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地有燈 熱焰未熄
——從惲代英獄中填寫的兩首歌詞說起

姚江嬰

近日，在整理故紙舊籍時，筆者欣喜地找到了一首惲代英在獄中依照當時廣為流傳的學堂樂歌《蘇武牧羊》的曲調填寫的歌詞：

苛刑，世人不知道！“包打聽”抓人，私刑逼供招。老虎凳，三上吊，電刑真難熬。馬上來吊起，手腳齊綁牢。鼻孔冷水澆，身上皮鞭子敲。三番四覆，死去活來，真是無人道。

難友弟兄們，大家要記牢，這都是狗官們逼我口供招。至死不承認，意志要堅牢。肉體受痛苦，精神永不撓。一朝翻身，殺盡貪官污吏把仇報。

這首珍貴的歌詞由曾長期在上海參加地下斗爭的徐邁進同志提供。1983年5月，徐老到常州訪問時與武進縣委黨史辦公室的吳之光同志談及惲代英，感慨道：“惲代英真了不起，鐵骨錚錚，在上海漕河涇監(jiān)獄中，曾寫過一首歌詞，鼓勵獄中難友要意志堅定，以期一朝翻身。采用的是《蘇武牧羊》的曲調，唱起來很順口?！毙炖线€當場動情地將這首歌低聲唱了一遍。

因為《蘇武牧羊》的旋律悲壯蒼涼、悠揚動聽，傳唱起來上口、易記又感人肺腑。惲代英在獄中還依照同曲調填過另外一首歌詞，向難友們展現(xiàn)了宏闊激越的革命形勢和斗爭前景：

全國工農都起來，苛捐和雜稅，水旱又兵災，勒命租，剝皮債，做工苦難挨。鄉(xiāng)村有教堂，城市有租界，屠殺血成河，壓迫仇似海，這是帝國主義、國民黨統(tǒng)治的禍害。

革命高潮涌，紅旗遍國中，大示威，總罷工，全國齊暴動?？棺鉁绲刂?，做工八點鐘，打倒國民黨，政權歸工農，工廠、礦山、鐵路、銀行一切都充公！

惲代英，字子毅，原籍江蘇武進，1895年出生于湖北武昌沒落的仕宦之家。祖父惲元復系清初畫壇“四王吳惲”六大家之一、常州畫派開山祖師惲南田的六世孫，陽湖派古文家惲子居的曾孫，曾受邀做過湖廣總督張之洞的高級幕僚。惲代英6歲進家塾，跟隨從武進請來的老先生讀書。1913年夏，有“奇男兒”和“書癡”之譽的惲代英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武昌中華大學預科學習。惲代英是五四運動武漢地區(qū)的主要領導人之一。在5月19日的日記中，他曾寫道：“國不可不救。他人不肯救，則惟靠我自己。他人不能救，則惟靠我自己。他人不下真心救，則惟靠我自己。”1920年，惲代英和友人創(chuàng)辦了武昌利群書社，傳播新思想、新文化和馬克思主義。不久，惲代英受陳獨秀委托翻譯的考茨基著作《階級爭斗》出版。這本書對毛澤東、周恩來、董必武等一批偉大革命家都產生過深刻影響。毛澤東曾說，有三本書特別深地銘刻在他的心中，建立起他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階級爭斗》就是其中一本。

1921年，惲代英加入中國共產黨。1923年，惲代英任上海大學教授，同年8月被選為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央委員、宣傳部部長。10月，惲代英創(chuàng)辦和主編了影響了整整一代青年的團中央機關刊物《中國青年》。郭沫若曾回憶說：“在大革命前后的青年學生們，凡是稍微有些進步思想的，不知道惲代英，沒有受過他的影響的人，可以說沒有?！钡谝淮螄埠献骱?，惲代英開始從事統(tǒng)一戰(zhàn)線方面的工作，并與毛澤東等一起參與了國民黨中央上海執(zhí)行部的領導工作。1926年5月，惲代英到黃埔軍校擔任政治主任教官，深受學生愛戴，卻被拉攏不成惱羞成怒的蔣介石列為“黃埔四兇”之一。

