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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想夫婦

      2022-05-06 03:02:21君婷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曉雪夢夢

      1

      桑世杰走進臥室,他抬了抬倦怠的雙目,發(fā)現(xiàn)床上的妻子龔楠涂著猩紅色的口紅、大地色的眼影,被子半掩著身體,正滿懷信息量地望著自己。

      他訕笑了一下,或者說是苦笑更為精準(zhǔn)。

      “你過來。”龔楠輕聲說。

      桑世杰褪去身上筆挺的藕荷色襯衫和西褲,只穿著一件白色T恤和拳擊手短褲坐在床沿上。

      “坐那么遠(yuǎn)干嗎啊,我能吃了你?”

      于是,他往里挪了一寸。

      “夢夢睡了?”他使勁揉著酸澀的眼睛問道。

      “早就睡了,晚上八點我給她講完故事就小豬似的睡過去了?!?/p>

      這時,龔楠將被子拉開,露出僅穿著桃粉色情趣內(nèi)衣的半裸身體。

      她的嘴唇有些哆嗦,笑容僵硬地問:“漂亮嗎?我?!?/p>

      “新買的?好看?!?/p>

      男人說話的語調(diào)平淡,女人不滿地將雙臂摟住他的脖頸,欲親吻。

      “今天接待了五撥投資人調(diào)研,累死了——”桑世杰迅速躲開那“血盆大口”。

      龔楠一下坐直了,眼睛冰冷地盯著桑世杰。桑世杰的目光短暫掃過龔楠小腹那無法忽視的贅肉,那贅肉恰如一個游泳圈,讓人有想去捏一把的沖動。

      “不鬧——啊,乖,”桑世杰敷衍著,“媽的,真累死了,我去沖個澡,睡了?!?/p>

      話音未落,他人已經(jīng)走進了浴室。

      龔楠在床上一直保持那筆直的坐姿。這款情趣內(nèi)衣是自己在網(wǎng)上逛了三個小時才拍下的。胸罩的關(guān)鍵部位繡著兩個半透明的櫻桃,若隱若現(xiàn)。她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滿是贅肉的肚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而后全力吸腹,小腹終于扁平一些。然而一呼氣,肚子又彈了回去。她狠命用手捶了一下那肚腩。肚腩上的妊娠紋仿佛組成古怪的笑臉,嘲諷著她。

      她環(huán)視這間主臥室。一張一米八的大床外,是步入式衣帽間,還有內(nèi)嵌的衛(wèi)生間與浴室。這四室兩廳兩衛(wèi)的大房子,要說起來,還是自己已故父親的遺產(chǎn)。父親在世時,仕途曾頗為順?biāo)斓靡?,才分到手如此寬敞的房子。然而,在龔楠二十五歲那年,父親便因肺癌去世了。

      母親常說,父親對外頭任何一個人都和藹可親,唯獨對自己心狠手辣、嚴(yán)苛至極,他是個脾氣一點就著的老煙鬼。于是,肺癌成了他的“報應(yīng)”。即便父親已死去逾十年,母親對他的怨恨似乎依舊未曾止息。即便沒有白頭偕老,但也是從一而終,是外頭人挑不出毛病的婚姻。但只有當(dāng)事人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少毒瘤與血水,那是一個妻子對一個丈夫赤裸裸的恨。

      龔楠解開胸罩,丟在一旁,迅速套上普通的棉質(zhì)睡衣。自從二十七歲嫁給桑世杰,后者便“倒插門”入贅到這個大房子里,而龔楠那病懨懨的母親則更愿意獨居——身體本就差勁,且腰椎間盤突出,十分痛苦,根本沒法幫帶孩子。于是,龔楠與桑世杰幾年前各自出資50%,購置了一處新房產(chǎn),如今讓老太太一個人住著。只是貸款還沒還清,每月還交著一萬元的月供。

      桑世杰是個學(xué)霸,雖然來自十八線小城鎮(zhèn),但一路走來都是尖子生,研究生畢業(yè)后便開始進入大企業(yè)工作,幾次跳槽,跳成了如今某美股上市公司的IRD——投資者關(guān)系總監(jiān),且是內(nèi)部最炙手可熱的“董秘”人選。他稅前年薪達百萬,但扣掉稅費也蒼白許多,依然無法躋身這個城市的上流。而龔楠呢,則一直是偏科生與學(xué)渣,只有一門功課靈光,那便是英語。于是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直在某英語教學(xué)機構(gòu)任一對一授課教師,時間自由,且常常可以在家視頻教學(xué),這極大地方便了她成為一個賢妻良母照顧女兒夢夢。

      當(dāng)年,剛與前女友分手的桑世杰,報名了龔楠的小班授課。男方第一眼見到女方,便展開火力全開的追求攻勢,從早到晚,一天發(fā)八次信息,一天打三次電話。他隔天便要見面請吃晚餐看電影……還有,一個深蹲下來給女方系鞋帶,上樓梯時將女方背在背上,女方大姨媽來了時飛速去超市購買女性用品并切姜絲泡紅糖水,還有,陪她度過失去至親父親的創(chuàng)痛期。

      這一頓操作下來,哪怕“驕嬌二氣”如龔楠者也終于淪陷。“驕嬌二氣”這四個字,婚后曾高頻次出現(xiàn)在二人的爭吵中,而龔楠也從未否認(rèn)過——畢竟自己是一線城市的官二代,“驕嬌二氣”幾乎是必然的副產(chǎn)品。

      換上普通睡衣睡褲的龔楠,躡手躡腳地走到女兒房間,她跪在女兒床邊,長久地靜靜端詳夢夢的睡顏,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慈母的笑意。難以想象,孩子都已經(jīng)五歲了,而自己與桑世杰的婚姻也走到了第十個年頭。

      龔楠的情史十分簡單,大學(xué)時曾交往過一男友,畢業(yè)后因異地工作而頻繁爭吵、冷戰(zhàn),最終告吹。而后,她幾乎空窗了三年,才遇到了自己的“學(xué)生”,而后的丈夫,桑世杰。

      回到主臥,龔楠看見桑世杰已經(jīng)躺在床上,只給自己一個后背。她輕輕躺在旁邊。她想著自己的情趣內(nèi)衣,越想越窩火。她拍了拍丈夫,可后者只是鼻子哼了一聲?!案蓡岚。瑒傄彼杏X對方都快開始磨牙了。

      龔楠感覺自己的小腹部似乎有一只灼熱的水母,一下一下地吐納,試圖攫取什么,試圖被什么填滿。那是女人的欲望??纱丝?,她唯有機械地躺在床上,祈禱時間將這欲望冷卻。

      2

      “爸媽要過來住一周,我們那邊是‘火爐’,太熱吃不消,這邊涼快點兒。”

      晨起,桑世杰邊系襯衫扣子邊對龔楠說。后者已經(jīng)將孩子送到了幼兒園,剛進家門。

      “知道啦——”龔楠頗為不耐煩地說,“爸媽來了挺好,還能幫忙接夢夢上下學(xué),我還能有時間和閨密聚聚呢?!?/p>

      “媽那個腰……最近怎么樣?”桑世杰例行公事地問。

      龔楠知道這說的是自己的媽。“做了小針刀了,但好像說效果不行,天天跟我喊疼?!?/p>

      “那你要不要過去陪媽兩天?”

      “不用?!饼忛獢蒯斀罔F地說,“讓兩個成年女人一起生活是非常不科學(xué)的事情,哪怕是母女。再說,我去了,誰管夢夢啊?”

      龔楠在內(nèi)心一直對母親懷有積怨。在她眼里,母親不僅沒有在丈夫臨終時好好用心照料,甚至從丈夫的死亡中獲得某種解脫和喜悅。而那個對她而言被叫作“可惡的丈夫”的人,畢竟,是自己的爸爸啊。

      桑世杰從玄關(guān)拿起車鑰匙,那是一個奔馳車標(biāo)十分明顯的鑰匙,他也總愛把它若無其事地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當(dāng)初,龔楠主張買個經(jīng)濟適用的日系SUV便好,但桑世杰堅持要買高配的奔馳轎車。

      他一只腳已踏出大門,方才吐出“我走了啊”這幾個字。龔楠忙在其后追問:“晚上回來吃嗎?”

      “現(xiàn)在還說不好,總之,晚上再給你信兒?!?/p>

      “早點兒發(fā)信息啊,不然都不知道該不該做你的飯。要是就我和夢夢,我倆簡單扒拉一個菜就……”

      龔楠意識到,自己說話的當(dāng)口兒,丈夫已經(jīng)完全出了門。

      她更意識到,自己忘了問公婆是哪天的車、哪天抵達了。

      丈夫出門后,偌大的房子安靜得如一口深井,龔楠的雙耳捕捉著一切白噪聲。

      她做了個深呼吸,而后在電腦桌前坐下,準(zhǔn)備開始一對一網(wǎng)上教學(xué)。

      龔楠這些年不僅教成人,還教青少年。原因很簡單,這些人是最舍得掏錢的群體,她每小時能多掙點兒。接下來的兩小時,她將和一個女孩一起練習(xí)英文聽說。

      視頻界面被打開,課程開始。

      “How are you doing today?”

