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暢
編者按:秦始皇作為第一個“皇帝”,建立了大一統(tǒng)的專制主義集權國家。但始皇帝建立的秦朝不足十五年而亡,引發(fā)了中國的又一輪分裂?!巴らL”劉邦在波詭云譎的戰(zhàn)亂中興起,建立了漢朝。我們以往的歷史記述,常常將視角放在帝王將相的“正史”中,本期“特別關注”,我們誠邀數位學者,帶讀者們走入秦朝的平民生活,領略漢朝的文化建設,揭開秦漢史中鮮為人知的面紗。
因為疫情的緣故,很久沒有出門考察或者旅行。最近一次去西安,去看秦始皇兵馬俑,大概是2018年9月,由業(yè)師王子今先生帶領,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秦統(tǒng)一及其歷史意義再研究”支持,一行學人從西安出發(fā),西行經過鳳翔、寶雞、天水,至蘭州,對秦文化遺跡集中的地點進行了實地考察??疾斓谝徽井斎皇桥R潼的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今名秦始皇帝陵博物院),館方安排了專業(yè)的講解人員,不過原本是學術團隊的我們,并不很醉心慷慨激昂的講解詞,在1號坑周圍三三兩兩地觀察討論,倒是有很多游客簇擁著聆聽。為了弄清士兵俑里到底有沒有東方人,我左右尋找,正對著一尊俑的面孔仔細打量;只見旁邊一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和講解員說,秦統(tǒng)一的過程在歷史課上都學過了,我想知道這些參加秦統(tǒng)一的士兵的事兒。
這當然是個很“幼稚”的問題,眾人一笑了之,我卻覺得被“問住了”。我們這些秦漢史研究者,因著新出土簡牘及文物的刺激,都在關心秦始皇(圖1)為什么叫趙正,秦二代皇帝到底應該是扶蘇還是胡亥這樣的“大事”,而我們有沒有義務告訴大家發(fā)生在秦統(tǒng)一過程中的“小事”,比如被統(tǒng)一的六國民眾在時代劇變中的生存狀況?當然是有的,但是《史記》并沒有為小人物、小家庭的故事留下任何篇幅;幸運的是,華夏民眾從上古時代開始,已經會將生活的片段、重要的事件書于竹帛,當生命終結之際,則將生前所愛的物品及文字(簡帛)帶入地下,永久封存;當這些遺物、遺跡由于特殊的契機重見天日時,其所攜帶的信息,就穿越時空,出現在我們面前,幫助今人扭轉荷魯斯之眼(The Eye of Horus),照見隱秘的角落,發(fā)現那些歷史的留白。
1975年至1976年,考古工作者在湖北云夢睡虎地發(fā)掘了十二座戰(zhàn)國末至秦代墓葬,其中第11號秦墓的墓主人喜,是生活在秦統(tǒng)一前后、參加過統(tǒng)一戰(zhàn)爭的小吏;其他墓葬的情況應類似。在4號墓墓主頭箱的位置,出土了石硯、墨(書寫工具),還有兩枚削制很薄的木牘;牘形略彎曲,牘雙面墨書秦隸文字,一枚保存較好,但背面下部似被墨染,另一枚下端殘斷,文字不易辨識。經過文保工作者的清洗和初步保護,兩枚木牘上的記錄清晰地呈現出來,這是兩封參加秦統(tǒng)一戰(zhàn)爭的士兵黑夫、驚寫給家庭的書信,是我國歷史上時代最早的實物家信(《湖北云夢睡虎地十一座秦墓發(fā)掘簡報》,《文物》1976年第9期;《云夢睡虎地秦墓》,文物出版社,1981)。隨著對黑夫、驚家書的釋讀,兩千三百多年前一個楚地(湖北云夢戰(zhàn)國時屬楚地)的“新秦人”(據出土器物,墓主應為南郡安陸城居民,戰(zhàn)國后期歸入秦國)家庭在秦楚戰(zhàn)爭中的際遇,浮現在世人眼前。
