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嵐,陳亞琳
(1.南京林業(yè)大學風景園林學院;2.南京林業(yè)大學中國特色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與林業(yè)發(fā)展研究院)
《四庫全書》是清高宗乾隆皇帝主持編修的、系統(tǒng)整理從先秦至清中葉上萬種書籍而成的大型叢書,參編人數(shù)之多、涉及典籍之廣、文獻價值之高,雖有明顯的歷史局限性,但仍不失為學界高度關(guān)注并重視的古籍文獻遺產(chǎn)[1],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參考價值。自1782年問世以來200年間,學者們對它的研究盛行未衰,涌現(xiàn)了諸如《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四庫未收錄》《四庫禁毀書》及《續(xù)修四庫全書》4種補充整理資料,這5種文獻構(gòu)成四庫系列叢書。
中國名山是以具有美感的、典型的山岳自然景觀為主體,滲透著人文景觀美、環(huán)境氛圍優(yōu)良的山地空間綜合體。[2]從上古先秦到盛世唐朝,經(jīng)過宋元明清直到當代,中國的山岳形象由原始崇拜的對象轉(zhuǎn)化為宗教信仰圣地,繼而作為政治秩序的象征和山水審美的文化意象,構(gòu)成了自然與人文和諧共生的有機整體,獲得了宗教圣地、風景勝地、文學圣地等多重屬性,最終形成經(jīng)久不衰的文化符號——“名山”。不難推斷,兼具自然美感與文化象征融合特質(zhì)的名山,必定在四庫系列叢書中占有一席之地,或指山體之名,或是祭祀對象,或為行政劃分依據(jù),或是宗教活動場所,或為文人雅士贊美對象。
當前學術(shù)界對地域性名山文化、名山風景研究已有豐碩的成果,但對“江南名山”的研究與江南地區(qū)作為中國古代經(jīng)濟文化重心及山岳風景資源富集區(qū)的地位則判若水火。雖然我國在唐代已提出了“江南名山”,但既未確定其定義,亦未明示其類型?;谒膸煜盗袇矔牟┐髢?nèi)容,本文以“江南名山”為檢索內(nèi)容,一窺出現(xiàn)并探求其形象,以期彌補這一缺憾。
以“江南名山”為關(guān)鍵詞對四庫系列叢書進行全面檢索,共獲得56 條檢索結(jié)果。其中《四庫全書》含有20 條(表1),《全四庫存目》16條(表2),《四庫未收錄》1條、《四庫禁毀書》1條(表3),《續(xù)修四庫全書》18條(表4)。
表1 《四庫全書》中“江南名山”的出現(xiàn)信息
表2 《四庫全書存目叢書》中“江南名山”的出現(xiàn)信息表
表3 《四庫未收錄》與《四庫禁毀書》中“江南名山”的出現(xiàn)信息表
表4 《續(xù)修四庫全書》中“江南名山”的出現(xiàn)信息表
史料是學術(shù)研究的基石,《四庫全書》是我國歷史上最大的一部叢書,是典型的官修志,因沿用唐代經(jīng)、史、子、集的分類范式,故名“四庫”。后世分析乾隆皇帝纂輯的動因是稽古右文但又寓禁于征[3],所以《四庫全書》具有極高的學術(shù)價值。檢索發(fā)現(xiàn),《四庫全書》含有20條,剔除重復的,有效條為12條。
《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成書于1997 年,或含有批評清王朝統(tǒng)治內(nèi)容者,或異端傾向者,或平庸、無謂和偽托之書以及重復之書均列為存目。《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有16條,剔除重復的,有效條為4條。
《四庫未收錄》和《四庫禁毀書》均成書于1997年,前者主要以四庫館臣未見和清乾隆以降至清末問世的書籍為主,后者主要收錄的是《四庫全書》編寫期間被抽毀和全毀的書籍?!端膸煳词珍洝放c《四庫禁毀書》各有1條,剔除重復的,有效條為1條。