      女孩只羞澀地答了一句:“Good.”

      “Well, maybe you can also say fabulous, fantastic, or never been better, right?”

      龔楠循循善誘?!癙lease repeat after me,I am doing fabulous.”

      龔楠的聲音聽上去元氣滿滿,但自己心里卻不住嘀咕:fabulous, 這日子,究竟誰在doing fabulous?

      龔楠的心里,其實有一個夢。她不太好意思說出來,就仿佛一個素人對某個知名導(dǎo)演說,能否讓我也試試鏡?

      她夢想能創(chuàng)建自己的英語教學(xué)品牌,通過諸如走進動物園、博物館等多種線下的形式, 讓孩子們在探索過程中來接觸語言。然而,這個夢想在她腦中只是一個帶著光暈的雛形,她既沒有成形的商業(yè)計劃書,也沒有志同道合的伙伴。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夢想是可笑的、寒磣的。尤其是一年前,她首次對桑世杰提出自己想創(chuàng)業(yè)的想法時,桑世杰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想什么呢?!蹦且豢蹋X得原地沉入一面湖底。

      她已經(jīng)越來越少回憶當(dāng)初桑世杰是如何死纏爛打、喪心病狂地追求自己的往事了。那仿佛是上輩子的劇情;而她也越來越搞不懂,自己和丈夫之間的這種形同哥們兒或合作伙伴一樣的親密關(guān)系是何時形成并固化的。若說大事件的節(jié)點,她想不出。但,他們已經(jīng)五年沒有做愛了。對,五年。

      自從夢夢出生后,桑世杰便沒再碰過自己。

      3

      中午,龔楠約了自己的閨密曉雪一起共進午餐。

      曉雪是學(xué)美術(shù)出身,目前是個自由設(shè)計師,也是個堅定的丁克。她的丈夫常年賦閑在家,但包攬了所有家務(wù)與一日三餐。此君廚藝十分了得,吃過他做的飯的人都建議他千萬不要再出去工作了。這樣的婚內(nèi)配置,曉雪似乎已經(jīng)尋求到某種微妙的心理平衡,夫妻之間現(xiàn)在愈加和諧。

      二人在一家“能量輕食”沙拉店里對坐而食。地方是龔楠挑的,挑這個地方時,她一再瞄自己那隆起的肚腩。

      “至少像懷孕四個月?!彼跁匝┟媲白匝宰哉Z。

      “什么像四個月?”

      “我這肚子,媽的,怎么減也減不下去。生完夢夢,好像這肚子就焊在我身上了,固若金湯啊?!饼忛胫?,桑世杰會不會是因為自己的肚子倒胃口,所以沒興趣碰自己呢?

      “看不太出來,真的,你別穿太緊身的衣服就成?!睍匝┳R趣地安慰著,而后及時轉(zhuǎn)移話題,“你們家老桑,現(xiàn)在事業(yè)做得風(fēng)生水起啊?!?/p>

      “晚上老不著家,每倆禮拜就要出差,家里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孩子啊家務(wù)啊——這一天也夠我受的。有時候,真羨慕你不生孩子。太瀟灑、太明智。現(xiàn)在夢夢還有游泳課和跆拳道課,全都是我接送,還得在那兒陪著、等著,特耗神兒。當(dāng)初生孩子的時候哪里能預(yù)見到這些,要是能預(yù)見,我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選擇生。真是——沒生孩子要管住腿,生了孩子別后悔啊。”

      “我也有壓力啊,我和老公倒是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我倆肯定是不生??晌腋改负退改?,三天兩頭會給我們壓力,說什么沒個孩子‘生活都失去希望’,而且‘老無所依’什么的。最可惡的你知道是什么嗎?是有些人會拐彎抹角地懷疑是你倆身體有毛病,或你老公是不是‘不行’——對付這種人,我就直接說,我們自己選擇的丁克,而且,正在避孕?!?/p>

      避孕。

      這倆字在龔楠心里炸開了。避孕就說明頻繁的——至少是存在的性生活。曉雪和老公都結(jié)婚十二年了,比自己還要多兩年。

      “真羨慕你?!边@句話龔楠脫口而出。

      “羨慕我?羨慕我什么?你和老桑還有夢夢一家三口多甜蜜啊,男主外、女主內(nèi),你們家老桑能掙錢,你還能兼顧教英語的工作,羨煞旁人呢。再說,老桑對你多殷勤,當(dāng)初追你的時候,簡直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每天還給你發(fā)天氣預(yù)報和穿衣指南呢?!?/p>

      我們沒有性生活。

      這句話就在龔楠嘴邊,但這五年,每次這話要跳出來之前,都被她生生咽下。她說不出口。這仿佛是最無法外揚的一件家丑。

      “是啊,老桑掙得還可以。雖然不太著家,空中飛人,但對我向來也算百依百順?!?/p>

      “年薪至少百萬了吧?”

      “嗐,差不多,但還要扣稅啊,他買的股票也一直特低迷。不過,他向來是上交收入的??傊?,只要能和我‘合并報表’,就怎么都行。”

      這番話又帶給龔楠安慰,畢竟,也算句句實情。桑世杰的確在這些“大面兒上”都做得不錯,用“好丈夫”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似乎他也可以過平均線的。而且,曉雪的丈夫就算再好、思想再進化開明、廚藝再上乘,不是也不往家里拿一分錢嗎?所以,也許人人都有這種系統(tǒng)性的重大缺憾,自己也沒必要太在意昨晚那套情趣內(nèi)衣、自己的肚腩和五年沒有的性生活。她在內(nèi)心迅速地規(guī)勸著自己。

      “你覺得有丈夫的感覺像什么?”半晌,曉雪眼神空茫地問。

      龔楠不假思索地說:“有錢一起花,有事能有人商量。也就這樣了吧?!?/p>

      “我公婆要來了??赡芤粌芍堋!彼o接著說。

      “反正你們家那么大,都住得開,也不影響你什么。”

      “但也挺煩的,他們特愛吃‘餡兒’,每天早晨五點起來就在案板上剁,我根本不可能還睡得著。有時候夢夢都會被吵醒。而且,他們一來,家里的氛圍一下就變差一大截兒——在暖氣和門把手上晾襪子,塑料袋也塞在暖氣片后面。我婆婆還在客廳里鋪了一地的山楂或辣椒,在那兒晾著。你也知道我為了裝點家里費了多少心思?!?/p>

      “這再糟不也就一兩周嘛,又不和他們過一輩子?!?/p>

      “一兩周也煩。而且我婆婆口音特重,我公公又聾,根本沒法有效交流。好在,他倆來了,至少伙食不用我管了,都婆婆做飯,公公能幫著接送夢夢——咱倆就可以晚上玩兒了,不賴吧?!?/p>

      “那真不賴,跟你說,我覺得我都沒見過下午三點之后的你——”

      “因為三點就得去接孩子啊,然后就是晚飯、課外班,一直‘鏖戰(zhàn)’到晚上八九點——都是我一人?!?/p>

      “終于要見到晚間時段的你了,咱倆去酒吧怎么樣?”

      “就這么定了?!饼忛睦镆灿行┬⌒〉呐d奮,很久沒有小酌了,她很想舉著酒杯,慵懶地坐在酒吧里,讓自己微醺,獲得一種眩暈松弛的感覺——她心里有種做一個放蕩女人,充分感知自己的荷爾蒙與魅力的隱隱沖動。只有酒精能辦到這一切。

      4

      公婆進家門的那一天,龔楠正在陪女兒折紙,便聽門“咣當(dāng)”一聲,桑世杰帶著老頭兒老太太進來了。

      夢夢看見爺爺奶奶,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奔過去擁抱。

      龔楠嘴里殷勤地叫著“爸、媽”,看著眼前這對提著一個巨大編織袋,身高體重幾乎相同的老兩口,他們簡直像一對黑黝黝的石礅子。

      給老人換的拖鞋,龔楠早已備好。公婆卻穿錯了——公公穿了紅色拖鞋,婆婆穿了藍色拖鞋。

      “爸,那是給媽的……”

      但老頭兒鐵定是沒聽見,于是大家將錯就錯。

      “您二老的房間我都收拾好了,喝點兒水就先進去歇歇吧?!饼忛M量保持著一位稱職兒媳的微笑,直到嘴角僵硬。

      “那爸媽你照應(yīng)一下,我上趟廁所,還得回公司?!鄙J澜苷f著,便奔向主臥衛(wèi)生間,龔楠緊隨其后。

      桑世杰撒尿從不關(guān)門,龔楠一邊看著他排尿,一邊問他:“爸媽這次是只住一周嗎?”