一 秦楚決戰(zhàn)與一個家庭的選擇
戰(zhàn)國后期,通過商鞅變法及一系列整頓軍事、社會經濟的舉措,秦國的國力開始超過東方六國;在歷任秦王努力下,逐漸蠶食其他六國。自昭襄王二十七年始(前280),秦國以司馬錯、白起為將領,對楚國發(fā)動了全面的軍事進攻。
楚國,周成王時立國,初封丹陽。春秋及戰(zhàn)國初期,楚國所疆,東到大海,南與蒼梧百越為鄰,西至巴、黔,北與韓、魏相接;包含從淮河直至長江中下游的廣大地區(qū),是當時國土面積較大的諸侯國。自楚文王遷郢(今湖北荊州紀南城)以來,郢都作為這一大國的國都四五百年,而以郢為中心的長江中游江漢平原一帶,成為楚國的中心地。
秦對楚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四年,到昭襄王三十年結束,占領了楚國的都城郢及鄢、鄧等地,在郢周圍設置南郡,另設黔中郡,可以說大有成效。楚王被迫將都城暫徙陳(稱郢陳,今河南淮陽縣),高層官員和貴族自然隨之遷走;而在長江中游生活的廣大民眾,只能情隨事遷地做了秦國的“新國民”。此后五十年間,秦國的國力不斷壯大,在開疆拓土的同時,也將秦的各項制度(比如律令、軍公爵制、戶籍、賦役制)推行于占領地區(qū),包括南郡。到秦王政二十年(前227),南郡的社會治理模式已經秦國化,這里的楚人基本被同化為秦人。即使如此,在社會文化層面,楚人驕奢淫逸的惡俗仍然沒有得到完全的矯正;這年的四月,南郡守騰給本郡所屬各縣發(fā)布了一篇文告,意在整飭風俗,防止楚俗危害秦的統(tǒng)治(睡虎地11號秦墓出土《語書》)。
一些比較敏感的基層小吏已經從這道行政文告中嗅出了楚地戰(zhàn)爭的風聲,畢竟現任秦王心懷清掃六合的志向,在此三年前(秦王政十七年),滅韓國;一年前(十九年),滅趙國;此時,正與燕國膠著,勢在必得;誰又能保證秦王政的下一個目標不是楚國呢?
果然,一年后,秦即以大將王翦之子王賁攻楚以為試探;在自以為探明楚國軍事實力之后,秦王政二十二年,秦以李信、蒙恬將二十萬大軍南下,全面啟動了滅楚之役。李信軍一路平穩(wěn)南下、東進,與來自壽春(前241年楚考烈王遷都于此)的楚軍主力接戰(zhàn),士氣甚勝,以為平楚指日可待,未料在秦軍后方、已被征服的郢陳突然發(fā)生了軍事叛變;策動者不是別人,卻是服務于秦廷多年、位至丞相、在平定嫪毐之亂中立下功勛,深為秦王政信任的楚國王子昌平君。雖已為秦臣,在故國面臨滅頂之災的時刻,這位楚國貴族突然轉變立場,與楚將項燕結成軍事同盟,在舊都郢陳一帶抗秦,得到了楚人的熱烈響應。此舉迫使李、蒙軍隊中止南進,返回平叛;淮水兩岸以楚人為主的反秦武裝力量緊追秦軍,最終大破李信。秦王政聞敗大怒,親至頻陽(今陜西富平東北)訪老將王翦,“強起之”;二十三年,重整旗鼓,令王翦、蒙武率六十萬大軍,對楚國發(fā)起了最后決戰(zhàn)。
秦楚交戰(zhàn)的復雜形勢,不僅為秦王政及秦軍高層將領所關心,也時刻影響著居于南郡、已經作了半個世紀秦人的故楚國人的情緒,乃至即將改變他們的生活。在南郡所屬安陸的縣城里,就有這樣一戶秦人家庭。
