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娟
在出土的元代納石失織物中,有一類織物含有異文體圖案,研究普遍認為是阿拉伯書法體,呈帶狀式樣,且多出現(xiàn)在服裝兩肩部位,為“肩襕”形制,本文研究對象即為此類“異文體肩襕”紋飾。目前學界對其的研究主要圍繞兩個方面:一是通過實物對蒙元時期紡織品出現(xiàn)的異文體圖案尤其是錦袍上出現(xiàn)的異文體圖案在絲綢之路上的流變進行分析,并將結(jié)果作為服飾斷代的參考;二是通過實物和圖像對比,認為元代肩襕形制可能源于中亞,并從衣料的剪裁和圖案的布局等視角對元代異文體肩襕成因進行分析。以往的研究均基于對散落在世界各地博物館、機構(gòu)收藏的出土服裝及遺址圖像整理并進行分析,由于部分實物出土地和年代并不明朗,如沒有相應史料文獻支撐,會使結(jié)論帶有較多的推測性,新材料的出現(xiàn)也會對已有研究結(jié)論帶來沖擊。而中國服飾史的研究,對元代肩襕形制及其文化的認識會影響對明清服裝紋飾的研究,因此,在已有的研究基礎上有必要對其來源和流變進一步厘清。筆者從伊斯蘭紡織品服飾文化的視角入手,通過梳理阿拉伯、波斯史料及相關文獻,結(jié)合出土實物和圖像,運用比較研究的方法,對元代異文體肩襕紋飾進一步溯源,重點對其紋飾來源、文化內(nèi)涵及形成過程進行分析,以期為相關領域的研究提供進一步的參考。
圖1:異文錦(正、背面),內(nèi)蒙古達茂旗明水墓出土,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物考古研究所藏,蒙古汗國時期
圖2:織金錦, 伊朗東部出土, 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Cleveland Museum of Art),13 世紀中期
圖3:迪奧斯克里德斯(Dioscorides),《藥物志》(De Materia Medica)手抄本書頁, 19.2厘米×14厘米, 土耳其托普卡比薩雷博物館藏(Topkapi Saray Museum),公元1229年
圖4:辮線袍及細節(jié),大衛(wèi)收藏(David collection),13~14世紀
提拉茲是借用波斯人詞匯,最初是“刺繡”的含義,隨著提拉茲紋飾的流行,含義擴大,后來也用以表示有刺繡裝飾的袍服,尤其是代表統(tǒng)治階層身著有文字裝飾帶的袍服,提拉茲帶狀紋飾或制成彩色穗帶,或縫在面料上,也被廣泛運用在石刻、建筑、玻璃、陶器或雕刻在木頭上。阿拉伯歷史學家伊本·卡爾敦(Ibn Khaldūn,1332 ~ 1406 A.D.)對提拉茲有詳細的闡釋,“提拉茲是力量和權力的華麗的象征,一些王朝的習俗是在他們穿著的衣緣上用刺繡刻上他們的名字或特定標記,用以代表他們自己,題寫的文字可在面料的經(jīng)緯編織中一覽無余,他們用與衣服其它部位相區(qū)別的金線或有顏色的線,將銘文織在服裝上,由織工來安排織造的過程,因此,帶有提拉茲的皇家袍服是皇權和威嚴的體現(xiàn),君主將帶有提拉茲的袍服賜給他想到賜給的人。在伊斯蘭之前,波斯國王把自己的肖像、與國王相似的形象或表示權威的有特定含義的形象和圖案裝飾在衣服上,而穆斯林王子則用他們的名字代替了這些肖像和圖像,添加了用以贊美神、表示美好寓意的詞語,在倭馬亞王朝和阿巴斯王朝,這是一件最重要并且有榮耀的事情?!绷硪环N觀點認為,把統(tǒng)治者的名字印在袍服上,在伊斯蘭之前這一風俗就已經(jīng)存在,一個證據(jù)是猶太典籍《塔木德》 ()(2~5 A.D.)