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世禺
摘要:從設計角度來看,轉輪藏的形制設計必須考慮如何藏經(jīng)、如何轉動、如何安裝固定三個問題。隨著時間推移,轉輪藏安裝固定的方式、經(jīng)書裝幀形式與尺度以及轉輪藏使用方式不斷發(fā)生變化,轉輪藏之形式設計亦隨之發(fā)生改變。本文試圖根據(jù)中日現(xiàn)存轉輪藏的年代及形制特征,從功能角度對轉輪藏的宏觀發(fā)展及動因進行考察。
關鍵詞:轉輪藏 《營造法式》 形制 尺度
傳統(tǒng)佛教寺院建筑有一項重要功能便是藏經(jīng)。對于古代藏書史而言,寺院藏經(jīng)歷來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寺院中的藏經(jīng)之器被稱為“經(jīng)藏”,即供庋藏經(jīng)卷、經(jīng)書之櫥。從后世收存經(jīng)卷、經(jīng)書之容器形式來看,“經(jīng)藏”主要構成有兩種:一種為沿壁設置的固定式經(jīng)櫥,即“壁藏”;另一種則為居中設置的回轉式經(jīng)櫥,即“轉輪經(jīng)藏”,亦稱“轉輪藏”“輪藏”。
據(jù)傳,轉輪藏最初為南北朝名僧傅翕創(chuàng)造。宋代《釋門正統(tǒng)》中不僅明確地交代了轉輪藏創(chuàng)造的時代,也清晰地說明了轉輪藏創(chuàng)造之動機——既便于不識字者祈福,亦便于不暇批閱者省時之功利心,同時還明確了轉輪藏之基本功能——庋藏佛經(jīng)。
現(xiàn)存轉輪藏始建年代、形式、尺度各異,且與《營造法式》等文獻所載形式差異較大。前人針對轉輪藏的研究主要有如下幾方面:其一為對《營造法式》轉輪藏制度原文之釋讀及技術史觀點下轉輪藏尺度規(guī)律之研究;其二為對中日現(xiàn)存轉輪藏個例研究;其三為對現(xiàn)存轉輪藏形制之源流考察與類型學譜系研究。在這些研究中,對轉輪藏各形式發(fā)展之動因分析較少。
作為具有互動性特征的建筑裝置,轉輪藏之設計建造制度有著極大的特殊性——其尺度與構成會直接受人的使用與活動之影響。從設計角度來看,轉輪藏的形制設計必須考慮如何藏經(jīng)、如何轉動、如何安裝固定三個問題,而一旦固定方式、經(jīng)書裝幀形式與尺度以及使用方式發(fā)生變化,轉輪藏之形式亦將隨之發(fā)生改變。本文即試圖根據(jù)中日現(xiàn)存轉輪藏的年代及形制,從功能角度對轉輪藏的宏觀發(fā)展及動因進行考察。
正文開始前,筆者認為轉輪藏的分類問題值得討論與明確。張十慶先生將中日轉輪藏按照形制結構分為“部分轉動式”與“整體轉動式”兩類。此分類以受力結構及活動形式為分類基準,易于理解且相當具有啟示性。但在實際討論過程中,這一分類易令人忽視“部分轉動式”中藏的支架功能及“整體轉動式”中殿之屋架、地面與藏配合時所做之應變。故筆者認為不以“部分轉動式”與“整體轉動式”對轉輪藏作二分,而作“藏—殿分離式”與“藏—殿整體式”兩類,進而對藏與殿進行整體分析或更合適。
一、轉輪藏初創(chuàng)之形制確立
