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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走丟的我

      2022-05-09 14:03:14劉力坤
      西部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劉力坤

      一生要走多遠(yuǎn),才能想起回望來時的路?

      我的回路是從五十三歲開始的。當(dāng)我反身走向始發(fā)點(diǎn)時,首先看到的是遠(yuǎn)處的來路。它們忽然清晰了起來,像遠(yuǎn)處的一方風(fēng)景。那些無法忘卻的事都長成了一棵棵大樹,枝繁葉茂地將被遺棄的世界長在了樹上。那些枝丫、葉子、果實都呈現(xiàn)著圖文,包含著故事,仿佛一部老電影中的消息樹,銘記著他人看不懂的生命密碼。

      然而,當(dāng)我急急慌慌想弄明白因果緣由時,卻發(fā)現(xiàn)這是兩條平行的車道,我再也回不到過去,那已經(jīng)是一個被我走丟的從前……

      難產(chǎn)

      那年的冬天來得早,季節(jié)還在深秋里徜徉,雪花來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把十月的最后兩日迷離成了輕寒漠漠。我家的兩間土屋埋在雪花中,父親一臉愁云,背著手,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頭上,肩上頂著雪花,眉宇間也不時地有雪花飛來,沒落定就化了。

      五歲的二姐領(lǐng)著三歲的三姐趴在窗臺上,向屋里張望。王家姑媽端著一碗生大豆從門里出來,將碗塞給二姐,指使她們到另一間房的爐板上炕大豆吃去。

      母親躺在炕上正在生我,難產(chǎn)。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村里的接生婆王家姑媽已將她的手段使盡,孩子仍然生不下來。

      炕上的新麥草又被血污染得黑紅,這已是第二次更換新麥草了。我是母親生的第七個孩子,其中第四個姐姐一歲時夭折,給父母造成生死陰影,我則是頭一個難產(chǎn)的孩子。

      母親也是村里的接生婆,知道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guān)里走一遭。在那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山里人的醫(yī)療意識、觀念還停留在聽天由命的階段。

      一個村有一兩個接生婆,產(chǎn)婦生不下來,在地上撒一碗豆子,彎腰拾豆子催產(chǎn)。用燒的棉花灰止血。用麥草、爐灶里的柴灰當(dāng)墊布。把裁衣服的剪刀在灶火里燒一燒剪臍帶……

      姑媽看著昏迷不醒的母親,悄悄出來對父親說,人可能不行了,你看……父親則堅定地說,多灌些糖水,蔣醫(yī)生快到了,大人娃娃都要保住。

      此刻,我十歲的大哥正騎著“支左”工作隊的一匹軍馬,吊著父親的大青馬,飛馳在通往大黃山的泥濘山道上。這兩匹馬是村上最快的馬。天沒亮,父親就派大哥頂風(fēng)冒雪到二十公里外的煤礦去請醫(yī)生了。

      大雪紛飛,天冷路滑,這是大哥多少次請醫(yī)生途中最艱難的一次。蔣醫(yī)生原先是部隊軍醫(yī),后下放到兵團(tuán)煤礦。不僅醫(yī)術(shù)高明,更是對周邊的農(nóng)牧民、求醫(yī)問藥者一視同仁。只要需要,藥箱一背,翻身上馬,深入村舍、氈房。他把治病救人當(dāng)作天職,贏得了百姓的信任,是黃山河西溝河一帶的名醫(yī)。

      一天都沒人做飯了,家里能吃的熟食,孩子們都搜騰出來吃完了。二姐在爐板上炕的大豆兩面剛剛炕黃,二哥就嗅到了豆香,跑進(jìn)來,撩襟兜起一把就跑。肚子餓得咕咕叫的二姐三姐,哭泣著找媽媽,王家姑媽在門口又?jǐn)r住她們,又挖了一碗大豆,遞給她們。

      父親已經(jīng)站在院門口迎醫(yī)生了,姑媽不時地給昏迷中的母親喂紅糖水,似乎喝了紅糖水就能續(xù)命。奶奶坐在母親的炕頭前,一邊用她蒼老的雙手給母親擦汗,一邊嘴里絮絮叨叨給母親祈福。