《續(xù)修四庫全書》成書于2002 年,其補選原則是針對被遺漏、摒棄、禁毀者,或列入“存目”且學術(shù)價值高,或有善本足可,或因被四庫館臣鄙視未予收錄,或為清代中后期重要著作,或海外新收的古籍,或新整理成編的竹簡帛書。《續(xù)修四庫全書》中有18條,剔除重復的,有效信息有6條。
這4 種補充書籍和《四庫全書》一起形成較為完整的“四庫系列叢書”,為“江南名山”的形象探察提供了可靠詳實的資料。剔除內(nèi)容重復條目,共獲得23條結(jié)果(表5)。
表5 四庫系列叢書中“江南名山”出現(xiàn)23條信息表
在對基本信息整理的基礎(chǔ)上對上述條目出現(xiàn)的年代、體裁和語義進行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和分析,重點對“江南名山”的語義展開分析,考察不同詞條涉及的“江南名山”形象特征,并針對不同的名山形象進行分析。
“江南名山”在四庫系列叢書中最早出現(xiàn)在五代。南唐劉崇遠的《金華子雜編》記載:“連牧江南名山,九江匡廬、縉云爛柯、廬陵麻姑,皆有吟詠。前進士許棠寄詩云:十三年領(lǐng)郡,郡郡管仙山?!盵4]825此時談到的“江南名山”只是指出具體囊括哪些山,并沒有相關(guān)的名山形象體現(xiàn)。在宋潘自牧的《記纂淵?!酚小盀榻厦健盵5]274,宋葉適《水心集》中也出現(xiàn)了“江南名山水”[6]462,這是源于宋朝士大夫文化空前繁榮,對隱逸文化傾心,且關(guān)注山水景觀。隨后,明、清出現(xiàn)“江南名山”較多,出現(xiàn)頻率大體上按照時間順序逐步增加,表明名山越來越得到關(guān)注。
根據(jù)四庫系列叢書的分類統(tǒng)計,“江南名山”在“史部”中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其次是“集部”和“子部”,在“經(jīng)部”中卻沒有出現(xiàn)。究其原因,應(yīng)該是經(jīng)部為儒家經(jīng)典著作所在,史部、集部與子部則偏重于史書、先秦百家著作及文集的收集,與江南名山作為自然山體具有悠久的歷史、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和深刻的感染力有關(guān)。
從文學體裁來看,“江南名山”一詞廣泛出現(xiàn)在“文”和“詩”中,記錄內(nèi)容有具體的語義區(qū)別(將在下文中進行分析)。其中“文”類使用頻率最高,主要來自明清時期的史書,如《金陵梵剎志》和《元史類編》記錄“江南名山”相關(guān)的神話傳說與宗教祭祀文化,說明“江南名山”與信仰空間息息相關(guān)。在“詩”中也出現(xiàn)了3次,都在清代?!肚匐[園詩集》贊嘆江南名山的壯麗景色,表明當時“江南名山”的審美價值受到重視,成為較固定的寄情對象,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形象和美學符號作用。
對檢索結(jié)果進行語義分析,可大致歸納為以下幾類:模糊化的江南名山、多元化的江南名山、托物言志的江南名山勝景。
模糊化的江南名山是因為“江南名山”的概念古已有之,但尚無準確的界定,諸多文人對“江南名山”的解釋和看法迥異。五代《金華子雜編》中“江南名山”代表的是匡廬山、爛柯山和麻姑山;明《金陵梵剎志》中寫道,“江南名山唯衡廬茅蔣”[7]卷3:787,認為江南名山唯有衡山、廬山、茅山、蔣山;元《延祐四明志》稱“江南名山,四明其一也”[8]卷1:329;而清《元史類編》中“……遣中使歷江南名山”[9],這里的“江南名山”指的是龍虎山、閣皂山及茅山;清《讀史方輿紀要》中的“江南名山”指代的則是蔣山[10]第600冊卷19:337、采石圻[10]第600冊卷19:383、大別山[10]第601冊卷21:719和九華山[10]第609冊卷27:546等??梢姡敖厦健敝阜Q雖差異性較大,但基本是在今安徽、江西、浙江、江蘇和湖南等區(qū)域內(nèi)。值得一提的是,明《焦太史編輯國朝獻征錄》中將“江南名山”與“恒山、霍山、嵩山、華山、岱山及太行山”[11]并列,代表古代知識分子已經(jīng)對江南地區(qū)名山的特殊性有了初步認識。由此可見,江南山岳與其他地域山岳的區(qū)別已為人感知。
