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泉
宋神宗在君臣交鋒中表現(xiàn)出來的極大克制、忍耐與包容,令我們今天仍然為之驚嘆。
北宋熙寧三年,發(fā)生了一起震動朝野的破格提拔官員事件。
事情的起因是,秀州判官李定受知審官院孫覺所薦,被召至京師以待補用。李定到后,又被王安石向宋神宗舉薦。宋神宗召見李定后,對其答問十分滿意,當即下令提拔其任職知諫院。
公然對抗旨意
李定原所擔任的判官屬于州縣幕職官,在北宋文官體系中處于初等序列,又稱選人。這時宰相曾公亮提出,本朝以來,還沒有選人直接授任諫官的先例。于是宋神宗又下令,改授李定太子中允、監(jiān)察御史里行。監(jiān)察御史官品雖然不高,但權限極大,李定資歷尚淺,依據(jù)慣例,出任御史須加“里行”,有點類似今天編制外的意思,以示與正官相區(qū)分。
按照流程,皇帝旨意簡要記錄下來后,稱為詞頭,須送舍人院,由知制誥起草正式詔書。不料詞頭送去后,當日輪值的宋敏求卻提出,本朝舊制,御史須由御史中丞在太常博士以上、中行員外郎以下,且曾任通判者中舉薦,由于李定不符合任職條件,于是將詞頭封還退回?;实壑家獗还粚?,宋神宗一怒之下撤了宋敏求的職,第二次將詞頭送去。
這一次輪值的是蘇頌,他接到任務后,繼續(xù)重申了宋敏求的理由,第二次將詞頭封還。
連續(xù)碰了兩次壁,這回宋神宗不再簡單以罷官了事,而是不動聲色地命人第三次將詞頭送去,以此表示皇帝的堅持。這回輪值的是李大臨,可惜宋神宗的愿望再次落空了,李大臨同樣毫不留情地將詞頭封還。
皇帝旨意一而再、再而三被臣下退回,宋神宗怒不可遏,堅決下令再次送去詞頭,并直接要求蘇頌按照旨意撰寫詔辭。然而宋神宗的難堪遠沒有結束,這一次蘇頌不但繼續(xù)抗命,而且從容不迫、洋洋灑灑地跟宋神宗講起了用人的道理,說道:天下未定之時,士或棄之草野,故不得不廣開搜揚之路,因此“或有起孤遠而登顯要者”。如今承平之代,“事有紀律,故不得不循用選授之法”。李定以遠州幕職之官,“非有積累之資、明白之效,偶因召對,一言稱旨,即授御史”,則恐天下人以為“高官要秩或可以歧路而致”。況且御史選授早有定制,如朝廷確實認為李定“才實非?!?,則不妨另授他官,何必為他一人壞了制度!我實在不是故意頂撞,只是擔心詔書一下,“議論互起”,有損圣聽。
宋神宗大發(fā)牢騷
看到第四次被退回的詞頭以及蘇頌的辯詞,宋神宗不禁大發(fā)牢騷:“里行之謂,本來就是為資歷不夠之人所設,因此才特意令李定加以里行,為何判官就不能出任呢?”然而事情幾番受阻,眾臣竟也紛紛勸告宋神宗就此罷了算了。這時王安石忍不住表示了強烈不滿,說道:“已經(jīng)下達的圣令,于義有何不可?如若聽任這些人幾次三番封還詞頭,則陛下威福為私議所奪,失人君之道矣!”并指出皇帝特旨原本就是為突破定制所設,“雖妨前條,亦當施行也”。
在王安石的鼓勵下,宋神宗第五次將詞頭送至舍人院,并親自作了御批:“經(jīng)查去年詔令,當時便已言明,今后御史臺有缺,可委付御史中丞奏舉,并不拘官職高下。”
接到御批后,蘇頌、李大臨再次和宋神宗打起了“筆墨官司”,說道:陛下所說去年詔令臣等也仔細看過了,當時雖云不拘官職高下,但并不表示選人也可在此例,否則陛下何不直接以判官身份授任李定監(jiān)察御史里行,卻還要同時加其太子中允?李定原屬初等職官資序,調(diào)任京城已蒙特恩,如今一躍而入御史臺,先朝以來未有此例。臣等之所以喋喋有言,不避斧鉞之誅,“但為愛惜朝廷之法制,遵守有司之職業(yè)耳”,且“條例戒于妄開,今日行之,他日遂為故事”。
