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丹
(中山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在現代通俗文學作家中,“反偵探小說”①反偵探小說,即以偵探的對立面——怪盜——為主要表現對象,同時對偵探小說的情節(jié)套數有較多承繼的小說。名家孫了紅有著重要的文學地位。他的“俠盜魯平”小說系列不僅代表著中國現代反偵探小說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準,還奠定了反偵探小說在現代通俗文學中的地位。早在1940 年代,通俗文學界即對孫了紅有所討論,1990 年代以后,現代通俗文學研究界也對孫了紅有所關注。迄今為止,孫了紅研究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孫了紅的生平狀況,一定程度上卻依然“成了一個‘謎’”[1],他的早年經歷,尤其陷于迷霧之中。在1940 年代,孫了紅對自己早年間的某些經歷,特別是戀愛經歷,已經諱莫如深。當時,就連孫了紅的文友也僅知他“年少蹭蹬”[2],未能詳述個中內情。1990 年代之后,孫了紅的晚輩親屬曾通過接受訪問、發(fā)表回憶文章等方式,介紹孫了紅的生平狀況。他們提供了孫了紅家庭成員的基本信息,但對孫了紅的成長經歷介紹得較少。而且,親屬們對孫了紅的介紹面世于孫了紅去世三十多年之后,介紹者又是孫了紅的晚輩旁親或晚輩遠親,難免訛誤。②孫了紅并無親生子女。他曾有一繼子,但該繼子未曾與孫了紅見過面。1940 年代,此繼子或已與孫了紅解除過繼關系,或已去世。參見孫了紅:《這不過是幻想》,《幸福世界》1946 年第5 期,第12 頁。迄今為止,研究者對孫了紅的早年經歷,了解得較少、較零碎且較不準確。筆者地毯式地翻檢了現代時期的通俗報刊,發(fā)現了不少相關資料,故斗膽當一回偵探,嘗試梳理孫了紅的早年經歷。
孫了紅,乳名雙喜,學名詠雪,為家中長子,有兩個弟弟,分別叫孫吟雪和孫嘯雪。孫了紅曾發(fā)表自己在1947 年11 月寫的日記③引文所在的日記日期標注為“十一月四日,星期二”。日記發(fā)表前一年,即1947 年,這年的11 月4 日剛好是星期二,故日記當寫于1947 年。,并在日記中說道:“請趁早收拾起四十八歲的孩子氣吧!”[3]此處若孫了紅說的是虛歲,則他當生于1900 年,若孫了紅說的是實歲,則他生于1899 年或1898 年年底。當代學者盧潤祥曾根據孫了紅侄女的回憶,將孫了紅的生年定為1897 年。[4]189侄女在1990 年代的回憶,可信度上自然不如孫了紅1940 年代的夫子自道,而且,如果孫了紅生于1897 年,則他結婚時,年紀已在26 歲上下,在當時而言,似乎偏大。綜合上述種種情況,筆者認為,孫了紅的出生時間應該在1898 年年底至1900 年之間。
