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中篇)

      2022-05-12 15:35:27洪兆惠
      鴨綠江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墨點劉暢

      1

      感覺向來很準(zhǔn)的楊順?biāo)趺匆矝]有料到,這天的聚會成為他生命的拐點。

      請來的客人都是他在電視臺辦欄目時的好友。朋友問他請客理由,他說:“就是想和你們見面,說說話,唱唱民謠,這不,我讓劉暢把吉他帶來了?!迸笥巡恍牛缓孟喔?,今天是他和寒松結(jié)婚12年的紀(jì)念日。好友驚叫,起身祝福:“早說呀,起碼送你們一束鮮花。”同時感慨:“順哥和寒松,像兩只小貓偎在一起,又溫暖又甜蜜,讓人憐惜羨慕?!?/p>

      在欄目組,不管大他小他的,都叫他“順哥”,稱呼寄托著希望,愿他順風(fēng)順?biāo)=兄兄?,連妻子也叫他順哥,傳到學(xué)校,老師學(xué)生也這么叫。

      順哥說:“我倆都很弱,偎在一起才有安全感。”

      寒松微微笑著,專心聽每個人說話,沉默是她的常態(tài)。請來的朋友都是順哥的至交,她熟悉每個人,念叨他們,已經(jīng)成為生活的一項內(nèi)容,然而此時,面對他們的熱鬧,她終究還是個局外人,永遠(yuǎn)置身局外。

      他們說起順哥喜愛的搖滾,說起搖滾浪子趙已然,說起湖南鳳凰的那個雨夜——趙已然聲嘶力竭,勾魂攝魄,唱著《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順哥動情,說:“他的聲音把我們被囚禁的靈魂放出牢籠?!迸笥哑鸷澹岉樃鐚W(xué)唱。劉暢拿過吉他。順哥說:“還是讓劉暢來,她唱有味兒?!迸笥讶氯?,讓劉暢來。劉暢說:“我不像順哥,我喜歡木推瓜樂隊,我唱《鋼鐵是怎樣沒有煉成的》?!彼龑W(xué)宋雨喆,一上來就吊嗓子,怪怪的,卻震顫靈魂。

      劉暢是順哥這群朋友中唯一的女性,也最小。劉暢坐在寒松左邊,彈唱前,不時把手伸過胸前,輕握她的臂彎,叫她嫂子,親切,不摻半點虛假。

      聚會后到家,兒子墨點急著寫日記,鉆進房間把門關(guān)死。順哥比墨點更急,外衣沒脫,打開茶幾上的電腦,接著看德國電影《死亡實驗》。寒松在衛(wèi)生間洗完手,來到客廳,站在那兒,看著電腦里的畫面:被塞進黑盒子的塔瑞克與女友朵拉隔空思慕。順哥為片中男女相互依托的烏托邦深深觸動,甚至陶醉,而她目光恍惚。

      他說:“給我倒杯水?!?/p>

      她沒動,看著電腦邊上的一本厚書《路西法效應(yīng):好人是如何變成惡魔的》。封面是藍綠中間色調(diào),黑體字,搭配柔和,可她看了感覺刺眼。

      他又說:“給我倒杯水呀!”

      她說:“我待在家里,不是給你順哥當(dāng)老媽子的?!彼穆曇舻统?,像憋在心里很久擠出來的,有力。說完,她轉(zhuǎn)身進了臥室。

      順哥愣了,寒松從來不這么說話,也從不說這類的話。電影里的情節(jié)激烈而有張力,塔瑞克從黑盒子里掙脫,劇情反轉(zhuǎn)。而他出戲,看不下去。他關(guān)掉電腦,想進屋問個究竟。寒松抱著被子從屋里出來,把被子甩在沙發(fā)上。他問為啥。她平淡地說:“嫌你打呼嚕?!彼?,他站著,各自想著心事。

      她說:“我明天出去找工作?!?/p>

      順哥后來才明白,結(jié)婚12年紀(jì)念日的晚上,寒松的內(nèi)心沖動不只是出去工作,還有極端的。

      2

      順哥說的是心里話,他和妻子寒松偎在一起才感到安穩(wěn)平和。他從小失去父母,有哥哥護著,沒受過什么委屈。他哥楊順風(fēng)在瀕臨破產(chǎn)的薄板廠打更,深夜,有賊進廠行竊,用鐵榔頭砸碎哥哥的頭。從那天起,他對生活的不確定性充滿恐懼,走在墻根兒會突然抽筋,害怕樓上窗戶瞬間掉下;聽到喇叭聲會突然哆嗦,害怕被汽車撞到;遇到雷雨天會突然驚惶,害怕被閃電擊中……他感覺災(zāi)難隨時會落到頭上。

      楊順風(fēng)遇害那年,楊順?biāo)挥?1歲。

      寒松原來是一家婦女雜志的編輯。編 輯部除了社長,余下清一色的女人。有次她與同事出差同住一個客房,夜里睡不著,就說女人的事。同事說自己渴望在大街上被強暴,幻想被強暴的細(xì)節(jié)時,非但沒有恐懼和羞恥,反而興奮,甚至能體會從未有過的高潮。同事的直白讓她敞開自己,她說天生喜愛數(shù)字,結(jié)婚后和丈夫做那事,一共做了多少次,她都記著,而且會一直記下去,看看這輩子到底能做多少次。沒過多久,這個同事從子宮里取出兩斤重的瘤子,原來是那瘤子鬧得她狂躁生猛。就在同事住院期間,有天下班時,社長來電話讓寒松稍等,有事要談。編輯部空了,社長進來,隨手關(guān)門,在他關(guān)門的一瞬間,她又看到那熟悉而讓她心跳的目光。前一天周日,他們一起參加一個婚禮,坐同一張桌,他隔桌投射過來的,就是這種復(fù)雜而燃燒的目光。當(dāng)時一桌的人,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她和別人搭話,自如躲過,不露尷尬,而現(xiàn)在,他們面面相對,目光直逼過來,她頓時慌張。她拿起手提包說:“我得馬上回家?!鄙玳L像沒有聽到她的話,奪去她手中的包,扔到一邊,嘴里喃喃低語:“你太可怕了,多少次你都記得!”她愣了,在愣住的一瞬間,社長把她抓進懷中。她掙扎,推開他,說:“別這樣,我生氣了?!鄙玳L一呆,一時間不知所措,說沒有別的意思,別人和我說了這事,對你有種沖動,一時克制不住。她沒有說話,轉(zhuǎn)身逃離。

      那晚,寒松丟了魂。跟她說話,沒有反應(yīng),問怎么了,她哭了,哭得委屈,卻不說話。深夜,她把社長的事講了,當(dāng)她說到記著婚后多少次時,順哥也吃了一驚,意識到自己并不十分了解身邊的妻子,她安靜的深處有他全然不知的東西。他沒有埋怨寒松把他們的隱私講給外人,哪怕講給女人,而是摟過她,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她安靜下來后,他說:“領(lǐng)導(dǎo)對下屬動手動腳不奇怪,別理他,不給鼻子他不會上臉,他沒那個膽量?!?/p>

      她在家待了兩天,不想見社長,更不想見那個出賣她的同事。她和順哥說,一個女人把女友的隱私講給一個男人,他們肯定有過男女勾當(dāng)。女人成堆的單位,有這樣的男領(lǐng)導(dǎo),以后沒個好。他說:“你愿意,咱就不到外面受氣,不就是吃飽飯嘛,我一個人可以。”她還是下不了決心。第三天她去上班,中午回來,說她不干了。他說這樣最好。

      晚上,她問他:“你咋不問我怎么下的決心?”順哥不想回答,說:“你后面的事我去你們單位辦,你就別管了。”她說,今天一到單位同事就告訴她,社長前天在單位門口讓人打了,臉都變了形,十天半月上不了班。他笑笑,說:“好啊,有人替你解恨?!?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那時墨點才一歲,她回到家中,日子一天一月一年地過著,偶爾情緒低落,埋怨幾句,順哥哄哄也就好了。轉(zhuǎn)眼就是10年。

      結(jié)婚12年紀(jì)念日的那天早上,順哥和寒松說:“天就是塌了,咱倆也得撐住,不能讓墨點有一丁點兒的恐懼和委屈。”她眼盯盯地看他。他說:“我想到了自己的11歲?!?/p>

      3

      誰都說,他們的婚姻由神匹配,寒松安靜,順哥溫潤。了解的人,才能在寒松的安靜中感覺到幾分憂傷,在順哥的溫潤中觸碰到尖石般的堅硬。

      順哥在影視學(xué)院教通識課。影視專業(yè)以教手工技術(shù)立身,通識課在學(xué)生眼里可有可無,更何況教他們的楊順?biāo)?,個兒不高,腰也不直,一件純藍耐克衫套在身上,邋邋遢遢。唯一讓學(xué)生眼睛一亮的,是挎在他肩上的黃色牛皮包、腳上穿的高腰大頭皮鞋,絕對一副藝術(shù)范兒。他開課就講經(jīng)典作品,不提四大名著,只說《金瓶梅》,說它是天下第一奇書,說如果這輩子只讀一本書,它是唯一。有學(xué)生用手機偷偷錄下順哥眉飛色舞的夸張狀,發(fā)到朋友圈,配有文字:《金瓶梅》,楊師的經(jīng)典!順哥在課前加了錄他視頻學(xué)生的微信,一下課便看到這條視頻。第二次上課,全班30人只來了3個,他把導(dǎo)員找來,說缺一個學(xué)生這課我也不上。他不惱,坐在講臺旁的椅子上,安靜地看起《物色:金瓶梅讀“物”記》。女導(dǎo)員連找?guī)Ш埃埤R全班30人。

      順哥走上講臺,開口就懟:“你們是本科生,配嗎?把《金瓶梅》當(dāng)淫書,你得邪病了吧?你有邪病才死勁兒盯著那上!”接著是一連串的追問,你們知道格非怎么解讀《金瓶梅》嗎?你們知道葉思芬、侯文詠、田曉菲嗎?你們知道他們研究《金瓶梅》的專著是什么嗎?每一個“你們知道嗎”之后,都是滔滔不絕的演說和“金癡”的辱罵。最后學(xué)生聽明白了被罵“金癡”是什么意思,“金癡”不是只指對《金瓶梅》無知,還有無知之極——“金牌白癡”的意思,遠(yuǎn)比“白癡”惡毒。

      女導(dǎo)員沒走,坐在教室后面,她想看看平時蔫不拉唧的順哥會怎么張狂,最后也被他驚著。這時她發(fā)現(xiàn),那件松松垮垮的藍布衫,穿在別人身上像乞丐,順哥一穿,絕對響當(dāng)當(dāng)?shù)乃囆g(shù)家!