這個家庭至少三世同堂,大概只有老父親出生于楚國統(tǒng)治之時(前278年之前),老母親就已經是秦人了。夫婦倆以耕織為生計,因為住在安陸城里,或許也兼營些買賣,日子過得倒還富足;他們至少生育了四個孩子,長子名中(衷),第二個是女兒,接下來又有了兩個兒子,分別喚作黑夫和驚。四個孩子成長的時候,正是秦國法令宣教至這個家庭的過程;在長子中(衷)年滿十七歲的時候,家里就遵照秦國的規(guī)定,將其作為成年男子登錄了戶籍(秦時稱傅籍)。由于家里在安陸城有些人脈關系,而中(衷)又能閱讀和寫字,在他二十歲左右,被選拔到縣廷做了小吏;雖然難免辛勞,但畢竟在耕織之外,增加了一項生計,在某種程度上提高了家庭地位。
這時候,秦又在征服的楚地推行“分異”令,支持成年男子、妻子以及他們的未成年子女組成的小家庭,對已成家子女與父母同居的大家庭(社會學上稱為聯合家庭)予以“倍其賦”(加倍交納賦稅)的懲罰。中(衷)與父母的感情很深,財產也沒有分割,由于服務縣廷的緣故,獲得了僅繳納罰款而不分家的便利。后來,驚也長大成年,娶妻并生育一女,黑夫的婚姻狀況不明;二女兒(黑夫和驚的姐姐季須)沒有出嫁。他們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沒有分家,其樂融融。唯一的遺憾是老父親后來去世了,戶主轉移至大哥中(衷),而家庭事務包括財務,都還是由老母親打理。
當秦滅楚戰(zhàn)爭打響的時候,黑夫和驚都到了秦國要求傅籍的年齡。由于大哥中(衷)為縣吏,相比于其他戶,家里能比較及時地接收到前方戰(zhàn)況,或許也知道了昌平君在楚國危難之際背秦向楚的舉動。我們不清楚這個楚地家庭有怎樣的討論,也不知道家中的男丁、女眷有怎樣的心理活動,只知道最終的家庭決議,就是留長男中(衷)在家,而送黑夫與驚從軍,加入滅楚的秦軍。
有人說,國家為發(fā)動大戰(zhàn),是強制性征發(fā)成年男丁服兵役的,個體家庭哪有選擇的自由,哪有什么心理活動。筆者不這么認為,理由是秦昭王四十七年(前260)秦國與趙國在長平決戰(zhàn)時,為發(fā)動六十萬秦軍,秦昭王曾親赴河內,悉傅十五歲以上男子上前線;而秦楚決戰(zhàn)時(前224),秦國已擁廣土眾民,成為行將一統(tǒng)天下的霸主,軍事動員能力絕非四十年前可比;滅楚之役只是由于昌平君的倒戈出現了一些小的挫折,其激烈程度遠不如長平之戰(zhàn),對秦國而言,尚不用全民動員。
那如果以家中男丁從軍,是家庭主動的選擇,還有一點需要解釋。沙場作戰(zhàn)的危險性很高,中(衷)一家的家境并不貧寒,為何會把家中最核心的兩個勞動力同時送上戰(zhàn)場?黑夫和驚的從軍,應當放在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以農戰(zhàn)興國、以軍功勵民的國策下考量。南郡在秦統(tǒng)治下有年,民眾受到秦國潛心耕戰(zhàn)、堅毅剛強的社會風氣影響,也目睹了平民出身的青年人白起投身秦統(tǒng)一戰(zhàn)爭,依靠軍功取得武安君爵,名震天下。通過農耕改變人生境遇的機會十分有限,可以推想,很多庶民家庭對于軍功奪爵是非常向往的。中(衷)的家庭當然也不例外。
二 黑夫、驚的第一封家書
秦王政二十三年(前224)的秋冬之際,黑夫和驚兄弟倆,帶著家中準備的從軍物資(包括御寒的冬裝、口糧,應該還有現錢),和安陸的其他士卒一起,加入了秦軍。由于來自同一縣鄉(xiāng)的士兵通常被分配到同一軍陣,黑夫和驚沒有分開。他們所在的軍陣接受的任務不是攻打楚國主力,而是收復淮河北岸、由昌平君占領的秦地淮陽(郢陳),軍中人稱此地為“反城”(關于攻打“反城”始末,從田余慶先生分析,詳下)。當軍隊開拔到淮河附近,時至隆冬,河面已經結冰,可能暫時沒有展開軍事行動,稍后才開始攻打淮陽。