      “對,下禮拜得回鎮(zhèn)上參加我姐兒子的滿月酒。他倆路上才告訴我,這次來北京,其實是想來看個毛病——爸的毛病。我剛聯(lián)系了醫(yī)院熟人,明天就去檢查?!?/p>

      “爸啥毛病???”

      “男科的,歲數(shù)大了,普遍得很。沒什么大事?!?/p>

      解放完的桑世杰,系上文明扣,說了聲“走了”,便消失在走廊盡頭,而后,又聽得門“咣當(dāng)”一聲。

      夢夢嗲聲嗲氣地纏著爺爺奶奶陪她折紙。龔楠一邊微笑看著,一邊突然意識到,明天與曉雪的酒吧飯局泡湯了——既然明天老頭兒老太太要奔醫(yī)院,這孩子還得自己接送啊。

      “泡湯了?!饼忛o曉雪打電話第一句便是抱怨。

      “什么泡湯了?你明天去不了了?”

      “沒法子,老頭兒老太太明天要去醫(yī)院查老頭兒的男科病,孩子還得我弄?!?/p>

      “真煩人,好不容易……”

      兩人一起長吁短嘆地掛了電話。

      第二天,依舊是龔楠在陪夢夢折紙的時候,門又是“咣當(dāng)”一聲——公婆回來了。

      “爸查得怎么樣?”龔楠迅速表示關(guān)心。

      “尿不出尿是前列腺增生……”婆婆搶過話去,嗓門十分大。

      這次老頭兒聽見了,一臉的不悅和反抗,說:“那么大聲干嗎,這一棟樓都聽見了?!?/p>

      “我這眼睛不行,你給看看這藥品說明書上都寫的啥?”婆婆遞給龔楠一張藥品說明書。

      龔楠拿起說明書便大聲朗讀起來——“鹽酸坦索羅辛緩釋劑膠囊主要用于前列腺增生導(dǎo)致的尿潴留以及小便尿不盡患者……”

      公公沒聽完便自顧自回屋了。

      龔楠對婆婆解釋完治療前列腺藥物的用法后,感覺筋疲力盡——比陪孩子折一百個千紙鶴都累。

      當(dāng)晚,桑世杰不到八點就回家了,夢夢還沒睡,吵著要爸爸陪她玩雜技。這是父女倆獨創(chuàng)的高難度動作。夢夢咯咯笑著撲進爸爸懷里,然后緊緊抓住爸爸的兩只手,而后兩只小腳丫踩到爸爸肚子上,兩人一個巧勁兒,孩子就在父親的協(xié)助下完成了一個漂亮的后空翻。

      龔楠在一邊看著鼓掌。夢夢又企圖和媽媽也來一遍上述高難度動作。龔楠連連擺手,說:“女兒啊,媽媽可不行,媽媽沒你爸那么大手勁兒,揪不住你呀?!?/p>

      孩子在父母的輪番親吻后進入了夢鄉(xiāng)。而后夫婦倆前后腳回了主臥。

      一回臥室,桑世杰一扭身就鉆進了浴室,打開花灑,開始淋浴,依舊是門也不關(guān)。

      龔楠斜倚在浴室的門框上,唯唯諾諾地說:“老公,我還是想自己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立一個自己的英語教學(xué)品牌。前兩天我已經(jīng)開始做課件了……”

      “而且……”龔楠繼續(xù)怯怯地說,“如果我創(chuàng)業(yè)的話,就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照顧孩子了,那樣的話爸媽就得長期和我們住,這也是一個問題——我還沒太想好?!?/p>

      “想什么呢?!?/p>

      又是這句。

      桑世杰往自己的寸頭上抹洗發(fā)精,飛速地?fù)项^?!澳阒绖?chuàng)業(yè)者有百分之九十都是陪綁的、輸?shù)弥皇Q濕玫陌??你知道?chuàng)業(yè)有多少件沾泥的臟活兒累活兒——你光想著那光鮮成就的一面,根本不想背后有多少你根本干不來的焦頭爛額的破事兒。我還不了解你?你這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根本沒有半點兒魄力?!?/p>

      “想什么呢?!彼謴娬{(diào)一遍。

      從浴室出來的桑世杰,腰上裹著一塊墨綠色的浴巾,他飛速胡嚕了一把老婆的腦袋,而后在她額頭上親吻了一下,說:“這小腦袋瓜每天還裝著挺多事兒。”

      突然,龔楠感到小腹內(nèi)那只水母又開始蠢動和攫取了。她爬上床,從背后摟住一絲不掛躺著的桑世杰。

      她去咬他的耳朵。

      她用手輕撫他的胸膛,然后是肚子,而后繼續(xù)一路向下。

      陡然地,她移動的手被抓住了。

      “最近壓力太大,真的沒心思,身體特別不好——”桑世杰平躺過來說,“乖,睡吧。”

      而后,他關(guān)了燈,臥室一片漆黑。

      龔楠倏地一下坐直,她雙手蒙面坐著,因為眼淚早已奪眶而出。她無聲地哭泣,一團漆黑中贏不來半點兒安慰。

      她下床,步入浴室,將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扒掉,肆意地用水沖擊自己的臉龐。頭一次,她沒有關(guān)浴室的門。

      水流和眼淚匯在一起,流過她的胸部、腹部,然后流入下水口。

      突然,她驚覺面前站著一個人,是公公。

      公公呆滯茫然地看著她的裸體。

      她倒吸一口氣,整個人都被釘在原地。

      公公依舊是呆滯茫然的,他像癡呆了一樣,佇立不動。

      “爸,您——”龔楠不知該如何組織話語。

      公公聽見話音,迅速回身,走掉了。

      有那么一分鐘,龔楠就那樣裸著身子獨自站立在浴室里。

      他一定是沒有住過這么寬敞的房子,夜黑走錯了房間。對他而言,也許這個家的房間布局像個迷宮。

      龔楠終于醒過神,感到胃部一陣惡心。

      她用浴巾緊緊裹住了自己。

      5

      龔楠和桑世杰一起到曉雪家吃晚飯。

      他們送給主人的伴手禮是一瓶意大利的普羅塞克起泡酒。因為曉雪的老公很懂洋酒。

      桌上有紫蘇葉嫩牛柳沙拉、清蒸蟶子、茶樹菇炒小油菜、雪碧苦瓜,甚至還有完整的一條烤羊腿。都是曉雪老公的手藝。

      “老李,最近忙什么呢?”桑世杰問曉雪老公,后者一般都被大家稱為“老李”。

      “自學(xué)了一段中醫(yī),沒干什么,嗨,‘家庭煮夫’?!崩侠钫Z調(diào)都沒有起伏,很溫和。

      大家邊吃邊聊,聊著聊著,話題被曉雪帶到了“女性主義”。

      “現(xiàn)在的女性主義都是偽女性主義,”曉雪說,“那些娛樂節(jié)目里的女明星道貌岸然地讓女人‘做自己’‘自由’‘獨立’,其實背地里是更變本加厲地以色侍人、無限逼近‘白瘦幼’‘黑長直’和一百年不變的‘少女感’,讓人倒胃口。”

      龔楠偷偷看了一眼丈夫的面色,他似乎很反感這個話題,只是沉默地切著羊腿。

      “我老公——”曉雪繼續(xù)滔滔不絕,“在這方面,我覺得老李在男性中算‘進化’程度很高的——上次電視上演一個小品,我忘了什么題材了,我老公當(dāng)時就說‘這什么玩意兒啊,這年頭兒還有人把女人當(dāng)成生養(yǎng)孩子的機器’,是不是啊老公——”

      她用手輕拍老公的后背。

      “不得不說,相比女性,中國男性遠(yuǎn)不夠優(yōu)秀,大部分人也的確還有待‘進化’?!崩侠盥龡l斯理地說。

      “你倆是誰堅定地不要孩子,還是都堅定不移?”桑世杰頗不客氣地問。

      曉雪和老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實,最堅定的還是老李,”曉雪說,“我這人本身沒有特別強烈的主意和好惡,慢慢地就覺得沒有孩子真的挺好的。”

      一餐飯吃完,龔楠和曉雪移至沙發(fā)區(qū),而桑世杰和老李還在繼續(xù)品酒。

      也許是因為酒精的助力,龔楠說話有點兒肆無忌憚。

      “前天我公公看見我裸體了?!?/p>

      對面眼睛瞪得像銅鈴。

      “你倆出什么事了嗎?干嗎讓他看裸體?”