      從那堂課起,罵學(xué)生成了他上課的風(fēng)格。楊順?biāo)€是楊順?biāo)?,平日里文質(zhì)儒雅,一到課上面對學(xué)生,就變成另一副模樣,尖酸刻薄兇狠,特別是挖苦嘲弄那些六神無主的學(xué)生,把他們損成紫茄子色。一個月下來,學(xué)生盼著上他的課,痛快過癮,即使挨罵,也好玩,圖那種淋漓的感覺。虐和被虐,都是發(fā)泄。

      青年影像節(jié)頒獎典禮現(xiàn)場,上過順哥課的學(xué)生聚堆而坐,他一出現(xiàn),學(xué)生齊喊:“順哥順哥,我愛你!”女生喊得最歡。順哥的臉唰地紅到脖根兒。他弓著腰,一溜小跑,找到觀眾席的邊角,坐下來,低頭看手機,任憑學(xué)生老師一起哄笑。誰能說得清,現(xiàn)在一臉羞澀的順哥和課堂上刻薄惡毒的楊師,哪個才是本色真實?

      順哥現(xiàn)在還只是講師,沒有專著和C刊論文,登上副教授這個臺階,難似攀登卡瓦格博峰。不少人勸他,就花幾萬在C刊上發(fā)兩篇論文吧,在評職稱這類事上,怎么俗氣也不為過。他淡笑,覺得這事與他無關(guān)。他用功讀書,筆也勤快,常寫書評和文化隨筆,發(fā)在報紙副刊或文學(xué)雜志上,但在評定職稱時,這些鮮活文字卻被評委笑話,不算學(xué)術(shù)成果。他出過一本書,收文59篇,是自己先前寫在博客與公眾號的札記隨筆,取名《順哥亂語》。他自己設(shè)計,封面顏色,字體排版,莊重透著自嘲,開本既不是16開,也不是32開,方方正正,找人打印裝訂,限量59本,春節(jié)作為過年禮物送出58本,自己留存一本。得到他這份春節(jié)大禮的,都是他的摯友,其中包括電視臺欄目組的人。當(dāng)年在欄目組實習(xí)的一個女生,從劉暢手里看到《順哥亂語》,私下找到順哥,表示愿意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他。他不敢看這個曾給他們捧過監(jiān)視器的女孩,目光又無處安放。小女生問:“嚇著你了吧?”他更加慌亂。她抓住他的手,她手的柔軟突然讓他安穩(wěn)。他說你讓我沒法面對墨點。小女生問:“墨點是你妻子?”他答,墨點是他兒子。

      過后,在電話中,他把女生的事告訴了劉暢。她說:“順哥,真有你的!你傷害了她,傷得很痛,這個你不懂?!彼蠡谡f出,兩個人的秘密,只能爛在肚里。

      順哥有自己的愛好,收藏影碟是一個。他家書架上的影碟和書一樣多,占了一面墻。影碟雖然失寵,但他還是到處淘弄。不光收藏,一有空閑就一片接一片地看,有滋有味。DVD機淘汰后,他就用帶光驅(qū)的筆記本看。他另一個愛好是抽老牌香煙,駱駝牡丹大生產(chǎn),找到哪種抽哪種,找到了就抽,找不到就戒,他抽的不是煙而是感覺。他說抽老牌子煙時寫稿子,文字老到質(zhì)樸,更有活氣兒。還有喜歡搖滾,確切地說,喜歡趙已然,喜歡他的《活在1988》,喜歡他的狀態(tài),留在一個時代里,現(xiàn)在未來與他無關(guān)。

      4

      寒松要出去工作,那種災(zāi)難臨頭的恐懼感又實實壓在他的心口。從她的安靜中分明感受到埋怨,他不能像往常那樣哄她。她的發(fā)呆告訴他,越哄越反感。早上,他主動起來做飯,打發(fā)墨點上學(xué)。她獨自在衛(wèi)生間打扮,吹頭描眉抹唇,出來后不說一句話,坐在門廳穿上鞋,說了句“我去找活兒”,開門出屋,一走一天。他腦子折騰,哪天買的馬丁靴?她穿它,好看。

      她在一家私人美術(shù)館找到工作,做文案。美術(shù)館在長白島新開河南岸,周邊有大片的銀杏樹。寒松上班后,順哥專門開車在那兒轉(zhuǎn)了一圈,他沒進去,也沒有告訴她??梢韵胂螅钋飼r節(jié)的銀杏林一片金黃,陽光輝映葉片,閃閃發(fā)光。如果經(jīng)過一場秋雨的洗滌,銀杏林會黃得純粹。順哥猜測,寒松一定是迷上這片銀杏,才會選擇在這里工作。

      然而回到家時,她看上去并不開心,臉上陰著,少有亮色,目光也不愿落在他身上,即使目光相遇,她像偶然撞到陌生人一樣,隨即飄過。她不說美術(shù)館里的事——老板咋樣,同事又咋樣,開心的事,憋屈的事,只字不提。這樣,順哥越發(fā)焦急,想知道她愁悶的緣由。他問工作壓力大嗎?她搖頭,并不回答。幾天后又問,還是模糊不清。

      楊順哥試探著說:“不開心就別干了,出去不就是尋開心嘛?!?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她說:“上班當(dāng)然開心,可一回來,不愿進這個家?!?/p>

      他愣住,一時語塞。

      她又說:“一開這個門,我就想起那些年貓在家的日子。再不出去,我真成老媽子了,不會和人交往,不知道很多事,人工智能,腦機芯片,都像天上的事。”

      他嘟囔著:“那些年待在家,你也是愿意的呀?!?/p>

      她聲音低啞,帶著怒氣:“你從來就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沒考慮過我是不是快樂!”

      寒松不時晚歸,說有活動,講座筆會,藝術(shù)家對談,藝術(shù)品拍賣,忙得像館里老大。也常出差,去外地看美展辦美展,或者學(xué)術(shù)研討,事情很多。讓順哥不能理解也無法忍受的是,她不出差竟然也徹夜不歸。他追問:“一個打工的不會這么忙吧?”她用沉默和安靜回他,頂多看他一眼。在外面的事,她不想讓他知道,更不想讓他過問。她對墨點也不上心,作為媽媽,這10年該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輪也輪到他這個當(dāng)爸的。

      順哥也委屈。從寒松成為戀人的那天起,他就把她視為自己的一道光,只是他不愿說,從始至終,對她的一片深情沒有變質(zhì),也沒有減弱。她在家的那些年,他出差,哪怕去省內(nèi)的什么地方,回來時都要給她帶回一件小禮物,他的感情都在這禮物上。早先她喜歡手絹,他就給她買各式圖案各樣花色的手絹。后來她喜歡圍巾,他就給她買條的方的,絲的絨的,變著花樣?,F(xiàn)在他才意識到,在寒松的眼里,他的手絹圍巾小禮物顯得微不足道,甚至一文不值。

      深深的恐懼,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受得那么真切,而恐懼什么又說不清,但不是鐵榔頭砸頭的那種恐懼。戒了一年的煙又撿起來,想抽有勁的,萬寶路或者農(nóng)村的那種老旱煙,連抽兩支才能稍稍平息心亂。有天夜里,她又不歸,墨點一覺醒來,見他還在廳里抽煙,就問:“你們到底咋的了?”他無法回答。墨點回自己的房間后,他破例撥通她的手機,通了,響了幾聲斷掉,再打,關(guān)機。

      第二天,他去美術(shù)館。在大門口出示身份證,過安檢,一個身著黑色職業(yè)西裝的姑娘迎接他,問辦事還是看展,他說看展。她說,請先參觀一樓的實物展廳。他轉(zhuǎn)向左側(cè)大廳,那里擺著石獅石佛,還有各種出土的文物。來自地下的物件讓他的后背冒著涼風(fēng),他感覺大廳里陰氣濃重。他體質(zhì)敏感,博物館里的地上文物還能勉強看看,地下的一向不敢近前。他順著旋轉(zhuǎn)步行梯上了二樓。樓上是“撒嬌視覺藝術(shù)巡展”,掛在墻上的作品,色彩絢爛耀眼,他說不準(zhǔn)是畫還是攝影,作品右下角的展品標(biāo)簽標(biāo)得更讓他糊涂:《懷里的蒼老》《圣嬰的孤獨》《把靈魂交給眼睛》……名稱千奇百怪,禪還是玄,鬼才知道。這些突破二三維認(rèn)知枷鎖的作品,使他本來就煩躁的心更加混亂。從二樓的策展布局,順哥大致能夠想象出這家美術(shù)館老板的口味:獵奇,花樣翻新,稍縱即逝。他畏懼也厭惡這種人。

      看周圍沒人注意,他撥打寒松的手機。她接了,冷冰冰地問:“有事嗎?”他說:“我就在二樓展廳,特意來找你?!彼聛?,一見面就說:“你想知道的,到時候我都會告訴你,但不是現(xiàn)在?!庇终f:“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到我上班的地方找我。”

      他說:“總得告訴我,晚上不回家你住在哪兒呀?”

      她說:“不告訴你,保密。”

      他說:“我可以,你得給墨點一個說法?!彼R時編了個謊,“我下周要去外地講課,你得回家照看墨點?!?/p>

      她說:“不是下周嗎?合適時我會告訴墨點?!?/p>

      他問:“今天呢?”

      她說:“不回。”

      她和他說話時,身子側(cè)著,看他的目光總是斜著。

      這一瞬間,順哥清楚了自己恐懼的是什么。

      5

      寒松的哥哥寒桐是順哥讀研究生時的同學(xué),因為他,順哥才認(rèn)識寒松,也是他撮合,順哥和寒松才成為夫妻。

      順哥找寒桐,讓他勸說妹妹。寒桐說:“你是我的同學(xué),又是我的妹夫,我不能不說實話,寒松有了新的男人,就是她的老板,倆人認(rèn)識不到半個月就在一起了?!焙┻€說:“勸賭不勸嫖,女人也同樣,寒松是我妹妹,勸不回來,著魔了?!?/p>

      他蒙了,傻了,從寒桐的辦公室出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之前,他什么都想過,就沒往這上想。他還以為她出去見了世面,看不起他這個卡在副教授門檻外面的大叔講師。他拉開車門,意識到這車自己開不回去,上路肯定出事。必須找人開車,他想到劉暢。

      劉暢打車過來,一臉驚訝,“順哥,你病了?”他搖頭,遞過鑰匙,說:“把我送回學(xué)校。”路上,他簡單說了自己的處境,他發(fā)現(xiàn),劉暢的臉色漲紅,慢慢又緩和。車停在圖書館前,她離開駕駛座位,認(rèn)真看他,說:“順哥,你沒事?”

