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俊璉
賦是最有特色的中國文學體裁。如何認定賦的文體特質呢?我國傳統(tǒng)學術中,對賦的認識最有影響的有兩種:一是《漢書·藝文志》中所說的“不歌而誦謂之賦”,另一種是班固《兩都賦序》所說“賦者,古詩之流也”?!稘h志》是引用劉向《別錄》的說法,《兩都賦序》才是班固自己的觀點。這兩種說法其實只是著眼點不同:前者強調的是賦的傳播方式,后者則強調賦的思想內(nèi)涵和社會功用。
中古時期的文人,對文體的認識與現(xiàn)在不同。受當時“天人合一”觀念的影響,他們總是把天(自然客體)與人相比附,文章(文體)也與人體相比附。他們認為,文體是內(nèi)容、形式、敘寫方式、傳播方式的統(tǒng)一體?!段男牡颀垺じ綍肪桶盐捏w比附成人體,人體的四要素是:神明、骨髓、皮膚、聲氣,只有具備這四者,才是一個完整意義的人。文體也一樣,文體的情志就如同人體的神明,文體的題材就如同人體的骨髓,文體的語言辭藻就如同人體的肌肉和皮膚,文體的宮商就如同人體的聲氣。情志、題材、詞采、宮商四者具備,就是一個完整的文體?!秲啥假x序》強調的是賦的“情志”,所謂“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劉向《別錄》則強調的是賦的“宮商”,亦即它的傳播形式“不歌而誦”?!段男牡颀垺ぴ徺x》正是沿著漢代以來的賦學觀討論賦之特質的。但《詮賦》篇強調的是情志、詞采、事義(題材),情志方面就是要“宗經(jīng)”“征圣”,這是賦應當具備的思想核心;“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述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是從詞采描繪角度討論賦;“京殿苑獵,述行序志”,著眼點是賦的題材。雖然劉勰也提到“草區(qū)禽族,庶品雜類”,這是從《漢志·詩賦略》“雜賦”類概括的題材,由于劉勰對漢代人“不歌而誦”的忽視,也由于同時代《昭明文選》所選賦以大賦為主,秦漢“雜賦”的流傳線索便逐漸被學者淡忘。唐以后的賦集,從宋李昉等《文苑英華》、姚鉉《唐文粹》,元祝堯《古賦辨體》,到清陳元龍《歷代賦匯》、沈德潛《歷代賦選箋釋》等,秦漢以來的“雜賦”已不見蹤影。文人心中的“賦史”大致就是這樣流傳的。
中國賦史的真實情景是這樣的嗎?二十世紀大量的出土文獻告訴我們,中國的賦史實際上還存在著另一片流域,呈現(xiàn)的是另一種狀態(tài)。1900年,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了數(shù)萬件中古時期的寫本,其中抄錄的一些文學作品令文學史家眼前一亮。當然首先是失傳千年的變文,鄭振鐸先生《中國俗文學史》中說:變文這樣一種我們以前從未見過的形式的出現(xiàn),“使我們才在古代文學與近代文學之間得到了一個連鎖。我們才知道,宋元話本和六朝小說及唐代傳奇之間并沒有什么因果關系。我們才明白許多千馀年來支配著民間思想的寶卷、鼓詞、彈詞一類的讀物,其來歷原來是這樣的”。鄭先生所說的廣義“變文”中有一類原寫本叫“賦”的作品,比如《燕子賦》《韓朋賦》《晏子賦》《丑婦賦》等。它們在文體上的特點是:講述故事,甚至是寓言故事,寫的是生活瑣事,甚至是俗不可耐的事,語言通俗,不用典故,節(jié)奏明快而押韻,風格詼諧。這種“賦”,與“深覆典雅”的傳統(tǒng)賦完全不同。文學史家有“小品賦”“白話賦”“民間賦”“故事賦”等不同的叫法。1963年,游國恩等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采用了程毅中先生的說法,專設《俗賦》一節(jié)。從此,中國文學百花園中就有了“俗賦”這枝奇葩。
