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平
在所有的號里,馬號條件最好,最講究,最高貴。
馬號高大寬敞,里面養(yǎng)了幾百匹馬。要是盤上炕,在馬號里住上一個連的知青,應(yīng)該一點問題都沒有。不過,馬號就是馬號,只在里邊養(yǎng)馬,不讓住人。就算是值夜的馬倌兒,也不許在馬號里睡覺,你得揮著料叉子,在馬槽里不斷翻騰草料,馬無夜草不肥么。
細說起來,大馬號里的馬也分兩部分。把著西門邊兒那一溜馬槽上,拴著大車班的使役馬。使役馬是個專用詞兒,就是拉車的馬。指導(dǎo)員馬生偏好用這詞兒,而黑河這邊平翹舌又不大分得清,到了他嘴里一說,“使役馬”就成了“死一馬”了。指導(dǎo)員不在乎這個,到了馬號安排活兒,照樣喊“死一馬”,聽著的人都憋著不敢笑。
大車班一共四掛大車,一掛大車四匹馬,四四一十六匹馬。再外加兩匹備用換班兒,總共不到二十匹“死一馬”。
黑河這邊的馬車,都是兩輪車,和別處的車大同小異。說起拉車的馬,差別可就大多了。這里的大車,前邊是里套、傳套、外套從左往右一排三匹馬,因為好草好料喂得足興,膘肥體壯。后邊駕車轅的這匹馬,在腦門兒綴了紅纓,項下拴了銅鈴。四匹馬都配成白、黑、褐的統(tǒng)一毛色。馬車在田間地頭,大路小徑那么一走,看上去齊整規(guī)矩,“嘩啷嘩啷”輕響著,悠然律動,生機勃勃。
其實,馬號里除了那些拉車上套的使役馬,更多的是繁殖馬。馬生他們還是卷不好舌頭,到了繁殖馬這兒,又說成“凡子馬”了。這“凡子馬”,名副其實,啥活兒不干,只管每年生馬駒子。
大馬號往里去,相鄰相對的一溜又一溜槽頭上,喂養(yǎng)的都是繁殖馬。繁殖馬無一不是騍馬,總共算起來,應(yīng)該不止二百匹。這些馬看上去都自由自在,像草原上的馬群一樣,不戴籠頭,不拴韁繩。它們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進食時,埋頭在馬槽里“呼嚓、呼嚓”大口進食草料。
馬的食量大,晝夜之間,有一半的工夫都在吃。馬號里喂馬的“老妖怪”,帶領(lǐng)著兩個男知青,起早貪黑緊忙活。提桶、抱捆、端畚箕,往馬槽里添草加料??蓪︸R來說,這也是剛夠供嘴兒。三個人供二百匹馬吃喝,可不容易。算起來,供一個連隊百把人的吃喝,也得一個炊事班,打水做飯緊忙活不是?這喂馬得添草料、切豆餅、磨麥、鍘谷草、碎高粱……緊著忙。
“老妖怪”并不真老,五十歲左右。不知是否因為半生喂馬,拐帶了自己那張臉也生得長及盈尺,神態(tài)間頗具馬首狀。又因為終日勞作,飽經(jīng)風(fēng)霜,長臉上皺紋似網(wǎng)。臉色紫紅,鑲了洗不凈的老塵。頭發(fā)斑白及寸,直立不倒,就算被強風(fēng)吹亂,待去了背風(fēng)的地兒,不用摩挲,又鋼絲般紛紛彈立如初,好像永遠都給那張長臉往上加尺寸。
“老妖怪”右手四指齊刷刷少了一半,年輕時候,喝了酒往鍘刀下續(xù)草,嘴里念叨“寸草鍘三刀,沒料也上膘”,原本要顯示自己的膽量和技藝,不想手上一絲冰涼,瞬間就丟了一部分。那時候沒有斷指再植技術(shù),丟了也就丟了。手指頭少了一截兒,不耽誤干活兒,只是以后吃飯不使筷子,改用了長柄木勺?!袄涎帧备觳采洗饕桓狈继仔?,腰間圍一條麻袋片兒。這身裝束,是黑河地區(qū)喂馬人的標(biāo)準(zhǔn)打扮。
有兩知青跟班“老妖怪”,在馬號里干活。 “兔子”只是后半晌跟著“老妖怪”喂馬,輪到一早的班兒,他還得去放馬?!巴米印遍L著一張平常臉,只是耳朵與眾不同,像兩只細長的貝殼,很夸張地豎在腦袋兩邊,佐證著自家的綽號。他身上的行頭和“老妖怪”近似,只是頭上多了一頂半舊軍帽?!袄涎帧闭f:“‘兔子’毛病不少,但是有一條,這小子喜歡牲口,和馬親近。這樣的人喂馬,是馬的福分?!?/p>
“老妖怪”領(lǐng)著“兔子”干活兒,兩人大半天里,都說不上兩句話。但是,這一老一少,又都口中念念有詞,沒完沒了。他們一邊干活,一邊各自跟眼前的馬嘮嗑兒。
“慣得你,使嘴巴子往哪兒撅?這樣挑肥揀瘦可不行,都得給我吃干凈嘍。”
“都有都有,不偏不向,擠個啥勁兒?”
“這馬喘氣兒聽著咋還聲兒粗呢?等會兒得給你看看?!?/p>
數(shù)九隆冬,引龍河冰雪覆蓋。馬號里的繁殖馬,大清早被喂了一遍,又飲了水。外面的太陽難得升起,到了房檐子高。槽頭上的馬兒心中有約,都停止了咀嚼,靜下來。它們表面上閉著大眼,似睡非睡,穩(wěn)穩(wěn)地站立不動。細看那一對一對的毛耳朵,卻跟小雷達似的,轉(zhuǎn)動不停,搜索動靜,等待著那熟悉的鞭聲。
“兔子”換了裝束,當(dāng)起牧馬人,帶馬群出去,到甸子上放牧。他穿了一件屎黃的棉襖,頭上的皮帽子遮住了那雙兔子耳朵,腳下穿了一雙“氈疙瘩”。這過膝的氈靴,最適合冬天里放牧穿,有了這寶貝,人騎在馬背上,多大的風(fēng)雪都凍不著腿腳?!巴米印笔掷飺]動一柄短鞭,讓長長的鞭繩在空中繞了兩圈,然后又用相反的勁兒那么一抖,“啪!”地一響,如鞭炮般脆生。越是接近馬號,鞭聲就越是連上了點兒,“啪!啪!啪!”