作為一種新興事物,轉輪藏在初創(chuàng)時還未能同殿身進行完全結合,故需以獨立裝置的形式出現(xiàn),藏—殿分離式轉輪藏是轉輪藏早期形制之必然。藏—殿分離式為穩(wěn)固中軸,需為轉輪單獨設置支架。轉輪是轉輪藏的核心,這不僅僅指轉輪在空間中的核心位置,也指其在功能層面的核心地位——其內是容納海量的典籍經(jīng)卷之處。所以,轉輪的基本特征為獨軸、瘦高且質量巨大。此特征意味著轉輪轉動時若有輕微的左右晃動便會產(chǎn)生巨大的水平力,因此支架需具備足夠的穩(wěn)定性。一方面轉輪藏需通過結構設計盡可能避免轉輪之晃動,另一方面也要求轉輪藏的支架不會因偶然晃動帶來的水平力而導致扭斷。為滿足以上要求,需將支架分為里外槽進行雙跨布置,共同抵抗水平力,并在下部增加多層地栿或圈梁,以加強整體性與穩(wěn)定性,這樣做亦可有效減小支柱凈高,增強抗扭性能。因轉輪需人力推動,里外槽之間為人環(huán)繞活動之空間,外槽處需能讓人進出,不便增加此類構造,故僅在里槽處采用多層地栿的構造方式。
藏—殿分離式轉輪藏之基本結構確立后,裝飾便隨之出現(xiàn)。轉輪藏支架里槽多層地栿處開始演變?yōu)槟局祈殢涀獠鄄糠謩t通過帳的形式進一步強化此裝置的莊重感。為隱藏上部伸出的轉軸,支架上部自外槽進一步向上發(fā)展,并配以華麗的天宮樓閣。根據(jù)唐代白居易《南禪院千佛堂轉輪經(jīng)藏石記》一文中所記載:“藏八面,面二門,丹漆銅鍇以為固,環(huán)藏敷坐,六十有四。藏之內,轉以輪,止以柅?!笨梢姡拼@類外藏內輪的藏—殿分離式轉輪藏形制已基本成熟。從《營造法式》中所記載的轉輪藏來看,其做法也由此形制而來。(圖1)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營造法式》所載的轉輪藏形制的產(chǎn)生早于宋代,其所牽扯細部尺寸數(shù)據(jù)卻應是宋時新制。
從唐至宋,寫經(jīng)、刻經(jīng)之版式發(fā)生過一次重大變化,經(jīng)匣尺寸也有所變動。從現(xiàn)存考古資料來看,晚唐五代時期寫經(jīng)紙高25厘米至30厘米不等。1986年,湖州飛英塔維修時于二層平坐壁內所發(fā)現(xiàn)的五代經(jīng)匣上有“吳越國順德王太后吳氏謹拾(疑“捨”)寶裝經(jīng)函肆只入天臺山廣福金文院轉輪藏永充供養(yǎng),時□(疑“辛”)亥廣順元年十月日題紀”的字樣,可見該匣原本是計劃放置于彼時轉輪藏之中的。根據(jù)殘片復原其尺寸長40.5厘米,寬20.8厘米,高23厘米,而《營造法式》中載經(jīng)匣尺寸之要求為:經(jīng)匣長一尺(約33.3厘米),廣六寸五分(約21.7厘米),高六寸(20厘米)??梢婏w英塔中的經(jīng)匣規(guī)格小于《營造法式》中記載的規(guī)格。1978年,蘇州瑞光寺塔第三層塔心窖穴內所見五代經(jīng)匣,長35厘米,寬12厘米,高12.5厘米,其尺寸更是遠小于《營造法式》之記載。1957年蘇州虎丘云巖寺塔二層所見鎏金鏤花銀包邊楠木經(jīng)函與1963年東陽中興寺塔所見貼金彩繪石雕經(jīng)函,經(jīng)斷代均為北宋建隆二年(961)所置,尺寸分別為長38厘米,寬21厘米,高19厘米與長33厘米,寬23厘米,高17厘米,亦遠小于《營造法式》所述規(guī)模。
至宋開寶四年(971),太祖選派內侍往益州主持《開寶藏》的雕造工程,形成了我國第一部刻本佛教大藏經(jīng)。而在這部大藏經(jīng)的刊刻過程中,不僅版式行文從每紙28行17字變?yōu)槊考?23行14字,紙張自身之高度也變得更高,體現(xiàn)出了首部官方雕版藏經(jīng)的氣魄。從現(xiàn)存《開寶藏》的殘片來看,寫經(jīng)紙自身高度約32.5厘米至33厘米。按照《營造法式》所規(guī)定經(jīng)匣的長除去板厚,內長約46.7厘米(1尺4寸余),若將紙高、上下軸頭以及經(jīng)卷之衣帙合并計算可見,該經(jīng)匣尺度容納新制經(jīng)卷更為合適。