據楊志強提供的《“俠盜”孫了紅二三事》,孫了紅祖父名孫廣興,自光緒年間就在上海開設孫廣興鐘表店,其父親則名孫友三,傾心丹心,尤善畫松。①轉引自范伯群:《中國現代通俗文學史(插圖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年出版,第438 頁。孫了紅的散文《群狗》[5]及《申報》中孫廣興鐘表店的公告、廣告,可使我們了解孫家從殷實商人之家漸趨沒落的過程。根據《群狗》所述,在孫了紅十二三歲時,孫家家境還很好,孫家的鐘表店中“常有華貴的小姐們出進”,家人還有機會與外國友人來往,稍后,孫了紅往民立中學就讀,在學校中寄宿,再往后,孫家的境況一日不如一日,“我們把花園房子賣掉了,店也盤給了別人,我們的房屋越住越小”。[5]孫了紅19 歲時,孫家搬到了火車站邊的升順里,1910 年代末至1920 年代初,孫家遷往吳淞,與孫了紅的外祖父同住。②孫了紅19 歲時,已是1910 年代末至1920 年代初,而1923 年孫了紅因病回吳淞療養(yǎng)時,已曰“返淞”(孫了紅:《了紅啟事》,《先施樂園日報》,1923 年7 月2 日)。孫了紅家由滬遷淞,在上述兩個時間節(jié)點之間。
《申報》上的廣告、公告則可為《群狗》里敘述的孫家沒落史提供旁證。1911年5月4日的《申報》上,有孫廣興鐘表店開業(yè)四十周年紀念酬賓的廣告,酬賓條例中有針對大額交易的條款,贈品也給得豪爽,如“二百元以上留聲機器一具(或四調八音琴一只);五百元以上大號留聲機器一具”[6]。由此看來,孫了紅十二三歲時,孫家的生意確實做得很大。1915 年1 月29日的《申報》上有啟事,稱孫友三與孫廣興鐘表店脫離關系,莊寶鏞任鐘表店經理。[7]《群狗》中說的“店也盤給了別人”[5],應該就發(fā)生在這個時候。孫了紅的父母在吳淞住了十多年,直到1930 年代,才因兵禍重新遷回上海。青年時期的孫了紅常在上海謀生。鐘表店轉手后,繼續(xù)以“孫廣興”店名經營,直到解放前夕,該店依然存在。③1948 年5 月12 日的《申報》上,尚有該店的報道,參見此日《申報》的《德榮華等廿三商行擾亂金融送院偵案》。
據楊志強介紹,孫了紅母親姓須,母家為吳淞望族。④同①。孫了紅曾在《群狗》中披露,外祖父家“吃的是水面上的飯,和舢板上的人都認識”,因此自己有機會與吳淞江的船家攀談。[5]1920 年代初時,須家的經濟狀況大概已大不如前。1923 年3 月,孫了紅發(fā)表短篇筆記《旱蟹》,其中有“余之外大父家,當未被火時,居處湫隘……”[8]一句。由此句看來,孫了紅外祖父家曾遭遇嚴重火災,以致于需要搬家,其中經濟損失之慘重,可以想見。此外,《旱蟹》中還有“余舅癖阿芙蓉”[8]一句,毒癮無疑是一個銷金窟。
1920 年代初,孫了紅初登滬上文壇。筆者將孫了紅文學生涯的起步期劃定為1921 年12月至1923 年6 月,這一時期,他的文章已頻現于滬上報刊,但他還未專注于“俠盜魯平”系列的寫作。此時的孫了紅主要是投稿者,他在1922 年4 月至5 月初做過一些報刊編輯的工作。他的文章主要發(fā)表在《先施樂園日報》等游戲場小報上,當時的游戲場小報一般不給投稿者支付金錢酬勞,只以游園券作酬,由此看來,孫了紅此時的文學活動沒有太強的經濟追求,與后來的煮字療饑有異。當時,孫了紅的文友曾在他的小說文末加注,笑他是“交易所所員,總不脫交易所臭味”[9]。由此可知,孫了紅曾在交易所做事。