“老妖怪”一聲不響,忙不迭地趕緊敞開馬號的兩扇大門。他知道,聽到“兔子”的鞭聲,那些馬兒都等不及了。它們心慌意亂,“砰騰砰騰”地在厚木地板上踏步?,F(xiàn)在,兩扇大門豁然敞開,刺眼的光明和新鮮的冷氣一下子把世界都換了新茬兒。激動的馬群蜂擁而出,上千只馬蹄紛踏朝霞,轟響如鼓。有不甘心落后的馬兒,性急下仰頭嘶鳴,“咴咴咴”。
“兔子”臉上分明帶著幾分自豪。他行動干凈利落,敏捷如風(fēng),單手帶過了自己的坐騎。那是一匹黑色“奧爾洛夫”騍馬,身材高大,身腰壯碩。這馬兒見到馬倌兒,就像見到了老朋友。輕踏緩步,長鬃飄飄,探過彎曲的頸項,深深嗅聞主人。大馬親近著“兔子”,喉嚨深處不由地發(fā)響,“呼嚕?!?。 “兔子”給黑馬輕戴嚼環(huán),卻不配鞍墊,然后,就近踩一處略高的地勢,翻身上馬,撒開四蹄,一溜煙追趕馬群去了。
幾百匹繁殖馬,高矮胖瘦,毛色膘頭不同。撒出去方圓漫布一里多地。風(fēng)嘯莽原,皚皚白雪中,這些白、黑、褐、黃各色生靈點綴其間。有生命,就有群,有群就有頭兒。誰也想不到,那匹矮瘦、一只眼睛殘疾的菊花青,竟是這幾百匹騍馬的首領(lǐng)。“兔子”會指著頭馬告訴別人:“看見沒?就它,不起眼兒吧?嗨,還真就是領(lǐng)導(dǎo),比分場主任差不了多少。它不言聲不言語,像沒事兒人似的。但是,整個馬群都聽它的,它往哪兒溜達,別的馬都跟著?!?/p>
“啥叫放馬?看住了那匹菊花青就沒事兒。這跟咱們一樣,想管住這幾百知青,主任不就得安倆連長?到時候像主任似的,抓住頭兒,下邊的自然就跟著走了。這你要是整不明白,非累死你不可。到時候,就算你忙活倆鐘頭,馬群也歸攏不到一塊兒去。該走不走,該回不回,沒馬聽你的,滿雪野里就你一人,到時候哭都找不著地兒。”
“兔子”還說:“我媽說,別以貌取人。這話真是有道理。要我說,也不能以貌取馬。你看咱這菊花青,個子不大,還瞎了一只眼。但是,人家是領(lǐng)導(dǎo),大伙兒還就服它。你看近處這幾匹,高高大大、油光水滑是吧?嗨,不頂事兒?!?/p>
“兔子”說到真理處,情濃間,不由自主蹚雪過去,摟那匹頭馬的脖子。菊花青沒“兔子”那般多情,只是迎著風(fēng),仰頭飄鬃,半瞇著眼,若有所思。
風(fēng)雪中的馬群,東游西逛,并不曾有幾根適口的枯草下肚。馬群之所以還見天兒頭半晌出放,自有其中的道理。這一點,“兔子”最清楚。這馬群里有多一半的騍馬都懷有身孕,每天放它們出來,主要是為了讓它們活動活動,保持身體狀態(tài)良好,以利來春的生產(chǎn)。那些小生命,那些馬駒子,正孕育在母親溫暖的子宮里。
轉(zhuǎn)年四月,溫暖的陽光普照大地,引龍河畔草長鶯飛。那是播麥子的季節(jié),也是馬號里繁殖馬臨產(chǎn)的時節(jié)。大馬號前的空場就是騍馬的產(chǎn)房,那里常常東一鋪谷草,西一堆沙土,污穢淋漓,血跡斑斑。懷孕的騍馬,不論怎么吃喝,最終都會瘦得削骨嶙峋,根根肋骨可見。整個馬身子,就剩那個碩大無朋的肚子。
產(chǎn)駒的騍馬,一聲不響地忍受著,緩慢地挪到水槽邊,頻頻飲水,終于疲憊不堪,趴臥在地。小馬駒出生,是把頭抵在自己伸直了的雙腿上,一絲一毫滑出產(chǎn)道,脫胎來到這個光明的世界上?!袄涎帧眱芍皇盅芰艿?,滿頭大汗。有好多馬駒子真就是他緩著勁兒生生從騍馬的身體里拉出來的?!袄涎帧闭賳尽巴米印彼麄儯骸翱欤】纯葱∶诇珱鳇c沒?要是溫乎,就趕緊端過來飲這匹騍馬。麻袋往哪兒鋪?后邊,不是肚子下邊,嗨。平時看著一個個敢罵敢打生死不怕似的,怎么到了真章兒就手腳硬棒直繃繃的不好使了?”
知青頭次看騍馬生產(chǎn),心驚肉跳,目瞪口呆?!巴米印逼綍r管馬,連吆喝帶喊,理直氣壯?,F(xiàn)在,他閃著身子,拿眼瞟著“老妖怪”接生一匹又一匹馬駒子,直到人家連喊帶求,這才仗著膽,過去給“老妖怪”打下手,遞個東西,跑個腿兒。打死也不敢像“老妖怪”那樣親自動手去拽,幫那些小馬駒子降生。
騍馬的分娩,痛苦異常。它們不掙,不叫,不踢騰,只是趴臥著,顫抖著,喘息著,把頭貼在地面上,頻繁地眨動著淚光閃動的大眼睛用力。小馬兒落草兒,脫卻了胞衣,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馬駒子身上的胎毛稀少,打成了卷兒。它們的腿又細又長,腦門兒鼓著,看上去不大像馬,倒有點像小驢。
“老妖怪”給小馬駒兒剪扎臍帶,還伸手到它們的嘴里摳出一些黏糊糊的東西,順手甩在地上。他甚至還把剛出生的小馬擔(dān)到木架子上輕輕地拍打。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小馬駒,費勁兒地蠕動,急促喘息不停,又好像都顯得性子急,不肯長時間趴在地上,只要剛剛能挺起脖子,就伸出還發(fā)軟的蹄腳,起勁兒掙扎著想站起來。它們終究還是太嫩弱了,那修長的腿還顯得僵硬,像木棍子一樣不聽使喚。小馬似不甘心、不服氣,還是那么哆嗦著,想立住身子。結(jié)果,事與愿違,一次又一次歪倒在地。