日本佛教學者椎名宏雄在《宋元時期經(jīng)藏的建立》一文中通過對192條相關轉輪藏的文獻梳理與比對,明確指出北宋轉輪藏的建立時間幾乎都在10世紀末以后,于11世紀盛行,這與各《開寶藏》版本刊刻完成的時期高度吻合。而編纂于11世紀末、作為官方建筑技術手冊的《營造法式》中所載的經(jīng)匣尺寸參照了同樣由官方刊刻并具有重大影響力的《開寶藏》經(jīng)卷之尺寸,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南宋詩人尤袤在《梁溪遺稿·文鈔補編·輪藏記》中有如下表述:“其制函受帙,室受函。經(jīng)之帙五千四十有八,而為函已有八十有四。大木中立,眾材輻輳。室則環(huán)附如綱目,如弈局。陰為機關,激輪運轉。”[1]有著藏書家身份的尤袤,在描述轉輪藏形象的開篇即敏銳地道出了其內部轉輪尺度設計之原理——“其制函受帙,室受函”。經(jīng)卷的尺寸決定了經(jīng)匣的尺度,并確定了轉輪中各格間的尺度,里槽轉輪部分之最小尺寸也可由此推導而出——在確知經(jīng)匣長、寬的情況下可推算,在每層16格時,轉輪平面外徑3米(9尺)、內徑約1.7米(5尺),其為整數(shù)尺時是放置經(jīng)匣最為合適的尺寸;若外徑約2.7米(8尺)、內徑約1.3米(4尺)時雖數(shù)據(jù)上勉強可容,但若算上其他構造寬度,則在內輞處過于擁擠,可能發(fā)生經(jīng)匣同其他構件磕碰之情況,而再大則將造成材料之浪費,不符合《營造法式》修編之本意。
轉輪徑長3米(九尺),則里槽徑亦隨即固定——約3.3米(1丈),為最小數(shù)值,每面透空處余約16.7厘米(半尺)供人伸手轉動,再大則距轉輪過遠,不便使用。同時,內外槽之間因需人能夠環(huán)繞行動,其間距便有最小尺度要求(凈寬1米或以上),而整體尺度又被建筑常規(guī)尺度所限制,不能過大。故確定其外槽徑位5.3米(1丈6尺),平面基本構成于是得以確定。(圖2)轉輪藏外槽徑確定為5.3米(1丈6尺),這使轉輪藏的建筑不僅在有經(jīng)匣尺寸限制的情況下最為科學省料,同時也帶來了另一個好處,即對用材計算效率的提升?!稜I造法式》中轉輪藏取徑圍部分對八棱形狀之算法比例有明確而精準的說明:八棱徑六十,每面二十有五,其斜六十有五。這一口訣也成為計算正八邊形平面中各邊具體長度之準繩。按照該算法口訣可得,八邊每邊長2.22米(6尺6寸6分),此時,份值約為0.22厘米(0.067寸),故轉輪藏外槽腰檐鋪作、平坐鋪作和里槽藏座鋪作、帳頭鋪作之材高約為3.3厘米(1寸),由此可見該算法更便于整體高度的設計與計算。
二、轉輪藏發(fā)展之與殿融合
隨著轉輪藏的發(fā)展,特設藏殿對轉輪藏進行全新建設的情況不斷出現(xiàn),于是藏—殿整體式轉輪藏開始出現(xiàn),原輪藏里外槽之支架功能便可在前期統(tǒng)一設計時完全交由建筑承擔。這樣的制式帶來了諸多好處——結構層面,由建筑直接承擔支架功能,轉輪藏的穩(wěn)定性大大提高;空間層面,剔除了支架的空間占位,人員活動空間得以釋放,轉輪藏的自身規(guī)模也有了擴大的可能。轉輪既已獨立,帳、須彌座等各部分裝飾便移至藏身,而里外槽柱間不必再行人,造像也有了安置位置。
從宋代名臣李綱的著作《澧州夾山普慈禪院轉輪藏記》中對藏—殿整體式轉輪藏的記載可知,該轉輪藏的藏與殿為整體設計,藏上部為天宮樓閣制式,且諸多造像已移至藏上,隨藏身轉動。但囿于文字信息之限,我們無法知曉更為具體的藏身及殿宇之構造細節(jié)。