敦煌俗賦的發(fā)現(xiàn),讓文學史家重新思考中國賦史的發(fā)展情況。唐代有如此成熟的俗賦,說明它不是突然的天外來峰,必然有一個生成發(fā)展的漫長過程。所以,以敦煌俗賦為標本,向上追溯挖掘同類型的文體,確定哪些是俗賦,哪些是近于俗賦的文體,就成了賦學研究的重要課題。
敦煌俗賦體制上呈現(xiàn)兩種樣態(tài)。第一種是對話體的,可分為故事俗賦和爭辯型俗賦兩種。先說故事俗賦?!俄n朋賦》通篇就是一個故事情節(jié)曲折動人的悲劇。韓朋與貞夫新婚不久,即到宋國王宮為吏。一對戀人鴻雁傳書,互表相思之情。韓朋工作之馀,經(jīng)常翻看摩挲貞夫寄來的情書。有次不小心情書遺失殿前,被同事梁伯撿到,送到好色的宋王手中。宋王得書,娟秀的字跡立即吸引了他,發(fā)誓要得到貞夫。大臣梁伯使用卑劣的手段誘騙貞夫到宋國,宋王即封其為王后。貞夫從此郁郁寡歡,宋王以為是韓朋年輕英俊所致,于是殘害韓朋,把他弄得面目全非。宋王的殘忍,更增添了貞夫對愛情的堅定,她看望韓朋,相約以死殉情,韓朋得書,即自殺。為了博得貞夫好感,宋王以三公之禮安葬韓朋,而貞夫卻在葬禮中跳進墓穴而死。宋王暴怒,殺害數(shù)百名隨從。韓朋、貞夫的墓上長出了梧桐和桂樹,根根相連,枝枝相交,翠鳥啼鳴。宋王親手砍伐大樹,樹干上涌出汪汪血流,兩個木札變成雙飛的鴛鴦,一根羽毛變成利劍,瞬間割下了宋王的頭顱。《韓朋賦》就像一篇包裹著民間隱語的、沉痛的敘事詩,作為“不歌而誦”的俗賦,我們能明顯感受到它如泣如訴的哀怨之情。
韓朋故事源遠流長,就文人的記述系統(tǒng)而言,唐代就有初唐釋道世編《法苑珠林》和晚唐劉恂撰《嶺表錄異》中的韓朋故事。再向前追溯,兩晉之際干寶《搜神記》和《列異傳》兩種書記錄的“韓憑”故事,《列異傳》的編者,《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魏文帝撰,兩“唐志”則著錄張華撰。由于《列異傳》多記漢代以來的事,故可以推測韓憑夫婦故事于東漢就已廣泛流傳。西漢時期,我們也找到了同類型故事,劉向《說苑》記載了一則敬君的事,類型與韓朋故事相似,可視為同一故事的早期形態(tài)?!墩f苑》是劉向根據(jù)皇家“中秘”藏書和民間流行的寫本資料整理成的雜著,保存了大量先秦時期或傳自先秦的文獻資料,所以文人記載的韓朋類故事,可以追溯到秦漢時期。
韓朋故事的另一種是講誦“俗賦”類。敦煌本《韓朋賦》,至少有八個寫本,說明當時在河西地區(qū)流傳很廣。唐開元時期有一本書叫《無名詩集》,其中引錄了韓朋故事的殘文,從殘存的這部分看,人物和情節(jié)與敦煌本高度一致,尤其是語言上以四言為主,押了很自然的韻,表明它是一篇講誦體作品。2019年,在新疆尉犁縣境唐代烽燧遺址也出土了唐玄宗先天年間(712—713)的韓朋故事殘寫本,雖然只有九十多字,卻比敦煌本多出了“開篋見光”的情節(jié),體制上也是俗賦體。南朝時流傳有韓朋故事,雖不得其文,但唐人說“敘事委悉而辭義鄙淺”,則是俗賦體無疑。而敦煌出土的西漢時期韓朋故事殘簡,形制上接近敦煌本《韓朋賦》,應當屬于漢代的“雜賦”。
