一翩翩美少年也。若易以女裝,混入裙釵隊里,直足以亂真。見之者均以為不知誰家少年公子,絕對無人想及其為紅軍猛將者”。惲代英以演說和寫作才能著稱。在《青年運動領(lǐng)袖——惲代英》中,描寫其初到黃埔軍校時,“一般學生見惲衣冠垢敝,貌不驚人,目為鄉(xiāng)下土老兒,不愿聆彼之講演。不意惲一上臺講演,即彩聲四起”“惲在廣東,因所負職務(wù)繁多,故其忙特甚……因此惲對于《向?qū)А贰吨袊嗄辍返纫?guī)定之文章,常于午夜瞌睡之際,始奮其天才,振筆出之。如此忙碌之中,往往無暇整容,須發(fā)怒張,常如猬戟也”。
書中細節(jié)描寫,真實而令人動容。在《廣東省委書記——鄧中夏》中,稱鄧“在寫文章時,嗜吸紙煙,嘗于某晚為《中國青年》寫稿,自七時半至夜一時止,共吸去大仙女牌香煙九包,并且只用一根火柴,一時共黨中人,莫不引為趣談”。在《毛澤東的夫人——賀子珍》中寫紅軍長征,步行二萬五千里,“賀亦隨軍前進,在戰(zhàn)場上曾受傷多次,身上被炸傷達念(應(yīng)為“廿”)余處,滿身血跡累累。受傷以后,先由人抬,繼由人背,復換騾馬馱,最后人馬俱無,只得步行。而于此時,又產(chǎn)生一小孩,可謂受盡世間之一切痛苦,然卒不死,而奮斗之火焰亦不稍退減”。
《中國的紅星》評價“紅星”客觀公允。評價毛澤東:“國共再度合作以后,隨著抗戰(zhàn)形勢的展開,毛澤東之地位乃更見重要,成為全國人民心目中所屬望之第二領(lǐng)袖”,并預(yù)料“不久將來,毛必為中樞重要人物也”。評價朱德:“惟紅軍改編為第八路軍,在朱德領(lǐng)導之下,參加西戰(zhàn)場作戰(zhàn)以來,捷報頻傳,其神出鬼沒之游擊戰(zhàn),使日軍陷入極端困難之地位”,“今后之朱德,恐尚須加一‘民族英雄’之頭銜也”。
編著者認為,周恩來在西安事變中“為最活躍之人物,且為斡旋國共合作之最大功臣。國共再度合作,周之地位,更為重要”。指出方志敏是“贛東北蘇維埃運動的創(chuàng)始者,曾任紅軍第十軍軍長,閩浙贛省蘇維埃政府主席,固亦獨霸一方之紅軍英雄也”。編著者強調(diào),陳延年在留法勤工儉學時,就和趙世炎、李立三“被稱為共黨三杰”?!捌錇槿丝炭嗄蛣冢哂袖J利的政治眼光,觀察一切,異常正確,而辦事手腕,尤有斯達林(即斯大林)之風?!?/p>
兩本《紅星》
1938年2月在上海出版的《紅星照耀中國》中譯本,是西方記者對中國共產(chǎn)黨和紅軍的第一部采訪記錄,也是世界新聞史和報告文學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它首次向世界民眾披露和介紹了中國共產(chǎn)黨、中國工農(nóng)紅軍,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領(lǐng)袖人物,以及他們艱苦卓絕、堅韌不拔的革命歷程。
如果說,《紅星照耀中國》是外國人介紹中國“紅星”的第一本圖書,《中國的紅星》就是中國人自己寫的歌頌中國共產(chǎn)黨、歌頌“紅星”的第一本書。那么,兩者之間有怎樣的聯(lián)系?