在創(chuàng)作的起步期,孫了紅的大部分作品質量不高。這些作品中又有不少是嘲弄、挖苦文友的所謂“諧札”,這些信札的行文容或有曲折回環(huán)的構思之巧,但終屬無聊,且實在刻薄。其實,此時的孫了紅已能寫出一些頗具水準的作品了。孫了紅的《月》[10]發(fā)表于《先施樂園日報》,這是一篇微型小說,全文基本無情節(jié),只用環(huán)境烘托與心理細描表現男子失戀時的苦悶。心理描寫之細膩到位、環(huán)境烘托之精巧、結局之韻味無窮,均體現出了作者的功力。發(fā)表在《半月》的《同是倡門》[11],將上等妓女與下等雉妓對比著寫,上等妓女們的處境悠閑,而下等雉妓的境況悲慘;上等妓女在老雉妓凍死后,感慨做妓女就要做上等妓女;最后,作者告訴讀者,凍死的老雉妓曾經也是上等妓女,只因年老色衰才變?yōu)轱艏?。突然反轉的結尾頗具藝術震撼力,文章既飽含同情地呈現了妓女們的悲苦處境,又沉痛地揭露了她們對自身處境的混沌和不自知。孫了紅這位日后的偵探小說名家,在1920 年代初已是才華初露了。
1920 年代初,孫了紅除了活躍在滬上文壇以外,還參加了杭州蘭社的文學活動。蘭社由杭州的文學青年組建,活躍時間大概在1922 年9 月至1923 年,曾發(fā)行社刊《蘭友》。當時,蘭社成員的文學取向偏向通俗文學,但若干年后,社中諸多骨干都成了新文學界的名家,如施蟄存、戴望舒、張?zhí)煲?、蘇汶等①他們在蘭社活動時均用別的筆名,筆者為表達方便、讀者閱讀便利計,統(tǒng)一用他們較知名的筆名稱呼他們。。因此,學界對蘭社并不陌生,但孫了紅也曾加入蘭社,則鮮為人知。
孫了紅為蘭社中人的說法,見于黃轉陶的《頑皮孫了紅》,這篇文章1932 年發(fā)表于《東方日報》。作者披露:“了紅與余,有十年神交之雅,十年前,余在蘇,與姚賡夔范菊高諸君,組《諍友》及《虎林》小說刊物,一時星社之勢力甚盛,杭州亦有一小說之集會,曰蘭社,孫了紅則蘭社之中堅也?!盵12]數日后,黃轉陶又在《東方日報》上發(fā)表了《孫了紅受窘〈小日報〉》,告知讀者“了紅昨枉顧,謂十年以來,如履死境,不圖神交尚念我,感且奚如”[13]。從后一篇文章來看,孫了紅讀過《頑皮孫了紅》,且認可其中披露的情況。黃轉陶是有名望的通俗文學作家,1920 年代初,他與蘭社中人相熟,其文章《卡黨小傳》是研究蘭社的重要文獻?!额B皮孫了紅》《孫了紅受窘〈小日報〉》發(fā)表時,孫了紅的《魚媒》正在《東方日報》上連載,黃轉陶大概不敢在同一份報紙上對孫了紅的情況胡吹一氣。那又會不會是黃轉陶、孫了紅在聯合造謠呢?可能性也不大,如二人要聯合造謠,目的無非是借施蟄存等新文學名家來抬高孫了紅的身價,但黃轉陶的文章中,卻并沒有提及施蟄存等其他蘭社社友的情況。綜合上述種種情況,黃轉陶的說法當屬可信,孫了紅確實是蘭社中人。
1922 年10 月至1923 年2 月,滬上報刊中較少見到孫了紅的作品,這個時期恰好是蘭社初興的時間。孫了紅大概在這個時候離滬赴杭,并參加了蘭社的文學活動。然而,無論是《蘭友》第7 期中的《社員題名錄》②轉引自陳丙瑩:《戴望舒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鉤沉》,《新文學史料》2004 年第1 期,第132——140 頁。