我們把《韓朋賦》的線索從唐代追溯到西漢,這實際上也是通俗故事賦的發(fā)展線索。類似的故事賦在漢代也時有出現(xiàn)。1993年江蘇東??h出土的《神烏傅(賦)》,就是一篇寓言形式的故事賦。烏夫婦辛苦準備的筑巢材料,被盜鳥偷竊,雌烏據(jù)理力爭,反被盜鳥打傷,奄奄一息。雄烏訣別妻子后,遠走高飛。整篇以四言為主,語言通俗,兩句一韻,體現(xiàn)了講誦俗賦的特征。北京大學藏的西漢中期竹簡中有一篇長達兩千七百多字的《妄稽》,更是一篇故事情節(jié)起伏跌宕的俗賦。出身名門的讀書人周春娶妻妄稽,妄稽又丑陋又強悍,周春非常厭惡,于是又買來了小妾虞士。虞士到家,遭到妄稽的百般欺凌—經(jīng)常被辱罵和殘酷折磨。后來妄稽得了重病,臨死時懺悔自己的行為。全篇也是四言為主,隔句押韻,節(jié)奏感強,是典型的韻誦體俗賦?!锻泛汀渡駷踬x》的發(fā)現(xiàn),將俗賦的歷史從西漢到唐代清晰地展示了出來。
敦煌對話體俗賦中的第二種類型是爭辯型俗賦。這類俗賦的核心是“爭辯”。爭辯不是為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不是為了集中討論某一問題,其關鍵是爭辯的過程。如果說第一種俗賦主要是講述故事,以情節(jié)吸引人,由一個演員來完成,那么第二種俗賦就是為了爭奇斗智,以幽默詼諧給觀眾以啟迪和娛樂,相當于當代的對口相聲。試舉例說明,敦煌本五言詩體《燕子賦》,圍繞雀占燕巢展開對話。燕子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充滿豪情。雀兒像是一個拒不認錯的孩子,找各種理由爭辯著。它們先是辯理,接著互相揭發(fā)對方的短處,嘲笑對方的長相,炫耀自己的能耐,吹噓自己的出身。它們的言行舉動,無不帶著兒童的天真和稚氣。另一篇《晏子賦》把晏子寫成丑陋的怪物形象,晏子和梁王圍繞著“人門”“狗門”“齊國無人”“短小”“黑色”“先祖”等論題,一一進行爭論辯駁,晏子巧妙地反敗為勝,是一篇顯示晏子聰明智慧和隨機應變能力的爭辯型俗賦。本篇在敦煌有九個寫本,可見當流傳很廣。有六個寫本的《茶酒論》,有十九個寫本的《孔子相托相問書》,都是爭辯型的俗賦。
爭辯型俗賦的歷史也很長,從先秦到唐代沒有中斷過?!兑葜軙ぬ訒x》篇記載了春秋時晉國掌樂太師師曠聘周見太子晉的事。晉只有十五歲,聰慧而有口辯。師曠去見他,反復問難以試其才,太子晉對答如流。這篇故事在體制上主要運用對話,對話部分韻散間出,以四言韻語為主,多排偶句式。文中還有“五稱而三窮”的說法,應當是流行在先秦時期一種五打三勝制的問答比賽,“五稱”指提了五個問題,“三窮”指回答時三次答不出。師曠向太子晉提了五個問題,太子晉都答得非常完滿;而太子晉也向師曠提了五個問題,師曠卻理屈詞窮,太子晉由被動而主動??梢娺@是一篇表演性質的講誦文體。按照這種體制,可以在先秦文獻中找到不少類似的材料。比如戰(zhàn)國時期齊國的淳于髡成功地運用論辯講誦技藝,在滑稽詼諧的氛圍中進行諷諫,《史記·滑稽列傳》收錄了淳于髡三件事:一是用“大鳥”的隱語“諷諫齊威王”,二是“諫趙國請兵”,三是“諫飲長夜”,都可以說是爭辯型的俗賦。《晏子春秋》中,還有不少這類俗賦,如“諫景公飲酒”一篇,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說是“一出很完整很緊湊的戲劇”。而“對天下有極大極細”,與《古文苑》中收宋玉《大言賦》和《小言賦》是同一類型的作品?!按笱浴薄靶⊙浴笔菓?zhàn)國時期流行的一種語言游戲,它講極大和極小,在競爭中表現(xiàn)智慧,富有幽默感。兩漢以來,文人受此影響,不斷有模仿之作,如東方朔有《大言賦》,晉代傅玄有《大言賦》,傅咸有《小語賦》。而其他題材的爭辯型俗賦,也一直流傳不絕?!稘h書·東方朔傳》載錄的東方朔《劇對武帝》和《戲郭舍人》,就是調笑爭辯型的俗賦。