      噠、噠、噠,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中,大青馬揚(yáng)鬃奮蹄飛奔而來。長長的馬鬃宛如飄飛的長發(fā),將陰郁、紛亂的天空掀起一綹一綹的空隙。厚重、轟鳴的鼻息,噴出一股一股的白煙。人馬移動的身影,仿如一座熱氣騰騰的山脈。父親沖到馬前,一把逮住馬韁繩,抬手?jǐn)v扶蔣醫(yī)生下馬,兩人奔向土屋……

      渾身汗水的大青馬站在院門口,喘著粗氣,打著寒戰(zhàn),身上的馬毛被汗水?dāng)Q成一縷一縷的小辮。隨后趕到的大哥松了馬肚帶,卸下馬鞍,把一張大毛氈蓋在它身上。大哥將馬拴到馬槽前,喚二哥添上綠苜蓿、雜頭,犒勞這兩匹出大力的快馬。

      蔣醫(yī)生一到一切都活泛了起來,姑媽和奶奶在屋里配合醫(yī)生接生,父親、大哥還有幾位鄰居在門外應(yīng)承屋里的各種指令。

      天光大亮?xí)r,土屋里發(fā)出一聲孩子的哭聲,我呱呱降落人間。母親使盡了最后一分力氣,望了我一眼就昏睡過去。父親在院里長出了一口氣。看著揚(yáng)揚(yáng)灑灑的大雪,給我取了個乳名——雪花。

      子宮粘連造成的大出血,讓母親昏迷了三天才清醒過來。蔣醫(yī)生在她身邊守了兩日,止血、打針、消炎、縫合……

      父親常說,生你差點(diǎn)要了你媽的命,要不是蔣醫(yī)生,你和你媽都沒命了。

      送人

      母親不省人事,無法哺乳,是王家姑媽用筷子頭蘸糖水、牛奶讓我度過了生死攸關(guān)的前三天。

      母親醒了,但極其虛弱。鄰村的常家想抱養(yǎng)我。父親看到母親死里逃生,命懸一線,也有意把我送人。

      哥姐們則不愿送,他們和姑媽密謀,悄悄把一個三天的新生兒包著抱到了二里外的姑媽家。他們害怕抱養(yǎng)的人找到,把炕上的被褥碼了一堵墻,在被墻后又搭了一個被窩,將我藏在其中。

      為了迷惑眾人,姑媽故意待在我家,裝作渾然不知。只有十二歲的大姐在姑媽家照顧我。十歲的大哥在我家門口放哨,一旦有情況他跑得快,好傳遞情報。二哥在姑媽家門口放哨,若常家強(qiáng)行來抱,大哥、二哥阻擊,大姐抱上我跑到河谷,鉆到茂密連片的大刺墩里,誰也找不到。這是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末,我的哥哥姐姐伙同我的王家姑媽密謀的一場 “藏嬰阻擊戰(zhàn)”。

      事情果然如哥姐們預(yù)想的那樣發(fā)展,常家抱孩子的人來了。

      來抱孩子的常家人還帶了禮物,一條羊腿,兩包方糖,一塊茶葉,誠心想抱養(yǎng)。父親與來人喧了一陣兒,到母親坐月子的房間抱孩子。娃娃卻不見了,父親問,娃娃呢?侍奉在旁的姑媽默默垂眼,不看來人。母親躺在炕上閉目休息。門口站著的大哥雙眼像兩把刀,逼視著來人。父親明白了所有人的心意??戳艘谎哿鳒I的母親,略略遲疑了下,說,他姨夫,娃娃就不抱了,你回去吧,讓你白跑了一趟。常家的人莫名其妙,萬分不解地望著父親。姑媽在一旁說,娃娃太小,我們這里的牛奶、羊奶多,好喂,我的兩個小的都是羊奶喂大的。

      父親執(zhí)意要常家人把送來的禮拿回去,來人不肯,他親手把禮物裝到來人騎的驢背上的褡褳里,那一刻,父親絕了送我的念頭。

      捂死

      那年在扶貧路上,大哥指著大黃山河谷中一塊三米見方的土臺說,這個臺臺子就是你一歲時差點(diǎn)被捂死的地方。

      一歲的我得了肺炎,發(fā)熱、發(fā)燒、氣喘、咳嗽,父母親以為是感冒。爺爺留下的治小兒感冒的方子,父親依樣炮制了蔥胡子、姜皮子、紅糖水熬的湯,灌了兩日不見效,反倒病情加重,父母親害怕了。我自呱呱墜地就身弱多病不好養(yǎng),母親因生我落了一身病,也無太多體力照顧我。我是姐姐、哥哥、奶奶、王家姑媽,你一勺奶,我一勺飯,幫襯著母親養(yǎng)活的。