“老妖怪”說:“看見沒?這叫拜四方,老天爺把它托生成了四腳的牲口,它就得把四方的天神都拜到。這樣,它才能四腳落地,穩(wěn)穩(wěn)地站在天地間,當(dāng)一匹好馬?!?/p>
小馬駒兒還是不停地倒下,再起來。眼看晃晃蕩蕩地跪住了,又倒下了,再撐起身子來。就這么折騰,總有一頓飯的工夫,終于,小馬站住了,四條腿直直地站起來了。它的腿還在顫抖,身子還在晃動,但那可是真正的站立呀!小馬駒全靠著自己,站了那么一小會兒,就顫巍巍地挪動蹄腳,轉(zhuǎn)過大腦殼,朝著自己的母親,神奇地叫出了聲。小馬嫩聲嫩氣地叫,大馬粗聲粗氣地回應(yīng),回應(yīng)中滿是疲憊和盈滿身心的疼愛。大馬無力地臥在地上,不錯眼珠兒地盯住自己的兒女,對整個世界視而不見。
母子倆的叫聲就像美妙的和弦,一高一低相互傳達著依戀和溫情。這馬母子的叫聲,似乎也是鼓舞的樂音,互相激蕩起力量。小馬腳步踉蹌,性急地靠近大馬,大馬聚集了渾身的勁,一挺身,也站立起來了。于是,小馬就探著頭,讓自己的嘴巴觸著了媽媽的乳頭,一口叼緊了,貪婪地吮吸起來。大馬轉(zhuǎn)過頭,聲聲低喚,伸出粗糙的大舌頭,去舐兒女潮濕的身子。
使役馬拉車干活兒,繁殖馬生養(yǎng)小馬,一輩子不容易。要說馬這一生,還就是當(dāng)馬駒子,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春天里出生的馬駒子,長得飛快,轉(zhuǎn)眼之間半年過去了,它們的個頭竄起一大截兒,嘴巴抬起來都能超過大馬的脊背了。像所有的小動物一樣,馬駒子的性情,也是恣意嬉鬧,不得消停。
兩匹馬駒子湊一塊兒,搭著脖子,互相啃癢癢。一轉(zhuǎn)眼,就撒腿追逐起來。蹄聲清脆,如響小鼓。水槽子那兒是它們的樂土,喝足水的馬駒子,歪著頭在水面上“照鏡子”。當(dāng)它看到水槽里的水面上也有一匹小馬駒兒,正歪著腦袋不停地打量自己,就好奇不解。待伸出一只小蹄子踏到水里,水面泛起了漣漪,上面的影子也飄蕩起來,模糊不清了。也有時候,馬駒子故意去逗弄水槽近處的大鵝和鴨子。它們驟然疾馳,蹄聲由遠及近,沖過去嚇唬那些家禽。待鵝鴨驚慌地扇起翅膀,嘎嘎大叫著亂作一團四散而逃,小馬駒反倒急停下來,愣怔住了。
“兔子”的馬群,眼下擴大近倍。草甸子上多了那么些顏色鮮艷、活蹦亂跳的小馬駒。它們吃飽喝足,也跑累了,就懶洋洋地往柔軟的草地上一趴,半仰著頭,瞇縫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看藍天上緩緩飄過的白云。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看到的風(fēng)景感動了,小馬駒晃動起自己那像狗一樣的短尾巴。
北大荒的秋雨飄飄灑灑,又濕又冷。當(dāng)年出生的小馬,已經(jīng)長得和大馬差不多高了,遠遠的雨霧中,幾乎分辨不出馬群里的小馬了。不過,小馬還是小馬,一舉一動中還是露出依戀大馬的神情。這時候的馬駒子,被分場里叫作“大馬駒子”。馬駒子長大了,就該把它們用汽車運到別處去,小馬和大馬也將永遠分離了。
木工班里的幾個人,帶了錛刨斧鋸,乒乒乓乓忙了一整天。在馬號里盡東頭,隔出了一塊地方,釘上了粗粗的木柵欄,還用木桿攔成了兩條通道。馬群回來了,有人手握長鞭,把大馬駒子和它們的媽媽分成了兩撥。那些帶馬駒的騍馬,仍舊回到原來的槽頭去了。那些大馬駒子只能順著通道,走進隔出來的木柵欄里。
木柵欄里的大馬駒子們,發(fā)現(xiàn)自己和大馬被分離開來,還失去了自由,都慌了神兒。再看看身邊,也都是驚慌焦灼的同伴,就更恐懼煩躁起來,先開始是嘶鳴,這叫聲一改平日里的嫩聲嫩氣,充滿了驚慌。接著,大馬駒子竄來竄去,在欄中跳動不停、嘶叫不止。這樣折騰,轉(zhuǎn)眼就過了半夜。大馬駒子不睡覺,紛紛掉轉(zhuǎn)身子,尥起后蹄子,往木柵欄上踢,把粗實的木樁踢得咣咣響,整個馬號鬧哄哄地炸了窩。
那些騍馬更是咴咴長嘯,嘶鳴不斷,隔著槽頭和隔擋的木桿,呼喚著自己的兒女。最后,那匹菊花青領(lǐng)頭沖斷了隔擋的橫木桿,騍馬們一窩蜂似的擁往木柵欄。騍馬們隔著柵欄,把頭低下去,突嚕突嚕打響鼻兒,輕輕地呼喚。大馬駒子們不叫、不跳、不踢踏了,只是著急地擠來擠去,串換著位置,最后,一個個準(zhǔn)確找到自己母親,隔著粗木柵欄,趕緊湊上去,小馬回應(yīng)大馬的哼叫聲,像是顫抖的低低的抽泣。
馬母子兩兩相對,隔著粗木柵欄,度過了整整一夜。它們不吃不喝,不停地叫,不停地嘆息,不停地哭泣,不停地親吻。這生死離別的喧鬧,聲音遠播,整夜不斷,惹得知青們睡不著覺,在炕上折餅子翻身。
“兔子”長嘆一聲說:“哎——活生生把娘倆兒拆開?!?/p>
“拉馬駒子的車啥時候到?能不能別這么讓人鬧心吶!”
“牲口也懂事呀!咋不把他家的孩子也拉走呢?”