多元化的江南名山表現(xiàn)為神仙文化和宗教祭祀文化的共同作用。如明《黃石齋先生文集》中談到“麻姑之逸”[12],清《逍遙山萬壽宮》載“比隆與岳鎮(zhèn)矣然……江南名山仙跡之逸宜祠者”[13],清《炳燭編》記載“……密游外方,或止江南名山”[14]732,顯現(xiàn)出江南山居生活的盛行,一些高人雅士進入山林之中避世修行。例如陶淵明、慧遠、白居易隱遁廬山,陶弘景、葛洪隱居茅山。從具有普遍原始山岳崇拜的名山,到將宗教文化及祭祀文化與名山結(jié)合起來,體現(xiàn)具有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復合的特點。[15]
江南名山勝景被作為描寫對象集中在清朝的詩文中。詩文是古人基于日常所見而暢情抒懷的常用文學體裁,從而進一步印證“江南名山”作為中國傳統(tǒng)審美對象在清朝受到重視。如“江南名山千萬好,圌山自古游人少。海門日出紅半天,山色不定青黃玄。兩峰高并似筆格,上有浮屠如筆直……”[16]形容江南名山江蘇圌山的壯麗景色。清《深秀亭詩集》載:“上壽涵濡飲菊潭,倦游惟唱望江南。名山大有宗雷住,當寧今無風月談?!瓚{閘入畫明于水,一目輕鴻過蔚藍?!盵17]清人寄情暢懷,遙望江南名山,憶宗炳、雷次宗,贊名山勝景,觸景生情,著之于文字,將名山文化推上了歷史高峰。
爬梳歷史古籍和前人的成果不難看出,“江南”的范圍并非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伴隨著社會和文明進程發(fā)生改變。
“江南”一詞開始僅是地理名詞,表示特定的地理方位,沒有明確的行政區(qū)劃?!敖稀钡氖滓獦酥驹谟凇敖钡母拍??!蹲髠鳌贰稇?zhàn)國策》《荀子》等先秦文獻中所提及的“江南”,或指漢江,或指松江,其大致范圍自漢水西岸一直延伸到長江中下游南岸。[18]相對于長江中游的南部地區(qū),長江下游則常被稱為“江左”“江東”。到了秦漢時期,“江南”已成為國家大一統(tǒng)政權(quán)的一部分,所指范圍仍比較廣泛,“江”卻作為長江的專稱固定下來,《史記·貨殖列傳》中分全國四大經(jīng)濟區(qū)為山東、山西、江南、龍門碣石以北,此處的“江南”便是長江以南、嶺南以北地區(qū)。[19]西晉永嘉之亂后,衣冠南渡,在建康(今南京)建都,實現(xiàn)了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中心在江南地區(qū)的第一次高度重合,此時的“江南”多指與北朝對峙的南方政權(quán),集中于以建康為中心的長江下游地區(qū),“江南”由一個純粹的自然地理概念被賦予了經(jīng)濟和政治色彩。
據(jù)記述春秋戰(zhàn)國史事的史學著作《吳越春秋》“周元王使人賜勾踐,已受命號去,還江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吳所侵宋地,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之時,越兵橫行于江淮之上,諸侯畢賀,號稱霸王”[20],可知史書中出現(xiàn)的“江南”一詞,在東周春秋時期,指的是吳國、越國等諸侯國區(qū)域。
秦朝時期,《史記·秦本紀》中記載:“秦昭襄王三十年,蜀守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為黔中郡?!盵21]此處的江南指的是現(xiàn)今湖南省和湖北省南部、江西部分地區(qū),黔中郡在今湖南省西部。由此可見當時“江南”的大致范圍。
漢朝時,江南已經(jīng)十分寬廣,包括豫章郡、長沙郡、廬陵郡,相當于今江西省和湖南省。當然,在兩漢時期,洞庭湖南北、贛江流域地區(qū)應(yīng)是江南的主體,其中的“江南”指的就是這一地區(qū)。王莽時曾改夷道縣為江南縣,是湖北宜都地區(qū)。南朝宋時的《后漢書·劉表傳》載:“江南宗賊大盛……唯江夏賊張莊、陳坐擁兵據(jù)襄陽城,表使越與龐季往譬之,及降,江南悉平?!盵22]
