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村
三年前,我路過長沙五一路一家數(shù)碼店,那門口人頭攢動,似在觀看一個小型影展。
是哪個業(yè)余攝影者在自戀式地賣弄蹩足的作品?或是哪個老板變花樣吸引路人眼球招徠顧客?信步走去,想看個究竟。
誰知一看,就挪不動腳步了:沒有明星,沒有名人,沒有帥哥,也沒有美女,是一組山鄉(xiāng)老人的臉,臉上布滿歲月的滄桑,或歡喜、或沉思、或憤怒、或嬉笑……
作為從山里來的城里人,凝神靜觀之下,不禁從心底發(fā)出慨嘆:多么熟悉的面孔,多么熟悉的表情,簡直就是我爹我媽,我叔我伯呀!
其中攝影作品《阿婆對鏡》更是妙趣橫生。攝影者巧妙地抓住了一個龍鐘老阿婆捧片小圓鏡顧影自賞的那一瞬。老人嘴唇似在抖動,在喃喃自語,想看又怕看,似驚似怨,似怯似羞:誰不稱道的那張花一般的俏臉哪去了?那張飽滿的鵝蛋臉怎么就風化成了一頁糙巖呢?
我驚詫于攝影家敏銳深邃的目光,準確抓住古稀阿婆繾綣溫柔的瞬間,敞亮出她復雜的內心世界。
文學與攝影本是親密姐妹。我瀏覽過許多影展,如此高手,平生少見。
展欄里有資料:老后,本名劉啟后,隆回縣文化工作者,民俗文化學者。
見賢思齊,高山仰止。真想見見這位譽滿天下的高人。
省會人海茫茫,哪有機緣與這位大家相遇呢?
畫家魏維華來電話:“今天帶你們去看個影展,就是你崇拜的老后的影展?!?/p>
“你認識老后?”
“豈止認識,亦師亦友亦老鄉(xiāng),老友加老鄉(xiāng),關系不一般。你們等著,王艷蘋來接?!?/p>
不到半小時,他的妻子王艷蘋的車就到了門口。說話間,就到了湖南省展覽館。整個展廳都是大幅肖像影作,是老后的“大山的脊梁”主題展覽,作品生動豐富,讓人目不暇接。
雖是畫家,但魏維華長時間待在部隊,說話很隨性:“看來老后老兩口不在展會。他們一年到頭離不開虎形山,離不開花瑤山寨,花腳貓似的……”
“誰罵我是花腳貓呀?”
話音背后,從展幅后走出來的是個中年漢子,個頭不高卻結實鼓敦,目光銳利,滿面笑容。我馬上意會到,那些使世界為之震動的照片,即為這目光所攝取。那身后慈祥微笑著的即是他老伴朱春秀。
我們沒有客套、沒有寒暄,雖是初見,神交已久,相視片刻,即相對大笑起來……
這次見面我們有了一頓花瑤山寨的聚餐,聚餐后我給老后在長沙的家里寄了幾本自己的拙作。他也給我寄來他的《花瑤女兒箱》。我們在紙張與文字中作心靈的交流,還有更便捷的,便是手機上的微信。我們似乎總在朝夕相處,喁喁談心。
我有感于他的身世,佩服他幾十年如一日,專注于大山深處一個古老民族的探討與研究,將這個原始部落文化搶救并推向了世界。我多次勸他寫部文學傳記,將自己踏遍青山的腳印記錄下來。他總是說,現(xiàn)在還顧不上,關于花瑤,還有許多問題要探討。他老兩口在長沙——隆回花瑤山寨之間,匆匆來去的日子,將我的書帶在手邊,不時發(fā)來微信談他的感想。
2021年9月2日,魏維華語氣沉重地告訴我:“老后走了……”
我抬眼望他,那眼中分明有淚花,不像是開玩笑。
我叫起來:“不可能!無病無痛的老少年,怎么說走就走?”
“千真萬確,就在昨夜……他站在人行道上,一輛破摩托逆行撞上來,他被撞得仰天倒地,后腦砸在地上,搶救無效半夜走了……”
“老后啊老后,你大海大洋都過來了,竟在牛腳眼里翻了船!老天無眼,老天無眼??!”
老天有情,讓我們在耄耋之年得以相識,引為知已;老天無情,讓這樣一個品德高尚、學識淵博,孜孜不倦扎根瑤山而且名滿天下的學者突然消失!
這大半年,老后是我一想起就會感動的人。
我與老后,相交時間不長,交往也不多,這次邂逅,是生命途中美麗的意外。我們年相若,道相似,彼此年屆耄耋仍自甘伏櫪,希望有所作為。老書法家王超塵先生曾為我寫座右銘:年方八十,不落征帆。老后的座右銘是:青山不老我不閑。有人稱老后是花瑤文化的殉道者,也有記者稱我是弘揚孝道的殉道者。共同的人生追求,共同的人生價值取向讓我們心心相印,十分投契。
我想,老后老兩口經(jīng)常出入于瑤山的崇山峻嶺之中,恰似剛強的運動員。累了,依在樹干上小憩;樂了,在山巒之巔來個金剛倒立,如一截古樹,與大地融為一體……
我和妻子多次談到老后,談到他們夫妻為事業(yè)相濡以沫,相依相扶走過來,是我們人生的榜樣,是我們下半輩子前行的標桿。我們萬般慶幸與老后邂逅,慶幸結識了這么個有學問、有事業(yè)的好友,我們將結為終身知已。誰知剎那間,邂逅變?yōu)椴辽矶^!
寫到這里,我忽然想起老后和我都喜歡的歐陽修的詞: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花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編輯/歐陽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