里,亦或是蘭社主要社員合影《冷泉蘭影》附帶的合影者姓名注中[14],均不見“孫了紅”的名字,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筆者根據手頭掌握的資料,提出一種猜測:孫了紅參加蘭社活動時,用了另一個筆名——“孫弋紅”,這個名字既見于《社員題名錄》,又見于《冷泉蘭影》的合影者姓名注。提出這種猜測,除了因為“孫了紅”與“孫弋紅”僅一字之差外,還有如下原因:首先,比對《冷泉蘭影》中的孫弋紅形象與《中國現代通俗文學史(插圖本)》中的孫了紅照片(見圖1),會發(fā)現二者有頗多相似之處,都是長臉、高鼻梁、眼窩深陷,五官排布也相似。其次,黃轉陶的《卡黨小傳》介紹孫弋紅,說他“著作亦尚描寫”“即函札間亦具小說文法”“撰稿極細”[15],這三個信息點都能與孫了紅的情況對應——孫了紅的《月》《同是倡門》等作品,確實“尚描寫”;孫了紅寫給文友的“諧札”確“具小說文法”;至于“撰稿極細”,無論在現代時期還是1949 年后,都曾有人稱贊孫了紅對文藝工作的認真細致①可參見紫虹:《記孫了紅》(《誠報》,1949 年1 月14 日),金笳:《孫了紅追蹤》(收入盧潤祥:《神秘的偵探世界——程小青孫了紅小說藝術談》,學林出版社1996 年出版,第192——193 頁)。。最后,孫弋紅在小說《門前》中感慨:“又現在社會上的人,大都是賊的變形,考其內容,那件事不是賊的啊,為什么一個真賊就多么惹人注意,而變形的賊,反而大家多無聲無嗅的放過了?!盵16]類似的將“真賊”“變形的賊”對舉的邏輯,在“俠盜魯平”系列中反復出現。如《俠盜魯平奇案之五:一〇二》中,魯平說:“我看到許多許多的所謂‘正人君子’……他們的卑鄙惡劣的‘斂財’行徑,正要比‘強盜’‘賊坯’高明萬千倍!”[17]又如《藍色響尾蛇》中,敘述者說:“一般地說來,做官,做賊,同樣只想偷偷摸摸,同樣只想在黑暗中伸手。目的,手段,幾乎完全相同。”[18]
圖1 左圖為《冷泉蘭影》中的孫弋紅照片,右圖為《中國現代通俗文學史(插圖本)》中的孫了紅照片
從《月》《同是倡門》等作品來看,孫了紅完全有潛力成為優(yōu)秀的新文學作家。其實,孫了紅的文藝觀也趨向精英化。但是,孫了紅囿于經濟條件,不能像施蟄存、戴望舒、張?zhí)煲?、蘇汶等社友一樣進入大學,學識深造、文藝練筆的機會較少,參與政治、打入新文學圈子的機會也較少。最終,孫了紅沒有進入新文學界,而是留在了通俗文學界。他長期為自己寫的東西“只是十字街頭的連環(huán)圖畫,只是游戲場里的‘申曲’之類”[19]感到深切的遺憾甚至愧怍。
1923 年4 月,孫了紅重新在滬上文壇活躍。1923 年5 月8 日,孫了紅于會賓樓設宴,帶吳淞籍的新婚妻子與文友相見,文友們眼見“鴛鴦同醉畫筵中”[20]的場景,欣羨不已,紛紛以詩贈之,贊嘆孫了紅“占盡人間真艷?!盵21]。那時,孫了紅及其文友大概都沒有料到,連番的厄運即將接踵而至。
首先是肺病的復發(fā)。1923 年6 月之后,孫了紅忽然淡出滬上文壇。7 月2 日,孫了紅在《先施樂園日報》上發(fā)表啟事,表示自己“因病返淞”[22]。8 月8 日,好友程悲秋出來說明,別署“野貓”的孫了紅“近因貓病復發(fā),吃鳥藥無效,故特回里馴養(yǎng)”[23],他還表示孫了紅病已初愈。但到了1923 年、1924 年之交,孫了紅又“尚在嘔血呻楚之中”,甚至一度“因為失血過度,腦筋迷亂已極”,“病得昏沉不知人事”。