轉年的二月,天氣回暖,在軍中的休息時刻,兩兄弟寫下了(由自己執(zhí)筆或請軍中通文墨者代筆)這樣一封家書,期望能通過返鄉(xiāng)的熟人捎帶給在安陸的家人(圖2):
秦王政二十四年二月十九日,黑夫和驚向哥哥中再致問候:
母親身體可還好?黑夫和驚目前都還好。前日黑夫和驚曾短暫分別,現在兄弟倆又會面了。黑夫委托益就寄信給家里,請帶給黑夫錢,不要帶夏衣(所需薄衣)過來,想來此信已收到了吧(黑夫、驚從軍后曾多次給家里寫信,這應是此前的一封)?今日黑夫與驚再寫信給家里,是想請母親到安陸市(市場)看看絲布的價格,如果便宜,可以幫忙購買并縫制夏季穿的單層褲或上衣,請務必做好成衣,和錢一同帶來(黑夫、驚從軍是冬天,未攜帶夏衣,戰(zhàn)事尚未結束,天氣變化,需要輕薄的貼身衣物,穿在鎧甲里面);如果絲布價格較貴的話,就請寄錢過來,黑夫會自己在此(淮陽)購買布料。
黑夫等從軍至淮陽,從去冬到今春,長期攻打反城,死傷皆未可知,希望母親帶給黑夫的錢不要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還請回復(套用當時官文書的格式),并告知官府授予軍功爵的文書有沒有送到家里(說明黑夫、驚從軍是為了奪得軍功爵),沒有的話一定要告訴黑夫。有沒有聽說王得(王得或為與黑夫、驚一起出征的發(fā)?。┑南?,他應該也平安吧,(他)有沒有告訴(家里)獲得軍功賜爵……(以下說王得的情況,簡文殘斷)。
黑夫和驚問姑姑康樂、姐姐孝須(或為姑姑的女兒),以及家里的各位姑姑、姐妹好。
黑夫和驚問候在家屋東邊廂房住的小姐姐季須(應為二人親姐姐),身體無恙吧。
黑夫和驚也問問嬰汜季(應為親戚中的一位)的事情怎么樣了,確定了沒有。
黑夫和驚問(安陸城)夕陽里的呂嬰、里的閻諍(或釋聞誤)丈人(當地老人)身體好。
驚特別問候新婦、妴(驚的女兒),都平安無事嗎?新婦要努力侍奉丈人(或指驚的老母親)……(以下內容殘)。
這封向家中老母親討要物資,并遍問闔家老少、鄰里老人安康的書信,帶著淮陽的烽火味兒,由可靠的返鄉(xiāng)人員夾帶,最終送到了中(衷)和老母親手里(是否按時送達則不一定)。睡虎地4號秦墓的墓主人,大概率就是中(衷),他把兩位弟弟的書信,帶到了死后的世界。
三 驚的第二封家書
幾封信寄出,幾個月過去了,依然沒有收到家里帶來的夏衣和錢,黑夫和驚不得不穿著冬衣行軍作戰(zhàn)。冬去春來,秦軍開始集中兵力攻打淮陽,戰(zhàn)勢猛烈,在攻城過程中身邊很多的士卒犧牲,黑夫和驚的心情也非常復雜,對死亡的恐懼,對家人的思念,缺衣少錢的窘迫,交織在一起。到三月之后,秦軍順利攻下了淮陽,黑夫和驚所在的軍陣開進了這座“反城”。但是戰(zhàn)爭并沒有結束,反城中有許多仇秦的楚國殘馀武裝,一些已經投降的楚人也聚集為盜,時刻威脅秦軍士卒的安全。
大概在四月的某一天,黑夫外出巡邏,驚在戰(zhàn)壕中,想念親友,尤其是妻子和女兒,單獨寫下了(或請人代筆)一封書信問候(圖3):
驚問候衷:母親身體好,闔家內外都還好?我從軍后,和黑夫住在一起,都還平安無事……(以下殘斷)。還是要談及物資補給呀,希望母親能寄來錢和衣服,錢五六百左右;還需要結實的絲布,不要比二丈五尺少(商鞅量秦一尺為23.1厘米,二丈五尺為今5.775米);(如果家用不足)請用環(huán)繞居室的柏樹換錢為我們置辦物資。如果家里不給我們給養(yǎng),就要困窘至死了,非常著急!