“江南”地區(qū)真正成為較為明確的行政區(qū)域概念應(yīng)當是初唐時期。此后,人們再稱呼“江南”時已不單單是指自然地理上的地區(qū)方位,而開始代指某一片行政區(qū)劃。唐貞觀元年,將天下分為十道,其中便設(shè)有“江南道”,與當代中國行政區(qū)域?qū)φ?,相當于今江蘇南部、江西、浙江、湖南及安徽、湖北之長江以南、四川東南部、貴州東北部之地。[23]宋朝改道為路,設(shè)成江南東、西二路。明朝又改江南東路為南直隸,清順治年間則改稱為江南省,并最終在清乾隆年間分為安徽、江蘇兩省治之。[24]此分治將“江南”指稱陷入有名無實的尷尬之境,或為地理或為經(jīng)濟或為文化,成為多為泛指、多有爭議的區(qū)域概念。
江南地區(qū)地處長江下游,地形宛若“盤孟”,最明顯的特征就是多丘陵、多平原、多水?!秴侵兴吩?“浙西為區(qū),四高中下,勢若盤孟。浙西之田,低于天下;蘇松之田,又低于浙西。東、南瀕海,北真長江,西界常州,地皆高仰,而列澤中匯,太湖為最。”[25]
江南地區(qū)的地形是以太湖為中心,四周略高、中間稍低的淺碟形洼地[26],呈南高北低之勢,其北部地勢平坦,以平原、丘陵為主,南部則分布有一些山地,區(qū)內(nèi)許多中山和低山均呈東北—西南向排列。區(qū)域囊括了著名的三山三江三湖——黃山、錢塘江與太湖,廬山、贛江與鄱陽湖,衡山、湘江與洞庭湖。南朝著名文學家吳均以“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描寫的正是江南名山的秀麗風光。江南地區(qū)多山,安徽南部有黃山、九華山,江西有懷玉山、雩山、廬山、井岡山,江西、湖南之間有幕阜山、九嶺山、羅霄山、武功山、萬洋山和諸廣山,湖南有武陵山、雪峰山、衡山,浙西有天目山、仙霞嶺,福建江西界上有武夷山等等。
名山,古多指五岳。最早可見于《禮記·禮器》:“是故因天事天,因地事地,因名山升中于天,因吉土以饗帝于郊?!编嵭ⅲ骸懊q大也?!盵27]而名山形象中的“形象”二字則最早見于《呂氏春秋·順說》:“善說者若巧士,因人之力以自為力,因其來而與來,因其往而與往。不設(shè)形象,與生與長,而言之與響;與盛與衰,以之所歸?!盵28]隨著江南政權(quán)的建立,“土地所在”的江南山神日益受到關(guān)注,并越來越多地見諸文獻記述,《唐六典》認為江南道地區(qū):“其名山有茅山、蔣山、天目、會稽、四明、天臺、括蒼、縉云、金華、大庾、武夷、廬山,而衡岳在焉?!盵29]而僧、道也因“中國名山不可得至”轉(zhuǎn)而進入江南的山岳中修行,士族文人和宗教信仰兩股力量共同推動了江南山岳的“名山化”[30]。唐代司馬承禎《天地宮府圖》中具體說明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的名稱、次序和位置,其中“洞天福地”體系中有三分之一的名山在江南,足以證明江南道教名山與道教在江南地區(qū)的廣泛傳播和強大影響力有著直接聯(lián)系,可以說洞天福地即為江南名山在道教宇宙觀的投射。[31]可見,江南名山眾多,其類型多元化且數(shù)量豐富。
在前文對“江南名山”詞條的語義分析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名山的用途和價值提煉其名山形象,大致可分成祭祀名山、行政名山、宗教名山及名勝名山。
名山祭祀是國家祭祀體系中的重要一環(huán)。早在先秦時期,王權(quán)就把政治秩序加到自然秩序上。山川作為政治秩序標志符號,被王權(quán)視為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象征,并規(guī)定“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5]275,并逐步出現(xiàn)了“五岳”“五鎮(zhèn)”這樣極具政治意義的祭祀名山。江南名山中也有這樣的祭祀名山?!妒酚洝し舛U書第六》有載:“禹封泰山,禪會稽?!