      當(dāng)晚,劉暢打來電話:“我離開學(xué)校,就去找寒松了?!彼龥]叫她嫂子,而是直呼名字?!拔蚁雱袼丶?,沒想到她變得那么惡心,毫不掩飾那種莫名其妙的不屑,說什么你有合適的女人,可以幫助順哥重新找一個。順哥,這個女人不值得你怎么的,別像個圣徒似的,你也去搞,誰怕誰呀!”

      順哥說:“劉暢,你也瘋了?”

      6

      他沒有出差任務(wù),外面也沒有什么課需要他講,但他決定出去,隨便去個地方散散心。他在網(wǎng)站上亂找,最后選定煙臺,訂了第二天去大連的高鐵票和當(dāng)晚前往煙臺的船票。

      選定煙臺與李月月有關(guān)。他們認(rèn)識時,李月月是文學(xué)院的導(dǎo)員。聽說他給這屆研究生開了“電視劇理論與創(chuàng)作研究”,聯(lián)系他,要來旁聽。課結(jié)束不久,有天她打來電話,第一句話就說生日快樂。他不知道她從哪兒知道他的生日。那天他開車出校,她等在匝道旁,把一盒費列羅38粒鉆石裝巧克力從車窗遞給他?;氐郊?,他把巧克力放到儲存間,并對寒松說,想著把它吃了,或者送誰。

      第二天晚上睡覺前,寒松拿來李月月送的巧克力給他看,提示送禮物的人特別用心。這時才發(fā)現(xiàn),心形的禮品盒,天藍色,蓋上有一雙纖細(xì)的手托著一顆心,心上寫著英文的I love you。筆跡很輕,鉛筆寫的,稍不留意就會忽略。昨天他沒在意,不然不會把它拿回家。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她問誰送的,他遲疑了一下,說李月月。寒松平淡,說:“就是那個旁聽的導(dǎo)員?你夸她特別有靈性?!彼幻獬泽@:“你還記住了?!彼f:“當(dāng)年你也是這樣說我的。”寒松沉默了片刻:“今天一整天,我一想起你這個評價心里就發(fā)慌?!彼f:“用不著。”她說:“導(dǎo)員可能愛上你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李月月莫名地辭了職,先去北京發(fā)展,后到煙臺,在民辦的南山學(xué)院教書。在北京時,有次她打電話給他,說昨天夜里加完班,已經(jīng)沒有公交車了,天還下著雨,一個人在雨中走著,任由雨水淋濕,邊走邊哭,從公司到住處,已是后半夜兩點了。那一刻,她只想給一個人打電話。說完這些,她輕輕地叫了聲“順哥”,聲音哽咽。平靜下來后,他勸她,如果在北京壓力太大,可以回來,沒有必要難為自己。她說,我發(fā)過誓,一定讓我爸我媽離開那個小鎮(zhèn),在城里過上等人的生活。當(dāng)時,李月月說出“上等人”時,他感覺不舒服。

      順哥走前電話叮囑寒松,讓她早點到學(xué)校接墨點。晚上,他從大連灣新港上船,坐的是二等B,四人一間,上下床,有單獨的衛(wèi)生間。他上鋪是位姑娘,拉直的長發(fā),白紅相間的卡駱駝牌球鞋。他們?nèi)胱『蟛徽f話,都在等對面鋪的兩個人,可是直到開船,那兩張床仍然空著。姑娘自嘲地說:“我們花B等的錢享受A等的待遇?!倍華艙兩人間,票價高一些。她從上鋪跳下來,坐到對面的下鋪。她開朗,說到煙臺開文藝志愿者座談會,本來可以乘飛機從哈爾濱到蓬萊,可她特別想坐夜船,想看大海的夜,才成為順哥的旅伴。說著她忍不住笑,他問她笑什么,她說原來訂的是二等A,怕同室是個男的,改為二等B。他說百年修得同船渡,說完他又覺得不妥,忙說對不起。她倒大方,說咱們同舟共濟足矣,同床共枕就算了。他被說得臉熱,但她的話著實消融了他們間的距離。

      他們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陰天,海面和天上,厚厚的黑暗無法穿越。姑娘興奮,好像這正是她要的。她說了她的名字以及她所在的省文聯(lián),還說從煙臺開會回來她就辭職,放下一切準(zhǔn)備考博。他問考什么專業(yè),她說考古典學(xué)。他說高大上,也挺嚇人。她說她是希臘迷。他說:“你讀了古典學(xué),再遇到你,一張嘴就是‘洞穴喻象‘厄爾神話,會把我顯得像個白癡?!彼f:“那多好玩呀,可以隨便唬你?!?/p>

      風(fēng)大,吹到身上,讓她打著冷噤。他們來到艙外的走廊,身后就是他們的艙室,透過窗能夠看到床上的行李。前面是黑沉沉的海,船舷劃著海水,撞出嘩嘩的響聲。

      她突然說:“你好像有心事,去煙臺有棘手的事?”

      他說:“其實到煙臺要干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她說:“我懂了。你不想讓別人知道,不用說?!?/p>

      他說了,把遭遇的難堪和盤托出。此刻,他有祼露自己內(nèi)心的強烈愿望。他感覺,他與這個并肩站在黑暗中的姑娘親密無間。

      長時間沉默后,她說:“突然有人在咱倆后面推一把,咱倆一頭扎進大海里,以后什么都沒有了?!?/p>

      他愣住。她又說:“干脆咱倆抱在一起,往下這么一跳。我們會成為永遠(yuǎn)的謎?!闭f著,她還比畫起來。

      他說:“你太嚇人了?!?/p>

      她說:“嚇什么人哪!來,我抱著你跳?!?/p>

      他撥開她的手,說他不跳,邊說邊笑,走向艙門。

      夜里,他們無拘無束地做了他們愿意做的事。而后,順哥疲勞但沒有睡意,陷入后悔和自責(zé),覺得這樣對寒松不公平,更不尊重,畢竟他們還是夫妻。沉重的犯罪感折磨著他。他想到劉暢的話——你也去搞,誰怕誰呀。心疼沒有緩解,反多了一些惆悵。

      下了船,順哥放棄去南山學(xué)院見李月月,想坐飛機回去,盡快和寒松談一次,看看他們的婚姻有沒有拯救的可能。

      姑娘說她參加的會全天報到,什么時候去都可以,執(zhí)意送他到蓬萊機場。他們從煙臺北馬路汽車站坐上大巴,到了蓬萊,時間還早,距航班起飛還有幾個小時,他們?nèi)ス渑钊R仙閣。進了公園,全無登閣心情,便在海邊閑走。她說:“我給你照張相吧?!辈⒄f用她的手機。他明白她要留下他的樣子,想拒絕又不好開口,站在水邊,以大海和遠(yuǎn)處的蓬萊仙閣為背景,由她拍照。她照了一張,看了看,又說再照一張。她又拍了一張。他無意看她照得怎樣,她也沒有主動給他看。離開海邊時,她說真奇怪了,他問怎么了。她打開手機給他看。

      他的照片,從頭到腳以中間為分界,一半清晰一半模糊,切割線異常清晰,兩張一樣。他看時,她臉色蒼白。他說刪了吧。她自語著:“怎么回事呢?”他又說刪了吧。她說:“不想給你看的?!?/p>

      他說:“我也信超然的東西?!?/p>

      她一臉困惑:“暗示什么呢?”

      他說:“管他,愛咋的咋的吧?!?/p>

      在安檢入口,他們擁抱告別,惹來怪異的目光,他不在乎,她也不在乎。她一直目送他通過安檢。

      后來,順哥在一次學(xué)術(shù)研討會上遇到黑龍江文聯(lián)的人,打聽她考沒考上博士。那人說:“我們單位從來就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起碼十年內(nèi),沒有辭職考博士的?!?/p>

      順哥想到那夜她說過的“隨便唬你”的話。

      7

      墨點總用異樣的目光看他,他覺得不對。放學(xué)后,他領(lǐng)著墨點到必勝客吃比薩。

      墨點說:“我媽不讓說?!?/p>

      他說:“我不想逼你,你覺得該說就說,覺得不該說就不說?!?/p>

      兒子低頭吃比薩,塞進嘴一大塊。他說:“慢點吃,別噎著?!狈?wù)員送來草莓冰沙,他把杯子遞到墨點眼前。

      墨點突然冒出一句:“那個人上咱家來了?!闭f完不敢看他。

      順哥更不敢看兒子,看著門外,外面是萬達廣場的大廳,男男女女,匆匆地、懶散地來來往往,沒一個憋屈。他克制自己的氣憤,說:“我和你媽,我們倆人之間怎么的,和你沒有關(guān)系。我愛你,你媽也愛你,對你我們誰都沒有二心?!?/p>

      墨點說:“那人在咱家住了?!蓖A艘幌?,“住在我的屋子?!?/p>

      他想問“你呢”,但沒有出口。知道細(xì)節(jié),等于把刀在自己的心口扎得更深。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順哥不再和寒松說話,她不回家時,也不給她打電話發(fā)微信。

      8

      他參加過一次全國培訓(xùn),會上發(fā)了一本印有“中國文藝評論”的筆記本,硬皮布面,里面還有國畫書法插圖。他愛不釋手,不時有在那上面寫字的沖動。起風(fēng)了,窗外的銀杏樹在風(fēng)中響著。明早,地上又落一片金黃。他拿出筆記本,毫不猶豫地在扉頁上寫下:李月月之舞。他要用它記錄李月月,記下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手勢。這是熬過長夜的最好方式。

      他開始回憶第一次見到李月月的樣子。她打電話給他,約定在彗星樓一樓大廳見。他先到,他等她。約定的時間過了10分鐘,她從大門外跑著進來。細(xì)高個兒,長頭發(fā),燙得時尚。羊絨外套,灰色,長到膝上,敞著懷,里面的內(nèi)衣單薄,隨意灑脫。他們簡單商量,選擇到校外的非非咖啡廳說話。外面風(fēng)涼,她把敞開的外衣扣上扣子。這時他才認(rèn)真看她一眼,她里面的內(nèi)衣胸口很低。他遮掩尷尬,說她穿得太少。他又注意她的鞋,長長的,尖尖的。他意識到這個姑娘很時尚,也很個性。他說:“我上課沒有多少學(xué)術(shù),你來聽課會很失望?!彼f:“我是慕名而來,真的?!闭f這話時,她很明朗。

      他把回憶寫下來,看著自己的筆跡,流暢圓融,每個字渾然天成。他特別想和她聯(lián)系。他給她發(fā)條微信:“前天去煙臺見你,下船后改主意,坐飛機當(dāng)天飛回?!彼耄魈煲辉缙饋?,她就能看到微信。

      她馬上回了,問:“咋了?為啥?”