      “他應(yīng)該是迷路了吧。我洗澡沒關(guān)門。他有點兒呆,我覺得是老年癡呆前兆,而且特別聾。”

      龔楠回頭看了一眼餐桌。那兩個男人不知因為什么大笑起來。看來,酒精能彌合一切的“道不同”。

      “羨慕你,羨慕你和老李?!?/p>

      “有啥可羨慕的?我覺得我媽說得特別對,男人就是有‘吉祥三寶’——招貓逗狗、掙不來錢、暴力傾向。絕大部分女人這輩子都得至少攤上一樣。我只不過是那絕大部分女人之一,我只不過是攤上了一樣?!?/p>

      “而你,”曉雪說,“你才是小概率事件,你一樣也沒攤上。你該去羨慕自己?!?/p>

      “但我覺得我有點兒‘喪偶式育兒’啊?!?/p>

      “能掙錢不就完了,他能掙啊?!?/p>

      龔楠想起昨晚自己那只被抓住的手。她一下感到面部和耳根都緋紅。自己反倒像個淫賊。

      她覺得話就在嘴邊,她幾乎可以全然信任曉雪,將心底那個巨大的家丑直言相告。

      然而下一秒,她閉緊了嘴巴。告訴曉雪,就等于告訴老李。沒有哪個老婆可以對自己的老公保守秘密。聊友人的八卦向來是每對夫妻的樂子。

      我不要做那個可悲的談資和樂子。龔楠心想。

      6

      公婆終于返回老家了。龔楠急忙將床品更換,將暖氣后積攢的塑料袋扔掉,抹去他們來過的一切痕跡。

      桑世杰出差了。龔楠照例每早送夢夢上幼兒園,而后開始一對一視頻教學(xué)。日子風(fēng)平浪靜,看不見暴風(fēng)雨來臨的任何兆頭。

      手機響了,她接起來。

      “你好,龔女士?!?/p>

      “哪位?”

      “我是您先生的女朋友。”

      起初,龔楠以為是自己哪個女友打來的惡作劇電話,但旋即那聲音又開口重復(fù)了一遍:“我是您先生桑世杰的女朋友?!?/p>

      什么鬼?多久了?她要干嗎?他們倆要干嗎?

      “能和您談?wù)剢??”女孩兒將問題拋給她。

      午后一點,日頭熱辣,街道上行人稀少,每個人身上都被曬得直放光。龔楠步行至約定地點的咖啡廳。

      店內(nèi)空調(diào)大概只有十八攝氏度,渾身是汗的她打了個寒戰(zhàn)。

      她沒有再打電話確認(rèn)——就在咖啡店靠窗的角落里坐著一個看上去二十六七歲的姑娘。

      龔楠覺得不真實,仿佛咖啡店里其他人都是臨時演員,而他們在拍一出網(wǎng)劇。

      她靜靜坐到那姑娘對面。

      姑娘的頭發(fā)染成亞麻色,垂順在肩頭。臉上細(xì)致地畫了眼線,涂了睫毛膏,打了淡淡的腮紅,口紅的色號很深,似乎故作老成世故。她很漂亮。

      龔楠一敗涂地地在內(nèi)心跪地承認(rèn),她,很漂亮。而且,年輕。

      “把你要說的說出來吧?!饼忛贿呎f,一邊摘下墨鏡。她其實很想一直戴著它。

      姑娘說,自己和桑世杰已經(jīng)正式相處一年多了,關(guān)系很“深入”,桑世杰也多次坦陳要離婚。但他至今在拖延,姑娘認(rèn)為,這對于龔楠和自己都不公平。

      “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龔楠感覺自己的聲音微弱得簡直像從后腦勺傳來。

      “五年前就認(rèn)識了。當(dāng)時,我是他們公司的實習(xí)生。”

      “你多大了?”龔楠感到自己就要一夜白頭。

      “二十六歲?!?/p>

      “你叫什么?”

      “芊芊?!?/p>

      “你想要我怎樣呢?”

      “我要你們正式坐下來談,既然沒有感情,就該談清楚、辦手續(xù)。桑世杰說不出口的話,我?guī)退f?!?/p>

      龔楠無言以對。

      “我和桑世杰,我們是認(rèn)真的,他許諾過很多我們結(jié)婚后的事。我希望你明白實情和現(xiàn)狀?!?/p>

      龔楠覺得有磐石壓在胸口,她很想嘶吼。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我也知道,我這么突然把你叫出來說這些,桑世杰一定會生我的氣,要罵我的。但我還是希望咱們信息對稱?!?/p>

      “要罵我的”這句聽上去甚至像撒嬌。龔楠一陣惡心。

      “信息對稱”這句儼然是位職場老將的口吻。龔楠三十七歲了,可究竟還沒什么職場經(jīng)驗,不過是給十八歲以下的孩子教英文。論社會經(jīng)驗,自己恐怕還比不上這位二十六歲的。

      她苦笑了一下。

      “還有什么要說的?”

      姑娘沉默,只是定定地看著她,似乎要把她看得靈魂出竅。

      “現(xiàn)在‘對稱了’?!饼忛f。而后,她霍地起身,戴上墨鏡,揚長而去。

      一個小時之后,她還要去幼兒園接夢夢,而后給她做飯、陪她折紙——最近夢夢迷上了剪紙、剪窗花,她們原本計劃今天要剪一個“超級窗花”。

      龔楠頂著毒辣的日頭往回走,眼淚一流出就被吹干。很好,這樣孩子不會看到媽媽哭過的樣子。

      進了家門,龔楠的四肢終于散架。她趴在沙發(fā)上,這樣心臟就不會那樣疼、那樣狂跳了。什么“芊芊”,她的一切說辭,像發(fā)射出的一枚枚利箭,一一射穿了自己。原來,萬箭穿心的感覺就是這樣。她感到當(dāng)頭一悶棍,背后又被拍了一板磚。

      原來桑世杰喜歡的女人是這樣的,年輕、漂亮、咄咄逼人。

      “渾蛋!傻×!畜生!”

      在空蕩蕩的屋子里,龔楠對著空氣,終于破口大罵。可這些詞匯似乎都太輕,她恨自己捉襟見肘的臟話詞匯量。

      “奸夫淫婦!”

      這句罵出來,她嗓子已啞掉了。

      7

      龔楠頭一次將夢夢送到了自己媽媽家。

      孩子和姥姥明顯有些隔閡和生疏,躲在媽媽身后例行公事地叫了聲“姥姥”。

      “明天一早我過來接她,您就幫忙看一個晚上?!?/p>

      龔楠的媽媽面露不悅,說:“把我說的,好像我就那么不愿意看我親外孫女似的?!?/p>

      “謝謝您?!?/p>

      龔楠離開的時候,心想,現(xiàn)在和自己心心相印的小夢夢,長大后,會不會也是如此與自己隔閡呢?她心里一陣難受。但愿你別長大吧,我的夢夢。

      酒吧里燈光昏暗,龔楠給自己和曉雪都點了一杯“Cosmopolitan”——一種叫“四海為家”的雞尾酒。

      “你上次說的‘吉祥三寶’,我攤上了一寶,想知道嗎?”

      “啊?他打你啦?”

      龔楠苦笑,喝了一大口酒,說:“是最俗氣的那一個選項,‘招貓逗狗’?!?/p>

      “他在外頭有女人?”

      “而且那女人還來找我了,在咖啡店,讓我‘信息對稱’一下?!?/p>

      “逼宮了都!”

      龔楠分不清曉雪的高聲調(diào)是興奮還是關(guān)切。

      “拿我這個招貓逗狗的,和你那個掙不來錢的換,你換不換?”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p>

      龔楠繼續(xù)飲酒,苦笑。

      “你找老桑對質(zhì)過沒有?”

      “沒?!?/p>

      “萬一那女的是妄想癥、神經(jīng)病呢?你得找當(dāng)事人對質(zhì)啊?!?/p>

      “年輕、漂亮、邏輯縝密、思維清晰。是我這些年有妄想癥、神經(jīng)病?!?/p>

      龔楠已經(jīng)喝干了面前的酒。

      “自從有了夢夢,他沒再碰過我。”

      終于說出來了,她感到一瞬間如釋重負(fù)。

      曉雪眼睛瞪得老大,說:“五年了!你們五年沒有性生活?!”

      龔楠“嗯”了一聲。

      曉雪說:“大家總得溝通吧,為什么沒有?是他身體原因,還是有什么心結(jié)?”

      龔楠已經(jīng)雙手掩面而泣。

      “跟你說,你生孩子的時候,是不是在私立醫(yī)院,讓老桑陪產(chǎn)的?據(jù)說很多男人看過那個情景后,就對妻子再沒興趣了?!?/p>

      “是,是他陪產(chǎn)。但我像個野獸一樣產(chǎn)崽、癲狂嘶吼的樣子,都是為了能把我們的夢夢生出來啊。我還側(cè)切了。你知道什么叫側(cè)切嗎?陰道被剪開的那一刻,我連疼痛感都喪失了?!?/p>

      曉雪被鎮(zhèn)住了。半晌,才問:“你總得有個打算吧?”