      肺炎是那個年代要命的重病,可是父母不了解。在深秋的寒露中,母親騎著大白馬,抱著用父親的大皮祅包纏著的我。大哥牽著馬韁繩,踟躕在彎彎山道上。

      沿著河谷一路顛簸,走到這塊小土臺上,已經(jīng)能看到大黃山煤礦了。母親把手伸進(jìn)皮襖中,搭在我的鼻子上摸,沒了呼吸。母親慌忙下馬,把我放在土臺上,解開皮襖一看,我雙眼緊閉,臉色青紫,嘴唇烏青。雪花是不是捂死了?母親驚恐地說。大哥摸了一下我的小手是溫?zé)岬模阏f,媽,我先馱上雪花找蔣醫(yī)生,你后頭趕來……

      大哥抱起我,飛身上馬,猛抽一鞭子,大白馬風(fēng)馳電掣地飆向醫(yī)院。瘦弱的母親也在山野里跑了起來,東倒西歪往煤礦醫(yī)院趕。

      半個小時后,蔣醫(yī)生又將我從鬼門關(guān)撈了回來。實施急救后,我能呼吸了,鼻翼一扇一扇的,兩只紅腫的小眼睛睜開了。蔣醫(yī)生說,太懸了,再遲半個小時,這孩子就沒命了。幸虧我十一歲的大哥當(dāng)機(jī)立斷,為我贏得保命的黃金三十分。否則,父親的那件老皮祅就是我的裹尸布。

      母親在大黃山高奶奶家住了半個月,天天抱我去蔣醫(yī)生處打針治療。當(dāng)我日漸好轉(zhuǎn)后,母親已熟識小兒肺炎的臨床表現(xiàn)。之后,我們村的好幾個孩子得肺炎,都是母親從我身上得的經(jīng)驗,精準(zhǔn)地判斷出病癥,敦促立刻看醫(yī)生。

      我一點(diǎn)都不記得蔣醫(yī)生的樣子了,可他救過我兩次生命。當(dāng)我回望來路,想尋找他、看望他、感謝他時,他己永遠(yuǎn)作別了這個世界……

      溺水

      二姐驀然發(fā)現(xiàn)澇壩里漂著個孩子,面朝下,背向上,酣水簾簾子的花綁帶還打著活扣,二姐著急地大喊,誰家的娃娃?誰家的娃娃掉水里了?

      定睛再看,那個花綁帶怎么這么熟悉?不對,是自家的娃娃。二姐大聲哭喊著,快來人啊,我家的娃娃掉進(jìn)水里啦!

      兩歲的我蹣跚學(xué)步,跟著哥哥姐姐們在屋后玩耍。母親將我交代給十歲的二哥照看,貪玩得小子早跑得不見蹤影。懵懂無知的我鬼使神差地走進(jìn)水里。

      撈壩是房后鄰居蓋房子脫土塊挖的盛水池。池子里一池渾濁的泥水。兩歲的我走進(jìn)水池,池畔已經(jīng)被泥水泡得酥軟,跌跌撞撞的我將池岸踩塌,滑進(jìn)了澇壩。

      我在澇壩中不知喝了多少泥水,肚子都喝飽、喝脹了,人像氣球一樣飄在水面上。

      二姐的哭喊驚動了一旁脫土坯的人,姓生的房主將我撈出來,父親及半村的人這才圍攏過來。

      父親倒提著我的雙腿,泥水從我的口鼻里嘩啦啦地流淌,像水閘開了個口子。水控凈了,我還不喘氣。村人拿來了一個水桶,說把孩子放到圓水桶上滾,能擠出體內(nèi)殘存的水。父親將我趴放在圓桶面上,左右滾動水桶,我的口里的確流出了一些污濁的泥水,可我仍然沒有呼吸。蘇大爺拉了一頭牛來,說搭到牛背上,拉著牛走,可能行。