西漢戲謔調侃的爭勝俗賦還有漢武帝時期的《柏梁聯(lián)句》(學術界或懷疑是偽作,本文認為是真實的西漢時期的作品),這篇作品七言二十六句,從皇帝開始,每人一句,一韻到底,最后兩句是東方朔和郭舍人。在漢代,“七言”不能稱為詩,它就是一種歌訣性應用文體,是從先秦“成相體”發(fā)展而來的?!稘h書》稱“成相”為“雜辭”類,是講唱的一類,屬于“雜賦”的范疇。漢武帝作柏梁臺,“詔群臣二千石有能為七言者,乃得上坐”,這和當年楚襄王在陽云之臺上要唐勒、景差、宋玉賦“大言”“小言”,優(yōu)勝者上坐賞賜的情形是一樣的。所以《柏梁聯(lián)句》從性質上來講是一篇諧謔游戲之作。西漢時這種調侃的俗賦很流行,大儒揚雄也不能例外,他寫有《都酒賦》,以擬人的手法,用代言體的形式,讓“瓶”(汲水用)與“鴟夷”(盛酒用)相爭,各自夸耀自己的神通廣大,揭發(fā)對方的缺點和無能,如同一場宮廷中的俳優(yōu)戲表演。語言通俗,風格詼諧,是一篇嘲戲性的爭辯型俗賦。
東漢時期的“鴻都門學”,“造作賦說,以蟲篆小技見寵于時”(《后漢書·楊賜傳》)。雖然他們的作品沒有流傳下來,但根據(jù)蔡邕的記載,“連偶俗語,有類俳優(yōu);或竊成文,虛冒名氏”(《后漢書·蔡邕傳》)推測,其中不乏爭奇詼諧性的俗賦。漢末以來,隨著評品人物和“論難”風氣的興盛,調侃爭辯的技藝也很盛行,《抱樸子·疾謬》激烈批評過這種“專以丑辭嘲弄為先”的風氣?!度龂尽侵尽匪d吳國薛綜嘲諷蜀國張奉爭辯一節(jié),運用的就是俗賦形式,同書記載蜀國費祎和諸葛恪口誦交鋒爭辯之后,意猶未盡,又借助筆墨作《麥賦》和《磨賦》,實際上是一物降一物的爭辯俗賦。文人創(chuàng)作的這類俗賦,也時有所見。曹植有《鷂雀賦》,寫雀遇見鷂,生死關頭,它用機警的對話,騙過鷂的獵殺,回家巧遇雌雀,得意地吹噓炫耀,充滿調侃格調。馬積高《賦史》說:“此賦當據(jù)民間寓言寫成,語言全是口語,非常生動形象,完全擺脫了文人賦的窠臼。”西晉傅玄有一篇《鷹兔賦》殘文,寫鷹和兔相互吹噓自己的出身和功能,是四言句式寫成的代言體寓言故事賦,同敦煌俗賦中那篇五言體《燕子賦》很相似。唐代以后,隨著表演技藝的發(fā)展,爭辯型俗賦也在不斷拓展題材和變化表演方式,并同其他文學形式和表演形式相結合,煥發(fā)出新的風貌。一直到當代,深受觀眾喜愛的對口相聲可以說是它的嫡傳。
敦煌俗賦除了對話體,還有一類是詠物體。這里所說的“物”,是指客觀存在的人、物、事。這類俗賦沒有客主對話,只是描寫人物或事物。敦煌的詠物類俗賦所詠之物,大多是丑陋或可笑之物。比如《丑婦賦》描寫一位丑得出奇的婦人,從相貌到內(nèi)心都極端丑陋,在中國文學史上特別扎眼。白行簡的佚文《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也是文學史上的奇葩。這篇賦先描寫男女從情竇初開,到新婚之夜,再到年老體弱不同階段的性生活;再描寫春夏秋冬四季不同情景下的性生活;再描寫從皇帝到老百姓不同階層人的性生活;最后又寫幾種變態(tài)的性生活。在中國文學史上,像這樣對“交媾”進行實錄式描寫的作品,是絕無僅有的?!洞髽焚x》的源頭,應當是漢魏以來的房中書。佚名氏《秦將賦》描述公元前260年秦將白起坑殺趙國四十萬降卒的經(jīng)過,以寫實的手法,描寫具體殺戮的過程,尤其是賦家又選擇了父子相看被殺死這一人世間最殘忍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栗。最后描寫屠殺結束后,劊子手們收起了滿是缺口的刀劍,揮動著沾滿鮮血的雙手。山谷中死一樣的寂靜,偶爾有未死者的慘叫呻吟及鮮血在溝壑中的流動聲,還有那毒蛇猛獸爭吃尸肉的嚼咽聲。