正定隆興寺轉輪藏殿的存在,能夠給我們提供諸多信息。此殿始建于北宋,殿平面為三間正方形,前出雨搭,二層單檐歇山頂(清時平座處加副階雨搭呈重檐狀)。殿內轉輪藏為現(xiàn)存最早之實物。該殿盡管建于北宋,但其并非《營造法式》中所記錄之分離式藏體,而已是藏—殿整體式設計,且尺度遠大于《營造法式》之記載。(圖3、圖4)其藏身八面,為重檐亭狀,下檐八角,上檐圓形攢尖,總高約10.2米,直徑6米有余,分藏座、藏身、藏頂三部分,上接建筑中的十字套軸板,下落于深約1.35米、徑約7米的藏坑之中。根據(jù)關野貞所攝老照片可知,原轉輪藏十分華麗,不僅柱上有蟠龍雕飾,藏內里外槽間也設造像,如普慈禪院轉輪藏般可隨藏轉動,后輞間則為經(jīng)書存放之處。
轉輪藏殿因進行了整體設計而變得更加精彩:因殿內一層要容納一超尺度之轉輪藏,且轉輪藏之上軸處需用十字套軸板固定,套軸板木方尺度不宜過高,故而此處只能選擇將前金柱之距離加寬。但在平面柱位移動后,梁架的投影依然需要以間為單位,以承其上層佛閣之柱。為完成這一目標,建造者選擇加長縱向構件使之變?yōu)閮阮~,雙材并用以便足以承托上層荷載。而屋身檐柱下檐斗拱被迫伸出彎曲向上與內額銜接的彎梁將原柱位處所受之剪力轉化為側推壓力,由前廊一跨共同平衡,并在該柱上加抱柱以承劄牽,以與對面慈氏閣所施永定柱呼應。為減小內額所受荷載,上層梁架采用了乳栿對四椽栿,同時用四柱并加叉手的折中形式(通常屋架形式中乳栿對四椽栿用三柱):前兩間之中用一貫通大梁(四椽栿),上施叉手及童柱以將重量分散到兩側柱身,從而減小二層前金柱所受壓力,且能保證用料更為合理,使梁栿及柱的截面變小。二層佛像位于中心一間,除順脊串(可看作二層明間之地栿)突出于地面外,為了強調二層小佛像的重要性與神圣性,佛像周圍使用了佛道帳的小木作裝折,這也使得中間一間更為獨立,使上層營造出了一種與一層轉輪藏相似的“房中房”的空間體驗。(圖5)
可以說,盡管整棟轉輪藏殿的結構描述起來稍顯復雜,但其構建邏輯卻十分清晰有效,所呈現(xiàn)的效果也合理而簡潔,這一切依托于殿閣大木構架中對輪藏支架功能的引入,從側面說明了宋人已意識到藏與殿進行整體設計時的空間潛力。
將關注點移回藏身,仔細比較正定隆興寺轉輪藏殿中的轉輪藏與《營造法式》所載轉輪藏之差異,前者除支架功能被建筑取代、裝飾轉移至藏身外,還有兩處重要差異:其一為藏頂部分所用形式為山花蕉葉式,而非天宮樓閣式;其二則為底部設藏坑。
若仔細考慮此二處差別之成因,可發(fā)現(xiàn)其亦為形制之變化導致。在藏—殿整體式中,藏身轉軸直接與建筑中所設十字套軸板接觸,若設天宮樓閣,其必難以高出轉軸,故僅在藏身較高時利用上部空間進行設計(如云巖寺轉輪藏、平武報恩寺轉輪藏及頤和園轉輪藏等)。更多情況下,上部可模擬屋頂,通過加大出檐形成視覺遮擋以達到隱藏轉軸之效果(如現(xiàn)今日本所存的諸多轉輪藏)。而原有木須彌座為令內外槽支架穩(wěn)固之用,落地而不動;移至藏身后,需隨藏轉動,構造層面決定了其無法落地。設藏坑則能在視覺上對下部轉軸等機關加以隱藏的同時使其與地齊平,加強穩(wěn)定之感,在使用上,也能降低藏身的整體高度,更便于取閱經(jīng)卷。
三、轉輪藏演變之雙重邏輯
隨著大藏經(jīng)刊刻及印刷品的廣泛傳播,轉輪藏因其藏書的高效性、象征的神圣性及與信徒的互動性而廣受歡迎,一并興盛起來。漸漸地,轉輪藏之功利不再局限于為“不暇批閱者”節(jié)省時間,也為寺院帶來了豐厚的收益。