睡不著就嘮閑嗑兒,還都帶著氣兒。有些人干脆穿上衣服,嘆氣、嘟囔,最后,又都提提拖拖,奔大馬號去了。
深秋夜半,漆黑如墨,涼風(fēng)似冰?!袄涎帧弊隈R號前那大截木墩上一動不動,像一座雕像。身邊擱著一盞馬燈,半亮不亮,嘴上叼著短煙袋半熄不熄,兩點忽閃明滅,一人間或長吁短嘆。見到有知青來來去去看馬駒子,“老妖怪”伸出了那只殘缺的右手,擺了擺說:“回去睡吧!有什么好看的?年年都這樣。”
說完了,“老妖怪”也不在意有沒有人聽從他的話,自去磕打煙袋鍋里的余燼,重新裝上旱煙。掏出火柴,劃出一朵紅亮,吧嗒著嘴唇,繼續(xù)抽他的短煙袋?!巴米印敝?,這老頭兒會這樣子一直坐到天亮。人們溜進平時“閑人免進”的大馬號。
“兔子”心煩又無奈,提起料叉子,在馬槽里撥弄幾下。他隔遠看了看那些亂作一團的騍馬和大馬駒子,突然蹲在地上抽泣起來。
拂曉,南大崗上飄浮著深藍色的云霧。云霧厚重,遮蔽了漫漫蕩蕩的黑林子,一路順著大道往下浸淫,終于到了最低處的南大橋。藍色的云霧占據(jù)了更多的濕地,稀薄了許多,變得發(fā)白,像兌了水的牛奶一樣。朝霧中有燈光閃亮,隱約傳來汽車的喇叭聲。
那些汽車一輛接著一輛穿過朝霧,越駛越近了。車身濕漉漉的,顯得十分沉重,車上裝好了大鐵籠子。鐵籠子是為裝那些大馬駒子的,那些馬駒子被裝上車以后,究竟會運到哪兒去?馬號的人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那些馬駒子將永遠離開自己的母親,離開引龍河畔,一去不返。
騍馬被粗木柵欄隔在馬號里,大馬駒子都從專門打開的一條通道往外走,通道的盡頭是斜鋪在汽車后廂上的木板,它們踏上木板,進到鐵籠里,待裝滿了車就開了。
馬號里的騍馬已經(jīng)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卻分明聞得到那越來越遠的氣味兒,聽得到那越來越弱的呼喚和那木板上永別的蹄踏聲。領(lǐng)頭的菊花青,一改平日里的溫和順從,領(lǐng)著幾匹大馬,不顧一切地往粗木柵欄上沖闖。木柵欄、大門,大門外的木通道都耐不住群馬的瘋狂,晃動搖擺,嘎吱嘎吱亂響。
馬生帶領(lǐng)幾個人趕緊跑過來,揮起手里的長短鞭子,專門去狠勁兒抽打領(lǐng)頭的菊花青和前邊的幾匹馬。騍馬的耳丫子、嘴巴子那些肉嫩的地方,在噼噼啪啪鞭炮般的聲響中,瞬間就被打出了一道道的傷痕,滲出了鮮紅的血珠兒。被抽打的騍馬不斷眨眼,驚恐地仰頭嘶鳴,踏動蹄腳,試圖躲閃刀割般的疼痛。后面又有馬不斷擁擠上來,有的馬在錯亂中摔倒了,身子放了橫。但是,還有騍馬不管不顧繼續(xù)沖撞,大馬號里亂成一團。所有的騍馬,就算倒在地上的也一樣,它們的頭,它們的眼睛、耳朵、嘴巴都朝向外面,朝向大馬駒子們蹬車而去的方向。
大馬駒子們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現(xiàn)在的處境,只知道被人催趕著邁步蹬車。它們的鼻翼抖動不停,嘶鳴不已,腳下哆嗦,身上的皮毛都一曲連一曲連地打皺?;艁y中,有一匹大馬駒子在路上踟躕回望,有人上去就是一鞭子,打在馬駒子的屁股上。馬駒子疼的一竄,正好進了鐵籠子。鐵籠子的門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大半天兒時間就這么折騰著。裝完大馬駒子的卡車,像來的時候一樣,一輛接著一輛響著喇叭開走了。它們沖下一個坡,駛過南大橋,進了黑林子,跑得遠了,看上去像一匹小馬駒般大小。那車上大馬駒子的叫聲,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有幾個女知青站在馬號外面的空場上,看著遠去的汽車抹眼淚:“這馬駒子叫的,怎么聽著像喊媽似的?”
時光流逝,晝夜交替。天早早地就黑了,夜空里月朗星稀。天又早早地亮了,分場樹梢頹舍,風(fēng)雪殘年。明暗黑白間的大馬號里,人馬寂然。大馬號在馬駒子們離去的幾天中,突然空了、死了。
時間一長,一切就又往老日子里歸攏。陽歷年上,馬號里大致都恢復(fù)了往日的做派。該喂馬喂馬,該放牧放牧,該配種配種,該等著接生馬駒子接生馬駒子,就掰開手指頭算計來年開春的日子。偶爾,那匹好記性的菊花青,站在靠近黑林子的岡上,揚起頭頸上一排紛亂的黑鬃,在冷風(fēng)中仰頭嘶鳴咴咴咴兒……像是突然間想起了錐心難忘的事情。
與大馬號遠遠相隔著大道的那座紅磚房,就是種馬號。種馬號里養(yǎng)著五匹大種馬,三匹阿爾登,兩匹奧爾洛夫。
阿爾登這種馬,是當(dāng)年蘇聯(lián)軍隊里拉大炮的挽力馬。馬蹄子跟洗臉盆似的。那寬闊的脊背跟小床似的,足可以讓一個知青躺上邊,再枕著馬屁股蛋子睡上一覺。阿爾登相當(dāng)高大,平時站直溜了,馬的脊背大都平齊了知青們的肩膀。這馬的皮毛,是淺褐色,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它項上披散的濃鬃,身后飄墜的長尾,還有蹄寸背側(cè)的散毛,卻是金燦燦的,時常在太陽下閃光。
這高大雄壯的阿爾登,一抬腳,一仰頭,身上的大肌肉群就像一幫小動物在光潔如緞的皮下竄來竄去。待到它努力地慢跑起來,身下那兩對臉盆兒般的蹄子,就會重重地扣下去,咵咵咵一陣響,震得地皮直發(fā)顫。無論冬夏,阿爾登從來都不剪鬃尾,任其蓬松。它們是種馬,得始終保持自己雄性的威風(fēng)和交配的力量。阿爾登跑不快,一旦它背上了套繩,那可真是神駒出世了。
那年夏秋,拉糧卡車上高高摞著裝麥子的麻袋,一不小心陷進路邊的泥沼。本可以幫著拉拽汽車的鏈軌拖拉機又恰好上了山。馬生和喂種馬的扁臉賀三商量好,牽來兩匹阿爾登,在汽車前的牽引鉤上系好手腕粗的套繩。
扁臉賀三是上海知青,其貌不揚,臉扁似餅。他天生喜歡馬,上學(xué)時沒事就畫馬,帶了兩本子馬畫冊到了北大荒。要說賀三是下鄉(xiāng)知青里邊最幸運的人,并不過分。別人下鄉(xiāng),怎么說都有點身不由己,唯有他,那是正中下懷,場里分派愛畫馬的賀三喂種馬。
這喂種馬可是個細致活兒。賀三每天在馬槽里把苞米、谷草、胡蘿卜、雞蛋、骨粉、鮮牛奶配個勻乎。到時候飲水,到時候曬太陽,到時候遛彎,到時候采精……一切關(guān)于種馬的工作,賀三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準(zhǔn)確到按分鐘計算。種馬閑下來,賀三也不閑著,弄來炭條,大白紙往木板上一鋪,給種馬畫像。賀三喂種馬,天作之合,怎么看著怎么美。
時間一長,有誰隔遠了看看他的馬夸獎一番,他就笑。可誰要是走到近處動手摸他的種馬,他就不樂意,跟人家急眼:“摸啥子摸,還不把你那臟爪子收了。莫窺到人家惡心得勿得了是哇?”