這樣的描寫在中國古代同類作品中極其罕見。署名為劉長卿的《酒賦》內(nèi)容也很單純,一味寫近乎瘋狂的痛飲;希望有酒如海,有肉如山,天天狂飲,夜夜爛醉。管什么千貫家產(chǎn),隋珠趙璧;管什么孔子鄭玄,劉伶畢卓;管什么酒令章程,禮教法規(guī);管什么道德文章,功名利祿,全部可以拋在腦后。敦煌的這一類詠物體俗賦,表現(xiàn)得很極端:喝得酩酊大醉,丑得不堪入目,樂得死去活來,慘得慘絕人寰。它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語言通俗,韻律和諧,表現(xiàn)出韻誦的傳播特征。
漢代王褒的《招碧雞神》,源于先秦的神圣的“招魂”辭,但在他筆下,則明顯帶有揶揄調侃的口吻。東方朔《罵鬼文》和王延壽《夢賦》則是兩篇驅儺文?!读R鬼文》已散佚不傳,模仿它的《夢賦》基本保存完整。賦的難讀之處是用一連串方言寫成的厲鬼名,史載漢代有兩千多種鬼名,名稱傳到后世的很少。整篇《夢賦》,就是叫著各種鬼的名字,要剝它的皮,抽它的筋,要用各種土辦法整治它,如同用方言罵街一樣。王褒有一篇《僮約》,其中“契約”部分寫漢代仆人一年四季的工作,以四言句為主,大量運用方言土語,幽默調侃,讓人哭笑不得,也是一篇詠物俗賦。東漢后期蔡邕的《短人賦》、繁欽的《胡女賦》,晉代劉謐之的《龐郎賦》,以及朱彥時的《黑兒賦》、劉思真的《丑婦賦》,都是寫人的調侃俗賦。寫動物更多,王延壽有《王孫賦》,曹植有《蝙蝠賦》,阮籍有《獼猴賦》,傅玄有《斗雞賦》《走狗賦》《猿猴賦》等,成公綏有《蜘蛛賦》《螳螂賦》,南朝卞彬有《枯魚賦》《蝦蟆賦》《蚤虱賦》,北魏元順有《蠅賦》,盧元明有《劇鼠賦》。這些小賦所選題材微瑣,語言通俗,以四言為主,風格詼諧。源自《漢志》的“雜賦”,而《漢志》的“雜賦”正是后世俗賦的源頭。
賦有雅、俗兩條發(fā)展線索,本文著重討論了“俗賦”的流傳史,從敦煌俗賦追溯到漢代“雜賦”。還要說明的是,漢代學術界所說的“賦”,范圍比后世要寬泛。漢代所謂“詩”,主要指《詩經(jīng)》或研究《詩經(jīng)》的材料?!案柙姟敝笜犯柁o。其他韻文,如“頌”(如班固《竇將軍北征頌》、王褒《甘泉宮頌》、東方朔《旱頌》)、“贊”(如司馬相如《荊軻贊》、劉向《列女傳贊》)、“銘”(如東方朔《寶甕銘》、劉向《熏爐銘》、班固《封燕然山銘)、“箴”(如揚雄《十二州箴》、崔瑗《東觀箴》)等,都是歸入賦類的?!罢b詩”(如韋孟的《諷諫詩》、韋玄成《自劾詩》)、“七言”等都隸于賦類。所以章太炎《國故論衡》說:“其他有韻之文,漢世未具,亦容附于賦錄?!?/p>
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把唐以后的俗文學分為五類:詩歌(民歌、民謠等),話本小說,戲曲,講唱文學(包括變文、諸宮調、寶卷、彈詞、鼓詞),游戲文章。如果我們進一步追溯這些俗文學的源頭,幾乎都可以在兩漢時期的“雜賦”(俗賦)中找到其先祖。比如,“講唱文學”的源頭就是秦漢俗賦,已是學術界公認的定論,“游戲文章”更是如此?!霸挶拘≌f”的源頭也是秦漢以來的故事賦,甚至唐人傳奇的源頭之一還是漢魏以來的故事俗賦。爭辯型俗賦可以進行表演,它和后世的戲劇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霸姼琛鳖愔械摹懊裰{”,有啟智、勵俗、教化、傳播生產(chǎn)生活知識的內(nèi)容,那本來是漢代雜賦的內(nèi)容之一。因此我們有理由說,秦漢雜賦是唐以后俗文學的源頭。
(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