就提到“拉比(猶太學者)的袍子簽上猶太宗主的名字”,薩珊波斯國王延續(xù)了這一風俗。但由于文獻資料的缺乏,未能找到將猶太學者的袍子簽上宗主的名字這一風俗與伊斯蘭提拉茲之間的聯(lián)系。也有西方學者將提拉茲源流追溯到巴比倫人的傳統(tǒng),在巴比倫王國,奴隸被刻上主人的姓名,一個國王的大臣和仆從穿著飾有國王名字的服裝很正常。足以證明,在伊斯蘭文明到來之后,阿拉伯人延續(xù)了波斯王朝的紋飾藝術并加以創(chuàng)新,形成伊斯蘭世界自己的藝術風格,其中,最為流行的是提拉茲的運用。
綜上,提拉茲與榮譽服是伊斯蘭服飾制度及其文化重要的兩個組成部分,此為提拉茲流行的源頭所在。史料有諸多記載蒙古汗國時期提拉茲紡織品貿(mào)易交流的興盛,提拉茲作為伊斯蘭榮譽服的象征符號,它的流行已成為一種絲路“時尚”。1271年忽必烈改國號為元,元朝在對外關系上基本上承襲了成吉思汗的舊制,采取開放的對外政策。伊斯蘭宗教和文化在蒙元的發(fā)展呈上升趨勢,元代對伊斯蘭教的政策基本上來自成吉思汗對各種宗教的包容態(tài)度,“因為不信宗教,不崇奉教義,所以,他沒有偏見,不舍一種而取另一種,也不尊此抑彼……他一面優(yōu)禮相待穆斯林,一面極為尊重基督教徒和偶像教徒?!遍_放的宗教和貿(mào)易政策環(huán)境為紋飾的傳播和交流提供了契機。提拉茲隨著絲綢之路貿(mào)易的交流傳入元代的中國。
元代服飾采用異域風的提拉茲肩襕形制,溯其形成過程,基于學界目前的研究,筆者重新梳理了5~14世紀中亞、西亞和中國出土的壁畫圖像和實物,運用比較研究的方法,將其置于歷史變遷的視角進一步厘清與分析。
粟特是中國史書記載的西域古國之一,活動范圍在今中亞阿姆河與錫爾河之間的澤拉夫善河流域,中亞“粟特地區(qū)”和“粟特人”這兩個詞第一次出現(xiàn)在公元前6世紀的波斯帝國貝希斯屯銘文上,青銅時代處于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統(tǒng)治之下。658年粟特歸順唐朝,651年阿拉伯侵襲粟特九國,于722年屠城片治肯特(Panjikent),粟特九國漸漸沉寂于阿拉伯的鐵蹄之下。在中亞古城撒馬爾罕以東出土珍貴的片治肯特古城遺址,如圖5a所示,遺址大廳南墻壁畫《宴飲圖》中的粟特人服飾具有肩襕紋飾,端坐的粟特人被描繪成粟特武士而非趕著駱駝風塵仆仆的商人模樣,另一幅為戰(zhàn)斗的突厥武士,如圖5b,突厥武士身穿護甲,頭戴尖頂頭盔,與粟特武士頭飾有著同樣的尖頂。如圖6a,另一處遺址片治肯特藍廳壁畫英雄人物魯斯塔姆(Rostam)身著服飾有肩襕紋飾,魯斯塔姆是波斯史詩中的英雄勇士,兩處壁畫仿佛均想通過肩襕紋飾展示的是武士形象,因為我們看到無論是端坐的粟特人還是戰(zhàn)神魯斯塔姆,均佩戴著刀和劍,而且同時期無論中國隋唐出土的武士俑,還是西方畫像中羅馬軍團士兵,佩戴的護肩甲也為帶狀形制,服飾紋飾采用這一“符號”象征也未嘗不可。況且,在7世紀中葉,突厥文化滲透到粟特地區(qū),突厥武士曾經(jīng)令人聞風喪膽,以至于突厥的蹀躞帶、盔甲、帶把手的銀杯等都是粟特人喜好的物品,片治肯特壁畫中描繪的粟特人和突厥人服飾也較為相似。圖6b所示粟特人宴飲圖,粟特人一副悠閑的裝扮,更接近生活場景,這類服飾形制也更接近隋唐時期的“胡服”。除這兩處遺址外,在11世紀塞爾柱突厥帝國崛起中、西亞之前,沿著陸上絲綢之路,無論是中古西域還是中古中國,并未發(fā)現(xiàn)有肩襕紋飾的粟特人形象,因此,并無充足的證據(jù)表明肩襕式樣是由中亞粟特人沿著陸上絲綢之路傳入中國的。