      “這就是世間最俗氣的一種悲劇。但真發(fā)生的時候才知道,基本等于十次心梗、五次中風(fēng)。我現(xiàn)在基本已經(jīng)口眼歪斜了,沒有打算?!?/p>

      “總得有個說法?!?/p>

      “等他明天出差回來。”

      “還是得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對質(zhì)?!?/p>

      “對,對質(zhì)?!?/p>

      這是龔楠此生最長的一個夜晚。女兒也是頭一次沒有睡在她的房間里的小床上。

      龔楠打開手機相冊,翻看每一張三口之家的合影。

      她的臉突然皺成一團,哭了。

      這是一個從功能性上看多么完美的一家啊。男人、女人、孩子,各司其職,各得其所。男主外、女主內(nèi)。男人處在事業(yè)上升期,能掙且上交工資卡;女人工作彈性靈活,有時間兼顧家庭;孩子活潑聽話。雙方老人基本不惹麻煩,也無須和公婆同住。放眼中華大地,這是一個多么典范、令人艷羨的五好家庭啊。

      芊芊。

      芊芊帶來的信息量碾碎了這一切。

      龔楠試圖回想,自己十一年前二十六歲時在干什么。那一年,她的學(xué)生里出現(xiàn)了一個叫桑世杰的人,他們戀愛了。

      龔楠拉開衣柜,從最角落的抽屜里拿出一個袋子。

      袋子里,裝的是她近幾年買的“情趣內(nèi)衣”。她喪心病狂地撕扯著那些短小緊漏透的艷麗玩意兒。不解恨。她抄起一把剪刀,剪碎了每一個胸罩、每一條內(nèi)褲。有一條丁字褲基本全是由珍珠構(gòu)成的,珠子碎了一地。

      8

      桑世杰這趟出差是個短差,三天不到就歸家了。

      他心情不錯,老板承諾要兌現(xiàn)給他的上市公司“董秘”位置就要到手了?,F(xiàn)今的董秘是公司借殼上市時上家公司留下的遺老,老板一直嫌此人礙手礙腳。

      “董秘”二字,在桑世杰心里放光。他感到作為雄性動物的自己,又往食物鏈頂端爬了一格。

      一進家門,一團漆黑。龔楠盤腿坐在沙發(fā)正中央,看不清她的表情。

      “老婆,飯呢?餓死我了。夢夢呢?想死我了?!?/p>

      “夢夢還在她姥姥家?!?/p>

      “姥姥家?”桑世杰自然驚詫。

      “對,姥姥家?!?/p>

      龔楠心里想著作為罵人話的一句“姥姥”。

      她緩緩起身,一件一件褪去自己的衣服——居家襯衫、吊帶、短褲、胸罩、內(nèi)褲,直到一絲不掛地站在桑世杰面前。

      “有感覺嗎?”她昂首問。

      桑世杰倒抽一口涼氣。

      “你干什么呢你,有病吧你?!?/p>

      “我有???”龔楠的臉扭曲而猙獰,“是誰面不改色地騙人?是誰在外頭找姘頭?是誰做玩弄女性的登徒子?是誰把自己正值壯年的老婆晾在床上五年?你告訴我,是誰?”

      桑世杰長嘆一口氣,坐在了餐椅上。

      他仿佛被接二連三的子彈擊中了,整個人癱軟下去。

      “芊芊——這名字聽著熟悉吧?她來找過我了。她要逼宮?!?/p>

      桑世杰緩緩走過來,給龔楠披上那件居家襯衫,用衣服緊緊裹住她。

      “你聽我說,寶貝兒?!?/p>

      龔楠渾身起雞皮疙瘩?!皠e用你叫外面姘頭的廉價破詞兒叫我?!?/p>

      “你慢慢聽我說——我,是犯錯誤了,但絕不像她——那個什么芊芊說的那樣。不管她和你說了什么?!?/p>

      “你就要升官發(fā)財了,這時候該死老婆了對吧——她沒說什么,就跟我說了說你倆要比翼雙飛領(lǐng)證的大計。唯一就是我這個絆腳石,我這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在攪你們的局?!?/p>

      “她這是有妄想癥——誰說過要和她結(jié)婚?我真是黃泥巴掉褲兜子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唉,你聽我說,寶貝兒……”

      桑世杰試圖去捧龔楠的臉頰,對方瞬間閃開了。

      “對!我是和她發(fā)生了關(guān)系!但我沒有出軌,我不認(rèn)為是出軌,出軌是精神到肉體都叛變了——我只是肉體和她發(fā)生了關(guān)系,而且是僅有的那么一兩回而已。我錯了,老婆,真的錯了?!?/p>

      桑世杰顯然不想失去這段維持了十年的“完美”婚姻。

      “一兩回?”

      龔楠盯著他的眼睛,仿佛盯進了靈魂里。

      “也就那么幾次?!?/p>

      “幾次?”

      “五次。”

      那眼神依舊是赤裸裸的審視,像個大法官。

      “好吧,十次,你滿意了吧?也許十五次,我不記得了。”

      “為什么不碰我,五年?”

      “你是我孩子的媽,我——我不知道?!?/p>

      “這五年,你都是和她對吧?”

      “沒有,其實我寧愿……自己解決。”

      “你寧愿自己解決,你解決的時候總不可能想著夏威夷風(fēng)光,你在想哪個女人?”

      “我說不清楚,沒想誰?!?/p>

      “我再問你一遍,為什么不碰我,五年?!?/p>

      “我不知道,我好像失去興趣了,但這并不代表我不愛這個家,不在乎你?!?/p>

      “別用這種雙重否定句,沒有一點積極的意義。我就問你,以后女兒如果找到一個你這樣的男人,你怎么想?你覺得說得過去嗎?你不會替她心疼嗎?”

      “你他媽提女兒干嗎?”桑世杰長嘆一聲后,摟著木偶般僵硬的龔楠坐在沙發(fā)上。

      “我一回來,累成狗,你就開始犯病——這件事我錯了,但我們可以像兩個成熟的成年人那樣慢慢談,好嗎?”

      “你做的是成熟成年人的事嗎?”

      “我承認(rèn),我承認(rèn),我都承認(rèn)——我錯了,不該睡外面的野女人。但作為丈夫,我就一無是處嗎?這么多年我年薪悉數(shù)上交;你和朋友在外面玩兒,我只要有時間就是車接車送;我一有時間就陪著夢夢玩,給她講故事;我對你媽態(tài)度端正,而且多少次帶著她看腰;我……”

      “那愛情呢?”

      “愛情?老夫老妻,說什么愛情——龔楠,你怎么跟個小姑娘似的?!?/p>

      “呸!我不像小姑娘,就是因為我不像小姑娘,你才和小姑娘睡覺的?!?/p>

      “祖宗,我發(fā)誓,我和她這就斷、全刪。不斷干凈就是孫子?!?/p>

      “你許諾人家結(jié)婚領(lǐng)證了。你別忘了?!?/p>

      “那是她自己臆想出來的。她能打電話約你出來,就說明腦子是有毛病的。這點你分析不出來啊?”

      “你別和我繞圈子,我的問題你沒回答。那愛情呢?”

      “愛情——我愛你,夠了嗎?”

      “不,你不愛我。這么多年,我照顧好孩子,料理好家務(wù),讓你沒有后顧之憂??晌易鳛橐粋€人,我也有我的夢想。你想當(dāng)董秘,而且馬上到手。我也有我想當(dāng)?shù)?,也希望有一天能到手。?/p>

      “你想干什么,我都支持你。你把這房子點了,我都支持你。”

      “我說過多少次,我想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立自己的英語教學(xué)品牌,結(jié)合線上線下,但你對我除了打壓就是嘲諷。用我提醒你,你都對我說過什么嗎?”

      桑世杰想,好漢不吃眼前虧,他開始一巴掌兩巴掌地抽自己嘴巴子?!拔夷鞘亲烨?,其實是支持你,只不過內(nèi)心擔(dān)心你受苦嘛?!?/p>

      “你說你壓力大,身體不好,身體哪兒不好了?”

      “你別這樣咄咄逼人好不好!”

      “那你先讓你的芊芊不要這么咄咄逼人。你是身體都被她掏空了,到我這兒彈盡糧絕了?還是你有的是余力,只不過都攢著給她呢?”

      “你別胡思亂想——”

      “我問你,我的身體很惡心嗎?我是特丑嗎?”

      “沒有沒有,我老婆最漂亮,你一直是我的面子。”

      “為什么不碰我?”

      龔楠瘋了一般將桑世杰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揉搓。

      “你別這樣,咱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解決。我都說了,一時糊涂的事,全斷、全刪?!?/p>

      龔楠像一個脫了線的木偶,踉踉蹌蹌回了主臥。

      “你自己找轍。最近不想再見到你。我們先分居,請你不要再進這個家?!?/p>

      9

      桑世杰沒能當(dāng)上董秘。他反而被新空降的董秘騎在頭上。

      “我在公司六年了,IRD的職位也做了六年,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市值管理這一塊,當(dāng)初承諾好的事,怎么能說變就變?”