      父親又將我像一袋草一樣搭在牛背上。他拉著牛繞著撈壩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每轉(zhuǎn)一圈,父親就摸一摸我的鼻子,父親的希望,在老牛踏出深深淺淺的蹄印中塌陷。轉(zhuǎn)到日落西山了,村人們哀嘆:沒相了。婦女們紛紛撫慰已經(jīng)哭得站不起身的母親。父親黑著臉,在人群中尋找二哥的身影。知道闖了大禍的二哥早已藏了起來,哪敢現(xiàn)身。

      最后一抹晚霞嵌在山脊線上時,父親徹底絕望了。他拿起牛鞭,瘋了似的喊二哥的名字,尕柱子,尕柱子,你給我出來。

      男人們又都沖上去勸慰火冒三丈的父親。趴在牛背上的我,在月亮挑上樹梢的那一刻,終于吐出一口泥,喘出一口氣。近旁的二姐大呼,活了,活了,娃娃活了!

      父母一下子跳到牛身前,摸著一息尚存的我,淚水滂沱。

      我又活了過來。父親仍然給二哥一頓牛鞭,邊桿都打斷了。并告誡所有的孩子,今后要看好弟弟妹妹,誰要管不好,出了事就打死誰。從此以后,瘋玩的哥哥姐姐們都操了一份心,時不時地關(guān)注弟妹一眼。有些貪玩的小子,為了不出事,還在弟妹腰上拴根繩子,像系羊一樣的把弟妹系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自己放心放手地玩。該回家了,把系著的弟妹解開,手拉手領(lǐng)著回家了。

      溺水留給我的后遺癥是明顯的,我的頭發(fā)被淹得失去了黑亮,變得焦黃,多少年同伴都叫我“黃毛子”,為此還編了首歌:“黃毛子,氣死娘老子?!?/p>

      我的肺也被澇壩水嗆傷了,總愛咳嗽、發(fā)炎,給母親帶來無盡的傷痛。每到秋冬春交替之際,母親便倍加照顧我,總追著我添衣,還要我常年帶肚兜,說是護(hù)肺。

      那年蓋大房子時,父親的腳被木頭壓壞了,到縣城住院,回家時給我買了一件背心。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種內(nèi)衣叫背心。那件白底綠花背心,開啟了我穿背心護(hù)肺的新征程。背心成了肺的衣裳。

      我的眼珠子也被澇壩的水泡黃了,變成了泥水的土黃色。母親說兩歲之前的我,眼仁是黑的。

      二十年后,我兩歲的傷痛才徹底復(fù)原。頭發(fā)變黑了,眼仁變黑了,五冬六夏也不用再穿背心護(hù)肺了。只是換成了胸罩,六夏五冬還得穿,這恐怕成終身的烙印了。

      你走過的路,經(jīng)過的事總會銘記在你的生命冊頁中,時間這塊橡皮擦有些能擦掉一些,有些則終將無法涂改。

      夜驚

      三更半夜,我突然醒來,用手摸一摸身邊空空的枕頭。我一下子掉進(jìn)了無邊黑夜。那種被遺棄的恐懼和孤獨(dú)織成了一張黑網(wǎng),從天宇撒下來,收縮到伙房里。繼續(xù)縮小,把我緊緊捆了起來,我變成了一根硬棍。這黑仍然在擠壓、吞噬,想要把我按壓成一根黑線,完全吞掉。

      我驚叫一聲,蹦了起來,瘋了一樣跳下炕,奔向門外?;锓块T外的鐵扣子扣著,大人怕晚上野獸偷入糟踐吃食。五歲的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三五下便整開了外扣的門扣,沖到院里。

      月光灑滿了院落,地上鋪了一層白白的霜花。我赤腳奔跑在院里,哭喊著,雙手揮舞著,似乎從地獄奔向人間。

      正屋里沉睡的家人,全被我的驚叫嚇醒。鄰家狗也狂吠起來。

      母親說,是花花。父親精腳片子躥出房門,看到我像一匹受驚的馬駒一樣,手舞足蹈,又哭又叫,在院子里亂顛胡跑。

      父親一把抱住我,我踢彈撕咬,哭鬧不止,雙眼卻閉得實實的。父親把我抱到大屋,放在母親懷里,我頭挨到母親臂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全家人都問我昨夜鬧騰啥,我全然不知。大哥驚奇,伙房門上的鐵扣子,我們從外面開都費(fèi)勁兒,你個黃毛丫頭子怎么從里面整開的?我一頭霧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開的,隱隱記得只為逃離那強(qiáng)大而無垠的黑。

