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作品開始凸顯對女性形象的描寫,而在他此前的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塑造較為單薄。津島佑子曾在《傾聽“雨樹”的女人們》系列短篇小說集的解說部分指出:“作品形式的變化,既是主題的變化,更是作家的變化……不論這種變化的能量是不是我第一次感知到的,從這個時期開始,我終于成了大江健三郎的一名讀者。”這種能量可以被解讀為女性的力量,而這種力量顯著地存在于整個系列的文本當中。同時,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作品突出了對“死與再生”主題的有意關注與著重刻畫。同樣以《傾聽“雨樹”的女人們》為例,其中的重要隱喻???????? (metaphor)——“雨樹”承載著死亡與救濟的雙重內涵。大江健三郎在小說開篇便提及:“總之,我在那篇小說中說出了人是朝著死亡而逐漸衰老的——不管怎么說,相隔那么久才寫出的那篇短篇小說的主題是‘雨樹?!庇纱丝梢?,女性形象的凸顯和“死與再生”是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小說的突出特征。
本文圍繞三部能夠代表20世紀80年代大江健三郎文學特征的作品——《傾聽“雨樹”的女人們》《人生的親戚》以及《給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按照主題、寫作方法、文學理論等方面歸類,對國內外相關研究進行綜述。
一、大江健三郎小說研究在中國
綜觀中國學者對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作品的研究,我們可以將其分為“2010年前”和“2010年后”兩個階段。這樣劃分的原因是,著眼于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作品的文學研究在各個階段的研究方法、研究內容以及研究深度上所體現(xiàn)的特點,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兩個階段它們有著各自的特征。
在大江健三郎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他的作品在中國并沒有受到廣泛關注,而對其20世紀80年代作品的研究更是近乎于零。在這種情況下,率先指出大江健三郎作品與時代緊密聯(lián)系的是何培忠的《1982年日本小說創(chuàng)作一瞥》。這篇文章提及了大江健三郎小說思想表達的一些主題內容,具有一定的先見性。
2000年之后,由于大江健三郎的小說被大量譯介至中國,中國學術界對大江健三郎及其文學作品的研究迎來了新的高潮。然而,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作品的翻譯仍十分稀缺?!坝陿洹毕盗卸唐瘍H有王中忱于《世界文學》發(fā)表的《聰明的“雨樹”》譯本(1995)以及《傾聽“雨樹”的女人們》中文版(李慶國譯,2000)﹐大江健三郎其他的作品尚未有完整的中文譯本。
2009年,顧偉良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演講《日本“戰(zhàn)后文學”以及大江健三郎的文學》中提到大江健三郎女性觀的覺醒和對想象力的構造表露在其20世紀80年代的作品《傾聽“雨樹”的女人們》當中。這一觀點將大江健三郎小說中的女性觀和想象力結合起來看待,具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性。但綜合來看,2010年以前中國學術界對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作品的研究數(shù)量極少,多為作品概述,并未觸及大江健三郎作品的深層內核。
2010年后,該時期有關大江健三郎及其作品的研究呈現(xiàn)出社會文化學、文體學方面的進展以及女性視角的開拓。
王琢在《日本當代小說述評(1980—2010)》(2010)中指出,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大江健三郎這些以短篇系列小說為體裁的創(chuàng)作嘗試,標志著他的創(chuàng)作進入了第三階段。他認為,從《傾聽“雨樹”的女人們》開始,大江健三郎第三階段的系列短篇小說描繪了人在精神發(fā)展的過程中靈魂與肉體的和諧與對抗之路,具有相當高的思想水平和審美價值。他的這一評價,在對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作品的闡述中有著本質上的辨別作用。
另一方面,黃芳的《論日本兩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女性觀——以川端康成〈生為女人〉和大江健三郎〈人生的親戚〉為例》(2017)將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各自的以女性為主人公的小說所展現(xiàn)的截然不同的女性觀進行對比論述,從女性觀的角度表現(xiàn)了隨時代發(fā)展不斷變化的社會目光導致的女性審美認知的演變。張雅蒙的《大江健三郎〈人生的親戚〉中的女性形象研究——以“兩義性”為視角》(2021)同樣從女性觀的角度,著眼于大江健三郎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運用的“兩義性”,探討了小說中女性角色塑造的方法,重新考量了“兩義性”在大江健三郎文學中所代表的意義。二人的研究同樣表明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小說透露出了其女性觀,都發(fā)掘了大江健三郎這一時期作品的時代特征。