      他回一條:“現(xiàn)在不想說?!?/p>

      他等她的再次追問,沒有動靜。他躺下,時睡時醒,中間看了幾次手機,不見她的微信。

      一個月后的早上,李月月打來電話,說:“我回來了?!彼麊枺骸盎啬膬毫??”她反問:“還能回哪兒?”他不信。她問他有課嗎,他說一上午的課。

      中午,她在教工餐廳門口等他。他不奇怪,這才是李月月。相互笑笑,他說到校外非非咖啡廳坐吧。她問是不是第一次說話的地方,他說是。

      她辭去南山學(xué)院的教職,回來應(yīng)聘到天禾影業(yè)傳媒,并在莫子山下的裕沁聽月軒租了公寓房,那兒離公司近。

      他們奇怪,中午的咖啡廳竟然空落,安靜給了他們說話的興致。其實大多是她在說,他在聽。她說:“有時看到沈陽又下了一場大雪,就會有沖動想給你打電話,其實什么正經(jīng)的話也不說,只想說最無聊的話——雪下得大不大?到底有多大呢?下雪的時候你在做什么?路上有沒有結(jié)冰?你穿什么衣服去上課?上課的時候你的眼睛看著哪個同學(xué)?是男生還是女生?如果是女生,你會愛上她嗎?你在喝開水還是泡杯茶?等等,諸如此類。好像問了這些,你回答了,我才真正參與了你的生活。”

      他回想著她走后他們的聯(lián)系,每次電話,他們談的就是天氣陰晴,風(fēng)大風(fēng)小,或者紅茶綠茶哪個季節(jié)喝才好。他愿意聽她的聲音,至于聲音里傳達的內(nèi)容,似乎并不重要。

      她又說:“在南山學(xué)院時我想過,如果有一個下午,我們有很長的時間在一起,我們應(yīng)該什么也不說,就對著一杯茶或一片風(fēng)景發(fā)愣。”

      他說:“現(xiàn)在——”

      她說:“可你心不靜。”

      他不知怎么接她的話,沉默了一會兒,問:“為啥回來?”

      她說:“現(xiàn)在不想說?!闭f完,直瞪瞪看他。

      他笑笑,她的孩子氣看上去逗人,又舒服。

      坐久了,年輕的女服務(wù)員不時伸頭看他們一眼。他們從非非咖啡館出來,舍不得分手,就到蒲河岸邊。他們停在一棵粗壯茂盛的柳樹下,她說:“我不是處女了?!?/p>

      他尷尬,看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看,而她一直盯著他。

      她說:“肯定以為我風(fēng)流?!?/p>

      他的聲音很低:“沒有。”

      走過一個人,背著大包,一手拿著魚竿,一手拿著折疊凳。來人過去后,他自在多了。李月月希望他到天禾影業(yè)兼職,他們合作剪片,他有空就來,沒空不來,晚上也可加班,收入由她和公司商量。

      他答應(yīng)了。他知道,如果沒有李月月,給多少錢他也不會到外面兼職的。

      他告訴寒松,我出去干點活兒,掙點活錢,希望你下班后多管一些墨點。

      入冬的第一場雪從傍晚開始,漫天飛舞,到了后半夜兩點,地上已經(jīng)積下厚厚一層,沒過腳脖。順哥和李月月從天禾影業(yè)出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行車?yán)щy。她說,車放在這兒,明早清理出來道再開吧。他說往回走哇,走到家得天亮。她說不走咋整。

      他們出了院子,在雪中蹚著,又累又餓。

      她說:“去我家吧?!?/p>

      轉(zhuǎn)過半個莫子山,順著一條下坡直道,便到了裕沁聽月軒。他跟著她進了院,上了樓,開門進屋,填飽肚子,洗浴上床,十分自然。那晚,他有了第二春的感覺。

      從那夜起,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過夜。她從煙臺回來后在一起剪片子,經(jīng)常熬到下半夜,但從來沒有說過彼此的關(guān)系。就從那夜的兩點開始,他們成了一對真正的情人。

      轉(zhuǎn)眼開春,柳樹先綠,隨后桃花盛開。春風(fēng)刮了幾天,又一場春雨,桃花凋謝,萬樹泛綠。順哥剛下第四節(jié)課,李月月就打來電話,說她在校門口等他呢,讓他開車出來。她上了車說:“踏青去,往南開,到山里了隨便找哪個地方?!彼麊柸ツ膬撼晕顼埬?。她問他包里有沒有吃的,他說有一袋面包、多半瓶礦泉水。她說夠了。

      他順著沈李線往南開。遠(yuǎn)處天地間有一座山丘,丘頂隱約有座古堡式建筑。李月月說就去那兒。到了近處發(fā)現(xiàn),那古堡其實是一座樓盤的業(yè)主活動中心。山丘連著一座環(huán)形山,山坡密林中錯落著單體別墅,別墅群下面是一片開闊的人工湖,湖的南面有大片的樺樹林,樺樹林后面再遠(yuǎn)處,綿延起伏的丘陵盡收眼底。別墅無人,一座一式的別墅不曾有人住過,如今已成廢墟。整座樓盤廢了。湖水充盈,水邊植物茂盛,特別是那片樺樹林,樹葉嫩綠,在陽光中綻放著活力。那種綠唯有初春才有,那是含著晨露一般的嬌嫩。

      水邊有木頭搭成的棧橋,伸進水中。他們向棧橋走去,登上去時她拉住他。前面有只長尾巴喜鵲,像人那樣一前一后地邁著兩只爪,頭高高昂著,扭擺著全身,姿態(tài)高貴優(yōu)美,像個公主。他們看著它走到棧橋的盡頭,揚頭張望,而后輕盈地飛向水面,瞬間消失在樺樹的綠色中。她毫不掩飾喜鵲給她的快樂,學(xué)著喜鵲的樣子,一步一扭,別有一番優(yōu)雅。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他們來到棧橋盡頭,坐下來,把腿垂向水面。他拿出面包,開了封口,遞給她。她抽出面包片吃著。他掏出礦泉水,擰開蓋,遞給她。她喝了一口,說真餓了。他也吃著面包。她把水遞給他,他接了,喝了一口。她說:“大口喝吧?!彼f:“你喝吧,上課時我沒少喝水?!?/p>

      整個下午,他們靜靜地坐著,看著對面的樺樹林和遠(yuǎn)處的丘陵發(fā)愣,什么也沒說。他們認(rèn)識幾年了,從來沒有這么長時間坐在一起發(fā)愣,從容得可以什么話也不說。

      日落時,他們一前一后離開水邊。她說,她很幸福。

      9

      寒松辭去美術(shù)館的工作,回到家,回到以前的日子。順哥猜測,她不是和老板僵了,就是經(jīng)過權(quán)衡,選擇了家,選擇了墨點。

      寒松歸來,讓順哥陷入痛苦。他和李月月在一起時,哪怕是在編片子,墨點也會不時地給他打電話,問他在哪兒呢,有幾次竟然問他和誰在一起。回家他問墨點,墨點說是媽媽逼他打的?;疖f上來,但他克制住,兒子夾在中間太難,特別撞到兒子的那種眼神,他的心揪著,為當(dāng)父母的齷齪自責(zé)。墨點躲著他,待在自己的小屋,整晚不出來。有時他推開門看墨點的情緒,墨點冷冰冰地說:“你出去,我寫作業(yè)呢?!睅状魏螅悬c怕兒子。

      他內(nèi)心拉鋸,折磨著李月月,她說:“咱們這是過的什么日子?”他清楚,李月月要的是正常生活。

      李月月問他:“我們能結(jié)婚嗎?”

      他反問:“你能接受墨點嗎?”

      她說:“得到一份愛,生自己的孩子,我是女人,要的還是這種踏實。”

      順哥把自己和李月月的苦寫下來,那本“中國文藝評論”筆記本已經(jīng)寫下半本。他把筆記本放在書柜的明處,在影碟中一眼就能看到它。他不怕寒松看,夫妻關(guān)系到了如此地步,她也不會在意筆記本里他記了什么。

      他辭掉了天禾影業(yè)的活兒,辭掉那天,他和李月月說:“分手吧,還是先前的朋友?!?/p>

      她很平靜,點點頭,看著他把車開出公司大院。

      10

      寒松看了那本筆記,順哥非常確定。他等待她的反應(yīng)。追問解釋,冷嘲熱諷,都沒有。她不吱聲,安安靜靜,好像他們之間不曾發(fā)生過什么。只是他不和她說話,她也不和他招呼,彼此視而不見。她像從前一樣熱心照顧墨點,早上6點準(zhǔn)時起來做飯,幫助兒子洗漱吃飯收拾,送兒子上學(xué),完事后又把他們的飯做好。她先吃,把他的那份放在電飯煲里,鎖定保溫。他不吃她做的飯,回籠覺醒后從書房出來,在水池那兒洗把臉,開車去學(xué)校,途中哪兒好停車就在哪兒吃上一口。到校后,有課上課,沒課就待在圖書館。

      寒松不動聲色,但她總是通過各種方式想知道他每天離開家去了哪里。順哥的同學(xué)同事不時告訴他,寒松打電話給他們,問他在干什么。順哥笑笑,他一點兒也不在意,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最終讓順哥動心的,是他不吃她仍然給他留出的那份飯,不僅早飯,晚飯也是同樣。給他做飯留飯,她每天必做,像種儀式,一絲不茍。她不停地收拾家,今天洗滌窗簾沙發(fā)罩;明天清理地磚縫隙,用白水泥把地磚縫隙重新勾好;后天翻箱倒柜整理衣服。每天一樣活兒,干得熱火朝天。他們開始說話,比如她說墨點的作業(yè)你給看看,他說你盯著別讓墨點總玩手機。他搬回了臥室住,開始睡在雙人床上,可是她在身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覺得這是一個跟過別人睡過的女人,不舒服。他睡到地上,地板上鋪了地毯棉被,仍然又硬又涼,可是他能睡著。寒松由他床上地上折騰,始終不言不語,也不露出絲毫惱羞。他和她試圖修復(fù)撕裂,也在做給墨點看。

      有天夜里,他醒了,她也醒了,她說:“你到床上來吧?!彼槒模诤退∧w接觸的一瞬間,一陣惡心,一腳把她連同被子從床上踹到地上。他以為她會哭會歇斯底里,她沒有,坐在地上,一聲不吭,等他在床上挪出地方,然后抱著被子上床。她背對著他,他背對著她,沉默著。

      他感到自己過分,開始厭惡自己。他低低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沉默。隱隱聽到救護車的叫聲,瞬間消失。她抽泣著。

      她說:“那天遇到了雜志社的藍英,就是子宮切去肌瘤的那個女的?!?/p>

      他不說話,用心聽著。

      她又說:“她當(dāng)總編了,10年的變化,我成了傻子。”她的話停在這里。

      天亮了,晨光順著窗簾的邊緣透進來。

      11

      順哥一直等待寒松把事情和盤托出,讓他知道她的內(nèi)心深處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樣,他也可能理解她,他需要她給他一個交代,那樣他也會反省,向她進行靈魂剖白。如果生活在一起,這非常必要,也是必須的。