      父親責(zé)怪母親沒有把娃娃看好。那時我們兄弟姊妹七個,母親每日在大田里勞動,剩余時間全都用于維持這個十口的大家庭吃喝拉撒、穿衣戴帽。每天吃晚飯都很晚,我們這些貪玩的孩子常常晚飯都顧不上吃,或是飯碗一撂順勢就睡在伙房的炕上了。

      母親洗洗涮涮,收拾干凈,還要準(zhǔn)備明早的飯食。就著一豆燈光縫縫補(bǔ)補(bǔ),屢屢到半夜方能休息。這時的母親累得疲憊不堪,躺到炕上就睡著了,哪里還有精力點(diǎn)人頭數(shù)孩子。

      自從我夜驚后,母親再累都要看看炕上橫七豎八睡著的孩子是否齊全,特別是我。自此后,小弟由父親摟著睡,我和母親一個被窩。

      伙房夜驚只是我夜驚的序曲。我開始三天兩頭夜驚。全村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夜哭郎,孩子們游戲時又有了新的兒歌:“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她的名字叫啥呀?劉隊長家的花花呀!”

      五歲的我顧不上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白天丟魂,晚上夜驚,已經(jīng)使我虛弱疲乏,無暇顧及他人的編排了。

      母親早上起來會悄悄給我“普雞蛋”。所謂的“普雞蛋”就是將雞蛋打碗里,第一鍋水燒開后,一壺茶沏上,然后舀一勺子鍋里燒沸的水沖雞蛋液,碗里翻起一層白黃的雞蛋花。母親將雞蛋花碗坐在還未蓋蓋兒的茶壺上。壺里沏的一壺?zé)岵璧恼羝央u蛋花蒸得一朵一朵綻開。母親再在雞蛋花里調(diào)一小勺砂子糖,端到炕頭搖醒我,讓我悄悄地喝了,免得弟弟叼嘴。

      大姐說我喝進(jìn)的“普雞蛋”沒長精神都長了邪勁。每每我夜驚之時,睡得好好的人乍然站立,雙目緊閉,號啕大哭,雙手揮舞亂打,勁兒大得很,誰都按不倒。有次她和母親兩人合力將我扳倒,手一松,我一個轱轆又爬了起來,閉著眼睛就是個哭,哭一陣子,當(dāng)啷跌倒又沉沉睡去,像沒事人似的。二天問及,一臉茫然,全然無意識,鬧得全家夜里防賊一樣防我猝然而起。大姐介紹經(jīng)驗,看我睡得蒙蒙醒醒之際,欲翻身陡起之瞬間,立刻將我按住,只要從炕上爬不起來就沒事兒了。

      我的夜驚居然傳到鄰村,牧業(yè)隊有一位從寧夏來的回族老漢會醫(yī)術(shù),專治小兒夜驚,被父親請來給我治病。

      這個回族老漢一身黑衣,頭戴白帽,皮膚白凈,眼仁灰藍(lán),一雙瘦長暴筋的手上布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雀斑,是我們這一帶少見的潔凈儒雅之人。他干瘦微涼的手指把我的脈,我看著他的灰藍(lán)眼仁像看到了秋云籠罩著的河水。

      他給了三包藥,用雪白的紙包著,打開后是鮮亮的粉白色。在那個秋天的午后,我第一次見到如此雅致、亮眼的粉,便將這包粉末的美顏刻在了我眼睛的色譜中。無論世界變得多么繽紛,我還是能一眼辨識出那包藥粉。

      更神奇的是這三包藥服用時需滴三滴血,開水沖化,服用方能見效。三滴血必須是一根雜毛都沒有的大白公雞,子時在雞冠上取三滴血,滴到藥里沖水口服。

      我家正好養(yǎng)著一只雪白大公雞,我的哥姐們連著三宿熬到子時,到雞圈中給我取雞冠上的三滴血。我聽到大公雞午夜撕破黑夜的慘鳴,也看到那滴鮮紅的血穿過夜的黑,灑在粉白藥面上的殷紅。我緊閉雙眼喝下……