圖5:帶谷倉的大廳壁畫,中亞片治肯特(Panjikent)古城遺址,塔吉克斯坦杜尚別國家古物博物館藏(National Museum of Antiquities),公元700~725年
圖6:魯斯塔姆及粟特人宴飲圖,中亞片治肯特(Panjikent)古城遺址,俄羅斯埃爾米塔什博物館藏(Hermitage Museum),7~8世紀
埃及5~9世紀丘尼克(Tunic)服裝的肩袖部均有帶狀紋飾,是當時極為流行的“科普特”(Coptic)藝術形式。丘尼克服裝形制來源于古羅馬服飾,從古羅馬到拜占庭經(jīng)歷了兩袖由無到有、形制由寬變窄的變化,科普特藝術前后受到希臘羅馬化及拜占庭、薩珊波斯以及伊斯蘭藝術的影響,紡織品圖案豐富多樣。公元642年,阿拉伯人征服埃及,伊斯蘭第一世襲制王朝為倭瑪亞王朝(Umayyad, 661~750A.D.),建都于西亞敘利亞的大馬士革。如圖7,埃及出土大量伊斯蘭化前期具有肩襕形制的丘尼克,丘尼克帶狀紋飾較多出現(xiàn)于兩肩,圖案以圓形紋章為主,代表性紋章之一為希臘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形象(7a右),狄俄尼索斯形象通過絲綢之路的傳播到中國成為我們熟知的“醉拂菻”圖案(中國史書中記載羅馬為拂菻國),如中國甘肅出土的鎏金銀盤,盤中為“醉拂菻”酒神騎獅的形象。另一種典型圖案為帕提亞騎士圖案(7b右),帕提亞帝國在中國史書中記載為安息國,公元前250年至公元225年,帕提亞帝國領土從加勒比海到印度河廣闊領域,這類圖案母題從希臘傳到埃及后,成為埃及紡織品流行圖案,11世紀后圖案在保留母題的形象下輪廓逐漸簡化成抽象的線條。帕提亞騎士圖案經(jīng)絲綢之路傳到中國,成為紡織品上我們多見的“安息射”圖案。
圖7:丘尼克,埃及出土,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約5~9世紀
關于片治肯特粟特服飾肩襕形制與科普特肩襕形制之間是否具有關聯(lián)性,筆者并未找到相關記載,但至少證明,服飾審美具有時代性和共通性特征,在伊斯蘭前期的中亞和西亞,這一形制均符合當時人們的審美旨趣。
塞爾柱(Seljuk)突厥源于突厥人的分支之一烏古斯部落,游牧于錫爾河中游,皈依伊斯蘭教,10世紀下半葉大部分塞爾柱人遷徙到錫爾河下游,塞爾柱突厥在反伽色尼王朝(Ghaznavid,962~1186 A.D.)的斗爭中發(fā)展壯大,至1040年,塞爾柱突厥人托格雷爾伯克率兵繼續(xù)向伊朗西部進行擴張,公元1055年占領了西亞巴格達,消滅了布威希王朝(Buyids , 945~1055 A.D.),擁戴凱伊姆為阿巴斯王朝哈里發(fā),哈里發(fā)賜予他七件榮譽袍和七個奴隸,象征哈里發(fā)國家的七個區(qū),還替他配了兩柄劍,以示任命他為東方和西方的統(tǒng)治者。塞爾柱帝國在馬力克沙赫(Malik Shah)統(tǒng)治時期,疆域西抵地中海東岸,東至興都庫什山。11世紀末,歐洲發(fā)動了野蠻的十字軍東征,塞爾柱王朝缺乏統(tǒng)一領導,帝國開始衰落。
如圖8所示為墓葬出土約公元1000年塞爾柱帝國前期的丘尼克,藍地黃色絲線紋飾,復合斜紋組織,袖、肩和腰部刺有黃線庫法體銘文,銘文寫有布威希王朝王子管家的名字“Gadan-Farrukh”,較大處的銘文高度為15厘米。布威希王朝是統(tǒng)治伊朗西南部和伊拉克的封建王朝,信奉伊斯蘭教,提拉茲為紡織品使用紋飾。從出土年代考慮,這件服裝當為提拉茲肩襕服裝的雛形,也說明布威希王朝開始將提拉茲紋飾用于服裝肩部,與蒙元時期肩襕前后左右對稱分布略有不同,這件服裝的提拉茲肩襕設計在后肩位置。