首先,作者用《中國的紅星》作書名,是否受到《紅星照耀中國》的影響?李良明分析,1937年10月,《紅星照耀中國》由英國倫敦戈蘭茨公司第一次出版,至11月已發(fā)行了五版。此時,斯諾正在上海。上海租界當局對中日戰(zhàn)爭宣告中立,這本書的中譯本不可能公開出版發(fā)行;在進行新聞封鎖的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就更不必說了。然而,在征得斯諾同意后,飄泊在上海租界內(nèi)的一群抗日救亡人士,“在中共地下黨員的領(lǐng)導下,組織起來,以‘復社’的名義,集體翻譯、印刷、出版和發(fā)行這本書的中譯本”。相隔不到一個月,《中國的紅星》也在上海面世。由此看來,《中國的紅星》書名受斯諾著作的影響是有可能的。
在內(nèi)容上,《紅星照耀中國》與《中國的紅星》相仿,都聚焦中國早期共產(chǎn)黨人。略有不同的是,《紅星照耀中國》對毛澤東等中國共產(chǎn)黨主要領(lǐng)導人著墨更多,《中國的紅星》則主要介紹當時已去世和正戰(zhàn)斗在前線的“紅星”。
《中國的紅星》“以新聞體之淺近文言出之”,在寫法上與《紅星照耀中國》十分相似。從作者稱“摭拾舊聞,參考國內(nèi)外秘密刊物”成此一書,以及《紅星照耀中國》英文本在國際上的傳播效果來看,《中國的紅星》在選材和寫法上,有可能參考了《紅星照耀中國》英文本。
兩本著作有諸多相似之處,但國人對《紅星照耀中國》已耳熟能詳,而由中國人自己編著的《中國的紅星》,卻銷聲匿跡長達半個多世紀,命運迥異。有人推測,《紅星照耀中國》中文版因為改名《西行漫記》,才瞞過了侵華日軍和國民黨當局書報檢查官的耳目,得以出版發(fā)行。而《中國的紅星》的書名不加掩飾,估計剛出版,就招致厄運,被查禁和銷毀,所以存世極少。
作者是誰
遺憾的是,《中國的紅星》作者林軼青同樣湮沒于民間。他是何許人也?
對于為什么要編著《中國的紅星》,林軼青坦言:“此輩紅星身世,各各不同,或則出身富豪之家,或則貧無立錐之地,然既經(jīng)獻身革命,則為主義而奮斗犧牲之精神,殆皆一致?!彪m然各位“紅星”結(jié)果不盡相同,有的英勇犧牲了,有的還在英勇奮斗,但他們的革命精神都值得傳揚,“尤足資為談助”。然而,在國共十年內(nèi)戰(zhàn)時期,雖犧牲者不在少數(shù),“復因‘共產(chǎn)’二字,懸為例禁,書報刊物,檢查綦嚴,故雖奮斗至勇,死事至烈,亦莫由漏泄于外。此輩皆一時俊彥,若聽其身世湮沒不彰,未免可惜。況禁之愈深,則欲知之心愈切?!碑敃r,國共兩黨已攜手合作,同為復興民族而努力。因此,全國廣大民眾“今日翹首跂踵”,更迫切希望知道“此輩紅星身世”。為“不侫追念過去,既珍國土,彌懷先烈,實不忍聽其此輩畢生奮斗之紅星,及身而沒,英名不彰于世”。
這些言語情真意切,鮮明地反映了林軼青的家國情懷。
美國特拉華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王元崇認為,“該書作為中國知識分子向本國民眾熱烈又客觀地介紹中共革命人物及革命歷史的系統(tǒng)之作,昭顯了作者十分強烈的時代和人文關(guān)懷,是一部有血有肉的故事集,又是一部酣暢淋漓的當代實錄”。王元崇強調(diào)林軼青是一位“中國知識分子”,具有“十分強烈的時代和人文關(guān)懷”,但對于其具體情況,則無從猜測。有人認為,林軼青是抗戰(zhàn)時期國統(tǒng)區(qū)的進步作家,通過該書的寫作口吻,初步推斷其為同情中共的人士。
對林軼青的身世,李良明曾反復考證,但至今仍沒有答案。有人推測他可能是上海的出版商林軼成。在當時白色恐怖下,“林軼青”很可能是作者的化名。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名敬仰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中國紅軍的愛國知識分子。在序言中,林軼青開門見山地指出:“中國之有紅軍,前后不過十年歷史,但紅星之活動,則已近有二十年之久?!睂⒆灾袊伯a(chǎn)黨成立以來的早期領(lǐng)導人統(tǒng)稱為“紅星”,將黨領(lǐng)導的革命活動統(tǒng)稱為“紅星之活動”。崇敬之情,躍然紙上。
根據(jù)有限資料,李良明還給林軼青“畫像”,認為他應(yīng)該是一個媒體人,或者是能廣泛接觸當時公開的或秘密書報刊的人。鑒于林軼青對惲代英和蕭楚女刻畫細致入微,他很有可能是對惲代英和蕭楚女特別熟悉的人。
這位不忍“紅星”英名不彰于世的愛國人士,自己的身世在今天卻成為謎團,這不能不令人唏噓和感嘆。
編輯/王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