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奔海
在廣袤的關(guān)中平原,小麥和玉米是這里最主要的糧食作物。一年兩料,小麥?zhǔn)炝朔N玉米,玉米收了又播小麥,年年往復(fù)。
但玉米所受到的待遇卻遠(yuǎn)遠(yuǎn)不及小麥,小麥?zhǔn)羌?xì)糧,玉米是粗糧,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時光首先要留給小麥生長。每年秋季九月中旬至十月上旬,是播種小麥的時節(jié),地要收拾得干干凈凈平平整整才開始播種;而種玉米,就倉促了許多,不是直播,而是套種。小麥?zhǔn)崭詈笾辈ビ衩?,玉米出苗后常會遇上雨季,易發(fā)生澇害,會減產(chǎn)許多;特別是如果在玉米播種后至出苗前遇上雨季,發(fā)生澇害會造成種子腐爛,出苗率降低,甚至?xí)斐山^產(chǎn)。所以每年在五月底六月初小麥成熟的前幾天就要開始在麥田里套種玉米,因為套種的玉米,雨季開始時玉米苗已進(jìn)入拔節(jié)期,抗?jié)承灾饾u增強(qiáng),受澇減產(chǎn)率自然就減小了很多。
在麥田里套種玉米只能因陋就簡,這需要用上一種叫“豁行器”的簡易農(nóng)具,用兩根長木桿釘成一個“V”字形,尖頭可以插入麥行里,把麥行豁開。小時候,播種玉米,我常跟在母親身后,母親把裝有玉米種子的布袋掛在胸前,手里拿個小撅頭,一手挖窩,一手點播。一撅頭下去,不深不淺,稍稍拉起撅頭,另一只手隨即順著縫隙滑下兩三粒玉米種子,移出撅頭,一窩玉米便種好了,整個過程一氣呵成;而我,負(fù)責(zé)跟在她身后推著“豁行器”前行,走過時再用腳踩一下剛播的那窩玉米。
幾天后,玉米嫩芽破土而出,可它們看到的不是藍(lán)天白云,面臨的是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狹小的空間,密不透風(fēng)的悶熱環(huán)境,幾乎令它們窒息。
終于盼來了麥子收割,可剛長出一兩片嫩葉的玉米苗還要在提心吊膽中度過,可能會受到滅頂之災(zāi)的威脅:一個是被收割麥子的人們無意中踩踏而從根部折斷,一個是被那鋒利的鐮刀不小心削頂。
虎口奪食的三夏麥?zhǔn)战K于結(jié)束了,農(nóng)人們才開始把精力重新轉(zhuǎn)向收割過的麥田——這時的麥田已經(jīng)“改頭換面”,該叫它玉米田了。田地里,已經(jīng)能夠清晰地看到一行行玉米苗,經(jīng)過幾場雨水的滋潤,纖弱的玉米苗煥發(fā)出了勃勃生機(jī)。
農(nóng)人們扛著鋤頭來到地里,把收割過的麥茬鋤掉,給玉米苗松土、除草,鋤過一遍的玉米田,放眼望去,一行行綠油油的玉米苗更顯得精神抖擻。
間苗,是這個時候急需要完成的,因為一窩只能留一棵幼苗。親手種下的一棵棵幼苗,誰都不忍心把它拔掉,特別是有的一窩有好幾棵苗,可每棵苗都長勢相當(dāng),讓人犯了難,拔哪棵都舍不得,都于心不忍。苗兒們緊緊地擠靠在一起,誰也不愿意被剔除、被淘汰,拔掉哪一棵都會傷及另一棵。農(nóng)人們只好盡可能地把它們都留下,以后再給它們多施點肥料。當(dāng)然,也有缺苗的情況,這就需要移栽,把多余的苗移栽到缺苗的地方。間苗需要在剛下過雨、泥土比較松軟的時候進(jìn)行,拔玉米苗也是一定要講究技巧的,大拇指配合著食指和中指捏住玉米苗的根部,慢慢地使力往上提,幾個手指的配合一定要默契,用力要均衡,講究力度、分寸和方向的統(tǒng)一。用力輕了,拔不出來;用力過猛,則根部還在地里,玉米苗則被扯斷了。
給玉米苗第一次施肥一般施一種叫“輕氨”的化肥,這種化肥瑩白如雪,顆粒很細(xì)膩,但氣味卻很沖鼻,沖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它的作用就是“烘苗”,讓玉米苗趕快拔節(jié)生長,就像年輕的父母盼著自己的孩子快快長高。