      老板也一臉為難。

      “這事搞得我也很為難。實話說吧,是我老婆的一個親戚,剛拿了CFA(特許金融分析師)的證——董秘這個職位嘛,一般還是會給親信,用家族裙帶關(guān)系的人和親戚的現(xiàn)象原本也不在少數(shù)?!?/p>

      “所以你既然做好了犧牲我的準(zhǔn)備,就不會介意我的去留?!?/p>

      “老桑,咱們合作這么多年,你有什么條件盡管提,我絕對沒有讓你走的意思。”

      但桑世杰已打定主意走。他向公司遞交了辭呈。疫情之下,找工作將會十分艱難,但他依然去意已決。

      對于昨晚龔楠的一切言辭與肢體動作,他依然覺得十分不真實。她赤身裸體站在自己面前,對自己而言,更像個醫(yī)學(xué)標(biāo)本,再沒有旁的什么意味。

      他回家收拾了幾件衣服,又在家附近租了一個一室一廳。把房子租住在家附近,是為了方便見到夢夢。

      龔楠的嘴里畢竟還沒迸出“離婚”二字,事情就還有轉(zhuǎn)圜余地。他曾擁有一個完美的家,對,這個家即便此刻在他心里也是完美的。丈夫和妻子雙方打配合打得嚴(yán)絲合縫。龔楠滿足一切完美妻子的要求。有了孩子的夫婦就是被孩子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一對親戚,誰規(guī)定親戚必須做愛了?而這些年,他無論是當(dāng)司機、做陪聊、修家電、保養(yǎng)車,都做得面面俱到。按理說,他倆簡直就是無縫的蛋。

      芊芊來電話了,她在他眼中,現(xiàn)在就是那只不識趣的蒼蠅。破天荒頭一次,二人沒有約在酒店,而是在一間咖啡館。

      芊芊梨花帶雨地在他對面抽噎著。他望著這個和自己一樣來自十八線小鎮(zhèn)的年輕姑娘。她要狠狠勒住自己的脖子,帶著“吾將取而代之”的決心,成為少奮斗至少十年的桑太太。

      “你腦袋是不是壞了,干嗎給龔楠打電話?事情明明是咱倆之間的事,你有什么事你先找我啊。”

      “你和我說過,你對她早沒感覺了,離婚是遲早的事。但是,究竟多遲、究竟多早?我二十六歲了,再耗幾年三十歲了,我也有焦慮感和壓迫感?!?/p>

      “對她沒感覺是真的,但我沒說過離婚。”

      “桑世杰你個渾蛋,你說過的,至少兩次?!?/p>

      “那是在床上說的,腦子不清楚的時候說的?!?/p>

      有句話叫作“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桑世杰這一刻就感受不到對對面女人的一絲惜玉憐香。

      “我問你,咱倆就我離婚、和你結(jié)婚的事好好坐下來像兩個成年人那樣談過嗎?”

      對面只是哭。

      “沒有,對吧?我再問你,咱倆統(tǒng)共多少回,你也算過吧?這一年也就二十次?!?/p>

      “五十次!”

      “好吧好吧,就算五十次。你雖然年輕,但早就是成年人了,咱倆一見面就在酒店,不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嗎?這不是挺好嗎?”

      “桑世杰,你現(xiàn)在打算腳底抹油了,沒那么容易。我有你老婆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我隨時可以把咱們做愛的一切細(xì)節(jié)編成八段評書,一天給她講一集!”

      桑世杰的太陽穴在跳。他很想動手打人。

      咖啡店里傳來令人心煩意亂的研磨咖啡豆的聲音,震耳欲聾。

      桑世杰坐到了芊芊旁邊,語氣瞬間和緩。

      “你冷靜一下。我是喜歡你,甚至非常非常喜歡你,但你不應(yīng)該給龔楠打電話,她畢竟是我女兒的媽。咱倆的事需要時間,我也需要考慮和沉淀。你逼得太急沒有任何好處呀?!?/p>

      他撫摸著女人的一只小手。

      懷柔政策似乎暫時起了作用。他在內(nèi)心決定,絕不能再刺激面前這個女人,熱問題要冷處理。

      10

      龔楠撥通了一個電話,是打給大學(xué)同學(xué)陳琛的。

      陳琛曾經(jīng)追求過自己,但當(dāng)初的自己沒看上他。于是這些年,一直未婚的陳琛就順理成章成了龔楠的“藍顏”。龔楠現(xiàn)在急需一個男性的視角幫自己厘清思路。

      兩人約在言幾又書店見面。

      “老桑出軌了?!?/p>

      對面的人看上去很篤定的樣子,仿佛一早料到?!澳銈儸F(xiàn)在到什么階段了?”他問。

      她知道自己可以隨時撲到這個男人懷里,他也一定會如獲至寶地雀躍不已。但她現(xiàn)在不確定的是,自己如果真撲過去,對方會只是因為占了便宜而高興,還是因獲得真愛而高興。畢竟,十多年了,她也不清楚發(fā)生在這個男人身上究竟有多少風(fēng)流韻事。

      “那個女人來找我了,老桑也承認(rèn)了,但強調(diào)只是身體出軌?!?/p>

      “出軌就是出軌,列車重大事故,不分是哪節(jié)車廂的毛病,沒什么身體還是精神的?!?/p>

      “他們發(fā)生了十五次關(guān)系——當(dāng)然,也許是五十次,甚至更多。那女孩兒只有二十六歲,曾經(jīng)是他公司的實習(xí)生。”

      “打算離婚嗎?”

      “我不知道,大概不會吧,因為夢夢——夢夢特別喜歡爸爸,他父女倆很和諧。我不知道我該把這一切看作婚姻長河中的一次終將風(fēng)平浪靜的海嘯,還是應(yīng)該將其看作這段婚姻的死局。我拿不準(zhǔn),真的。”

      “你們倆的關(guān)系中有什么問題?你想到的任何問題,和我說一條?!?/p>

      “無性婚姻。生完孩子后,他就像拔了插銷一樣,在我身上再也運轉(zhuǎn)不起來了?!?/p>

      “哼。”對面幾近輕蔑地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p>

      “我說真話,你受得住嗎?還是你只想被安慰?”

      “說真話。”

      “他對你沒有任何興趣,甚至根本懶得‘配合’。簡言之,你對他的性吸引力為零?!?/p>

      龔楠緊緊捂著溫?zé)岬目Х缺J⑾募竟?jié),她感到雙手冰冷。

      “為什么會這樣?”

      “不知道,我沒結(jié)過婚。也許是經(jīng)年累月變成絕對的親情了。沒有人想和自己的親戚做愛?!?/p>

      親戚。

      這驗證了龔楠自己早前的推測。

      “所以,我在桑世杰眼里就像是他的二姨或三姑那樣的存在,是嗎?”

      “多多少少,差不多吧?!?/p>

      一通對話下來,陳琛一直顯得那樣沉穩(wěn)和成熟,沒有任何感情起伏。但龔楠明白,他心里此刻是有極大幸災(zāi)樂禍成分的。

      龔楠打了輛車回家,而后去接夢夢。

      “爸爸出差怎么還不回來呀?”孩子很著急。

      “再過幾天就回來了,爸爸這次是培訓(xùn),所以時間有些久?!笨磥聿粌H是成年男人,成年女人的謊話也可以說來就來。

      “好想爸爸。你想他嗎?”

      龔楠心里像扎了一根刺。

      “嗯?!彼H了親孩子的額頭。

      回到家中,孩子非要和她玩后空翻的游戲,緊緊攥著她的兩只手。龔楠感到自己沒有一絲力氣,母女倆同時跌倒在地板上。

      晚上,龔楠獨自在主臥里翻看自己之前做的課件。那是她精心挑選多個動畫電影而做的趣味英語課件,花了很長的時間。她曾希望自己單獨創(chuàng)業(yè)后,這些課件能派上大用場。

      十五次,五十次。

      而自己則是五年沒有一次。

      性本身什么也不代表,是這背后涌動的愛情、激情和二者聯(lián)結(jié)的能量才是意義所在。而這三者,同時從她的婚姻中缺席了。

      陳琛的話,每一句都刻在她心里。

      龔楠成了一個決心離婚的女人。

      11

      白天,桑世杰來家中取衣物。龔楠佇立在墻角,看著他打包。

      “離婚協(xié)議我已經(jīng)打印出來了,你簽字就好。”

      桑世杰的宇宙瞬間坍縮。他放下正收拾的衣物,陷入了沙發(fā)里。

      “不是先分居一段時間嗎?你急火火地就去領(lǐng)離婚證——是不是太不負(fù)責(zé)任了?”

      “你急火火地去和別的女人上床——是不是也太不負(fù)責(zé)任了?”