史小華、龍臻的《芻議大江健三郎小說中的復調現(xiàn)象——以〈聰明的“雨樹”〉為例》? (2018)則從敘事學和創(chuàng)作手法的角度,考察了作者在小說寫作方法上的突破,對文體方面的研究做出一定的貢獻。
在對“雨樹”隱喻的敘述上,霍士富在《大江健三郎:天皇文化的反叛者》(2013)的第六章《宇宙樹“雨樹”的生成及其象征性》中提到了“雨樹”這一隱喻象征。他圍繞“雨樹”的多重寓意、小說中“靈魂的悲嘆”(grief)、小說中體現(xiàn)出的女性形象以及作為原理的政治性分別展開論述。由于該書并非對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作品進行研究的專著,不可能兼顧該時期大江健三郎作品的所有層面,但能夠將前人較少研究的女性觀與再生主題結合起來進行探討,對研究這一時期大江健三郎作品有一定參考價值。蘭立亮則在《大江健三郎小說敘事藝術研究》(2015)中指出:“在聯(lián)想關系上,各個短篇從隱喻‘雨樹的語義獲得的意象的類似性構成了故事的縱軸。在組合關系上,處于橫軸上的短篇系列的投影織成了故事,提供了登場人物在作品中的位置關系?!薄坝陿洹彪[喻作為縱軸,貫穿了作為橫軸的“雨樹”系列短篇小說集?!坝陿洹边@一隱喻是該小說集的靈魂,同時也發(fā)揮了必要的連接作用。這種將文本與理論動態(tài)結合的結論直達本質,在立足于小說敘事和文本分析的基礎上,體現(xiàn)了對“雨樹”這一意象的立體建構。
綜而觀之,這一時期有關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作品研究的數(shù)量雖有所增長,但總數(shù)仍舊不多。研究側重于小說主題、思想內涵、作家意識等外部內容,對于小說內核骨架的研究尤為不足。不過,王琢等人的評述,對這一時期大江健三郎小說研究的進展仍具有一定的推動作用。
二、外國相關研究
雖然也有部分他國學者進行了相關考察,但對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小說的絕大多數(shù)研究仍集中在日本學界。日本學者的研究涉及諸多領域,如傳記研究、社會文化學研究、文藝學研究等,但從整體來看,占據(jù)主流的仍是側重歷史文化和時代背景的社會學、文化學研究。不過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世界范圍內的研究理論也在不斷發(fā)展。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繼承和發(fā)展傳統(tǒng)的實證研究方法和社會學研究方法的基礎上,運用新的研究方法對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作品進行研究的情況逐漸增多。可以說,傳統(tǒng)和新晉手法相結合的批判性研究是大江健三郎文學研究的特色。不過與其他時期的大江健三郎作品研究相比,這一時期的作品研究確實相對薄弱,仍待研究者們深入探索。
(一)社會學、歷史文化學視角
在《給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剛剛發(fā)表之際,中村泰行從文化人類學方面,在《大江健三郎〈給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論——以〈回心〉為中心》(《民主文學》1988年4月刊)中,闡釋大江健三郎以代表其自身的人物K和義兄的思想、政治態(tài)度變化為基礎,刻畫了宗教意義上的“回心”,并通過對K和義兄的描寫,融入與但丁《神曲》的類比,呈現(xiàn)了主角二人的“回心”,即由失敗向成功的轉變的觀點。
立石伯的《理念的誘惑:大江健三郎〈給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論》(1988)從作家論的角度,結合20世紀諸多名作家自身經(jīng)歷與文學作品的范例,論述了大江健三郎作品的特質。他認為,《給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是大江健三郎文學主題的一大范疇,即可以認為這部作品是集大成之作,或者說是大江健三郎對迄今為止自身努力構建的虛構小世界的省察史。他的看法中,對作家自身經(jīng)歷的剖析有一定的道理,雖然忽略了文本本身的功能,但卻算是較早地提出了對作品和作家之間的聯(lián)系進行解析的觀點。
島村健的《產生共鳴的“雨樹”——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大江健三郎和武滿徹》 (2011)以《傾聽“雨樹”的女人們》和《新人啊,醒來吧!》這兩部作品為中心,探討了大江健三郎和武滿徹是如何共有“雨樹”這一隱喻的。島村健還在適當引用武滿徹對自己作品的評價以及對“雨樹”回應的基礎上,開創(chuàng)性地以此為重要的依據(jù)進行了研究。