為這,賀三和別人拌嘴,直至動手相斗,像個瘋子。時間一長,誰都知道了他這臭脾氣,也就沒人去招惹他和他的馬了。按說,指導(dǎo)員管得著你個喂馬的吧?但是,這世界上有時候發(fā)生的事情真就說不清。
那次馬生來種馬號,要騎馬去另外的場里辦事。說著就伸手在槽頭解馬韁繩,也不管賀三樂不樂意。他還來了靈份勁兒,蹬著個木墩子上了馬,用腳磕打馬肚子,催馬前行。萬萬沒想到,這匹剛及兩歲的兒馬被激怒了,回頭就是一口,狠狠咬住了馬生的右手腕子。無論馬生怎么掙怎么叫,那馬歪著腦袋硬是不撒嘴。指導(dǎo)員慘叫,連連央求賀三幫忙。一直在旁邊生悶氣的賀三,這才嘴撇得瓢似的,上去拍拍馬腦袋,掰開馬嘴。虧了馬生戴著一塊上海牌兒的半鋼手表,手表廢了,但是手沒受大傷,還算幸運。打那兒往后,沒人敢亂動賀三的種馬了。
現(xiàn)在要是用種馬去拉陷住了的重車,就算是馬生指導(dǎo)員,也得和賀三商量著來。馬拉汽車,成了熱鬧,大家三三兩兩奔過來瞧。扁臉賀三一身破衣爛衫,頭上扣著頂鴨舌帽。他先點著頭,數(shù)了數(shù)汽車上的麻袋,然后又彎著手指頭計算分量,再蹲下身子,瞅了瞅深陷在泥里的汽車輪子直咧嘴,最后,他直起身子,到前邊查看了粗實的套繩,伸手拍了拍兩匹阿爾登的大腦門,人臉對著馬臉后退了兩步,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合成了一個圓圈,壓在嘴唇間,深吸一口氣,打出了一聲長長的呼哨。呼哨尖利響亮,在空中由弱到強轉(zhuǎn)了一個彎兒落了地。
兩匹阿爾登大種馬猛然向前沖去。四根粗套繩都被繃得直直的,琴弦一樣抖動起來。汽車的鐵保險杠被拉得發(fā)出了咯吱咯吱怪叫,整個汽車晃動不停。大馬深深地抵著自己的下顎,粗壯的脖子向上彎曲。渾身上下的肌肉都繃緊了,像一張拉開的弓,又像皮下里有一道道捆扎堅實的鋼筋。并排盡力的兩匹大馬,像堅實的銅墻鐵壁。八只馬蹄子,接續(xù)著馬腿的力量,像鋼釘一樣,死死釘在大道的沙石路面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馬身上巨大的活力和沉重的陷車對抗著。
看上去一動未動的大馬,實際上拼盡了全力,渾身輕輕顫抖。遠遠看過去,正有兩匹神駒,烈焰鐵火,神力蓋世,被塑成了雕像。雕像色彩艷麗,隨風(fēng)飄繞的鬃尾像是熊熊燃燒的火苗子。賀三兒又是一聲呼哨,馬蹄在大道上慢慢踏出了鼓點兒。汽車保險杠又是一陣子響。種馬頭伏的低下,鼻子里呼出了大團的氣流,那氣流把大道上的塵土都吹起來,成了一朵又一朵灰色的小煙團。終于,滿載糧食的汽車動了,像蘇醒的巨大怪獸一點一點蠕動起來。汽車的輪子從泥地中拔出來了,發(fā)出了咕嚓咕嚓的聲響。拉車上了大道,馬兒覺出了輕松,竟小跑起來。最后,兩匹阿爾登終于在賀三的唿哨聲中停下了腳步。
兩匹阿爾登合力能拖動一輛陷進泥沼里的重車。如果它們相互爭斗起來,也會造成嚴(yán)重傷害。按理,它們都是種馬,都有交配權(quán),根本用不著像普通兒馬那樣,為了那些騍馬連踢帶咬,非爭個高低上下你死我活不可。但是,牲口不懂這個道理,稍有疏漏,兩匹種馬狹路相逢,就會本能地爭斗廝殺起來,而且,十分兇狠。
阿爾登出事是個意外。原本它們都有各自室內(nèi)的單間,也有室外的馬樁,平時都拴好了籠頭,相互隔得很開,就為著不讓它們往一塊攪和。那次賀三正在這邊忙活著,那邊拴在外面的一匹年輕阿爾登竟然咬斷了韁繩,挑釁著湊到了那匹年老的同伴跟前。
兩匹種馬先是繞著轉(zhuǎn)著,小心翼翼地互相嗅著、試探著,還轉(zhuǎn)動毛茸茸的耳朵,禿嚕嚕嚕,輕聲地打響鼻兒。突然,老種馬仰頭吼叫,瞪圓了眼睛,露出大板牙發(fā)狠。年輕的阿爾登先是一驚,接著就毫不示弱,豎立起金色的鬃毛,大聲咆哮,還抬起了前蹄子,躍躍欲試。兩個龐大的身軀猛然間就沖撞到一塊,咕咚咕咚地響,聽著就像殘垣斷壁倒塌的聲音。
馬兒平日里善良的大眼睛一下子就失去了光澤,眼白充血,好像罩上了紅色的小網(wǎng)子,顯出了少見的瘋狂。它們不管不顧地互相撕咬,喘息怒吼,嘴角上噴著白色的泡沫兒。開戰(zhàn)一會兒未見高下。它們不約而同地使出了看家本領(lǐng)。兩匹大馬先脫離了接觸,分開身子,接著掉轉(zhuǎn)頭,用兩只前腿撐住地面,高高揚起后蹄尥蹶子。
那巨大沉重的馬蹄子,像小石磨,更像是一記又一記大鐵錘,砸在它們的身子上、肚子上、腿上,砰砰地響。有時候兩匹馬飛快彈踢的蹄子撞擊在了一起,發(fā)出毀壞和破碎的聲音。
賀三的叫罵和呼哨此時一概作廢。他就像一只猴子繞著兩個龐然大物,跳著腳空喊。有人飛跑著去叫“老妖怪”,“老妖怪”提了長鞭,跟頭把式一路趕過來,還是晚了一步。
咔嚓一聲響,像有人橫著劈斷了粗樹樁。那匹年老的阿爾登咕咚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震得地皮一顫。被踢斷腿的老馬,梗著粗壯的脖子掙扎,最后,它長長呼出了一口氣,把碩大的頭顱伸直了貼到地面上,嘶喘著,渾身上下不停地顫抖。眼睛光芒散淡,退去了兇暴的神情。它緩慢地眨動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那條被毀了的右前腿。橫直折向前去,平行著貼在地面上。一段染血的斷骨從碎裂的皮下支出來,勉強和身子連綴著。
老阿爾登寧死不服,再鼓起勇氣,趔趄著,晃蕩著,用盡了全身的力量,竟靠著三條腿勉強站立起來,卻更顯出它的絕望和悲慘。搖搖晃晃的老馬,渾身哆嗦,幾乎要散了架子,耳朵耷拉,鬃發(fā)披散,雙目半睜,那條斷腿血肉模糊,白骨支離,就像鐘擺一樣晃來晃去。老阿爾登仰頭長嘶,叫聲里充滿了哀痛。它試圖往前再邁步,卻力不從心,咕咚一聲,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年輕阿爾登木然而立,完全沒有勝利者驕傲的神情。它低下了腦袋,從肩胛一側(cè)轉(zhuǎn)向地面,一雙大眼緊緊盯著倒臥一旁的伙伴。那雙毛茸茸的耳朵像卷起來的大樹葉兒,微微顫抖不停。半晌,它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重重地打了個響鼻“禿嚕嚕嚕”。年輕的馬也受了傷,嘴唇被老馬踢得裂開,傷口又深又闊,像一張小孩子的嘴,還在流血。那些血絲絲連連,在風(fēng)中不斷飄落到傷馬的身上。
人們跑過來,以倒地的老阿爾登為中心,圍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圓。大家搖頭嘆息,議論紛紛。如此重的傷,怕是沒法治了。就算是像人那樣截去前肢,活下來的馬也廢了。種馬種馬,這馬要是不能配種,又干不了他的活計,養(yǎng)著實在一點用都沒有,還不抵養(yǎng)幾口豬。平時護馬如子、以馬為榮的賀三,徹底崩潰了,他癱坐在老阿爾登的頭前,一手提著那副空籠頭,一手來回撫摸著馬頭,張開大嘴號啕不止,淚如雨下。
重傷的種馬不吃不喝,時時悲鳴。有人報告了指導(dǎo)員。馬生過來,板著臉,背著手,繞著傷馬轉(zhuǎn)了兩圈。他腦子里翻篇兒,仔細琢磨著,黑河地區(qū)對于這種情況有沒有什么具體處理制度,最后確認,沒有。于是,他停下腳步,眼瞅著傷馬,長出了一口氣,說:“傷成這樣,沒治了,殺了吧!”