[24]動輒咯血的肺病與孫了紅相伴終生,上述幾則材料,大概是目前可見最早的一批病情記錄。1923 年7 月時已是“復發(fā)”,初發(fā)想必更早。當代學者陳學勇稱孫了紅所患的肺病為肺結核[25];孫了紅侄女也稱孫了紅最終因肺結核復發(fā)辭世[4]189;現代時期的通俗文學作家談及孫了紅所患的病,只稱之為“肺病”,但他們筆下的“肺病”也確實像肺結核,如常??┭?,又如孫了紅說話時的飛沫與喝茶的茶杯均具有傳染性[26]。
就在孫了紅沉淪病榻的時候,他又遭遇了婚變。他在1924 年發(fā)表于《半月》的《四封信》前加了附言,說道:“以下的幾封信,是我在某處發(fā)現的(姓名地址恕不發(fā)表),信里的文字并不優(yōu)美,只覺得字里行間,帶著猩紅的血絲?!薄栋朐隆分骶幹苁甍N也在文末加評:“此書作者……我知之,孫君知之,今尚在嘔血呻楚中也?!盵24]玩索文意,并綜合考慮孫了紅此前此后的生平經歷,不難想見,《四封信》其實是孫了紅的夫子自道。《四封信》中,作者感慨:“我萬萬意會不到你竟在我病得昏沉不知人事的時候,會硬著心腸拋我而去。”愛侶走時,作者“疊連喊著‘咿呀咿呀’,直喊得淚枯血盡,力竭聲嘶”,旁人均覺慘不忍聞,卻又不知其意,其實“左不過是Dear 的變音罷了”。他表示,“我很諒解,你我分離,并不為別的事實,實在是環(huán)境的逼迫”,“你走,是謀自己的幸福,我萬不能因著我片面的愛,阻止你走那幸福的路”,但他卻又卑微地奢望著愛侶能回心轉意,能與他再見最后一面,能與他最后通一次電話,能與他最后通一次信,能找人給他帶一個口信……文末,孫了紅寫道:“接信人接到這些信以后,心里到底作何感想,這是發(fā)信人莫大的疑問,也是記者莫大的疑問,可惜無從明白啊!”大有因音訊不通,故通過《半月》寫公開信的架勢。[24]
據孫了紅后來的說法,“環(huán)境的逼迫”主要是經濟因素。1925 年3 月9 日,孫了紅以筆名“野貓”①鄭逸梅的《名刺話》(《半月》1924 年第18 期)、程悲秋的《代孫了紅征信啟》(《先施樂園日報》1923 年8 月8 日)等,都披露“野貓”是孫了紅的筆名。在小報《華風》上發(fā)表新體打油詩《兩只神秘的袋》,痛罵“什么叫做自由戀愛,其間的關系,僅僅乎兩只袋,男性愛女性的臉袋,女性愛男性的錢袋……等到一方面年老色衰,一方面金錢破產,所謂自由戀愛,便會搖身一變,變成自由拆開……”,作者在詩末加注:“野貓前此,亦在高據屋脊,與某玳瑁貓,一度發(fā)生其戀愛,甚至偷廚娘之魚膾,潛養(yǎng)所歡……卒以桂花袋袋之不爭,遽演惡收場之活劇。”[27]失戀之人,時而表示諒解,時而忽作激憤,不足為奇?!秲芍簧衩氐拇分校瑢O了紅更完整地敘述了自己的情史:兩人系自由戀愛結合,后女方不滿意孫了紅的經濟狀況,兩人分開。1930 年代,孫了紅曾發(fā)表一首打油詩《贈玳瑁貓》,其中有“我愛你服裝闊綽,無冬無夏穿著皮襖,我愛你嗅覺靈妙,嗅到魚腥立刻便到……”[28]等句,綜合考慮這些句子與《兩只神秘的袋》中“……與某玳瑁貓,一度發(fā)生其戀愛,甚至偷廚娘之魚膾,潛養(yǎng)所歡……”等文句,甚至可以作出以下猜測:孫了紅在戀愛過程中,曾有一些超過自身經濟水平的消費,故能哄得美人歸;這類消費不可能長期持續(xù),孫了紅的經濟狀況終究會暴露得越來越明顯,他的妻子對他的感情因此未能如初。