圖8:丘尼克,復合斜紋組織,絲綢,美國華盛頓哥倫比亞區(qū)紡織博物館藏(Textile Museum in Columbia),約公元1000年
1055年塞爾柱突厥消滅了布威希王朝,塞爾柱中期(約11世紀中葉~12世紀初)錦袍提拉茲帶狀紋飾在服裝上的設計位置發(fā)生了變化,以領口為中心,偏向前肩的位置,目的是更為突出提拉茲銘文的功能性。圖9現(xiàn)為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的一件塞爾柱錦袍,為丘尼克形制,緯面復合斜紋工藝,源于伊朗,但出土地不明,周身為大團窠紋飾,團窠內(nèi)為對鵝隔著生命樹成對出現(xiàn),此類對鳥對獸紋樣在中西亞織物中較多出現(xiàn),普遍認為源于中亞粟特紋飾,團窠間各個角度有一匹小馬,團窠周圍圍繞庫法飾體銘文,“榮耀” “繁榮”“勝利”反復出現(xiàn),中國絲綢博物館也藏有此類大團窠外圍纏繞庫法飾體的織物。圖10為卡塔爾阿勒薩尼收藏的錦袍,此錦袍與圖9錦袍圖案和形制幾乎一樣,區(qū)別在脖領和袖口增加了毛皮邊,腰間有一條紅白相間的捆扎帶,放射性碳測試表明捆扎帶和毛皮織造年代約為1026~1160年間,以領口為中心有一窄條狀顯眼的提拉茲,在肩部略向下的位置,上面寫有“艾馬利克”“艾穆尤德”“艾曼蘇爾”(Al-malik al-mu’ayyad al-Mansur),當為這件袍子所有者尊貴的稱謂??煽闯鎏崂濄懳氖强椩谂圩由?,并非事先設計在布料上,銘文處并無斷縫剪裁的痕跡,兩袖用裁下的布料縫合,可見兩袖對鵝上下身反向的圖案。
圖9:塞爾柱時期錦袍及細節(jié),伊朗或中亞,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11~12世紀
圖10:塞爾柱時期錦袍及細節(jié),含絲綢、棉花、毛皮,130厘米×185厘米,伊朗或中亞,卡塔爾阿勒薩尼收藏(Al Thani Collection),公元1026~1160年
塞爾柱晚期(約12世紀初之后)錦袍提拉茲延續(xù)了前期的前肩部左右對稱的設計,既有如圖11所示將提拉茲襕飾縫合于前肩部,連接衣身前后片,以求得大團窠圖案的完整性,隨著織造技術和織金技藝的提高,又有如圖12所示,提拉茲襕帶已預先設計在布料上,提升整件服裝紋飾的整體性和審美性。圖11為邦瀚斯(Bonhams)藏錦袍,金色地飾以棕色和淺綠色絲線紋樣,中亞“恰袢”形制,大團窠內(nèi)為對鳥反轉(zhuǎn)圖案,團窠周圍環(huán)繞庫法體飾體,內(nèi)容為“almalik al-muzaffar al'a”, 即“勝利之王”。提拉茲置于前肩部醒目的位置,內(nèi)容為“'umila li-ughurli al-jama bi-kuchafin”,即“這件吉祥的錦袍是在kucha fin織造的”,目前有觀點認為“kucha fin”可能為“kucha”(庫車,古龜茲國)和“ fin”(為Qiuci-jin中jin的阿拉伯語化詞,指“錦”)的組合,因此指向此錦袍生產(chǎn)地可能為庫車。從細節(jié)可知提拉茲襕帶上下的圖案雖拼湊,但仍不吻合,當為將衣料裁剪所致,后將提拉茲襕帶縫合,如果是預先設計的襕帶,設計師不可能不考慮圖案的完整性。譬如圖12為阿迦汗博物館藏錦袍,仍然可以看到提拉茲以領口中心橫貫前肩部的位置,說明塞爾柱帝國時期提拉茲紋飾設計的延續(xù)性,從細節(jié)可知襕帶已預先設計在布料上,保證了對鳥紋樣連接處十字型圖案的完整性,顯然得益于紡織織造技術的提高。另如圖13,我國黑龍江阿城金代(1115~1234 A.D.)齊國王完顏晏墓出土齊國王服裝飾有變體梵文的肩襕和膝襕,《金史·輿服志》記載,“十五年制曰:‘袍不加襕,非古也?!