驚問候新婦和妴,都沒事吧。新婦要努力服侍兩位老人(前信說丈人,這里應當指新婦的父母);因為驚本人遠離家鄉(xiāng),請大哥衷代為教導女兒妴,關照她日?;顒硬灰x家太遠,諸如外出打柴……(以下殘斷)。
聽說剛剛為秦國所攻獲的楚國城市里非???,住不滿,而政府常從故民(已被秦統(tǒng)治多年的民眾,驚這里也指自己的家庭)中選擇不依法令者去充實這些新地……(以下殘斷)。請代我看看祀屋(楚地民眾家中祭祀之所),也許大破壞了,這是因為我身在反城的緣故(不要因此擔心)。
驚再問姑姑好,姑姑應該已經平安生下孩子了吧。
上面說的新地的情況,有盜賊,很不安穩(wěn),請大哥衷提醒家人不要四處行走,接近新地(推測這些新地在南郡安陸附近),急急急!
這封信最終亦平安寄達,無解的是黑夫和驚兄弟倆的下落。有學者推測,黑夫和驚應該是死在秦楚決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而他們的大哥始終保藏著這兩封由前線寄達的家書,每展讀給家人,以追想兩位青年士兵的音容笑貌,并將其帶入墳墓(參李開元《秦謎:重新發(fā)現秦始皇》,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177頁)。由于文字記載至此中斷,這只是一種“想象”,也不排除戰(zhàn)爭結束時(秦王政二十四年,王翦、蒙武破荊軍,昌平君死、項燕自殺;二十五年,王翦平定楚國江南地)黑夫、驚還活著的可能;只是他們應該沒有返回家鄉(xiāng)安陸,或許在政府的統(tǒng)一安排下,做了荊新地(秦新征服之楚地)的移民。
兩年以后,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秦征服齊國,天下終一統(tǒng);四年以后,皇帝東巡郡縣,至海上,返回咸陽的途中,特意選擇渡淮水至衡山、南郡,宣揚秦威,同時也慰問為秦作戰(zhàn)的楚地民眾。睡虎地11號秦墓的主人喜,就在安陸參加了迎接皇帝的活動,在他的日記(《編年記》,釋文收入《云夢睡虎地秦墓》,1981)中記下“今,過安陸”(現在,皇帝從我眼前通過);或許,中(衷)此時也在隊伍里,代表為秦統(tǒng)一立功的兩個弟弟,接受皇帝的檢閱。
四 楚人與秦大一統(tǒng)
由于史書記載的秦并一海內的過程極簡,而后世文人常頌揚秦始皇一統(tǒng)天下的英姿偉業(yè)(如李白《古風》“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今人對秦滅六國的主流印象是,此系正義之師,大勢所趨。實際上,東方六國的仇秦情緒是比較強烈的。六國民眾的反秦斗爭,作為大一統(tǒng)的逆流,在秦統(tǒng)一前、后皆持續(xù)存在,在關東地區(qū)呈星火燎原之勢。荊軻刺秦,張良博浪沙擊秦,陳勝、吳廣首義反秦,是其中閃亮的,被歷史記載下的行動。
談及東方六國與秦的對抗,楚國最為典型,范增曾與楚國貴族項梁討論秦楚故事及楚人情緒:“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史記·項羽本紀》)秦、楚本各為西、東方大國,“相親久矣”;但秦在統(tǒng)一楚的過程中行奸詐,誘捕楚懷王以求楚地,懷王不允,因此身死異鄉(xiāng)?!俺淹跛篮?,楚國上下充滿仇秦的情緒”(田余慶語),這種情緒導致了秦楚決戰(zhàn)階段的一波三折,也漸漸拉開了以陳勝、吳廣為代表的東方民眾推翻強秦斗爭的序幕。關于秦楚對抗的歷史波瀾,田余慶先生曾有精彩的分析:
回顧歷史,戰(zhàn)國末年秦滅六國之際,韓、楚犄角而立,新鄭、郢陳不寧,李信、王翦攻楚,項燕、昌平君反秦等一系列事件,決定了秦滅六國后“亡秦必楚”之說的流行和秦始皇的東南之憂。不久,戍卒作難,張楚自號,郢陳建旗,項氏北歸,懷王繼統(tǒng),劉邦滅秦,這一系列決定時局進程的大事,又無一不是過去秦楚關系的自然發(fā)展(《說張楚—關于“亡秦必楚”問題的探討》,《歷史研究》1989年第2期)。
明了了這個背景,再來品讀黑夫和驚的出征,以及他們在家書里傳遞的努力作戰(zhàn)、殺敵奪爵的信念,自然會產生這樣的疑問:作為楚地民眾,雖已臣秦,面臨故國行將被吞并,雖未必像昌平君那樣代表祖國最后一搏,何至于選擇親手殲滅楚國同胞?要解釋這個問題,恐怕還是要摒棄歷史學家的后見之明,回到當時當地的具體情境。
戰(zhàn)國末期,黑夫與驚所在的南郡,已經歸入秦統(tǒng)治半個世紀之久。試想,南郡安陸一帶還能有多少楚遺民;即使有,他們對楚,最多保留一些孩提時代的模糊記憶;他們只是楚地的普通大眾,無緣瞻仰楚王、昌平君等,對楚國高層政治人物“悲壯”的故事,可能只是聽到過一些片段。
而黑夫與驚的家庭中,恐怕罕有曾為楚國國民的成員了。中(衷)、黑夫、驚,以及驚的女兒,已是楚遺民的三、四代后人,他們生長于秦國,遵秦律令,為秦勞動而得到生計,無論身份,還是心理定位,都是純正的“秦人”。不僅如此,驚寫給大哥衷的信中提及“新地城”,并自稱“故民”。南郡是秦較早征服的楚地,遠早于東楚及南楚;南郡的民眾做秦民日久,面對秦新征服的其他楚地、楚人,已經自稱“故徼”(語出岳麓書院藏秦簡)、“故民”了。帶著這種融入感和認同感,當秦楚決戰(zhàn)打響的時候,只要政府稍稍號召,這些秦“故民”,就會加入削弱楚地、擴大秦地的行動。
黑夫在信中反復詢問授爵文書是否已經到家,揭示出從軍的動機。他和驚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參加的這場攻“反城”的戰(zhàn)爭,會被載入史冊,甚至也沒有那么關心秦什么時候能實現天下一統(tǒng)。他們關心的是如何在動亂年代,通過自己的努力(戰(zhàn)場廝殺),獲得戰(zhàn)功和高爵,以便為自己和家人帶來更好的生活;牽掛的是新婦要孝敬父母,女兒不要獨自遠行,姑姑生產是否平安等這樣的家庭瑣事;但這些,可能就是普通士兵一生所系,是他們“至高”的人生理想。
驚在信中提示哥哥衷,政府會發(fā)動“不如令”(不遵守法令)的故民去戍守新地,潛臺詞是,我們家是遵守秦國律令的模范家庭。兩封家書展示了一個楚地家庭對秦的接納和適應,這在“秦楚仇讎”“亡秦必楚”的大背景下,是否只是一樁意外的個案?最近有朋友提示,陳勝、吳廣、項梁、項羽、劉邦等人物都在楚地起義,給秦以沉重打擊;不過,他們起義的地方實際上都是“荊新地”(秦在南郡以后新占領的楚地)(琴載元《戰(zhàn)國秦至漢初關外郡研究:以南郡為主要對象》,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大學歷史學系,2015)。限于篇幅,以下不再對這些反秦人物的活動進行具體分析;不過,這一洞見提示我們,討論楚人對秦的態(tài)度,胸中至少應當有一張戰(zhàn)國時期楚國地圖,以及一欄秦滅楚軍事行動的時間表,將地域、次序、立場、心態(tài)等重要因素納入,以求得具體審慎之結論。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