      藥到病除,我的夜驚被白公雞的血化作黎明。在司晨的雞鳴中,我看到天邊的朝霞接近地平線的那一抹,是我藥面的紅粉皓彩……

      摸蛇

      四年級時老師要求用鋼筆寫字了,哥哥姐姐用破的鋼筆我接班用。這條醬色筆桿的鋼筆寫著寫著就把蛋。我左手心里始終握著一塊大麻布。一旦把蛋趕緊吸墨,作業(yè)本上還是洇了一大片。

      我多么渴望有一支新鋼筆呀!蓋上房時,父親砍木頭時壓壞了腳腕,在縣城住了好長時間的院,回來時給我買了一支新鋼筆。

      是一支大頭玉米鋼筆,一拃長。筆桿是黃白色的玉米棒子,玉米粒橫排豎直,粒粒飽滿。筆帽是有內(nèi)絲扣的玉米葉子,長長的兩片蓋住筆頭,末梢還俏皮地卷了一下,像風(fēng)吹過玉米田似的。我喜歡極了。捏在手中左看右瞧,挑不出一毫的不足。我們班的同學(xué)圍攏到我的桌旁,眼睛直直地望著我的玉米鋼筆。小點(diǎn)的眼神就像一把鉤子,幾乎能把我的鋼筆勾走。我雙手護(hù)住了我的筆。

      楊老師也要看看我的筆,我小心忐忑地舉起來給他看。他說真好看。班上幾個男同學(xué)要求摸一摸,在老師的監(jiān)護(hù)下,我抓著筆桿,他們挨個摸了摸玉米葉兒的筆帽。

      自我拿上這支心愛的玉米鋼筆,我的手心忽然開始大量出汗,汗水多的抓不住筆,鋼筆如魚兒一樣從手指上滑了開去。母親給我準(zhǔn)備了兩條手帕,一條纏在手上抓筆,濕了再換一條,濕手帕都能擰出水來。

      我的同桌五粒說摸一下蛇,手汗就沒有了。我聽了,汗毛都豎了起來。每個人可能都有最害怕的一樣?xùn)|西,我最怕蛇。如果說給我一個選擇,老虎和蛇二選一,我寧愿選老虎。蛇這種冷血動物,天生就是我的天敵。我從來不敢看這種極陰冷、邪惡的長蟲。不幸路遇,我不是嚇傻就是呆木,蛇影就能收掉我的魂。那年在黃深崖子的石階上,看到了一張蛇蛻的皮,姐姐說那是中藥,讓我揀上。我用長長的木棍挑著,雙手抖得如篩糠。

      我的男同學(xué)們竟暗暗地實施著摸蛇計劃。那天大課間,我還沒從座位上起身,五六個男孩子圍攏了過來,小點(diǎn)手中竟然拿著一條白白的蛇,我“啊”了一聲,跌倒在板凳上。朦朦朧朧中聽到他們說蛇打死了,怕什么,摸!依稀恍惚中,我感到五粒抓著我的右手,西麥抓著我的左手,小點(diǎn)把白蛇送到了我的手中。

      我的右手觸到一道白刺刺的閃電,一首冰涼光滑的絕望深淵。心跳直接把我半昏迷的神志擊黑了,眼前和心頭一片黑,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三節(jié)課上課了,我趴在桌子上沒起立,楊老師才知道這次摸蛇行動己致我昏厥。老師和同學(xué)又是拍臉,又是掐人中,又是水澆,終于把我折騰醒了。睜開眼的一剎那,我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一條白蛇,我又跌了過去……

      神奇的是此后我的手真不出汗了,上學(xué)不用備擦汗的手帕了。是不是摸蛇治好的不得而知,但對蛇的恐懼由意識層面深入到潛意識層面,常常在夢境里被無數(shù)條蛇纏身,怎么也逃不掉,最后都是大喊一聲,從炕上縱起,渾身大汗淋漓。