七月過后,玉米稈已經(jīng)高過人頭,寬大如刀的長葉,挺直的身桿,每一棵玉米稈都像一個雄壯的武士!無數(shù)棵玉米稈便形成了北方的“青紗帳”。
玉米稈吐穗了,以前,我從沒有仔仔細(xì)細(xì)看過長在玉米稈頂端的穗,覺得它一點也不美,似乎也沒什么用——玉米稈長高,長到了足夠高就隨意地吐個穗以示生長結(jié)束??僧?dāng)你仔細(xì)看時,玉米穗竟也美得動人,淺綠色的主軸和分枝上著生著許多行小穗,每個小穗上都掛著淺黃色、淺紅色的小花。其實這個“穗”是玉米的雄蕊,是一種圓錐花序,當(dāng)它長出幾天后,玉米莖間的葉腋內(nèi)也開始鼓出玉米棒子,苞葉的頭捎上頂著一撮淺紅的絲線,玉米“胡子”,我們都這樣叫它,其實,它是玉米的雌蕊??赡芎苌儆腥四苷f出玉米的孕育過程。雄蕊上有無數(shù)粒花粉,借助輕風(fēng)和昆蟲的作用,灑落在雌蕊的每一根“胡須”上,“胡須”其實是雌蕊的花柱,花粉萌發(fā)形成花粉管,花粉管沿著“胡須”進(jìn)入子房,達(dá)到胚囊,開始釋放出精子,并與卵細(xì)胞結(jié)合形成受精卵開始發(fā)育。一?;ǚ?、一根“胡須”,對應(yīng)著一顆玉米粒。
玉米粒一天天地生長飽滿,由一包乳白色的漿汁逐漸變得干硬,玉米苞葉也逐漸由綠轉(zhuǎn)黃。農(nóng)人們來到玉米田里,撕開一小塊苞葉,用手掐一掐玉米粒,硬得已經(jīng)掐不動了,這就表明玉米棒子已經(jīng)成熟了,可以掰了。
掰玉米是個比較臟累的活兒,鉆進(jìn)玉米地里,每觸碰一下玉米稈,已經(jīng)干枯的玉米穗還會飄散下許多花粉,飄落在你的頭頂上、衣袖上、脖頸里,癢得難受,并且那像刀片一樣鋒利的玉米葉會把手臂劃出一道道傷痕。
掰玉米也是有技巧的,需要一手按緊玉米稈和玉米棒子的連接處,一手握住玉米棒子的頭梢,使勁一掰,一聲脆響,一個玉米棒子便從根部斷裂。如果不掌握方法,只知道使蠻勁,玉米稈都折斷了,玉米棒子還沒有下來,或者掰下來的玉米棒子帶著長長的把兒,裝運起來占地方。
玉米稈是孩子的最愛,大人們掰玉米棒子,我們小孩子就等著折甜玉米稈吃。小時候,交通不像現(xiàn)在這樣便捷,南方的甘蔗很少會運到北方的農(nóng)村;甜高粱倒是吃過,但因為高粱籽主要用于飼料,作用少,所以人們很少種它,種它的人家,一般都是賣甜高粱稈給孩子吃的。而玉米誰家都種,收獲時節(jié),掰過玉米棒子,滿地的玉米稈供我們挑選,一分錢不花,不大一會兒,就可折上一大捆甜玉米稈,坐在地頭,盡情地咀嚼吮吸里面的甜汁。一般來說,那些結(jié)的玉米棒子小玉米粒又松散的玉米稈最甜。也許它們覺得,沒有結(jié)出飽滿的果實,就長個甜稈吧,也算對人們幾個月來辛勞的一點慰藉。
玉米最簡單的吃法就是煮嫩玉米棒子了,這也是秋收時節(jié)農(nóng)家最普遍最常見的美味了。從玉米堆里挑選那些苞葉鮮綠的玉米棒子,剝開苞葉再用手掐掐,還能掐出水分的玉米棒子是上好的玉米。選上一大筐倒進(jìn)鍋里水煮,不用添加任何佐料,耐心地等待半個小時,揭開鍋蓋,一鍋鮮香撲鼻而來。那一個個玉米棒子經(jīng)過了沸水的清煮和蒸汽的浴蒸,玉米粒變得亮晶晶、鼓鼓漲漲的,顧不上燙手燙嘴,抓起一個,便大啃狂啃起來,軟糯又有嚼勁,越嚼越香……啃玉米棒子的吃相雖然不很雅觀,但人們卻無法抵擋這種美味的誘惑,不僅農(nóng)村人愛吃,城里人也愛吃。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常會聽賣到玉米棒子的叫賣聲,那些青春靚麗的少女們也常會手捧著一個玉米棒子無所顧忌地啃起來。
掰回家的玉米,要趕快把苞葉剝掉晾曬,不然的話捂在院里很容易出芽發(fā)霉。白天人們都忙著秋收,只有到了晚上才可以顧得上院里的那堆玉米。在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一家人圍坐在玉米堆前開剝了。捏住玉米棒子苞葉的頂梢扯拉,“刺啦”一聲,幾片葉子便被扯掉了。玉米苞葉不能全部剝掉,秋天雨水較多,秋收又很繁忙,一時顧不上晾曬,所以要留上一兩層葉,為的是把幾個剝好的玉米編起來,可以掛起來晾曬。編玉米是個細(xì)致活,都是母親去編,像編辮子一樣。