一聽這話,平時在馬生面前頗具分量、眼下像個臭要飯似的賀三兒,轉(zhuǎn)身抱住了馬頭,哭得渾身哆嗦,沒了人樣。
阿爾登頗為沉重。十來個年輕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終把這兩千多斤的骨肉弄到了一掛馬車上。拉車的使役馬,和車上的大種馬相比,顯得嬌小纖弱。沒準(zhǔn)兒,這些拉車馬里面,就有這老阿爾登的兒女。這老種馬工作七八年了,它播撒的種子可是遍布引龍河兩岸。
人們把傷殘的老種馬像卸貨一樣,張了車轅子,緊靠著鐵匠爐掛馬掌的粗木架子,滾落在地。然后,用粗麻繩拴牢了馬脖子,再把繩頭繞過了木架子上的橫梁,幾個人發(fā)聲喊,一起用力,高高地吊起了馬頭。那顆馬頭巨大而美麗,輪廓分明,半睜半閉著一雙大眼,時不時發(fā)出粗重?zé)o奈的呼吸聲,似乎在嘆息自己不可挽回的命運。再看馬那半癱著的身軀,早已不見了平日里的威風(fēng)和雄壯,沾滿了塵土雜物和斑斑血跡。
殺豬宰羊這活兒,在場里通常都是由“獨眼龍”來干。這次,他卻翻動著紅眼圈,推脫說:“殺馬這活兒,一輩子都沒干過,弄不好?!?/p>
知青都明白,這兒的人不肯殺牛馬一類的大牲畜,認為那是造孽缺德的陰損事兒。馬生傳話:革命工作,不干可以,回頭接受批判當(dāng)?shù)湫?。最后,“獨眼龍”答?yīng):“動刀割馬脖子,開膛破肚都行。但是,得先把馬弄死。要不介,愛誰誰,就算批判也不殺馬?!?/p>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沒有再商量的余地。人們不約而同把眼光都聚在了鐵匠爐打大錘的傻子身上。傻子不傻,稍有遲鈍,每天樂樂呵呵,半張的大嘴里含了半泡口水,在鐵匠爐掄大錘打那些燒紅的鐵塊子,像一架肉機器。本來傻子也和眾人一樣,扎了圍裙、抱膀子依著鐵匠爐的破門往外看熱鬧?,F(xiàn)在,師傅叫他去尋了平日里掄動的十八磅鐵錘過來。傻子閉上嘴,吸溜口水一笑,轉(zhuǎn)身尋到鐵錘,遞給師傅。師傅卻不接錘,指著木架子上吊著的馬頭,還拍拍自己的腦門兒示意。傻子一瞬間手持鐵錘愣住了,半張著嘴,口舌間汪著的涎水亮晶晶的,像透明的碎玻璃。等到傻子徹底明白,一聲怪叫,扔了手中鐵錘,蹲在地上,雙手作揖,高舉過頭,口中念念有詞:“不行?。〔恍邪?!我還有八十歲的老媽啊!”
這時候還知道提你老媽。又不是讓你殺人,有啥不行的?”
“求求大家伙啦,你們都是大爺大媽呀!”
反正這是你們鐵匠爐的活兒,你不干,讓你師傅干也行?!?/p>
一提師傅,傻子不吱聲了。師傅自小就帶著他,管吃管穿還教手藝,對他恩重如山,在他心中是父親般的親人。要是師傅不理他,他都不知道怎么吃飯、怎么喝水,更別說怎么干活掙錢過日子了。瘦小的師傅掏出一支煙卷兒,直接插傻子嘴上,還劃了火柴給他點著了。傻子抽了一口煙,深深吐了一口氣,嘴里的口水弄濕了半截?zé)煛?/p>
傻子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摩挲大馬平整的腦門,抬頭又瞅了瞅師傅,最后高高舉起鐵錘,“哇”地一聲怪叫,砸了下去。聲音像打碎了一只陶罐,聽上去并不響亮。老阿爾登馬身子猛地一抖,立刻就像刺破了的輪胎整個癱軟下來,四條馬腿也像拉過了勁兒的彈簧,一點點蹬直,僵硬了。
“獨眼龍”戴著那頂油污的帽子竄上去,一把推開了瞪眼睛發(fā)愣的傻子,把一柄肘長的木柄尖刀,深深地刺進了又寬又厚的馬脖子,只剩下了油膩膩的黑色刀柄留在褐色的皮毛外。他看上去用盡了力氣,那把鋒利的長刀在馬脖子外整整轉(zhuǎn)了大半個圓。刀鋒過處,滾動的血流,給馬脖子鑲上了一道粗重的紅道兒。割斷了馬脖子的“獨眼龍”,嘴里喊道:“都閃開!”說完麻利地一跳,順手抽出了刀子,躲到旁邊。
除了頸骨,馬脖子幾乎被分成了兩部分,刀口間,分明能看到被刀子挑斷了的動脈血管,像小水管子一樣射出濃重的鮮血。那些冒著熱氣的鮮血,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弧線,澆在兩步開外的土地上,立即積成了一汪黑紅色的小水洼。
一匹種馬能抵七八只豬的大小。連著一個星期,場里頓頓都吃馬肉。紅燒、清燉、爆炒、干炸換著法兒地做,后來還剁餡包過馬肉餃子。馬肉好吃,沒有牛羊肉的腥膻,也不像豬肉那么油膩。只是稍稍有點發(fā)柴,沒那么軟爛。終究是一匹老馬呀。
什么東西連著吃,不用三頓也都倒胃。到了最后,大家還沒拐過大食堂的山墻,一聞著那股子馬肉味兒,都犯惡心,往外吐酸水兒。
賀三淚眼婆娑,餓得直打晃,堅決不吃一口馬肉。有人好心去勸,給他說人是鐵飯是鋼的理兒。他微弱地倒口氣兒,啞聲說:“兄弟姐妹的肉,儂也吃???”