對轉輪藏之建設費用而言,宋時有大量相關文獻記載。元豐年間,吉州隆慶禪院建轉輪大藏,“度用錢二千萬”。宋時千錢為1緡,即1貫,故預算為2萬貫;紹圣初,虔州崇慶禪院新建成轉輪藏,“是于江南壯麗為第一,其費二千余萬”,即花費2萬余貫;乾道年間,徽州城陽院建五輪藏,“凡為緡以三萬計”,用錢3萬貫;淳熙年間,秀州崇德縣花費2萬貫建崇福寺轉輪藏,“藏方八面,面各九尺,高廣合度,外為大殿,壯麗宏敞,與藏相稱。梵宮法界,星羅云拱;秘函寶帙,鱗次櫛比。黃金丹碧之飾,珠貝旃檀之像,巧侔造化,光媲日月。有大天龍,背涌鯨海,諸天善神,環(huán)繞鎮(zhèn)護。壁間繪善財童與五十三參相,皆假莊嚴之妙,以彰變幻之機。勝利崇因,視東南諸剎蓋不多見??傎M二萬緡有奇”;淳熙八年(1181),鄞縣蓬萊觀花費1萬貫建成轉輪藏,“麋金錢一萬緡,藏經(jīng)五千四百八十一卷,金碧輝煌,四境瞻禮”;慶元初,余姚福昌院修建藏殿,“鄉(xiāng)土寒嗇,無所貸乞,中暐獨苦心勞力,寸累銖積,不馳不亟,四十年而畢成。其藏宇囷囷隆隆,金碧玲瓏,函書滿中。殿則翼翼鱗鱗,周楯重軒,像飾一新。蓋其費緡錢二萬焉”;紹興三十年(1160),常州無錫縣崇安寺建五輪藏,“為緡錢一萬萬”即10萬貫,但因其為特殊的五輪藏,折算單個轉輪藏亦為2萬貫上下??梢?,古代轉輪藏建造的大小及精細程度不一,單個造價從1萬貫至3萬貫不等,2萬貫預算所建的規(guī)模比較常見。
轉輪藏的收益情況亦有文獻記載。宋代費袞作《惠歷寺輪藏》中記載:“臨江軍惠歷寺,初造輪藏成,寺僧限得千錢則轉一匝?!泵咳嗣哭D一圈需花費1貫;宋代陳善作《捫虱新話》中記載,建炎二年(1128),李易高中狀元后,在揚州寺院“特施錢二緡轉大輪藏,欲為陳亡追?!?,單次花費了2貫;宋代莊綽作《雞肋編》中描述轉輪藏收費稍低:“又作輪藏,殊極么么。它寺每轉三匝,率用錢三百六十,而此一轉,亦可取金,才十之一。日運不絕……”其他寺轉輪藏三圈為一單位,費用為0.36貫,而此寺“才十之一”,但因日運不絕,“遂鑄大鐘”,后“不數(shù)年,遂為大剎矣”,可見轉輪藏獲利甚豐。宋代方勺作《泊宅編》中則提到寺廟因轉輪藏帶來了不少收入:“祥符寺轉輪藏成……郡人輻輳,日獲數(shù)千?!币蝗諗?shù)貫即為轉輪藏所獲。若將建轉輪藏的開銷與轉輪藏所帶來的日均收入(以3至4貫計)作簡單除法,可知十余年即可將投入全部收回,對大寺院而言并非難以接受。且建轉輪藏本身即為大功德,經(jīng)費本就為發(fā)動民眾所捐,轉輪藏建成后又能擴大寺廟影響,進一步增加收入,功德與功利皆得,故諸多寺院爭相建轉輪藏。也難怪兩宋之交的葉夢得作“吾少時見四方為轉輪藏者無幾。比年以來,所至大都邑,下至窮山深谷,號為蘭若,十而六七,吹蠡伐鼓,音聲相聞,襁負金帛,踵躡戶外,可謂甚盛”之感嘆。
隨著轉藏活動逐步儀式化,人們對“轉”這一行為的重視越發(fā)增強,而轉輪藏藏書、取書之功能漸弱,這又促使轉輪藏逐漸發(fā)展出若干新的形式。
從中國大陸所存轉輪藏發(fā)展來看,由于經(jīng)書裝幀形制不斷改變,加之轉輪藏藏書功能不斷弱化,所以轉輪藏內藏書僅剩象征之含義,不再求全求多,轉輪藏整體平面尺度也不再遵循定制,而呈現(xiàn)出不斷縮小的趨勢?;驗榍f嚴故,其高度未隨之降低,甚至向更高發(fā)展,這就使轉輪藏的整體比例越發(fā)走向瘦高,促使藏頂之天宮樓閣甚至多層天宮樓閣設計的出現(xiàn)(如北京頤和園轉輪藏及山西五臺山塔院寺華藏世界轉輪藏)。
《營造法式》所記藏頂之形式存續(xù)了下來,藏座之形制卻面臨著設計危機。支架同建筑屋架整合后,轉輪藏便不再存在自身穩(wěn)定性之問題,此時須彌座作為藏座之形式便顯得尤為不當——首先,木質須彌座實際并不符合木材建造邏輯;其次,須彌座形式為外掛且為便于轉動無法觸及地面,需另設藏坑以滿足視覺效果;最后,須彌座形式并不便于人們推動,若欲轉動轉輪藏則需另設推把,這又打破了須彌座的視覺形式。面對以上問題或可通過以下三種策略解決。