      進(jìn)城后生活的環(huán)境里幾乎沒有蛇,漸漸淡出了蛇影的陰影。女兒三歲時,在城郊變電所工作的愛人為讓孩子長見識,父女倆竟抓了條小沙蛇,裝在瓶子里拿回家。女兒興沖沖地舉著瓶子給正在廚房中做飯的我展示,我一下子暴跳如雷,舉著手里的菜刀呵斥,立刻,馬上,給我拿出去!女兒沒見過媽媽如此過激,小眼睛嚇得驚圓了,她的父親也沒有見識過妻子竟比母老虎還兇。

      父女倆訕訕地、灰頭土臉地到鐵路邊把蛇放了。這下父女倆知道了我是真怕,時不時地杯弓蛇影一下,我本能地會驚慌。后來鄰居家的小孩給女兒送了條鐵質(zhì)的玩具蛇,放在女兒的書架上,我明知是假的,看到還是不受控制地驚悚。一日我想克服一下這恐怖的心理,試探著摸一摸蛇玩具,手顫顫巍巍地伸出去,指尖還沒有觸到那條涂彩的綠花蛇身上,騰的一下眼前一黑,差點(diǎn)昏過去。

      這輩子怕蛇是怕定了。童年的那次摸蛇舉動,早已奪走了我的怕之魂……

      哭夕陽

      我站在我家雞窩頂,看著夕陽,一聲接一聲地嚎。我的眼里沒有淚,是燒得通紅的夕陽心,像鐵匠鋪爐膛里燒化的那塊鐵。

      母親大聲責(zé)罵我哭喪個啥?我根本不想回答她的問題,只沉浸在自己哭夕陽的意境中。哥姐們強(qiáng)行將我拉回屋,抱到炕上,按住躺下;背到三匣子桌上晾著……都不能阻止我哭夕陽的腳步。他們稍不留神,我又跑去站在雞窩頂,長一聲短一聲地哭,直到夕陽落到山后。

      六歲的整個夏天,我以不可遏止的氣魄哭夕陽。家人一開始還誘勸我、說服我、阻止我,甚至打罵我。然而他們的任何措施都無效。

      母親給我封了個神號:喪門神。

      他們哪里知道我的世界。那個初夏的午后,我在雞窩邊的葫蘆架下玩耍,一束斜斜的夕陽正好透進(jìn)來,照亮了依墻架起的三角形棚架。碩大的葫蘆葉子,蜿蜒的藤蔓,零零散散的如金喇叭一樣的葫蘆花,編成一匹綠錦,趴在搭上墻頭的椽子身上。墻頭與綠錦隔出一塊陰涼地,那里是我每天午飯后一個人進(jìn)入的地方。

      大人們午休了,哥姐們懨懨的沒人陪我玩,不愛睡午覺的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地方。葫蘆架上掛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新長出的小葫蘆。我已經(jīng)能數(shù)清楚我家結(jié)了多少葫蘆娃娃,最嫩的葫蘆娃娃頭頂上的那朵花還沒有掉呢,是不能用手摸的,摸了葫蘆就再也不長了。我天天盯著那些花變成的小葫蘆頭頂?shù)幕ㄋ肼湎聛?。母親說,一旦葫蘆頭頂?shù)幕淞?,葫蘆就長大能吃了。

      我日日用眼睛的力量給葫蘆娃助力。小葫蘆在我的目光中脫去頭頂蔫蔫的花蕾,出落為碧玉少年。我見天給母親報告葫蘆的成長情況。哪日母親要炒葫蘆了,我指給母親長得最大的那一個。母親摘下葫蘆后總用欣喜的眼神看看我,我就能接收到一層陽光的金色。

      一朵葫蘆的金喇叭花頓然笑了起來,咯咯地抖著,忍俊不禁的樣子。金色的笑容變成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散落的碎金,撒了一地。我連忙雙手接,手心里悸動著一片歡笑的金粒。金粒拖著長長的尾巴,將我的目光牽引,扯到了西天的太陽。太陽笑得正歡實,眉開眼歡地發(fā)射著一波一波的金色歡笑。六歲的我看呆了,怔怔地盯著那張橘紅的、哈哈大笑的臉不知所措。我的眼睛領(lǐng)著我的心靈走進(jìn)了太陽,走進(jìn)了一個金光閃閃、廣大無邊的世界……