烀馁Y官公服皆加襕?!庇钟?,“其衣色多白,三品以皂,窄袖,盤領,縫腋,下為襞積,而不缺袴。其胸臆肩袖,或飾以金繡?!苯鹑艘路男厍?、肩頭和衣袖上,有用金繡做裝飾。變體梵文刺繡在金人墓葬服裝上,當為護佑吉祥之意。香港著名的收藏家賀祈思(Chris Hall)收藏金代藍色地鹿紋狩獵錦袍,兩袖刺有帶狀銘文,與伊斯蘭服飾兩袖上肘部位帶狀銘文紋飾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通過這兩件金代帶狀銘文服裝,我們至少得以判斷,帶狀銘文紋樣也已為金人所喜好。
圖11:塞爾柱時期錦袍及細節(jié),中亞,邦瀚斯拍賣行藏(Bonhams),12~13世紀
圖12:塞爾柱時期錦袍及細節(jié),中亞,加拿大阿迦汗博物館藏(Aga Khan Museum),13世紀
圖13:醬色地織金絹錦袍及細節(jié),黑龍江省阿城完顏晏墓出土,黑龍江文物考古研究所藏,金代
綜上,塞爾柱突厥帝國延續(xù)了布威希王朝提拉茲肩部襕帶設計紋飾,并進行改造將后肩部設計置于前肩部位以符合塞爾柱人審美傾向,并突出銘文,凸顯其功能性和象征性,隨著織造技術和織金工藝的提高,銘文織于面料,保證了衣身主圖案的完整,增加了服裝紋飾的整體協(xié)調(diào)性和審美性。
12世紀,塞爾柱帝國許多蘇丹國分離出去,一部分塞爾柱突厥人被馬穆魯克統(tǒng)治,馬穆魯克于13世紀中葉占領埃及后直到16世紀初為奧斯曼帝國征服。1243年蒙古西征,征服巴格達,僅有的塞爾柱余力羅姆蘇丹國成為蒙古國的附庸國直到1330年滅亡。蒙古人將塞爾柱時期前肩部提拉茲移到肩部,以領口為中心,成前后左右均勻?qū)ΨQ分布,形成肩襕形制,圖14為阿迦汗博物館藏蒙古汗國時期錦袍,辮線形制,錦袍周身為小團花,外圍是用庫法體變形型體圍繞的大團窠圖案,難以辨識具體內(nèi)容,肩襕用條狀花紋緣飾,緣飾設計似乎保留了塞爾柱時期前肩部提拉茲的“痕跡”,香港蘇富比拍賣行(Sotheby)藏伊兒汗國時期錦袍與賀祈思收藏的蒙古汗國時期錦袍提拉茲肩襕形制均有此特征,圖15為卡塔爾伊斯蘭藝術博物館收藏的蒙古女袍大袖袍,亦如此類肩襕形制與圖案特征,這類錦袍還有許多出土實物,共同的特點是:(1)設計上,延續(xù)了塞爾柱時期以領口為中心左右對稱分布的提拉茲帶狀形制,襕帶置于肩部位置,前后左右均勻?qū)ΨQ分布形成肩襕形制,為固定化程式,增強了視覺審美效果;(2)塞爾柱時期提拉茲銘文多為可識別的具體內(nèi)容,如錦袍生產(chǎn)地、擁有者或象征榮耀、身份地位的詞語,而蒙元時期銘文更突出其裝飾性,同時,夸張的變形銘文成為象征榮耀和身份地位的服飾“符號”和“密碼”;(3)提拉茲肩襕紋飾用于辮線袍和大袖袍,是這一時期的特征,也充分說明蒙古人將異域服飾文化與本土服飾文化很好地結(jié)合。
圖14:蒙古錦袍及細節(jié),伊朗或中亞,加拿大阿迦汗博物館藏(Aga Khan Museum),13~14世紀
圖15:蒙古大袖袍及細節(jié),卡塔爾伊斯蘭藝術博物館藏(Museum of Islamic art, Qatar),12~ 13世紀