盵32]卷28:633《秦始皇本紀第六》中亦云,“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蠒?,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32]卷6:165。同樣的祭祀名山形象也出現(xiàn)在《金陵梵剎志》中:“……蔣山固無聳拔萬丈之勢,其與三山并稱者,蓋為望秩之所宗也”[7]卷3:787。江南名山中祭祀型名山的出現(xiàn)也是當時政治和社會文化的反映,其代表是會稽山、蔣山。會稽山則是禹記功封賞群臣之所和其歸葬之處,禹在會稽山完成祭祀封禪大業(yè),此后秦始皇也曾東巡游覽,通過“上會稽,祭大禹”的祭祀活動以期秦德傳頌、社稷萬安。蔣山,即今天南京紫金山,在東晉已成為祭祀名山與東晉成帝時期設(shè)立天郊六十二神和地郊四十四神密不可分。
有道是“郡縣有時而更,山川終古不易,山川之名自禹始定”[33],大禹利用山川這種獨特的自然地理標志劃分九州,此時就將山川與國家治理相結(jié)合。秦統(tǒng)一六國后實行郡縣制,以“山川形便,犬牙交錯”作為政區(qū)劃界的基本依據(jù),把天下分為三十六郡,賦予“邊界”實用政治的空間意義。元《延祐四明志》[8]447載:“東有山曰句余,實維四明,南余姚、北句章二縣以為名”,“四明山由越來至于慈溪,東行至于鄞,復折入奉化,脈隴連屬,稽諸田野可考也?!鼻宄娜诵煺讜m的《四明談助》中也提到:“四明舊稱周圍八百里,統(tǒng)天臺而言之也。其山東屬鄞,東南屬奉化,東北屬慈溪,西連紹之余姚、上虞、嵊三縣,南接天臺,北包翠碣,四面各有七十峰。”[34]可見句余山,即四明山,是天臺山脈的支脈,不僅關(guān)聯(lián)了鄞縣、奉化、慈溪,而且連接了余姚、上虞、嵊縣、天臺,實屬天然行政分界線。
無獨有偶,天目山坐落于今浙皖兩省交界處,古于潛縣內(nèi),也是分界之山,有多重文字記載。南朝作者山謙之的《吳興記》中記述了天目山為當時兩郡之分界:“于潛舊縣天目山……宣城、懷安,并分山為界。”[35]宋代樂史的《太平寰宇記》云:“杭州臨安、于潛二縣生天目山者,與舒州同。”[36]卷93:41清代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記載道:“天目有兩峰……左屬臨安,右屬于潛。今東、西天目,東屬臨安,西屬于潛?!盵10]卷89:107又有道士唐子霞道:“天目山……其山連互于杭、宣、湖、徽四周之界?!盵10]卷89:109根據(jù)記載可知,天目山地跨多個郡縣,且時人分界概以天目山作為依據(jù)。
名山勝景常被看作是宗教活動的理想場所?!疤煜旅缴级唷?,僧人道士們利用名山進行宗教活動,出現(xiàn)了道教“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和佛教四大名山等系統(tǒng)的宗教名山,他們借助于自然環(huán)境,推行宗教。宋《太平寰宇記》中載:“天目山,在縣東十五里,又名大溪洞,葛仙宮公修道之山。赤烏七年勅置集靈觀,先天二年改名天目觀,中和三年改為福唐觀?!盵36]卷86:698天目山因葛仙宮公修道聲名鵲起?!秲S吳集》中載:“中山以為墳升元觀乃其香火院也,方真人在京師時世皇恩遇殊厚然,每日乞南歸江南名山川非不多,而真人獨孳孳愛戀乎一計籌,則山之奇秀,概可想見矣。”[37]中山因建觀院,又有方真人隱逸,而名聲見起,可見當時宗教入山也是名山文化的一大動力。江南宗教名山眾多,除中山、天目山外,還有牛首山?!斗铰醇泛汀督贤ㄖ尽酚性疲骸芭J咨健赃_摩入華三傳,為牛頭宗,法融大師,飛錫其地為牛頭?!盵38]和“牛首山,在府南三十里,舊名牛頭山?!何涞劢ㄋ蚂妒呦?,更名仙窟山?!缮铰词銛?shù)百級,杉檜森夾,而上有弘覺寺,寺有浮圖二殿宇”[39]387。牛首山因其為“東夏之達摩”的法融禪師的發(fā)源地而自唐代起就被列入江南地區(qū)佛教名山。清《炳燭編》也載在江南名山“多識高道僧人”[14]372,既有“金精之隱棲”,又有“麻姑之逸”。僧侶和道士在山岳興建寺、觀,開辟宗教活動基地,一方面固然出于宗教本身的目的和宗教活動的需要[40],另一方面也吸引了原始的山岳旅游,拉動了江南名山的進一步開發(fā)。