第一種設計策略是將轉動行為完全交給民眾,藏身不再旋轉。此時,藏與壁藏無異,僅形式上為八角,且居于空間中心。同時,其須彌座也可堅定地選擇為石質,在形式上更為合理而完整,但因不能旋轉,從名稱與概念上不再作為“輪藏”出現(xiàn),而僅將殿稱為藏殿。從現(xiàn)存實例來看,也僅北京智化寺藏殿一處為這樣的設計。
第二種設計策略是將藏坑或藏座空間化,使服務之人得以進入,從而將轉動機關完全藏至不可見處。頤和園與雍和宮之轉輪藏即將推把設置于藏坑之中,由太監(jiān)推動,形成輪藏“自轉”的景象。五臺山羅睺寺藏經(jīng)閣之轉輪藏,于一層空間下部不可見處及地坑中設轉動機關,卻將藏身置于二層,一層顯眼位置則以轉軸結合“花開現(xiàn)佛”之奇觀進行設計,使整個裝置更為奇特。這類異化的轉輪藏所呈現(xiàn)的視覺效果雖奇,互動性卻大大減弱,故此類轉輪藏多見于民眾較少之處或敕建寺廟之中。
第三種設計策略是取消藏座木質須彌座之形式,同時改善下部藏座支撐構件之視覺效果,使其能夠暴露在外。從《營造法式》所述藏座來看,其基本構成除須彌座外還有里槽藏座斗拱層,這就為藏座之改進提供了可能——將藏座斗拱層加大尺度變?yōu)椴骞爸苯幼圆剌S伸出,便可能解決前文所述木質須彌座的多重尷尬。插拱加大的唯一問題是,致使藏座高度變高,不易觸碰經(jīng)書。但因轉輪藏的藏經(jīng)功能不斷弱化,加之轉藏本身的儀式性與豐厚的收入,使這一問題變得并不致命。這樣一來,插拱既起到了結構作用,又使藏座具有了華麗的視覺效果,同時還因其放射狀的平面形式,八面皆可推動(圖6),很好地具備了旋轉所需的推把功能——若將插拱最上層木方進一步伸出,形式上模仿而功能上作為推把使用,則可供更多人同時推動(圖7),能夠將寺廟之功利需求最大化,可謂一舉多得。大尺度插拱的出現(xiàn),使藏坑之存在再無必要,將地面直接做平不僅在建造時便于操作,也可在使用時繼續(xù)增加同時推動輪藏之人數(shù)。從現(xiàn)存日本實例來看,中后期遺存中此類插拱形式之藏座數(shù)量確實呈不斷增加之勢[2]。(圖8、圖9)
藏座中木質須彌座之弱化以及插拱形式的不斷發(fā)展,從形態(tài)上看是結合了日本建筑特征的產(chǎn)物,但從實用性與經(jīng)濟性兩方面思考,這或許是轉輪藏發(fā)展的必然結果——不僅形態(tài)上符合民眾的情感與審美,形式上也更符合其自身的構造邏輯,同時在功利層面更符合寺廟對經(jīng)濟性的需求。
四、結語
作為一種專門用于裝載經(jīng)卷,尺度介于建筑與家具之間的特殊裝置,轉輪藏從藏—殿分離式向藏—殿整體式的發(fā)展,及其后為獲利而發(fā)生的形態(tài)變化,實際也是千年來人類宗教思想與經(jīng)濟生活演變的縮影。這不僅可以從形式構成、建造用尺、安裝固定方式等方面的變化反映出轉輪藏建造技術自身的發(fā)展,更能夠通過轉輪藏如何藏經(jīng)、藏怎樣的經(jīng)、如何轉動、誰來轉動等方面,折射出其背后的物質生活與社會文化之變遷。
可惜的是,我國歷史上曾經(jīng)“何止于十百而已哉”“可謂甚盛”的轉輪藏,如今所剩無幾,而就連僅存的那些轉輪藏也難以得見其華麗的原狀。若轉輪藏實體能夠得到更好的保存,想來可以發(fā)現(xiàn)更多有趣的現(xiàn)象,了解到更多關于古代宗教、經(jīng)濟與建筑相互影響、共同發(fā)展的故事,而今卻只能依靠古人的文字描述,去想象當時的盛況了。
注釋:
[1]引自方建新著《南宋藏書史》第278頁,其腳注中稱原文名為《輪藏記》,出自尤袤《梁溪遺稿補編》(《常州先哲遺書》本)。經(jīng)查該版本中并未收入此文,但《輪藏記》一文確為尤袤所寫,收入錫山尤氏叢刊甲集本《梁溪遺稿·文鈔補編》中,當為作者筆誤。[2]可參考俞莉娜《中日轉輪藏建筑形制的考古學研究》附表1“中日轉輪藏發(fā)展脈絡示意圖”。參見:俞莉娜.中日轉輪藏建筑形制的考古學研究[J].中國建筑史論匯刊,2020(01):111-138.
參考文獻:
[1]故宮博物院.營造法式:故宮藏鈔本[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
[2]竹島卓一.營造法式的研究(二)[M].東京:中央公論美術出版社,1970.
[3]潘谷西.營造法式解讀[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5.
[4]張十慶.中日佛教轉輪經(jīng)藏的源流與形制[J].建筑史論文集,1999,11(00):60-71.
[5]俞莉娜.《營造法式》“轉輪經(jīng)藏”制度的設計技術及尺度規(guī)律——兼談《營造法式》小木作建筑的設計特征[J].建筑史,2019(01):29-43.
[6]俞莉娜.中日轉輪藏建筑形制的考古學研究[J].中國建筑史論匯刊,2020(01):111-138.
[7]椎名宏雄.宋元時期經(jīng)藏的建立[J].藏外佛教文獻,2010(01):315-351.
[8]白化文.漢化佛教經(jīng)典及相關的供養(yǎng)、裝臟等事與裝幀問題[J].版本目錄學研究,2012(00):113-120.
[9]田建平.宋太祖與《開寶藏》[J].中國出版史研究,2016(01):160-174.
[10]方廣锠.關于《開寶藏》刊刻的幾個問題——寫在《開寶遺珍》出版之際[J].法音,2011(01):10-20.
[11]孫長青.新出兩種《開寶藏》殘卷考述[J].世界宗教文化,2021(01):183-188.
[12]王萌.開卷有益——中國古代書籍設計中的卷軸裝形態(tài)研究[D].山東藝術學院,2014.
[13]林星兒.湖州飛英塔 發(fā)現(xiàn)一批壁藏五代文物[J].文物,1994(02):52-57.
[14]姚世英,陳晶.蘇州瑞光寺塔藏嵌螺鈿經(jīng)箱小識[J].考古,1986(07):623-624.
[15]陳濤.《營造法式》小木作帳藏制度反映的模數(shù)設計方法初探[J].中國建筑史論匯刊,2011(00):238-252.
[16]趙獻超.正定隆興寺轉輪藏[J].石窟寺研究,2011(00):289-303.
[17]秦開鳳.世俗性與功利化:消費視角下的宋代佛教新發(fā)展[J].宗教學研究,2015(02):115-121.
[18]方建新.南宋藏書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19]程民生.宋代物價研究[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21.
[20]賴建誠,蘇鵬元.教堂經(jīng)濟學:宗教史上的競爭策略[M].上海:格致出版社,2018.
[21]尤袤.錫山尤氏叢刊甲集梁溪遺稿文鈔補編[M].尤桐編.1935.
[22]莊綽.雞肋編[M].北京:中華書局,1997.
[23]葛飾北齋.北齋漫畫第五編·規(guī)矩準繩[M.京都:蕓草堂,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