元代蒙古人采用提拉茲肩襕紋飾,究其成因,筆者認為,其一、金線提拉茲紋飾契合蒙古貴族階層尚金喜好,對奢華服飾的需求。元代賜服制度具有代表性的是質(zhì)孫宴,《元史·輿服志》對天子質(zhì)孫和百官質(zhì)孫及其冬夏服都進行了嚴格的規(guī)定,質(zhì)孫宴最重要的一個特點是預宴者必須穿戴御賜的質(zhì)孫服,且以衣服的華麗相炫耀,賜服為元代貴族風俗,擁有可汗賞賜的服裝,那是榮耀和權威的體現(xiàn)。而提拉茲象征著榮耀、身份和地位,正契合元代貴族階層的需求;其二、從織造技術考慮,元朝西征時帶回了大量“西域織金綺紋工匠”,波斯、阿拉伯等地技術熟練的西域織工和中國織工一起織造納石失,以滿足元代上層貴族和對外交流的需要,也促使元代納石失織造技術和織金技藝達到頂峰,甚至超過了中亞、西亞的織造水平;其三、從元代服飾制度考慮,橫襕形制符合中華“衣襕”文化,對“襕”帶的使用自古有之,可上溯至漢代時期的深衣。出于尊貴和文化象征的需要,中國古人創(chuàng)制了上下分裁的一體式深衣,并賦予其公平、正直、禮讓、無私的象征?!对贰ぽ浄尽贰对湔隆芳啊缎略贰肪涊d有四品和五品職官服云袖帶襕或云袖襕飾。盡管提拉茲銘文為異域風,但其襕帶形制符合中華古制,也更加促使元代統(tǒng)治階層將其作為服飾紋樣。
元代服飾采用提拉茲這一具有異域風情和設計的紋飾,并用之于肩襕,是中西多元藝術和文化交流與融合的產(chǎn)物,體現(xiàn)了元代多元兼容的絲綢藝術和文化的包容性。肩襕形制在不同的時空和地域為當時的人們所喜愛,如絲綢之路驛道上,中亞的片治肯特、西亞的埃及、巴格達、法爾斯、大不里士等。提拉茲肩襕紋飾經(jīng)歷西亞布威希王朝、塞爾柱突厥帝國、到蒙元時期成型,契合統(tǒng)治階層對榮耀身份和地位的需求,保留了此象征性“符號”特征,并實現(xiàn)了由功能性向裝飾性的轉(zhuǎn)變。蒙古帝國時期形成“提拉茲肩襕”固定程式,在這一歷史演變過程中,服飾紋飾的使用跨越時空地域,突出了紋飾的流行性和象征性,其宗教含義逐漸淡化,紋飾的使用在體現(xiàn)絲綢之路服飾文化交流的同時,也體現(xiàn)出每一時代紋飾的流行時尚、人們對其的審美傾向以及社會對多元藝術與文化的容納、吸收改造并與本土化相結(jié)合,元代服飾對提拉茲肩襕紋飾的使用,也更加證明中華服飾 “融匯中西”的燦爛文化。
注釋:
① 楊雪、劉瑜:《絲綢之路出土的異文錦袍與東西方紡織服飾藝術交流》,《服裝學報》,2021年第2期,第138-147頁。
② 謝菲、賀陽:《元代服飾肩襕考》,《湖南省博物館館刊》,2019年第1期,第98-103頁;謝菲、賀陽:《辮線袍“肩線”結(jié)構(gòu)及其形成原因》,《裝飾》,2019年第9期,第88-91頁。
③ 趙豐、屈志仁:《中國絲綢藝術》,北京:中國外文出版社、美國:美國耶魯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54頁。
④ 周順賢、袁義芬:《阿拉伯書法藝術》,寧夏:寧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9-45頁。
⑤ R. B. SERJEANT,, LEBRAIRIE DU LIBAN, Riad Solh Square, Beirut, 1972,p.113.
⑦ ibid.5, pp.7-8.
⑧ S. D. Goitein,, The Jewish Quarterly Review,Vol. 45, No.1(Jul. 1954), pp.30-38.
⑨ 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波斯語教研室:《波斯?jié)h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9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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