      對自己和美術(shù)館老板的事,寒松始終只字不提。也許在她看來,那是他們的私事,只屬于她和那個男人,他楊順?biāo)罱K還是外人。寒松的守口如瓶,讓順哥更加怨恨。

      順哥搬回書房,睡在簡易的鋼絲床上。住了兩天,寒松讓墨點住進她的屋,把兒子的單人床讓給順哥。順哥問:“你這是干嗎?”她說:“再睡這軟的鋼絲床,你的腰更彎了?!币粋€人時,順哥照著鏡子,左右端詳,自己的背弓得確實厲害。

      順哥內(nèi)心有個沖動,折騰得他寢食不安。他想了解那個男人,想找到答案,自己究竟哪兒出了問題才讓寒松殘酷地背叛他。他想,干脆走進美術(shù)館,直接面對那個讓他蒙羞的男人。那樣太抬舉那個男人,他不配他楊順?biāo)脑谝?。無視他的存在,就像不把寒松放在心上一樣,順哥才覺得能夠維護住屬于自己的尊嚴(yán)。

      他佩服自己這一點,凡事一旦有了明確意識,就會非常堅定,有定力守住這個意識。

      12

      學(xué)校組建新聞學(xué)院,影視學(xué)院里的新聞專業(yè)被劃走。作為原來的任課教師,順哥要給新聞學(xué)院上電影欣賞課,他便是新聞學(xué)院的半個教師,自然被要求參加學(xué)院成立大會。會上,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坐在主席臺正中的那位,別人發(fā)言都離座走到左側(cè)的發(fā)言席,唯有他,講話不離座位。他藍西服,白襯衣,紅領(lǐng)帶。他聲音洪亮,表情嚴(yán)厲,瞬間形成威懾磁場。順哥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盯著他,而且越盯越有氣。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順哥坐在八排邊座,前后全是學(xué)生。他強制自己閉眼,讓目光落在自己的心上。掌聲響起,他睜開眼,有些恍惚,有些荒謬,為自己的賭氣感到害怕。他決定從今往后閉嘴,課堂上不該說的絕不亂說。

      下午在新聞學(xué)院上課。上午成立大會的儀式感像給學(xué)生打了雞血,他們臉上油光、眼睛明亮,而順哥心煩意亂、躁動不安,還夾雜著恐懼,想宣泄,想發(fā)火,卻找不到對象。這次課講《東京物語》,講小津安二郎的非凡誠實,當(dāng)說到誠實時,順哥終于控制不住心中的火氣,開始罵學(xué)生:“不管你們學(xué)什么,將來做什么,你首先是個人!是人,就得踏實!我現(xiàn)在看著你們,你們中有多少人眼中放著光,自以為學(xué)了新聞就怎么了,快要上天了,狗屁!你們不踏實!你們?nèi)钡木褪翘?。你們今天不踏實,將來能誠實嗎?不誠實你們當(dāng)什么記者?告訴你們,當(dāng)年我也想當(dāng)記者,后來發(fā)現(xiàn)——”他突然愣了一下,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聲調(diào)放低,說:“因為我誠實不了,今天才站在這里教你們偉大的電影,但是——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告訴你們,當(dāng)今最腦殘的——得了,我不說了,我沒有拯救白癡的義務(wù)?!?/p>

      無意中,順哥氣血膨脹的腦袋還留存一點兒理性,在說出狠話的一瞬間戛然而止。

      順哥一錐子捅破吹足了的氣球,先不說學(xué)生感受,他自己倒痛快舒服。不過,當(dāng)他坐進車?yán)锲疖嚨∷贂r,濃烈的恐懼窩滿心口。他竟然開進學(xué)校大門的入口車道,和一輛剛過匝口的車頂了牛。他退回來,放下車窗,里面的女人好奇地打量他。他把車停在廣場一邊,六神無主,車窗外有男生女生走過,也有女生向車?yán)锾酵?/p>

      一周后再次給新聞學(xué)院上課,只來五個人,全是女生。順哥似乎覺得應(yīng)該如此,這里畢竟不是影視學(xué)院,學(xué)生對他并不待見。他不氣,平和,坦然,從講臺上下來,站在學(xué)生跟前。五雙女性的眼睛盯著他,期待他的強烈反應(yīng)。課前他有種預(yù)感,這預(yù)感讓他備課時格外認(rèn)真。這次講萊昂執(zhí)導(dǎo)的電影《美國往事》,他把要講的內(nèi)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醞釀,琢磨這部電影讓自己有述說欲望的地方在哪兒。他把這部電影在網(wǎng)上的鏈接發(fā)給學(xué)委,通知學(xué)生課前看片。他想,上課時哪怕來一個學(xué)生,他也要把影片中擊中自己的地方真誠地講出來。然而,來的不是一個,而是五個,又都是女生,他感覺面前坐滿一教室學(xué)生,黑壓壓一大片。他一改犀利,柔情曼妙,他說:“你們今天來上課,肯定不是因為守紀(jì)律,而是這部電影觸動了你們,想聽聽我怎么說?!?/p>

      五個女生笑了,臉色舒展,綻放光彩。順哥意識到這堂課會有效果。他有自己的教學(xué)理念,他認(rèn)為一堂課只要觸動一個學(xué)生,使其有所覺悟,那堂課就值得。今天是五個,他的興奮點在這兒。

      他說:“今天我要告訴你們,我一遍又一遍看這部片子,在看什么。我不光看托妮婭不說謊,不出賣別人而自己遭罪,還要看審問她的那個警察,他怎么被她內(nèi)心的柔弱和強大擊垮,最后崩潰,這才是敘事藝術(shù)的人物關(guān)系。他朝自己開槍的那一瞬間,直見性命,結(jié)束了一場內(nèi)心風(fēng)暴。我在看這場內(nèi)心風(fēng)暴,在無中看有?!?/p>

      他打著手勢,投入,情不自禁。一堂課由順哥的真誠自白開始。課間休息,他走出教學(xué)樓,站在一棵槐樹下,仰頭看著滿樹乳白的槐花?;氐浇淌視r,面前的桌上放著一瓶礦泉水。他問這是誰的,有學(xué)生說:“給你的?!彼c點頭,沒說謝謝,也沒問誰買的。

      下課后五個女生不動,坐在原座,看著他走出教室。他沒有馬上開車回家,而是走進體育場,在空曠的跑道上慢慢走著。他特別想見李月月,想把今天上課的情形講給她聽。他想象著,傍晚,夕陽余暉透過白樺林落在湖面上,他和她坐在棧橋的盡頭,看著遠(yuǎn)處的綠色。他描述他的課,五雙眼睛如何隨著他的手勢而游動。

      13

      順哥一上自家樓梯,心口便堵。這幾天他想為墨點和寒松吵一架,卻吵不起來。

      墨點跟媽媽睡到雙人床上,夜里常常鉆進媽媽的被窩。墨點洗澡時,寒松手拿毛巾站在淋浴間門口,拉開浴簾給兒子搓澡。順哥看不下去,呵斥道:“巫寒松,我告訴你,你這是在害墨點!”她像沒聽見,你喊你的,我干我的。

      有一天,她突然說:“你想邪了?!?/p>

      他瞪著她,說:“我邪什么?”

      她又去擦地,跪在地上邊噴清洗劑邊用抹布擦,一寸一寸地擦,仔仔細(xì)細(xì)。他又問:“我邪什么?”她站起來,直直腰,彎下身子看地。他真想把寫字臺的那瓶墨水潑到地上。

      她淡淡地說:“我是母親,兒子是從我身上分離出去的。”

      墨點脫下襪子內(nèi)褲,寒松馬上撿起,拿到水池,用香皂里里外外搓洗。順哥說:“這些東西得讓他自己洗。”

      墨點吃魚,寒松坐面前,在碟子里把魚刺仔細(xì)摘出來,剩下魚肉送到他碗里。順哥說:“他長大出去工作,到哪兒你也跟著去給挑魚刺?”

      他說什么,她像沒聽見,想干什么還干什么。他就沖著墨點喊:“多大了你自己不知道?”

      寒松唯一一次用那種白眼兒看他,說:“我是媽媽,我愿意。”

      他想把架吵起來,但無處發(fā)力。他要跳,要跺腳,可她拉著墨點下樓打羽毛球,把他晾在家。

      墨點開始厭學(xué),拒絕學(xué)校規(guī)矩。墨點對他一天比一天冷漠,甚至充滿敵意。

      中午,順哥在教工餐廳剛打完飯,心就鬧得慌。他胡亂吃了一半,將剩飯倒掉,開車往家趕。他上午利用課間在美院給墨點報名參加一個少年美術(shù)班,美術(shù)班每周六都要帶著孩子到野外寫生。

      回到家,家里的敞亮讓順哥吃了一驚。所有的窗戶,包括客廳的落地窗,統(tǒng)統(tǒng)拆除,沒有窗戶玻璃阻隔的房間真的又敞又亮。寒松正在臥室里打電話,她在和安裝窗戶的工人說:“你們再晚來一個小時,讓我好好享受一下不裝窗戶的感覺,太亮了,家里外面是透明的?!?/p>

      順哥不知自己是氣還是驚,坐在書房,看著遠(yuǎn)處高樓的樓尖,板式樓體的頂端冒出兩個塔尖,怪模怪樣。塔尖上面飄著幾朵白云。寒松來到客廳,仍然在打電話,她在向誰介紹門窗廠家。她說:“我轉(zhuǎn)了一圈,終于搞清楚什么叫系統(tǒng)門窗了。真的不要被商家忽悠了,系統(tǒng)門窗不是窗角能不能注膠的區(qū)別,而是型材、制作、安裝、售后一條龍一個系統(tǒng)。告訴你吧,市面流行的斷橋窗戶,實際上不太適合咱們北方,最終我選的是鋁塑木,外面是鋁,里面是復(fù)合木,一冷一熱不開裂。要關(guān)注門窗的厚度,工程窗料1.4毫米,普通窗料1.2毫米,我家是四層,但我仍然用1.4的料,抗拉強度肯定超過了157,屈服強度超過108。門料呢,厚1毫米,或1.5毫米的。”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順哥好笑,她對數(shù)字真的很敏感。對數(shù)字敏感的女人有怎樣的內(nèi)心空間?他困惑。

      寒松繼續(xù)打電話:“我跟你說,真是機緣巧合,昨天交款竟然見到總廠的邱總,喝茶閑聊,幾句話出口,邱總是個有故事的人。遇到有故事的人,我總是忍不住好奇。邱總真給面子,答應(yīng)給我一個優(yōu)惠價,干脆,我在他那兒追加了紗窗、露臺門還有紗門。我是個喜歡分享的人,走了這么多家門窗,貨比三家,選定邱總他們自然有原因?!?/p>