      “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

      “我更不是,我是來讓你簽字的?!?/p>

      她將一張紙遞給他。

      他看也沒看,將紙揉成一團,丟在地上。

      “我打印了好幾份,你盡管扔,我再給你一份?!?/p>

      “過一會兒,我去接夢夢?!卑肷?,桑世杰說。

      “也好,她挺想你的?!?/p>

      “所以,我們先分居,冷靜下來后再商量下一步怎么辦?!?/p>

      “我一直是冷靜的,冷得和速凍餃子一樣。我不用再冷靜了。離了婚,我們還是夢夢的爸爸媽媽,就這樣?!?/p>

      “你這樣對孩子不殘酷嗎?你考慮過孩子的感受嗎?”

      “你和別人做十五次還是五十次的時候考慮過孩子的感受嗎?”

      “你不要每句話都提這件事,我已經(jīng)承認(rèn)了,承認(rèn)一百回了,我錯了?!?/p>

      “這個家是我的婚前財產(chǎn),咱倆共同出資的房子——我已經(jīng)想好了,其中你的那一半就折合為一次性的孩子贍養(yǎng)費,我也不想每個月都和你有金錢上的往來和瓜葛。存款,一人一半?!?/p>

      男方沉默。

      “如果你有異議的話,我們就走法院的法律程序——但我要提醒你,你作為出軌的過錯方,財產(chǎn)分配上法院是偏向于無過錯一方的。到時候,就不是一人一半這么簡單了?!?/p>

      男方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家里一向沉靜的掛鐘依然走著分秒,竟顯得十分聒噪。

      “明早八點,民政局門口見,不見不散,否則我就走法律程序。”

      說完,龔楠一摔門,率先離了家。

      在寂靜的屋中,桑世杰的電話響了。

      “桑總,有個IRD的職位推薦給您,請問您現(xiàn)在方便嗎?”

      “方便方便。”疫情下,斷了工作的人面對任何可能的機會都會點頭如搗蒜。

      “我稍后把JD(職位簡介)發(fā)給您,是一家港股上市公司,辦公地點在上海,您同意嗎?”

      “要去外地啊,我家在北京。”桑世杰心里一涼。

      “哦,這樣的話……”

      “他們的薪酬預(yù)算區(qū)間大概是多少?”桑世杰拋出了關(guān)鍵的薪資問題。

      “以您這么資深的背景來看,這些都是可談的——大概在一百萬到一百五十萬之間,一年十五薪,還不算股權(quán)?!?/p>

      桑世杰又有些動心了。

      “你先把JD發(fā)我,我看看吧。”

      掛下這通電話,他的顱內(nèi)唰唰作響,仿佛有個小人兒拿著一對沙錘在有節(jié)奏地晃動。

      JD,還有離婚。

      手機嗡鳴不止,芊芊不斷給他發(fā)信息,要求見面。

      桑世杰煩躁地摸著自己的寸頭。就在這時,他突然意識到,接夢夢的時間已經(jīng)晚了五分鐘。

      12

      次日八時,民政局門口,蔫頭耷腦的桑世杰和一派大義凜然的龔楠碰頭了。他發(fā)現(xiàn)龔楠甚至精心打扮了一番,一條有腰帶的米黃色連衣裙,搭配著濃妝。

      女人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

      “我們能不能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wù)??”桑世杰將龔楠拉到一邊?/p>

      “協(xié)議在這里,筆我?guī)湍銕Я?,麻煩簽下字?!?/p>

      桑世杰的宇宙已經(jīng)坍縮到了極點。

      “你這女人是不是聾???!我說談一談,你聽不見還是聽不懂?”他嘶吼著。

      “如果你再沖我吼,我就把門鎖一換,以后都不讓你見夢夢。”龔楠心底也暗自驚訝自己說出的話,然而已經(jīng)禿嚕出來了。

      桑世杰舉起了手,眼看就要扇龔楠的耳光,但那只手卻只是懸在半空中。

      “你想知道我為什么不碰你,對嗎?你想知道嗎?”

      “我跟你說,我根本不在乎你為什么不碰我了,你和她,你們愿意五十次、五百次,隨便,你們盡可能去摩擦起電、鉆木取火,和我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p>

      “不對,你想知道,龔楠,你想知道,我為什么不碰你——你知道嗎?在你身邊我很壓抑。”

      “您是年薪百萬的上市公司高管,我一個家庭婦女,您怎么就壓抑了?”

      “我住在你們家我憋屈得慌,那不是我的房子,是你爸的房子,是你們龔家的。我在那里始終腰桿都是彎的。你媽對我也高高在上,連孩子都不愿意幫忙看。我雖是高管,可我要掙多少,才能平地起高樓地全款買一套房?你在私立醫(yī)院生孩子,一次就三十五萬。你是高干子女,高高在上慣了,“驕嬌二氣”慣了,你知道我們這種窮人——對,我就是窮,我有多少錢,我也‘心窮’一輩子——我們心里在想什么嗎?你憑著自己英語說得好,多少次嘲笑我英語發(fā)音——我從高中就死磕英語,英語一直是我的軟肋,但你就那樣嘲笑我,還覺得好玩兒,不是嗎?”

      “今天走進這扇門之后,你都不用再忍這些,你可以一頭扎進你的芊芊的溫柔鄉(xiāng)里了?!?/p>

      “你知道為什么是她嗎?說句拍胸脯的實話,我根本沒有愛過她,但她和我一樣,我太了解她了,她也是小縣城出身,她腦袋里轉(zhuǎn)著什么我都知道,她甚至就是年輕版的我,我倆是一類人。我每次和她睡完,我甚至厭惡我自己!”

      “別跟我提她——”

      “你給我閉嘴,今天聽我說——次次都是我聽你的,今天我不讓你說話你就給我閉嘴,把嘴閉緊了,聽懂了嗎?你聽我說,都讓我來說?!?/p>

      一瞬間,龔楠也似乎被眼前嘶吼的男人震住了。路邊的行人紛紛側(cè)目。

      “好,我告訴你我為什么不碰你——你是我女兒的媽,我不想和你說這些,但我討厭你臃腫的大肚子,討厭你靠后的發(fā)際線和大額頭,討厭你把腳指甲剪一地的樣子,討厭你說話總夾著幾個破英文單詞,討厭你趿拉著拖鞋不抬腳走路,討厭你換衛(wèi)生巾不關(guān)門——你滿意了嗎?”

      “桑世杰,我也討厭你的羅圈腿,討厭你肩膀上經(jīng)常有頭皮屑,討厭你B罩杯的胸,討厭你挖鼻屎的樣子,討厭你開車不認(rèn)路,真同情你的芊芊啊,你知道嗎?”

      “好,龔楠,你知道嗎,你知道陪產(chǎn)的時候我看見什么了嗎?我看見夢夢是和你的大便一起出來的!我討厭在你坐月子時給你吸奶,討厭看你側(cè)切過的陰道!”

      一瞬間,兩個人都被自己和彼此震懾住了。

      龔楠看了一眼周圍訕笑著的行人,頭也不回地逃掉了。

      桑世杰站在原地,沖著周圍怒吼——

      “都他媽看什么看,回去看自己媳婦兒去,都滾蛋!都他媽給我滾蛋!”

      13

      “媽,以后我需要您在家?guī)臀叶⒅c兒孩子,夢夢馬上上學(xué)了,很乖很好帶,您先住過來吧?!?/p>

      龔楠的眼皮連續(xù)跳了三天,她再無精力陪夢夢折紙,連每天接送她的力氣都快拿不出來了。

      龔母住在次臥,手托著后腰,在自己曾經(jīng)熟悉的寬敞的家里走來走去。

      曉雪來了,三個女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龔楠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沙發(fā)墊,眼睛是紅腫的。民政局那天之后,這個三十七歲的女人迅速憔悴,素面朝天。

      曉雪已經(jīng)勸了一個小時,可龔楠一句話也沒有說。

      “其實夫妻之間這樣都很正常——就說我和老李吧,好幾次我倆都是一腳油門到民政局門口,鬧離婚,最后還是沒離。老李你以為是什么好東西?一分錢不往家里拿,我倆從認(rèn)識就是AA制,這事你都不知道吧?”

      自己很慘的好處就是,可以引出親友說自己一樣慘的故事。

      “所以至少在這一點上老桑沒得挑——他的薪水你一直都是一把死拿。要讓你攤上天天躺沙發(fā)上的男的,估計你早受不了了?;橐鼍褪菆D一樣,不求十全十美,但求一全一美,就已經(jīng)很難得了?;蛘哒f,婚姻是個套餐,有漢堡、有薯條、有雞塊……里頭肯定有你不愛吃的一樣。但你不能把整個套餐都扔了。”

      “你爸活著的時候也是個渾蛋玩意兒,”老太太憋不住了,開始插話,“狗臉說翻就翻,根本不給你吵架的余地,抬手就打人。你那時候小,我很多時候不愿意告訴你。還有,那狗尿味的破酒喝起來沒夠,喝多了,那拳頭跟鐵疙瘩似的——你小時候也看見過他打我。男的哪有好東西,好東西也是鳳毛麟角,不是咱這個屋里的女人能碰上的!”