面對蘇頌等人的堅持,宋神宗真是失了脾氣,只能徒勞地再次送去詞頭,強硬要求蘇頌撰寫詔辭,而蘇頌也依然“執(zhí)奏如初”,并向宰相曾公亮表示:“雖有圣上特旨,但仍無以為據(jù),如一定要寫,懇請陛下特批‘特旨所除,不礙條貫’,方可草制?!?/p>
做臣下的不僅屢屢抗命,而且向皇帝提條件。而蘇頌之所以提出這個要求,實際上還是以退為進,算準宋神宗以萬乘之尊怎會屈從臣下要求,因此以“不可能的條件”來回絕宋神宗。不過宋神宗是有名的“拗皇帝”,在李定授官這件事上同樣也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按照蘇頌提出的要求,宋神宗當真作出了御批,明確表示李定授官“是特旨,不礙近制”,要求蘇頌疾速撰辭。
“三舍人事件”
算起來,這已經(jīng)是和皇帝第七次交鋒了,然而蘇頌依舊沒有退縮的意思。接到宋神宗御批后,蘇頌除了繼續(xù)闡述之前的理由,進而提出,如若定要拔擢李定,可“采聽群議”“詢訪近臣”,看一看李定之才是否“果足以副陛下特旨之擢”??磥?,這一次蘇頌使出的是拖延計——待到遍訪群議,已不知是猴年馬月了!
而這一次宋神宗終于也忍無可忍了,情急之下當即下令罷免蘇頌。這時王安石建議,再給蘇頌一次機會,如仍抗命,再免不遲。更重要的是,盡管經(jīng)歷如此波折,宋神宗對蘇頌仍沒有放棄。于是,詞頭第八次直送蘇頌。然而,蘇頌再一次“辜負”了宋神宗的期望,這一次他推托的理由是當日非他輪值。不得已,詞頭轉了一圈,送到輪值的李大臨手里。不出所料,李大臨第九次封還了詞頭。
事已至此,再無挽回。宋神宗終于下發(fā)了罷免蘇頌、李大臨的詔令,并憤怒地作出批示:“李大臨、蘇頌累格詔命不下……輕侮詔命,反復若此,國法豈容!”蘇頌、李大臨,加上此前罷官的宋敏求,合稱“三舍人”,而圍繞此次李定破格提拔所引發(fā)的紛爭,也就是后世所稱“三舍人事件”。
“三舍人事件”的背后,有著復雜的背景,牽涉王安石變法與宋代黨爭。熙寧二年,宋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正式啟動變法。變法一開始就受到巨大阻力。在無法取得當朝大臣普遍支持的情形下,不論是宋神宗還是王安石,都急于尋找或培養(yǎng)支持力量。李定屬于擁護變法一派,宋神宗急欲通過破格提拔李定向外界宣示變法的決心。而蘇頌等人屬于反對變法一派,同樣竭力阻止李定的任命。
盡管如此,即使考慮到上述因素,發(fā)生在一千年前的這一起破格提拔事件,仍給了我們極大震撼。其一,宋代政治制度設計中,中書舍人的“封還”權以及門下省的“封駁”權,都為制約皇權起到了很大作用。其二,宋代對于大臣的寬容,促使大臣勇于擔當、敢于進言,而不只是簡單地唯上是從。其三,宋神宗盡管最后撤了三人的職,但其在詞頭九次封還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極大克制、忍耐與包容。種種一切,都令我們今天仍為之驚嘆。
摘編自《月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