      安裝門窗的工人到了,寒松迎進屋的是那個邱總。她受寵若驚,口氣有點嗲:“邱總你怎么跟來了,也太……”邱總說:“你是特殊客戶,我當(dāng)監(jiān)工,理所應(yīng)當(dāng)?!彼f:“我可不特殊?!鼻窨傉f:“特殊特殊,確實特殊,你有特別強的傳播力?!彼冃蔚膵陕曋泻醒麑櫟囊馕叮骸扒窨偅阏鏁f話,我一點兒也不特殊?!彼f:“你搞的策展我在網(wǎng)上都查到了,‘用靈魂聚集‘肖像像魔‘茍活充滿詩意,你怎么想出來的,一打眼,有黏著力,讓人著迷?!彼f:“邱總,我只是文案,策展人讓怎么做就怎么做,策展人是美術(shù)館老板?!彼f:“我查了,你那個老板,禿腦殼,一根毛都沒有,卻長一臉大胡子,一看就知道,肚里沒料,比不了你?!彼f:“老板還是很特別的?!彼f:“難得,背后夸老板?!?/p>

      他們突然沉默,過了一會兒,他說:“我給你帶一本書,算是登門禮?!表樃缏牭讲鸢b的聲音。她驚了一聲:“呀!《中世紀(jì)之美》,這封面太漂亮了!”他說:“艾柯的,剛出版,他的《玫瑰的名字》,我當(dāng)枕邊書?!彼诺吐曇簦骸扒窨偅艺鏇]想到……”他說:“今天我?guī)淼亩际亲詈玫募脊?,活兒干得可以?dāng)作樣板房。”

      他們從客廳到臥室,又到陽臺,順哥一直待在書房。當(dāng)邱總邁進書房見到順哥時,嚇了一跳,說:“噢,原來主人在家呀!”寒松說:“邱總,你是喝茶還是喝咖啡?”邱總退回廳里,說:“我不知道主人在家。”寒松好像沒聽見,也不把順哥的存在當(dāng)回事。她說:“邱總,你坐,你坐,你坐呀!”

      順哥走出來,沖著邱總微微點頭,他看清了,邱總是一個很帥氣的中年人。他走出家,下了樓。樓下,兩個工人和樓上招呼,樓上扔下繩子,開始往樓上吊窗戶。寒松從窗口伸出頭來,沖樓下喊:“墨點,你到小二樓那兒買10根雪糕,巧樂茲的,記住就要巧樂茲的。”

      這時順哥才發(fā)現(xiàn),墨點在樓下兒童樂園滑梯那兒站著,不理他媽,兩眼盯著他。在兒子的目光里,他像落水狗。

      順哥發(fā)動著汽車,他不知把車開到哪兒。

      14

      順哥出了園區(qū)右轉(zhuǎn),直到渾南中路,丁字路口,向左或者向右,紅燈變綠燈,他左拐,過一個紅綠燈,又過了一個紅綠燈,右拐,過了一個橋洞,又過了一個橋洞,一條寬敞的馬路一直朝南。他又上了沈李線,那天和李月月走過的路,但他沒有覺察。他慢悠悠地開著,讓從車窗擁進來的風(fēng)把思緒吹散。寬敞的馬路到了盡頭,前面是山口。他把車停下,馬路左側(cè)是隕石地質(zhì)公園,但通往山上的路封閉,鐵門上張貼著暫停開放的公告。馬路右側(cè)是一條上山土道,他右打方向盤,用力加油,沖向山坡。土道沿著山脊蜿蜒,他猜測,這道是為了維修山上高壓線而修的。在山間林中穿行,他心情舒暢。他停下車,旁邊一個高點,上面有座鐵架,架上有攝像頭緩慢轉(zhuǎn)動。他好奇地看著它,攝像頭轉(zhuǎn)過來,像要和他說話。

      手機響了。李月月打來的,她開口就說:“能出去走走嗎?”他說:“我在城南的山上?!彼麄兗s定,在隕石公園前見面。

      李月月打車到時,太陽快要落山,山口前已經(jīng)暗淡下來。她要坐車到山上轉(zhuǎn)一圈。車到山頂,夕陽的余暉灑在林間,綠葉上閃爍著淡淡的白光。在裝有攝像頭的山峰,他們停下來,她下車,向遠(yuǎn)處張望。南面一片開闊,她說:“如果有帳篷,今晚我們就住在這兒?!表樃缯驹谒砗?,說:“我們可以住在車?yán)锫?。?/p>

      她回過身,一下子抱住他。

      他說:“那兒有攝像頭,有人在看?!?/p>

      她說:“我不管。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p>

      那一夜,他又去了她家。

      15

      順哥在蒲河邊上的玲瓏原著買了房,60平方米,一室一廳,他手里的錢只夠買這樣的公寓房。李月月退了裕沁聽月軒的租房,和他住在了一起。李月月去公司,有時倒兩次地鐵,有時順哥開車送她。晚上她在公司等他,他們?nèi)コ抢镎壹姨厣^子吃飯,或者走高速直接回家,享受兩個人邊做飯邊聊天的快樂。

      順哥除了取書或者光盤,很少回原來的家。房子換了窗戶和窗簾,刮了大白,讓他陌生。進屋后一刻不想多待,那不是他的家了。他把和李月月同居的事告訴了寒松,她一副淡然,好像告訴他:在一起就在一起唄,沒誰在意。

      他說:“離婚吧,我是認(rèn)真的,我正式提出來?!?/p>

      她說:“你別老站著,你坐下說。”

      順哥不情愿地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罩簇新,上面還鋪著坐墊——繡花的藍布,古樸典雅。她倒了一杯冰過的果汁遞給他。

      他說:“墨點和這套房子,歸你,我的工資分三份,兩份歸你,我留一份生活?!?/p>

      她安靜地說:“不離?,F(xiàn)在不是挺好嗎?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你偶爾回來,就算臨時搭個伙兒,還像一家人。這樣對墨點重要,不管怎樣,家是完整的?!?/p>

      他說:“你的事,我的事,希望你別對墨點說?!?/p>

      她抬高聲音說:“那是必須的。你也不能說?!?/p>

      他說:“那就定下了,算是約定吧,這輩子都遵守。我說的是和墨點……”

      她打斷他:“包括不能在墨點面前提離婚?!?/p>

      為了緩解和墨點的緊張,順哥要送他到美術(shù)班上課。墨點拒絕,說:“不用你送?!表樃缯f:“哪天你媽出去工作,她哪有工夫送你?”墨點說:“那也不用你送,我自己坐公交坐地鐵?!?/p>

      他勸寒松,還是說服墨點上學(xué)吧。她說,孩子不愿上學(xué)就不上,沒有必要逼他。他冷著臉:“落下的課程咋辦?”她說:“誰規(guī)定孩子必須到學(xué)校讀書?在家愿學(xué)啥學(xué)啥,難得愿意,我的兒子就這樣,不管別人?!?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順哥不知自己將走向哪里,沒有著落的狀態(tài)給他渾噩之感,甚至恐懼。他想明確和李月月的關(guān)系,成為合法夫妻,讓生活安穩(wěn),可是寒松裹挾墨點橫在那里。他內(nèi)心也難以放下墨點。

      李月月不提離婚結(jié)婚的事。他心里嘀咕,也滋生恐懼。她不屬于這個城市,她的心在那個小鎮(zhèn)。她想回那里拍系列紀(jì)錄片,她說,拍了才算真正干一次自己喜歡的影視編導(dǎo)。1989年,也就是她出生的前一年,小鎮(zhèn)發(fā)生了一場事故。當(dāng)?shù)匦藿ㄉ蕉磧Σ卦停蕉此?,砸?個女孩子,她們都是不到20歲的小姑娘,其中就有她的小姨。那年,小姨剛滿17歲。從李月月記事起,媽媽就不停地和她說小姨,說那7個小姑娘,她們是小鎮(zhèn)上最漂亮最乖巧的女孩子,是山里開得最艷的花,可她們的生命只有十七八年。李月月讀研時放假回家,開始搜集她們的黑白照片。她在北京的一家銀行租了一個保險箱,專門存放那些照片,還有關(guān)于她們的文字記錄,比如她們中學(xué)時的作文、日記。順哥驚訝于李月月的用心,特別是她在銀行租保險箱,使他意識到自己并不全部了解她。他問過她要做什么。她不直接回答,而是說,她們本不該屬于封閉落后的小鎮(zhèn),說她們是仙女下凡,不是虛妄的想象。她們的曾經(jīng)存在和突然毀滅,是7個家庭永遠(yuǎn)的痛苦和失落,也是小鎮(zhèn)那一代人難以言表的記憶。

      失眠的夜晚,李月月告訴順哥:“我的個兒竄到一米七時,我媽說,你幾乎就是你小姨,不光個兒一般高,笑,還有動氣,一個模子出來的?!?/p>

      他感嘆:“你和小姨最終還是沒有緣分……”

      她打斷他:“不,我覺得我是小姨生命的延續(xù)。你知道嗎?在山洞做工的是我媽,出事那天早上又嘔又吐,是我小姨替我媽媽去上班。正午時,我媽拿到尿檢和孕酮結(jié)果的那一刻,塌方發(fā)生了。我媽懷孕了,懷的是我。你想想,如果不是小姨替班,還能有我嗎?”

      她想拍《七女》系列,第一部是《小姨》。她們生命短暫,卻有光澤。她想用直接電影的方式,還原她們的生命。她不介入,不控制,原原本本,追溯行蹤,記錄回憶,記錄她們留下的一點點痕跡。她不清楚這樣的片子有沒有意義,但是她不在乎意義。

      她說:“我小姨她們7個,我對她們充滿了好奇,特別是對她們的最后時光,最后一天,最后一夜,或者最后的早晨,她們之中哪一個有預(yù)感?生命在那天下午兩點突然中止。那是一個大晴天,飄來一塊云,突然下起雨,她們跑進山洞躲避,就在那個瞬間,發(fā)生塌方,7個生命突然中止,我就覺得神秘,我想走進這神秘的深處?!?/p>

      他說:“拍吧。我支持你?!?/p>

      李月月沒有反應(yīng)。他清楚,她需要的支持不光是一種態(tài)度。她真需要的,他沒有,他只能陪著她沉默。

      她自語著:“我小姨叫李月?!币粫r間,他仿佛看到30年前的李月?;秀敝懈惺艿嚼钤潞屠钤略陆蝗冢鞘巧钐幍慕蝗?。

      有一天,她說要去北京,也許出國。他早有預(yù)感,她遲早要離開自己。他盡力淡然,感覺到自己的嘴角咧了一下,有點不自在,繼而難堪。

      她問:“我看你咋沒反應(yīng)?”