“說啥呢?好心當(dāng)他媽的驢肝肺!咋不餓死你個王八犢子?!?/p>
賀三說話都沒勁兒,更沒心思動手與人相搏。他哈哧帶喘地抱著自己的行李,搬到禁閉室里蹲著,陷入深深的自責(zé)中:“我不是人哪!阿爾登毀在了我手里。還不如我死了,讓種馬活過來?!?/p>
一天到晚就是這套嗑兒,把自己折騰得神經(jīng)兮兮的。指導(dǎo)員馬生親自相陪,好言好語再三勸說,總算把他安頓下來,還是搬回種馬號喂種馬。像這樣,犯錯誤的手下和嚴(yán)厲的領(lǐng)導(dǎo)之間,把關(guān)系顛倒過來,在分場還是頭一回。賀三還哭著喊著向馬生要張紙,讓馬生蓋上章子,討個記過處分。他說,這樣心里好過點。
賀三的種馬號里還有兩匹奧爾洛夫,這奧爾洛夫和阿爾登完全是兩種不同的馬。阿爾登是身高體壯、拉大炮的挽力馬。奧爾洛夫則是身高腿長、奔騰如飛的騎乘馬,是騎兵胯下真正的戰(zhàn)馬。遠遠地看過去,奧爾洛夫倒有點像放大了的獵狗,腰身苗條,腿腳纖細,連馬腦袋看上去都顯得玲瓏秀氣。
因為身材勻稱,奧爾洛夫更顯高大。這馬全身墨黑如炭,油光水滑。它愛干凈,也敏感。有時候幾只蚊蠅落到了身上,奧爾洛夫就把自己的皮毛突然那么一抖,簡直就像飄動的黑緞子。奧爾洛夫的黑色,黑得徹底,黑到了家,像閃光的煤塊,更像打磨拋光的黑瑪瑙。
讓人驚訝不已的是,這么從頭黑到尾的馬身上,竟又有那么幾處點綴的純白。腦門上有一處,從上至下,大致呈菱形,潔白如云,柔潤似奶。那純粹的白在漆黑中漫到了唇上,又變成了淡淡的粉。挨著四個馬蹄子往上,都有一巴掌寬窄的環(huán)狀白毛。再近了看,奧爾洛夫彎著黑天鵝般的脖頸,黑鬃飄灑,雙耳像直立的削竹,頭頂那朵白蓮花。那蹄踏間極負彈性的小腿腕上,又配飾了四只閃光的銀鐲。就是這奧爾洛夫,拖著瀑布長尾,拴在種馬號的前邊,成了一幅油畫。
知青們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成了它的崇拜者。他們震驚于造物主的神奇,這哪里還是馬喲!這分明是眼下這荒涼的土地上一尊難得的藝術(shù)品!沒人不愛這完美的馬兒。膽子大點兒的人慢慢湊過去,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去撫摸奧爾洛夫的堅實肌肉。黑馬輕輕地一抖,像驅(qū)趕討厭的蚊蠅,頭也不回。摸馬的人并不在乎,心滿意足地傻笑著,回頭會意一眾的伙伴。
如果這時候別人看著眼饞,也亂糟糟地擠上去湊熱鬧。黑馬仍然不回頭,會悄悄彎起一條前腿,不輕不重地那么一彈。圍上來的人轟地一下跑開了,一邊跑還一邊笑。有人挨了馬踢,疼得齜牙咧嘴,擼起褲腿兒看自己的紅腫紫青處,趕緊揉,那人一邊揉,一邊似笑非笑,嘴咧得像哭似的。
扁臉賀三還是那副衣衫襤褸的樣子,提了一桶清水過來飲馬。他一手指著挨踢的知青,咧著大嘴,不斷聲地罵:“勿要亂摸行勿啦?愿摸,找地方摸儂個老婆去。也不看看你那阿污卵的爪子,這要是給傳染上病菌,你負得起責(zé)任嗎?”
“拉倒吧!那阿爾登死的責(zé)任誰負來著?”
罵人不揭短,挨踢人一句話堵住了賀三的肺管子,他立馬蔫頭耷腦,轉(zhuǎn)過身,墊著自己襖袖子在馬脖子上摩挲,小聲嘟囔。
奧爾洛夫聰明異常,賀三喂養(yǎng)它、畫它、還訓(xùn)練它,教會了它許多小節(jié)目。賀三拍拍馬脖子,招呼道:“坐!坐!”那馬就聽話地彎了后腿,支著兩條前腿坐了下去,簡直像一條放大了的狗。賀三兒接著命令道:“撓一個!撓一個!”那馬立刻抬起一雙前蹄,一上一下地倒騰,看上去又像一只巨型黑貓了。等到扁臉賀三改變了口令:“立——正!”奧爾洛夫唰地立起身,把兩只前蹄磕得啪的一聲響,然后站得溜直,一動不動,真有一股子臨陣戰(zhàn)士的勁頭兒。旁邊的閑人插嘴胡亂喊,稍息,立正,趴下......黑馬都不理睬,還是一動不動立正站著,直到賀三下了新的口令,才變換姿勢。
遠及百里的總場有個張瘦子,是全場唯一的長江吉普車駕駛員。張瘦子愛車,永遠把那輛吉普車擦得綠瓦瓦、亮晶晶的。他說,那輛吉普車是他媳婦,帶自己媳婦出門,斷沒有讓她蓬頭垢面的道理。張瘦子常拉著領(lǐng)導(dǎo)來分場,見到賀三愛馬,似自己愛車,頗犯尋思。按理兒,你愛你的馬,我愛我的車,井水不犯河水。而且,論起一個愛字,還興許同病相憐,搭著肩膀成了好友。但是,現(xiàn)實里,倆人還弄得挺擰,都自夸、懟人,沒完沒了地拌嘴、不服氣。張瘦子說賀三:“看你那個屌樣,穿著個破棉襖,戴著個破帽子,騎著個破馬,活像個土匪。”
賀三反唇相譏:“儂個衣裳再靚,也就一開車的。這要是擱古代里相,儂就是抬轎子的,還不抵我這土匪?!?/p>
兩個人互不服氣,話頭最后還是轉(zhuǎn)到了各自所愛的車、馬上來。
“這馬,漂亮是漂亮。不過,聾子的耳朵,也就一擺設(shè)。還什么騎乘馬,吹唄!它跑得過汽車嗎?”
瘦子貶馬,還故意探過身子,按了按自己身邊的汽車?yán)取?/p>
賀三漲紅了臉飛身下馬,兩步跨到瘦子跟前,一手牽著韁繩,一手指著瘦子汽車?yán)锏姆较虮P,不顧輕重地喊:“冊那!在這里相綁塊兒肉,狗都能開著滿哪跑,個雞巴(普)車?!?/p>
馬夫和駕駛員都年輕,互相揪著脖領(lǐng)子,差點動手打起來。場里平時少熱鬧,兩人纏斗幾近唱戲放電影,十分吸引人,不大一會兒就聚起了不少人。放馬歸號的“兔子”抱著鞭桿看了兩分鐘,上前拉開梗著脖子叫號的兩人,說:“咋地?還真動手撕吧呀?挺大的老爺們兒,像小嘎子似的。到時候整個鼻青臉腫,好看是不?”