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山水審美觀的確立,士大夫們游覽名山大川,寄情山水,清談玄理,吟詩作畫,開創(chuàng)山水文化新紀元,名山開始成為獨立審美的對象。《四庫全書》中記載的大量“江南名山”都是體現(xiàn)其風景名勝類的名山形象。宋《記纂淵海》中指出“形勝靈谷”[5]274;明《金陵梵剎志》曾贊棲霞山景致曰:“卉木滋榮,四時助其雕綺,煙霞舒卷,五色成其藻絢?!盵7]卷4:819乾隆亦贊其“第一金陵明秀山,所欣初遇足空前”。除此以外,清《江南通志》更是載九華山“其巖洞峰壑凡九十有九泉石,諸勝不可縷悉,為江南名山之最”[39]535。然而,也有作者認為江南名山山水資質(zhì)平平,宋人葉適表示福建武夷山“水紺綠,隨山方折流轉(zhuǎn),大聲出雷霆,細聲中琴瑟葢,江南名山水不能及”[6]462。明于慎行在《谷城山館文集四十二卷》中表示山東云翠山“其兌水出坎中,激流石上,懸瀑而下,注亂石中,如遊龍飛虹駕空,擊霆與石爭鳴”,從而“大顧而嘆曰,嘻予游江南名山水眾矣奇無逾此者”[41]。清代文人孫寶瑄在《忘山廬日記》中更是將“日本山水”與“我國江南名山”在“景物幽勝”層面進行對比,得出“我國江南名山無有突過之者”[42]的結(jié)論。雖然不同的作者對江南名山的山水有不同的認知,但在23條條目中體現(xiàn)江南名山為名勝型名山形象的條目共10條,可見江南名山名勝型名山的形象受到重視,反映了人們的山水審美觀念趨于成熟,對于自然美的認識也趨于普遍和深化,自然風景作為游賞的對象也被持續(xù)開發(fā)出來。
基于四庫系列叢書的檢索,對“江南名山”一詞出現(xiàn)的朝代、體裁、語義等進行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并進一步考察在不同語義環(huán)境下“江南名山”所體現(xiàn)的名山形象,初步得到以下結(jié)論:
(1)“江南名山”最早出現(xiàn)在五代,使用高峰是在明代和清代。該詞的使用與山水審美的發(fā)展及游賞活動的盛行基本一致,與時代社會經(jīng)濟文化的繁榮密切相關(guān)。
(2)“江南名山”大量出現(xiàn)在“文”中,多指代具體的江南地區(qū)名山;清朝時,詩文類體裁中也多出現(xiàn)“江南名山”,這是古代文人寄情暢懷的一種手段,說明在清代,江南名山已經(jīng)成為一種固定的山水審美和表達情志的對象。
(3)“江南名山”在詞條上下文中的語義可以大致分為模糊化的江南名山、多元化的江南名山、托物言志的江南名山勝景三大類,其中體現(xiàn)江南名山勝景的詞條出現(xiàn)的頻率最高,反映了“江南名山”作為獨立審美對象受到重視。優(yōu)美的自然風景激發(fā)了文人的靈感,于是悟之于胸、發(fā)之于筆端,促進了中國山水文化發(fā)展。
(4)針對不同詞條的詞義進一步分析,發(fā)現(xiàn)江南名山形成了祭祀名山、行政名山、宗教名山和名勝名山四類名山形象。祭祀名山的發(fā)展與政治和社會文化息息相關(guān),卻與山的尺度與體量關(guān)系不大。山川與國家行政區(qū)劃相結(jié)合是中國古代的國家管理重要手段。江南名山,優(yōu)越的自然環(huán)境成為宗教活動的搖籃,宗教活動的發(fā)展也進一步促進了江南名山的開發(fā)與揚名。名勝名山在整個江南名山中所占比例很大,在詩文中不斷再現(xiàn),是古代文人寄情山水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也體現(xiàn)了“本于自然,高于自然”的藝術(shù)追求。
致謝:感謝南京圖書館趙彥梅副研究館員、南京林業(yè)大學胡運宏副教授對本文的支持與幫助,感謝茅振宇、宋天銳、李旸、范智翔、高思源等碩士研究生對本文的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