      他笑笑,說:“你做啥我都支持?!?/p>

      她又問:“真的?”他說真的。她拿過筆記本電腦給他看。一封電子郵件,稱呼她“月兒”。郵件說,他們一起去北京,或者她來里昂,里昂最好,他會給她一個家。

      順哥問:“他是誰?”

      李月月說,她在北京時編輯一本名為《名流》的雜志,專門給開百萬以上汽車的男士看的。雜志的總監(jiān)叫博尼,他是法國人,浪漫又紳士,他欣賞她的才華。這個博尼就是叫她月兒、給她寫郵件的人。

      他問:“你了解博尼嗎?”

      她答:“感覺還好?!?/p>

      他說:“感覺還好,那是一種什么感覺?”

      她說:“在一起不煩,有時還很舒服?!?/p>

      他像自言自語:“你要選擇一個外國人做丈夫……”

      她說:“我想聽聽你的意見?!?/p>

      他問:“為什么?”

      她說:“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她詭秘地笑笑,“我們在一起可以說任何話,甚至可以做任何事……”她停住。

      他說為她高興,事實上,他的心在哆嗦,疼得厲害。他曾反復(fù)想象,結(jié)束與寒松的婚姻,然后與李月月隱婚,從此安靜生活??墒?,李月月卻與另外一個男人在網(wǎng)上聊天,發(fā)郵件,討論他們的明天。

      她說:“我還下不了決心,想沉淀兩三個月,欲望強烈,就跟博尼了,淡了,就翻篇兒,權(quán)當(dāng)沒有他?!?/p>

      他問:“你要拍的紀(jì)錄片呢?”

      她說:“博尼說了,他找投資,一塊兒做,做好拿到國外賣。”

      他喃喃地說:“他肯定禿腦殼子,腦袋瓜上一根毛也沒有,卻長一臉大胡子?!?/p>

      她哈哈笑著:“他才不呢,又高又大,標(biāo)配白人帥哥。”

      有一次,順哥沖完澡從淋浴間出來,李月月像不見他一年半載,驚訝地叫著:“你怎么瘦去一圈,站在你面前,我能把你罩?。 ?/p>

      他看了一眼鏡子,感覺里面像個六七十歲的老人,身體萎縮、干巴、彎曲,無胸肌,胳膊腿細(xì)如麻稈。他自慚形穢。

      后來她又說了幾次:“站在你面前,我能把你罩住?!?/p>

      16

      順哥在感情婚姻中苦熬時,他不知道另外一件關(guān)于他的事情正在悄然發(fā)生。他在新聞學(xué)院給學(xué)生上課時用惡毒語言和極端情緒侮辱學(xué)生的事,被主管部門了解到。主管部門責(zé)令學(xué)校對順哥調(diào)查處理。順哥一向閉塞,直到學(xué)校向他宣布處理結(jié)果時,才知道自己攤上惡心事。

      他迷瞪,自語:“我搞洗腦?”

      宣布者說:“我們做了仔細(xì)調(diào)查,你打壓貶損學(xué)生,說他們什么都不是,罵他們‘金癡,這是針對性羞辱,起到了對學(xué)生的精神控制?!?/p>

      他還是一頭霧水,瞪著對方。對方耐著性子說:“學(xué)校請了專家,充分研究了你在課上的語言,認(rèn)定你就是洗腦。先把學(xué)生撕碎,讓學(xué)生積聚負(fù)面情緒,喪失理性思考能力,控制學(xué)生,讓學(xué)生恭順,從而樹立你個人的絕對權(quán)威?!?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他說:“權(quán)威,還絕對?我就一個破講師,中級!”

      后來聽說,新聞學(xué)院有幾個女生為他說話,說他的電影欣賞是她們唯一愛上的課。那天講《美國往事》之后,順哥改變了上課風(fēng)格,不再罵學(xué)生,不在意男生睡覺或玩手機或六神無主,心思全在解讀片子上。幾個女生用眼神呼應(yīng)他,他覺得,就憑這幾雙眼睛,他在課上付出多少都值得。

      后來又聽說,校方征求影視學(xué)院對他處理的意見,院長回避“洗腦”一說,表示影視學(xué)院側(cè)重應(yīng)用技術(shù),他卻重理念,把專業(yè)理想化,他不懂技術(shù)又看不起技術(shù),和學(xué)院嚴(yán)重脫節(jié)。天地良心,他從來沒有貶低過技術(shù),在學(xué)院,你教你的技術(shù),我教我的理念,井水不犯河水。

      他被取消教師資格,留在影視學(xué)院做后勤。做后勤,每天按時上班下班,讓順哥痛苦。他一會兒不在就有人找,大到防火防盜,小到老師的課件粉筆,都要管。

      他請求校領(lǐng)導(dǎo)調(diào)他去圖書館,讓他和書打交道。領(lǐng)導(dǎo)說:“你別挑這挑那,我要是你,就在自己身上挑,你只是罵學(xué)生的問題嗎?”

      領(lǐng)導(dǎo)的一問,他驚悸。走出領(lǐng)導(dǎo)辦公室,合計比洗腦還嚴(yán)重的問題是什么。想來想去,猜測一定是講電影《天與地》時,大肆夸韓國,說他們用腦袋拍片,不用屁股,以此對比國產(chǎn)電影,使用了“投機”“諂媚”之類的詞。他本想以丹麥的《地雷區(qū)》為例,講什么是電影境界,什么是偉大的故事,上課頭一天,看到一些評論家把爛片的“爛”學(xué)理化成藝術(shù)創(chuàng)新,來氣了,臨時換片,拿《摩加迪沙》說事。學(xué)生哪看過《摩加迪沙》,被他說得蒙頭轉(zhuǎn)向。

      說幾句狠話,罵幾句街,逞什么能呢?匹夫之勇!自責(zé)中,重讀《恥》,連夜翻完。他覺得自己卑微,自愧不如小說中的盧里教授,維護欲望應(yīng)有的尊嚴(yán),即使不能,也不退縮,寧可失業(yè)也不懺悔。他想回到課堂,給學(xué)生講講庫切的《恥》,哪怕只講一次。好像講了這一課,他就成熟了,強大了。站在課堂上的欲望像團烈火,燒得他坐立不安。

      他和院長說:“你讓我講一課,講完后讓我給你當(dāng)狗腿子都行,哪怕在我脖子拴根繩,你整天牽著,我心甘情愿當(dāng)個狗人?!彼以洪L是真誠的,可是一見面,卻想戲弄院長。院長說:“你想講課,找校長去。至于狗腿子,當(dāng)不當(dāng),我說了算,你想,我卻認(rèn)為你不夠格?!痹洪L臉色漲紅,他嘿嘿傻笑,很開心。

      順哥按以前上課的時間來到新聞學(xué)院,接他課的是位女老師,漂亮知性,文學(xué)院的,比他小,但做副教授已經(jīng)三四年了。在門口聽她講《攀登者》,感覺她皮毛膚淺,唬小孩子都唬不住。

      他推門進了教室,學(xué)生一見他,悄然回到座位,一片安靜。女老師愣神,看他。他笑笑,轉(zhuǎn)向同學(xué),那天聽他講《審問》的五個女生全在座位。他分別叫她們的名字,讓她們出來,有幾句話要說。他走出教室,順著走廊到了盡頭樓梯口,停下,回過身,跟在他身后的只有一個女生。他問:“她們呢?”女生說:“她們不來?!?/p>

      他停了一下,給女生鞠了一躬,說:“謝謝你,謝謝你們。”

      他沒看女生,徑直走下樓梯,一步兩三磴,幾乎跑下來。他覺得自己滑稽透頂,活生生一個小丑。

      17

      走出校園,恐懼像團濃霧罩著他,他昏頭昏腦,喘不過氣來。他怕這個學(xué)校,怕這里的新聞學(xué)院、影視學(xué)院,怕這里的校長、院長、學(xué)生。以前,他說過太多的狂話瘋話,都被清晰記錄,不知哪一天抖摟出來,他無處藏身。他不敢想下去,匆匆回到他和李月月的小窩。她不在,小窩也沒有安全感,又空空蕩蕩,沒著沒落。打開電腦,想寫東西,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他打電話給李月月,通了,又不知說什么。她問:“你沒事吧?”他說:“我只想聽聽你的聲音?!彼穆曇舸_實讓他從心底通透出清亮。

      李月月早早回來。路上,她叫了外賣。飯后,李月月拿來自己的挎包,掏出一盒牡丹牌香煙,放在桌上,輕輕推給順哥,又掏出一個打火機,在手里擺弄。

      他有點愣。平日,她不準(zhǔn)他抽煙,別處抽了,一到她身邊,馬上會問:“你又抽煙了?”眼睛狠狠瞪他。

      她說:“抽吧。”他問:“哪兒弄的?”她笑笑,不答。他把煙拿在手上,擺弄著。她說:“抽一支。”他搖頭,她明白他不想撕破煙盒,怕破壞一種完整。她拿過來,撕去煙的封口,抽出一支,給他,然后打著火,給他點上。順哥很陶醉地吐出一口白煙。這煙給他帶來這些天少有的好心情。

      他動情,說:“在外邊,我的心很亂,一到你身邊,就安靜了,真的安靜?!?/p>

      “那你還要什么?”她說,“我們?nèi)ヅ钠?,拍起片來咱們才會感到舒服?!?/p>

      他心里一亮,說:“啥都不要了?”

      “多好呀,為什么不能輕輕松松?”

      “我能做什么,我不懂?dāng)z像,扛不了機器?!?/p>

      “你必須扛機器,我教你?!?/p>

      “好,我扛?!?/p>

      她說:“一門心思做我們自己的事,多好?!?/p>

      說著,有人敲門。順哥開門,墨點站在門外。片刻的沉默,順哥說:“墨點咋來了,快進屋?!蹦c邁過門檻,李月月忙去拿拖鞋。墨點不想換鞋,走到廳中央,對峙,一副打架的樣子。

      順哥驚訝他怎么找到這里,他從來沒有說過住在哪兒,他只告訴墨點爸媽分居了,他到外面找房子住。

      墨點說:“楊順?biāo)?,你在外面養(yǎng)小三兒!”

      順哥說:“墨點,不許你這么說話?!?/p>

      墨點說:“楊順?biāo)阋x婚,我,我,我就……”他狠狠咬牙,轉(zhuǎn)向李月月,“你,你,先廢了你!”

      李月月回到臥室,拉嚴(yán)屋門。順哥感覺嘴唇在顫抖。他沖到廚房,拿來菜刀,扔在沙發(fā)上,然后坐在菜刀旁,說:“刀在這兒,想怎么的吧?”