      我終究找到了那個明亮的、溫暖的、笑容滿面的無限歡唱之源——夕陽!為了追夕陽,我又發(fā)現(xiàn)我家的雞窩頂能看到夕陽含笑入地。我天天站在雞窩頂看夕陽。我呆呆地看夕陽,似乎還不能呼應(yīng)太陽那一浪追著一浪、無窮無盡的金色笑顏。某日,我自然而然地發(fā)出了號啕之聲。當(dāng)這種長短高低、輕重緩急、抑揚(yáng)頓挫的聲音,應(yīng)和夕陽的光波,夕陽的金色笑容驀然有了節(jié)奏旋律,舞動著將我輕輕地揉進(jìn)了金色旋律的光弦中……

      我享受這無邊無際、無始無窮、無天無地的金色光團(tuán)。這是一個混沌、明亮、溫暖的時空,是夕陽給我的另類世界。我無法表達(dá)我的感受,不能陳述眼前的一切,只能我行我素的自我沉醉……

      等待

      我坐在河邊的青石頭上,神情惆悵地窺視河水流來的方向,我盼望一條水紅的紗巾順流漂來……我知道這期待,緣起于那半部《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

      我們?nèi)ジ吣碳彝?,蒼娃窩在炕上看書,不理我們。高奶說不知是啥書,迷三倒四的,昨天下午開始看,一宿沒睡,燈油點(diǎn)了一燈半。不吃不喝,不睡不拉,不知是啥好東西?

      我坐在炕頭等蒼娃把書看完,左手捏著的書頁只有兩頁,厚厚的一疊躺在右手心里。

      蒼娃終于看完了書,但他并沒有把書放下,神情也沒有從書中走出來,我耐心地等待他回來……

      高奶的菜包子蒸熟了,她一邊啟籠一邊喊,吃包子來!我搗了一下蒼娃,蒼娃方從書的世界里回來,愣怔地望著我。他已經(jīng)疊成三重的眼皮都不能自動恢復(fù)了,一邊用手揉,一邊下炕,還不甘心地說,太可惜了,沒有結(jié)尾。

      一本殘缺的《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封面尚在,土黃的底色上寫著鮮紅炸裂的書名,就像子彈爆炸了一般,將字炸得鮮血淋漓,舞刀弄劍,有種戰(zhàn)爭的緊張與殘酷。右上角還有一對穿長衫、旗袍的男女剪影,顯得神秘而多疑。七歲的我已經(jīng)是三年級的小學(xué)生了,讀畫書已無大礙。我想讀這本吸引蒼娃不吃不睡一口氣讀完的書。這是我人生讀的第一本小說,只可惜是本殘卷。

      從拿到這本書的那天,我不再瘋玩,晚飯后悄悄躲進(jìn)正房的套間,我和姐姐們的臥房,就著油燈開始讀書。我看得很慢,不能如聰明的蒼娃那樣一口氣讀完,我只能一頁一頁仔細(xì)看、反復(fù)讀,才能馬馬虎虎理解大意。

      這本書給我打開了一個別樣的世界,我知道除了我們村之外,還有一個廣闊無邊的天下,那里有楊曉東那樣機(jī)智勇敢的男人,有金環(huán),銀環(huán)那樣美麗無畏的女人。

      特別是楊曉東和銀環(huán)二人的感情描寫,是我的愛情啟蒙課。七歲的我不敢凝視他們單獨(dú)相處的敘述段落,又想多看幾遍那些微妙的眼神、含情的對白……

      當(dāng)合上這本無結(jié)尾的小說后,那些憂傷的情愫具象為一條河里飄蕩的紅紗巾,游蕩在我的心河之上。我無緣由地堅信,那條紅紗巾一定會在某個中午順流漂來。于是那些中午,我赴會般跑到村子的河邊,等待那條夢中的紅紗巾。那些豐茂而寂寞的夏日正午,云朵棲在山頭小睡了,只有如我一樣有神思的鳥兒,偶然鳴叫著飛掠天際。我悠長的等待,只能化作一聲嘆息,讓嘩嘩的河水帶走我的心思,帶給那小說里的另一個宇宙。

      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追問我大中午的去河里干嗎?我便找了個理由:洗鞋子。我把家里大大小小的鞋都洗了一遍,最后沒得洗了,把伙房里的抹布拿到河里洗了又洗。母親夸我是愛干凈的女孩兒,她哪兒知道我無盡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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