“兔子”分開了兩人,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最后點了點頭說:“要不這么著,你倆誰也別吵吵,咱都不服氣是吧?干脆,是騾子是馬拉出去遛遛。你倆比賽,跑過橋,往南大崗上蹽,以黑林子邊的道牙子為準(zhǔn),看誰先到,先到為勝,認賭服輸。敢不敢?要敢,就押上兩塊錢,給大伙兒買煙抽,不敢拉倒?!?/p>
“哪能啦?不敢是癟三,贏房子贏地都敢跟你拼?!?/p>
“就你敢?我還真就不信,這四條馬腿還能攆上我的車輪子。來!押上!”
兩人嗓子眼兒都堵著一口氣,紅頭漲臉拍胸脯,從兜里掏出兩塊錢,都遞給了“兔子”?!巴米印苯恿隋X,找半塊磚頭就勢壓在大道邊上。
瘦子和賀三互相勾了手指頭,然后,一個轉(zhuǎn)身鉆進了吉普車,手握方向盤,點火掛擋,輕踩油門兒。車身輕輕振動,只待一頭沖出去,另一位帶過韁繩,在馬頭上一繞,翻身上馬,順手甩下了身上的破大氅,露出里面紅色的球衣。黑馬似乎明白了主人的意圖,瞪起眼睛,來了脾氣,它四蹄紛踏,仰頭長嘶,甩動得嘴里的銜鐵咯楞咯楞響,連那墜地長尾都紛揚著翹了起來。只等賀三手里的韁繩一松,倏地竄出去?!巴米印闭驹谝卉囈获R中間,示意二人預(yù)備,然后,抽動手里的鞭子,啪一聲,像燃著了一枚大炮仗。汽車轟的一聲沖了出去。奧爾洛夫愣怔了一下,才在主人一聲呼哨中,猛然飛奔起來。
從比賽的起點到終點,估摸著應(yīng)該有兩公里的距離。沿途不斷地有人聚匯到道邊來,他們都被車馬的比賽激動地揮著雙手,連喊帶叫,說不上是為誰叫好加油。
黑馬還沒跑出去多遠,賀三的帽子就被風(fēng)吹落,在地上嘰里咕嚕滾,像個小西瓜。吉普車加大油門,一陣風(fēng)似的唰唰往前跑。車后的排氣管子冒出了一股淡淡的白煙兒,那煙兒飛快地旋了兩下,立刻消失不見了。
奧爾洛夫黑馬梗著脖子,蹄聲不斷點兒,瘋狂地在沙石大道上奔馳。它的肚子離地面近了許多,整個馬成了一團緊貼地皮的黑色旋風(fēng)。那黑馬撒開了四蹄,一瞬間滯留在空中,簡直就是在飛!賀三低低地伏在鞍上,就像粘在馬背上一樣。遠看,他身上那件球衣,像一面飄動的小紅旗。
張瘦子暗自咬緊了牙,弓腰伸頭,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吉普車下坡,過橋,上坡……張瘦子不斷變換排擋,原本自己手法精熟,眼下竟時有發(fā)抖。結(jié)果,車子變速箱里傳出了嘎嘎的噪音。一聽這聲兒,瘦子都為自己窩囊得直緊鼻子,暗地里自罵。他時不時瞟一眼車上的后視鏡,又不敢盯住了細看,就覺著有一朵浮動的烏云從后面飄了上來。很快,那團云又從車的左邊飄了過去?,F(xiàn)在,一路上看熱鬧的人們,眼看著車輪子在轉(zhuǎn),馬蹄子在翻,前馬后車之間的距離竟然靜止不動了。張瘦子用眼睛的余光,感覺著那團壓迫著自己的黑色,心里懊喪極了,他咽了口唾沫,伸腳轟油,再次把油門踩到了底??墒?,這都沒用,看那樣子,就算是把這輛長江吉普開散了架,也沒法縮短車馬之間的距離了。
馬兒不用更換排擋,它的排擋在自己的肚子里。奧爾洛夫?qū)R三腿上、手上、哨音那些精巧的示意和指令心領(lǐng)神會,執(zhí)行起來分毫不差。寶馬在撲面的狂風(fēng)中,瞇縫起眼睛,好像微笑著飛騰。
實際上,車馬間那段相持并沒有多久。一上坡,黑馬就把吉普車越落越遠了。賀三在馬背上扭過頭來,沖后邊車?yán)锏膹埵葑影绻砟槂海菑埍饽樢慌ね?,丑似妖魔。張瘦子差點兒就哭了,不是被賀三嚇得,他實在是經(jīng)受不起這馬攆汽車的失敗。
撂遠了看熱鬧的人們,眼看著一團烏黑點著一朵紅,飛快地升上了黑林子的道邊,接著那只墨綠的甲蟲才爬上去,大家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誰都知道,賀三贏了,張瘦子輸了;奧爾洛夫馬贏了,長江吉普車輸了。
返回出發(fā)點的賀三,接過別人好心遞過來的帽子,扣在頭上,又挽起球衣袖子擦去臉上的淚水,嘴里念叨:“嘁,這跑起來風(fēng)真硬?!比缓?,大模大樣地哈腰撿起了那磚頭下壓著的四塊錢,沖大家伙兒招手示意,再沖著直眉瞪眼的張瘦子打了個響指,牽著他的寶貝去飲水了。
晚上,賀三買煙散給大家,人人都有份。他還額外買了一斤雜瓣糖,喂他的黑馬。那馬吃糖,也是賀三慣出來的小毛病,吃的時候得賀三用手掌托著,否則馬嘴朝下含不住,那些糖就掉到馬槽里了。
不打不成交,張瘦子打那次車馬大賽之后再來分場,總往賀三的種馬號里鉆。時間一長,兩人成了哥們兒,司機教會了馬夫開汽車,自己也被賀三帶成了引龍河一流的騎手。
時隔四十年,老賀頭兒重返分場。回歸青春錨地的賀三,背著手在原本是種馬號的那片空地上轉(zhuǎn)圈兒??诶镄÷暷钸叮骸皼]了,都沒了?!?/p>
這里已經(jīng)難得見到幾匹馬了,偶爾入眼的那幾匹可憐的幸存者,又瘦又小,低頭耷拉著腦袋,一點精神頭兒都沒有。賀三長長出了一口氣,說:“老長個晨光,也沒繁殖出個好馬種,這怎么還罐子里養(yǎng)烏龜,都縮縮了?”
他說的沒錯,引龍河畔確實曾經(jīng)有過龍駒奔騰、寶馬長嘶的風(fēng)景。時下富裕安穩(wěn),卻實在少了英雄神奇的氣度和架勢。說這話,蒼頭知青都聽得懂,他們夢中的引龍河畔常響起馬兒靈動的咴咴嘶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