關于孫了紅的婚變,小報《大羅天》也有相關記載。該報文章《孫了紅風塵失戀記》披露,孫了紅屢次苦求愛侶回心轉意,卻并未能打動愛侶,孫了紅因此受到精神刺激,他衣著邋遢地走進沒有熟人的《小日報》報館,為館員所疑,最終被《小日報》主編馮夢云送回住處,這期間孫了紅向馮夢云訴說了自己所遭遇的厄運。②玲瓏:《孫了紅風塵失戀記》,1927 年7 月19 日至25 日連載于《大羅天》。這篇文章應當有一定的可信度:首先,《大羅天》的主編就是馮夢云本人;其次,黃轉陶《孫了紅受窘〈小日報〉》中,也記載著孫了紅“受神經刺激,落拓益甚”,最終因為衣著邋遢而在《小日報》報館受窘的事情;[13]最后,文章中的某些符合實情的細節(jié),如孫了紅與沈小雁相熟等,難由胡編亂造而得。
當然,以上關于孫了紅婚變的敘述,都或直接或間接地出自于孫了紅方面,僅能代表男方的一家之言。其實除了經濟因素,女方未必沒有別的苦衷。畢竟肺結核在當時是不治之癥,又是傳染病,對身體機能的影響也比較大。另外,從面世于1940 年代的資料來看,孫了紅家的氛圍可能比較古怪。孫了紅事母孝順,可據陳蝶衣的《憫孫了紅》所述,孫了紅的父母“憎厭他,見他寫那勞什子的‘俠盜魯平奇案’就搖頭,詛咒他‘沒出息’”[29]。雖然婚變發(fā)生時,孫了紅應該還未專事反偵探小說寫作,但子待親孝、親待子苛的親子關系卻未必不是長期存在,故家庭氛圍也可能是女方選擇離開的原因之一??上У氖?,筆者沒有找到女方對婚變的說法,無法更完整、準確地了解孫了紅的婚變。
家道中落、肺病、婚變……連番的厄運使孫了紅心理受創(chuàng),長期難愈,這種種的不幸使孫了紅看待世界的態(tài)度更趨悲觀。①在孫了紅的早期創(chuàng)作中,如《同是倡門》中已有悲觀的影子。在文友陳蝶衣看來,“了紅的一生長在疾苦中,婚姻的原始缺憾是他的致命傷,他以痛苦燔灼著自己,陷身于頹廢消極中,他覺得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喪失了理性的,都是可憎惡的,然而他又不能漠視一切,于是他有了憤恨……”[29],漫郎對孫了紅的看法與陳蝶衣相似:“了紅因年少蹭蹬,故中歲后意氣消沉,牢騷滿腹,覺茫茫人海,可親者少,而可仇者多,遂致性情乖僻,與世相遺,不與俗諧?!盵2]
連遭厄運之后,孫了紅的精神狀況也出現異常。玲瓏的《孫了紅風塵失戀記》記載,馮夢云與孫了紅交談后,判斷他因落魄、失戀等原因,“神經已完全錯亂”。②玲瓏:《孫了紅風塵失戀記》,1927 年7 月19 日至25 日連載于《大羅天》。據黃轉陶的《孫了紅受窘〈小日報〉》記載,孫了紅本人也承認自己在受窘《小日報》報館時,處于神經受創(chuàng)的狀態(tài)。[13]此外,陳蝶衣的《憫孫了紅》也對孫了紅的精神異常有所記錄。[29]根據以上三篇文章,孫了紅的精神異常主要癥狀如下:第一,有違常態(tài)的邋遢、不修邊幅。據玲瓏文,孫了紅進入《小日報》報館時,“長衫黯淡作醬油色”“發(fā)長如蝟”。③同②。據黃轉陶文,孫了紅“以受神經刺激,落磊亦甚”,因而被《小日報》館員疑為“鼓上蚤之流亞”。[13]第二,情緒失控、狂躁。