      “我不想當(dāng)洗衣機。”半晌,龔楠突然開口講話了,說出的卻是這么一句誰也沒理解的句子。老太太和曉雪擔(dān)心得面面相覷,一時語塞。

      “我不想當(dāng)洗衣機——”她繼續(xù)重復(fù),且聲調(diào)越發(fā)尖厲,“我不想只當(dāng)個功能性的存在,就像洗衣機、微波爐——你必須得在那兒,因為替換起來很麻煩,因為使用起來很方便。但洗衣機就是洗衣機,微波爐就是微波爐,它們不配有情感的訴求和提要求的權(quán)利?!?/p>

      “我厭惡這一切?!彼^續(xù)道,“丈夫和妻子,老公和老婆——丈夫上交工資,仿佛妻子的下屬;妻子照料家務(wù)與孩子,仿佛丈夫的保姆。大家還要‘打配合’,又不是他媽的乒乓球雙打,我為什么要和他打配合?我為什么要像一個破螺絲釘一樣在那兒擰著?”

      “自古都是勸和不勸分——”曉雪說,“但最后的決定權(quán)還是在你自己。我覺得你該再給老桑一次機會,男人嘛,身體構(gòu)造不同就決定了他們會受到誘惑、會一時糊涂。水至清則無魚啊?!?/p>

      “我覺得我根本就是在糞坑里,不存在什么水不水的。我只想爬上來?!?/p>

      老太太在一邊長吁短嘆:“離了也就離了,也許你這輩子還少受點兒氣和罪,但可憐的是咱們小夢夢,孩子多可憐啊……”

      一時間,三個女人都眼淚汪汪的。

      芊芊的信息把桑世杰的手機塞滿。桑世杰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和這個女人約在了言幾又書店,恰恰是龔楠見“藍顏”的那家店。

      “桑世杰,你這個騙子?!?/p>

      “我沒騙過你。這一年,咱倆除了上床,連一場電影都沒一起看過。你認(rèn)為我們真是在交往嗎?或者說,這里有誰在用心交往嗎?”

      “你不怕我把事情鬧到你公司去?”

      “我已經(jīng)沒有公司,沒有工作了。”

      “我要賠償,否則我這里還有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的照片,可以分批次發(fā)給你老婆?!?/p>

      “我已經(jīng)吃不了兜著走了?!?/p>

      而后,桑世杰提了一個數(shù)字,女人企圖還價,但桑世杰說這是自己能給的最高限,要么這個,要么是零。

      “桑世杰,你個王八蛋。”

      “你罵吧。但你這么好的誘餌,浪費在我身上可惜了,你可以去釣更大的魚了。你我是同一類人,多余的廢話可以不用再講了?!?/p>

      “誰和你是同一類人誰是孫子。”

      “你可以一輩子不用見我,但我不能一周只見我閨女一次?!?/p>

      走出書店,桑世杰將芊芊的微信徹底拉黑、刪除。

      這女人的胴體的確不失曼妙多姿,但那只是個殼,殼里,是個大開口的母獅子,有著他無法想見的、永遠(yuǎn)喂不飽的野心和欲望。

      14

      在雙方家長“三老”和曉雪的勸和下,桑世杰搬回了家,再度和龔楠共處主臥。

      晚上,龔楠給女兒講故事。

      “媽媽,我要聽小貓Pete和爸爸媽媽的故事。”

      龔楠看著書架上“小貓Pete”系列里講述三口之家歡樂的那一冊,抽出來,又放回去。

      “今天我們講‘潛水的Pete’好不好?”

      又一個傍晚,夢夢要龔楠陪著折紙,而龔楠說:“去找你爸去——”

      她發(fā)現(xiàn),過去自己總說“找爸爸去”;現(xiàn)如今,她已自然而然地在前面加了一個微妙的“你”字,仿佛是種切割。

      龔楠不再對桑世杰講話,一個字也沒有。很多必須傳達的意向,則讓孩子做中間人。家中時刻籠罩一種披麻戴孝的默哀氣氛。

      龔楠在生日那天約了陳琛。

      酒吧里,兩杯長島冰茶下肚,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坐在他腿上,放浪形骸。

      酒店房間里,龔楠肆無忌憚地扯下自己所有的衣衫,任由男人重重壓在自己身上。她的眼角濕潤,下身卻干澀,男方努力數(shù)次,都未能成事。

      “疼?!彼f,“對不起,也許我只是利用你,找平衡?!?/p>

      “別勉強?!辈焕⑹撬{顏,穩(wěn)妥之至。他輕撫著她瘦削的裸背。

      桑世杰裸辭后竟成功履新,在新公司直接就坐到了董秘的位置上。

      第一天上班的那個夜晚,他從背后摟住了龔楠,開始急促地觸碰她的一切敏感地帶。龔楠則翻過身來,用雙眼定神地看他。如果有一種目光可以殺人,那么只能是這一種。

      桑世杰再也受不了了,跳下床破口大罵:“你他媽要懲罰我、懲罰咱們一家人到什么時候?”

      “我沒有懲罰誰。我就是不樂意,不樂意不許嗎?”

      “你在家里制造這種白色恐怖氣氛,你知道我每天下班回家都得在車?yán)镒胄r才敢上來嗎?”

      “我惡心,因為我一想到你和她干的那些事,我就惡心。對了,還不止這些,我還收到她發(fā)來的好幾張照片,沒想到你床上的柔韌度可以啊——還有那女的,練雜技出身的吧——需要我一一給你過目嗎?”

      “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究竟要我怎么認(rèn)錯,你才能接受我?或者,你需要多少時間,我給你?!?/p>

      “桑世杰,這不是時間能彌合的東西。這一次,時間不站在你那邊,對不起。除非我明天就老年癡呆。否則,我們就這樣了。”

      “你知道嗎?你管我要一百塊錢,可你不知道我這人兜里就只有三十塊錢,但我都給你了。這是我全部的三十塊錢。我可能根本沒有愛人的能力,我就沒有這個能力。三十塊錢是我僅有的,唯一有的,你明白嗎?”

      “所以,我也找野男人睡覺了,就在上周,你聽清楚了嗎?”

      “龔楠,你他媽別太過分,你和誰,把話說清楚!”

      “和誰都行。我就是要找一個心理平衡!我也是一個人,是這個關(guān)系中活生生的一個人,你懂嗎?我,是這份關(guān)系里的百分之五十——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意識到你做了些什么嗎?我憑什么要在萬箭穿心之后還笑瞇瞇地和你做愛,心里想著你見過我大便失禁的樣子!”

      就在這時,門口有窸窸窣窣的動靜。龔楠打開門,看見小小的夢夢站在門口。

      “夢夢,你怎么還不睡?”

      孩子什么也沒說,只是“哇”地哭了,撕心裂肺。

      一對夫妻徹底怔住了。

      次日清晨,平靜的桑世杰和平靜的龔楠,一起再次出現(xiàn)在民政局。大紅色的結(jié)婚證在一分鐘內(nèi)變?yōu)樽丶t色的離婚證。

      雙方在一切財產(chǎn)的分割上均禮貌穩(wěn)妥。桑世杰成了一個凈身出戶但不必付贍養(yǎng)費的董秘,依舊年薪過百萬。而龔楠終于下決心做通母親的工作,讓她來和自己同住,因為她開始把之前做的課件付諸實踐,并邁出了第一步,注冊了自己的公司。她創(chuàng)業(yè)的英語教學(xué)品牌,就叫“夢夢英語”。

      夢夢六歲生日那天,龔楠和桑世杰一同出現(xiàn),帶孩子出去吃飯。

      夢夢一只小手牽住爸爸,另一只小手執(zhí)拗地去摸索媽媽的手。

      “寶貝,拉著一個人就行了?!?/p>

      “不嘛。”

      于是,兩只小手,左邊牽著爸爸,右邊牽著媽媽,拉成一條穩(wěn)固的線,活脫脫像之前母女倆剪的人形圖案窗花紙。

      正午陽光下,龔楠看著地上那“三口之家”的剪影,心想,此刻任何人看到這一幕,都會覺得這只是一對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理想夫婦。

      責(zé)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君婷,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西班牙語系,后赴美獲新聞學(xué)碩士學(xué)位。曾供職于外交部、中央電視臺及《華爾街日報》,后于TMT板塊上市公司負(fù)責(zé)投資者關(guān)系業(yè)務(wù)。曾出版并發(fā)表多部聚焦國內(nèi)“新中產(chǎn)女性”及“一線都市癥候群”的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女北京》《朝陽門》《我心中被刪除的姑娘》,中篇小說《女神牛開麗》《在巔峰上高潮》《一次失業(yè)》,以及雜文集《我忍無可忍的青春》《從矯情小公主到歡樂老母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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