我最怕的是蟲子,玉米棒子的頭梢上常會藏有蟲子,白蟲子、青蟲子、花蟲子,美味的玉米粒把它們滋養(yǎng)得肥肥胖胖。當(dāng)剝開玉米苞葉,這些偷吃的家伙一下子被驚擾,扭動著身軀掉落下來。它們爬啊爬啊,常會爬到我的身上,當(dāng)我正在專心地剝玉米苞葉時,忽然感到身上有一絲涼涼的東西在爬行,用手一摸,“啊呀,蟲子!”我的喊聲劃破夜空,嚇得我魂飛魄散。
剝玉米苞葉是個枯燥乏味的活兒,剛開始一家人還說說笑笑,漸漸地,都不說話了,就想著趕快把那一堆玉米苞葉剝完。夜越來越深了,夜空中,只聽到“刺啦刺啦”撕玉米苞葉的聲響。
轉(zhuǎn)眼,我都離開老家二十多年了,母親也離開我們幾年了,每到中秋月夜,我多想再和父母圍坐在玉米堆前一起剝玉米呀……
院子里的大樹樹杈是人們晾曬玉米的最佳處所,因為位置高,通風(fēng),光照也好,且玉米不易被人們深惡痛疾的鼠類偷吃??梢涯且晦p辮玉米吊掛上去卻要花費一番氣力。我忽然就想到在《動物世界》里花豹把捕獲的獵物費力地拖到大樹上的情景,它是為了防止自己的“戰(zhàn)利品”被別的不勞而獲者偷吃。而人們把玉米棒子吊掛在大樹上更多是為了晾曬,還有一種“曬幸福”的味道。金黃的玉米把整個小院映襯得輝煌燦爛,那是一幅最美的鄉(xiāng)村畫卷,是樸實的農(nóng)家最高調(diào)的豐收景象。
秋收是香甜的,也是緊張忙碌的,一邊忙著家里收回來的玉米,一邊要趕快把地里的玉米稈砍掉拉回家,把地騰出來,準(zhǔn)備播種小麥。如果耽誤了農(nóng)時,到了深秋時節(jié),遇上綿綿秋雨,小麥就播不到地里了。
冬天的鄉(xiāng)村是寒冷寂寥的,那些靠在院墻外的玉米稈一天天地干枯,變得黯然失色,可它們還可以發(fā)揮最后的光和熱,用來燒炕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奶奶的火炕是我小時候最溫暖的記憶。傍晚時分,奶奶抱上一捆玉米稈,塞進(jìn)炕洞里,點火,紅紅的火苗在炕洞里燃燒,火炕一下子便熱得燙人。等火熄滅,一晚上火炕都是暖融融的。奶奶最愛給我講的,便是鬼怪狐仙之類的故事。在她的故事里,那些鬼怪狐仙都是善良的、溫情的,有些像蒲松齡寫的《聊齋志異》里的鬼狐故事。所以,年幼的我,并不覺得可怕和恐懼。每天晚上,我都是睡在奶奶溫暖的火炕上聽著她講的那些奇異溫暖的故事入眠……
玉米糝,是農(nóng)家最養(yǎng)人的稀飯。小時候,冬天的早飯,就是一碗黃亮黏稠的玉米糝,上面再放一勺母親腌制的咸蘿卜丁,胃里暖了,心里也暖了。盛完飯,鍋底還會留有一層鍋巴,母親把鍋巴鏟出來,晾干,放點蒜苗炒著吃,也是一種難忘的美食。如果玉米糝里再放上紅薯熬煮,那便是最好吃的稀飯了。玉米糝的黏稠、紅薯的香甜簡直是一種絕佳的搭配。紅薯和小米、大米等煮稀飯都沒有和玉米糝在一起熬著好吃。
爆米花是最能勾起人幸福回憶的童年零食。冬日的夜晚,村巷里,常會有爆米花的師傅,坐在小凳上,一手拉著風(fēng)箱一手搖著爆米花機(jī)。時間到了,師傅起身從火爐上把那黑乎乎的葫蘆形壓力鍋提下來,爐口對著一個大麻袋的入口,只聽見“嘭”的一聲巨響,一股白煙騰起,無數(shù)粒爆米花便從壓力鍋里嘣出來,誘人的香味撲面而來。一小盆玉米粒一下子變成了半口袋的爆米花,那種翻倍的幸福感不言而喻。
如今,玉米越來越受到了人們的寵愛,在城里的各大超市里的五谷雜糧專柜,玉米總是最受歡迎的,玉米面、大小不等的玉米糝分類售賣;還有爆米花,聽說現(xiàn)在是微波加熱爆出來的,比我們小時候吃的更大,顏色更鮮亮。在電影院里,一對對情侶手捧著一桶桶爆米花一邊看電影,一邊捏著一顆顆爆米花往嘴里送,真的很令人羨慕。我覺得,這也是玉米的高光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