團野光晴的《“戰(zhàn)后日本”的死與再生——大江健三郎〈給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論》? (2021)首先對與《給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相關的日本的先行研究做出了一個綜述,然后結合大江健三郎的多篇演講,對《給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展開論述,探討了“戰(zhàn)后日本”的定位和走向問題。團野光晴認為,《給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沿襲了但丁《神曲》中從地獄生還歸來的尤利西斯悲劇式的死亡,圍繞“戰(zhàn)后日本”這一“地獄”的究極凈化,通過根源性的批判指向“戰(zhàn)后民主主義”的再生,可以說是融入了大江健三郎長久志向的作品。
(二)文藝學、美學視角
加藤典洋的《如何殺死神話——論〈如何殺死樹?〉》(1985)將《傾聽“雨樹”的女人們》《新人啊,醒來吧!》《如何殺死樹?》三部小說結合起來,得出這三部小說是互為一體的存在的結論。加藤認為《聰明的“雨樹”》塑造了“雨樹”這一深入人心的隱喻,體現(xiàn)了超越個人死亡的暗示的特點,并為個體自我意識死亡的觀點提供了依據(jù)。這一結論具有前瞻性地表明,加藤典洋進一步闡述了作者完成“雨樹”三部曲的最大意義在于暫時擺脫自己內心的“神話世界”和探索時間(單一死亡)的他者性和非循環(huán)性。
田中圣仁的《大江健三郎小說中的讀書行為》(2022)從讀者論的角度剖析了“雨樹”系列短篇小說集和讀者“個人性”閱讀行為的關聯(lián)性。他認為,自《傾聽“雨樹”的女人們》后,大江健三郎的小說創(chuàng)作幾乎都圍繞著“讀者”的動向進行。而這一時期的讀者雖依照文本進行閱讀,卻能夠做出創(chuàng)造性的誤讀。田中圣仁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讀者具有“主觀偏見”,而讀者的“主觀偏見”又構成了讀者的特殊視界,帶有一定主體性的“偏見”在對主題理解的活動中產生了新的意義。
(三)小說敘事學、文體學視角
首先,榎本正樹通過翔實的文本剖析,在《大江健三郎的80年代》(1995)中解讀了大江健三郎的小說創(chuàng)作方法。這部專著以展現(xiàn)作品的意義為目的,選取了《傾聽“雨樹”的女人們》《新人啊,醒來吧!》《被河馬咬了》《M/T森林的不可思議物語》《給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這五部代表20世紀80年代大江健三郎文學成就的作品,基于文本論,多方面考察了20世紀80年代大江健三郎文學作品的主題和中心思想。同時,作者認為從大江健三郎的作品中可以觀察得出,大江健三郎在創(chuàng)作故事的框架結構上有意識地采用私小說的結構,給讀者呈現(xiàn)了獨特的故事模式??傮w來說,這部專著較好地表現(xiàn)了大江健三郎文學的特征與時代意義,對大江健三郎研究起到了很好的推動作用。
在《〈給令人懷念的歲月的信〉論——以保羅·里克爾〈物語性的自我同一性〉為例證》???????? (2013)中,荒木奈美從文本結構的角度就“我”的生存方式和“義兄”透露信息的意義兩個方面分別展開論述,通過對比大江健三郎描寫的“義兄”的生存方式,在作品中找尋運用超虛構進行自我批判的“作者的意圖”,以及大江健三郎對“我”本身進行的批判。
(四)評傳研究視角
杉山若菜的《短篇小說集想象力的開端——從〈聰明的“雨樹”〉開始》(2018)的第一章(大致敘述了大江健三郎“雨樹系列”短篇小說集的構成始末)借用臨床心理學?? (老松克博的臨床心理學研究理論)的角度,對大江健三郎“雨樹系列”短篇小說集的想象力(activeimagination)做了闡述和分析。她認為,“雨樹”這一隱喻是尚未概念化的,同時將“不安”的精神世界具象化,展現(xiàn)了由自身內部的“糾葛與矛盾”轉化到“折中點(和解)”的“折中”的過程。第二章從文本分析的角度,從原文詞語等部分著重進行解釋分析。杉山若菜認為“邊緣”在小說中被用于比喻小說家“我”的“視角”和“位置”。第三章、第四章則從作家論的角度將大江健三郎的現(xiàn)實交際與作品的想象力聯(lián)系了起來。這篇論文以較為全面的視角和相對客觀的論點,奠定了作為系列短篇小說集開端的《聰明的“雨樹”》的重要地位,對該系列小說研究的進展有一定的貢獻。
三、結語
總的來說,日本的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作品研究多圍繞社會文化學、文藝美學等方面,對作品主題及作品所體現(xiàn)的女性觀、共生觀念進行了探討,且有部分研究觸及小說結構與創(chuàng)作手法領域。但整體看來,不論是國內還是國外,對于這一時期的作品的研究深度仍略顯不足,大致處于鋪墊與逐漸推進階段。同時,對于大江健三郎文學作品的研究,本身就需要研究者具有廣闊的國際視域和深厚的理論基礎。而對于大江健三郎這一階段作品的整體把握,更需要研究者掌握獨到的女性視域,由此才可突破大江健三郎小說研究的思維慣性,才能繼續(xù)推進今后的大江健三郎20世紀80年代作品研究。
[作者簡介]李靜妍,女,漢族,河南鄭州人,河南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日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