據玲瓏文記載,孫了紅在激憤之下,竟將三萬字長篇小說的書稿“片片撕作蝴蝶舞”,拋諸黃浦江,而這書稿是孫了紅及其朋友的衣食所系。④同②。陳蝶衣稱,孫了紅有時候“更喜歡為了莫名其妙的事而和人家爭執(zhí),甚至詬誶”,而且孫了紅不時需要找一個“出氣筒”來爭執(zhí)一場,甚至打一場架,陳蝶衣本人就不時充當這個“出氣筒”的角色,但“事后,他又會向他的‘出氣筒’握手言歡了”。[29]第三,間歇性的記憶缺損與邏輯障礙。據玲瓏文,孫了紅被《小日報》館員盤問時,甚至連關系熟絡的文友沈小雁都“不能憶矣”。玲瓏文還記載了孫了紅與馮夢云交談時表現出的邏輯障礙癥狀,孫了紅一會兒說馮夢云“古道可風”,“君今日之事,脫因果之說而確有征,異日必獲佳報”,一會兒稱自己要打電話跟同伴說“余之此后生死可勿問,而君等好自為之”,馮夢云根據其言其行,判斷此人已完全精神失常。⑤同②。玲瓏文與黃轉陶文講的是1920 年代的情況,陳蝶衣文講的是20 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情況,由此看來,精神異常的問題長期伴隨著孫了紅。
少年時代,孫了紅家道中落。1920 年代初,孫了紅初登滬上文壇,小露才華,此外還曾參加了杭州蘭社的文學活動。1920 年代早中期,他接連遭遇肺病與婚變。連番的厄運使孫了紅心理受創(chuàng),長期難愈,他看待世界的態(tài)度日趨悲觀,精神也出現異常。孫了紅的反偵探小說創(chuàng)作明顯受到他早年經歷及心理狀況的影響。總的來說,孫了紅面對婚變,主要有卑怯與憤怒兩種態(tài)度,前者指他深切地認識到自己條件不好,難以給愛人好的生活,為此感到哀婉悵然;后者指他憤恨于愛人的重利輕情、不肯共苦。兩種態(tài)度之中,卑怯的態(tài)度給予“俠盜魯平”系列以較顯豁、持續(xù)的影響?!皞b盜魯平”系列中,愛情里的卑怯者形象反復出現,他有時是小說中的配角,也有不少時候就是主角魯平。①“俠盜魯平”系列中不同篇章間的情節(jié)連貫性時有時無,關于魯平的感情生活,不同篇章的交待尤其相互矛盾。故不同篇章中,魯平有不同的情史、不同的愛人。與現實里孫了紅的悲觀相照應,“俠盜魯平”系列中,也常常滲透著作者“這個世界上真有什么好人嗎”[30]的嘆息。孫了紅善于描寫人的非正常精神狀態(tài),如《囤魚肝油者》寫余慰堂被人下迷藥、失憶藥后的混沌與迷茫,《血紙人》寫王俊熙疑心生暗鬼時的焦慮與狂躁等,都栩栩如生,頗受評論者青睞。他自身精神異常的切身經驗,或能為此類描寫提供幫助。
1924 年,孫了紅從身心兩羸中稍稍恢復過來,重新活躍于滬上文壇。這一次,他選擇當職業(yè)文人,并逐漸把創(chuàng)作重心放到反偵探小說——“俠盜魯平”系列——的創(chuàng)作中。很快,通俗文學界驚呼孫了紅的反偵探小說“做得實在佳妙……而他腕下的那個東方亞森·羅蘋,更躍然紙上,奕奕如生,就與法蘭西那位胠篋大王同處一堂,對之也無愧色咧”[31]。關于孫了紅成名后的經歷,學界了解得相對較多,但其中仍有不少值得鉤沉追索的問題,如孫了紅創(chuàng)作觀念的改變、他與沈寂等進步青年的交往等。筆者擬另撰專文,討論成名后的孫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