大革命失敗后，惲代英先后參與領導了南昌起義和廣州起義。黨的六大之后，惲代英被調到上海，擔任了中共中央組織部秘書長、宣傳部秘書長等職，并在六屆二中全會上被增補為中央委員。1930年，惲代英曾負責撰寫單頁刊物《每日宣傳要點》。他從家中出發(fā)一路上邊閱讀邊思考，踏進工作地點就寫稿，機要秘書與他并坐，同時打字跟進。千把字的稿子，一氣呵成，往往不改動一字。周恩來曾感嘆說：如此迅速地寫好一篇稿，印好以至發(fā)行到群眾的手中，只需個把鐘頭，整個世界歷史上是破天荒的。1930年4月，惲代英被調離黨中央機關，先后到滬中區(qū)、滬東區(qū)任行動委員會書記，直接負責一線工人運動。惲代英對擔憂不已的妻子說：“我是為了盡量減少群眾流血犧牲，才挑起這副擔子的。我不能力挽狂瀾，只能獻身堵口。眼前，是蔣介石用血手制造的人間地獄。要摧毀這座地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1930年5月6日，惲代英在上海被國民黨當局逮捕。入獄時他自毀面容，聲稱是一找活做的工人。6月，惲代英被判5年徒刑，關在漕河涇監(jiān)獄，后被押解到蘇州監(jiān)獄。1931年2月，惲代英被轉押至南京，羈押在江東門外的國民黨中央軍人監(jiān)獄。同年4月，顧順章在漢口被捕叛變，出賣了惲代英。4月29日，惲代英被殺害于監(jiān)獄內的菜園，年僅36歲。行刑前，面對獄卒，被時人稱為“圣人”和“苦行頭陀”的惲代英神色不改，高唱《國際歌》，然后真摯深沉地進行了人生最后一次“布道”：“蔣介石走袁世凱老路，屠殺愛國青年，獻媚于帝國主義，較袁世凱有過之無不及，必將自食惡果……”行刑時，一名獄卒雙手顫抖，扣不動扳機，只得換上了另一名開槍。

在黑暗的牢獄中，惲代英曾對難友說：“我身上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只有一副近視眼鏡，值幾個錢？我身上的磷，只能做四盒洋火。我愿我的磷發(fā)出更多的熱和光。我希望它燃燒起來，燒掉古老的中國，誕生一個新中國?！比欢鋾r，惲代英早已嘔心瀝血用文字為難友們燃起了一盞激戰(zhàn)黑暗的燈，不竭地向周遭散放出光和熱。惲代英早年（1918年4月13日）曾在日記中寫道：“有希望之人，如黑地有燈，則自增其勇往之氣?！睘榱斯奈柰緜冇诤诎灯D困之境繼續(xù)奮斗的勇氣，他潛心編寫了解釋黨的十大政綱的工人課本，又和四川難友合編《土話大辭典》，更揮毫寫下了數(shù)篇豪邁激昂的詩文。

相較于前述的兩首歌詞，惲代英在獄中所作的七言絕句《獄中詩》早已膾炙人口：“浪跡江湖憶舊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擯憂患尋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薄丢z中詩》寫于1931年春節(jié)過后。其時，得知林育南、李求實等親愛的戰(zhàn)友在上海龍華監(jiān)獄被殺害，惲代英心痛不已。年少時，惲代英特別崇敬譚嗣同，常吟誦他題在獄中墻壁上的就義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1931年4月，自知時日無多的惲代英將這首《獄中詩》也慨然題寫在了牢房的墻壁上。更令人唏噓的是，兩年后，曾為營救惲代英辛苦奔忙的陳賡也被秘密轉押到南京，所住的正是惲代英曾住過的牢房。在斑駁的墻壁上，他訝異地發(fā)現(xiàn)了這首《獄中詩》，并仔細辨認出落款：惲代英，民國二十年四月。讀罷詩與落款，陳賡難抑悲壯、欽敬之情，悉心步原韻和詩一首《試作囚》：“沙場馳驅南北游，橫槍躍馬幾春秋。為掃人間憂患事，小住南牢試作囚?！?950年，周恩來為紀念摯友惲代英題詞：“中國青年熱愛的領袖——惲代英同志犧牲已經十九年了，他的無產階級意識，工作熱情，堅強意志，樸素作風，犧牲精神，群眾化的品質，感人的說服力，應永遠成為中國革命青年的楷模?！?953年5月，周恩來又以蒼勁沉雄的書法恭恭敬敬抄錄了這首《獄中詩》。

除了舊詩，惲代英在獄中還寫過一首充滿革命激情的白話新詩《時代的囚徒》：

囚徒，時代的囚徒，

我們，并不犯罪，

我們，都從火線上捕來，

從那階級斗爭的火線上捕來。

囚徒，不是囚徒，

是俘虜！

憑它怎么樣虐待，

熱血仍舊是在沸騰！

蚊蠅和蚤虱，

黃飯和枯菜，

瘦得了我們的肉，

瘦不了我們的骨！

囚徒，時代的囚徒，

我們，并不犯罪，

我們，都從火線上捕來，

從那階級斗爭的火線上捕來。

囚徒，不是囚徒，

是俘虜！

我們并不怕死，

勝利就在我們跟前！

鐵壁和銅墻，

手銬和腳鐐，

鎖得住我們的身，

鎖不住我們的心！

任憑環(huán)境如何惡劣，“熱血仍舊是在沸騰”，鐵壁銅墻、手銬腳鐐鎖得住惲代英的身軀，卻鎖不住那一燈光明、一心熾熱。

詩共悲歌氣浩然，熱焰未熄耀塵寰。入夜，筆者推窗遠眺綿延無盡的萬家燈火，不由低聲吟詠起惲代英獄中所作的歌與詩，敬意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