      墨點說:“惡心死我了!”隨后把一口痰吐在順哥身上,轉(zhuǎn)身走了,走到門口又停下來,說:“我媽不要你了!”門在身后狠狠摔死。

      當(dāng)天夜里,李月月收拾起自己的東西,離開這個家。順哥想陪她在外面找家旅館住下,她拒絕,說:“我們結(jié)束了?!彼M出租車后,搖下車窗,最后說:“我怕你兒子,太可怕了。人不大,真瘆人?!?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順哥從李月月的眼里看到的恐懼,真切。她只是恐懼,沒流眼淚。

      他內(nèi)疚。沒有料到,他的恐懼竟以這樣的方式傳染給她。

      從樓下回到樓上,順哥關(guān)了所有的燈,一個人坐在黑暗中。他有靈魂出竅的感覺,不知道坐在黑暗中的那個人是誰,也不知道這個屋子是誰的家,飄忽忽像在云里霧里。

      他來到衛(wèi)生間,打開燈,看著鏡子里的人。他認(rèn)出那個人就是自己,丑陋、猥瑣、喪氣、缺德。他掄起右手,打右臉,又掄起左手,打左臉,啪,啪,啪,啪,一下比一下狠,越打手越重。右臉紅了,左臉紅了,突然,他停下來,愣愣地看著鏡子,頓時,里面的那個人淚流滿面。

      18

      他回到原來的家。寒松在挪床,兩米乘兩米的床墊倚墻立著。他不明白,這個精干巴瘦的女人哪來這么大的力氣。他說:“你停一下,我說兩句話就走。”

      她不停手,邊拉床邊說:“說吧,又不聾,聽得見?!彼鞠雴査骸澳銘Z恿墨點,到底要干什么?”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別的:“我想知道,在你心中,我到底是個啥?”

      她問:“我認(rèn)為你是啥,重要嗎?”

      “不重要,一點兒也不重要,但我好奇?!?/p>

      她直起腰,露出一絲嘲謔:“以前像個圣徒,清純哪,唯美呀,沒有什么比這個還重要的,現(xiàn)在,你骨子還這樣,夠丑陋的了,對,是丑陋,這個詞用得很準(zhǔn)?!?/p>

      他嘟囔著:“我丑陋?”

      她說:“確實丑陋,丑陋到讓人可憐的程度?!?/p>

      他嘿嘿笑了。

      “你還笑得出來?”寒松的臉色冷下來,盯著他,“我要是你,就撒泡尿沁死。”

      他搖搖頭,自嘲著笑:“我知道,你盼著我死。”

      突然,她身子朝他靠近:“你打我呀,打我呀,你咋不打我?”

      他退著,喃喃著:“打你干什么?我沒火氣了。”

      她停下逼視,瞪著他:“現(xiàn)在你就是一個小丑,家里外頭都是,就是小丑。”

      他嘿嘿笑。

      “小丑小丑小丑!”她瘋狂叫著,跺著腳,把床墊子一拉,床墊倒在他身上,他一躲,扣在地上。

      他走出門,身后,寒松號啕大哭。

      19

      他到醫(yī)院,掛了神經(jīng)科的號。他和大夫說,整夜整夜睡不著覺,死的心都有。女大夫說:“沒有特效藥,昨晚我也失眠,數(shù)數(shù)都數(shù)到5000了,腦袋清亮得像汪水,有能治的藥,我早給自己開了?!彼o他開了一盒右佐匹克隆片,7片,睡前1片。出了這家醫(yī)院,又到另一家醫(yī)院,大夫又給他開了一盒。一周后,攢下15盒,105片。他把右佐匹克隆片一片一片取出,裝進一個碳酸鈣D3片的空瓶中。

      想想,這個世界上他唯一的親人就是墨點。值得為他做的,就是和美院附中建立聯(lián)系,讓他一年后順利念上附中。附中素稱美院預(yù)備班,念上了,等于一腳邁進美院大門。順哥的同門師兄在美院當(dāng)書記,一把老大,按理讓師弟的孩子學(xué)美術(shù),舉手之勞,問題是,去年為師父祝壽,順哥看不慣師兄?jǐn)[架子,在飯桌上嘲弄過他。他說:“在審美人眼中,一本正經(jīng)裝干部,奇丑,又臭烘烘?!睅熜謵阑穑瑤煾笇擂?,差點不歡而散。此刻,他鼓勵自己:這個時候了,俗氣怕啥?他從銀行取出一萬元,找到師兄辦公室,說明來意,把信封放在桌上。師兄笑笑,把信封推回,說:“你這么圣潔,還整這個?”順哥感覺自己一臉哭樣,不然師兄不會這么說:“墨點的事,能幫我肯定幫?!?/p>

      順哥出了美院,去了誠大電腦城,花13999元買了一款輕薄筆記本電腦,轉(zhuǎn)身又回到師兄辦公室。師兄不說話,微笑著看著他。師兄撥通座機,叫來學(xué)生處處長,對他說:“工業(yè)設(shè)計系不是招來一個貧困地區(qū)的學(xué)生嗎?把這臺電腦給他?!彪S后師兄向處長介紹順哥,說這就是捐電腦的人。處長千謝萬謝中帶著疑惑,提著電腦紙箱在門口還回頭看他。順哥隨后離開。前一次師兄只是送順哥到門口,門檻沒過,這一次一直送他到電梯口。順哥小心地問:“墨點的事?”師兄反問道:“小侄的事,還需要寫個保證書嗎?”

      電梯里,順哥感覺做成了這一生最大的事情,如釋重負(fù),瞬間,心又黯然:“墨點還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嗎?”

      在美院院辦樓下,他抬頭看天,真藍,天藍和昨夜下了一場雨有關(guān)。他掏出手機,在聯(lián)系人中找到劉暢的電話。撥通手機前,順哥閃過一個念頭:劉暢沒有結(jié)婚多好。在這個混濁的世上,她是一片藍天,一泓清泉。在他們曾經(jīng)的團隊里,不只順哥這么感覺。

      順哥約劉暢下午出來。他們在和靜園茶樓見面,座位臨窗,窗外是樹,樹下是草坪,草坪擴展到運河邊。他隨后向劉暢講述了前前后后發(fā)生的一切,包括他被趕下講臺、他把寒松從床上踹到地上的細(xì)節(jié)、他和李月月水邊發(fā)呆的感覺。最后講的是他有生以來唯一一次打人,打寒松當(dāng)年的領(lǐng)導(dǎo),特別強調(diào)拳撞擊那人嘴巴時又軟又硬的感覺,軟的是臉蛋上的肉,硬的是皮肉下面的骨頭,右手骨節(jié)疼了十多天。講述中,他始終不敢看劉暢,低著頭,或者盯著桌上的那壺龍井。最后,他抬頭看她。劉暢眼里全是困惑,正看著他。

      他說:“我確實沒有勇氣和他們幾個說出口,只能和你說,說完了,也就放下了,我現(xiàn)在輕快多了。謝謝你?!?/p>

      她說:“順哥,你太純了,純得無法容身。”

      他說:“不不,我就是個混蛋,亂搞女人。”

      她說:“搞怎么啦?你搞少了!”

      他以為她在抱不平。她說:“順哥,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我剛畢業(yè)那會兒,我們在一起做欄目,你說的做的,都是純粹呀、唯美呀……多少年過去了,我結(jié)婚,有了孩子,孩子都讀小學(xué)了,你還是那樣,自尊,清純,孤高,我真不能接受?!?/p>

      他看她,露出驚訝。她說:“順哥,我不怕話重,活在地上,卻老幻想天上的事,的確可笑,真的很可笑?!?/p>

      沉默,而后他說:“趙已然有一個妹妹,就是我喜歡的那個趙已然?!?/p>

      她說:“沒忘,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給封神的那個趙老大?!?/p>

      “這個妹妹看不起他,有天她和他說,我上六年級時你就唱這些歌,現(xiàn)在我都生孩子了,都30多歲了,你還在唱這些歌,你丟不丟人?”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她說:“今天誰也別在意庸俗,就像評職稱這種破事,你托人送禮,怎么庸俗你就怎么做,不丟人。”

      他擺手,阻止她說下去。他們相互看著,又各自躲開目光。

      她說:“自己清高可以,關(guān)鍵是你干擾了別人,進入了別人的生活……”

      他站起來,說:“知道你這樣,就不跟你說了。我后悔了?!?/p>

      劉暢跟著他出來,說:“順哥,我叫他們幾個,咱們聚聚吧?!彼聛?。她說:“那就定了,周六的晚上,也就是后天,還在這兒。”他不回應(yīng),想著什么。她說:“到時我把吉他背來,我給你唱宋雨喆現(xiàn)在的歌?!?/p>

      順哥發(fā)現(xiàn)車窗上貼著一張違停罰單,100元。他把罰單撕掉,團巴團巴扔進旁邊的垃圾箱。她在旁邊說:“后天,我給你打電話?!?/p>

      20

      三天之后,周六的晚上,在和靜園,當(dāng)年在電視臺做欄目的摯友相聚,唯獨缺少順哥。他們說著順哥,說著說著,都和劉暢站在一起,活人干嗎被尿憋死,今晚給他洗洗腦。

      他們說,給順哥打個電話,劉暢說不用打,他會來。等他不來,劉暢就彈起吉他,低聲唱起《搟氈子》,她從中間唱起,“三千六百偈咒語,哪一偈不是這樣”,突然意識到什么,停下問,順哥還能來嗎?

      他們說,他一定會來。

      21

      順哥走進壹麥酒吧。手機一直振動。有來電,他不接。

      他找到后面的角落,聽歌手唱歌。他把手機扣在小桌上,它又振動,邊緣透出顯示屏的亮光。不用猜,劉暢的。他拿出裝碳酸鈣D3片小瓶,放在膝旁的小桌上,桌上還有一杯冰水。他點了兩杯朗姆酒,一杯給男歌手,一杯給自己。他請男歌手為他演唱《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他強調(diào),趙已然翻唱的那種。

      男歌手竟然會唱,他彈起吉他,聲音低沉響亮:“從來就沒冷過,因為有你在我身后,你總是輕聲地說黑夜有我……”

      掏出李月月那天給他的牡丹煙,點上一支,抽著。服務(wù)生過來,提醒禁煙。他笑笑,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后在自己的手機上摁滅,手機隨即振動,依然急切。他把剩下那截?zé)煼呕責(zé)熀?,小心地把煙盒封口撫平,揣進兜里。他把右手無名指放在鼻尖,吸了下,細(xì)細(xì)品味著煙香。他打開小瓶,倒出一堆藥片,放在左手心,看著。

      手機振動,停下,又振,執(zhí)著頑強。他下意識翻過手機,李月月。他遲疑了一下,按掉。片刻,又振。他把左手心的藥片抖落到小瓶邊,有幾粒滾到地上,沒管。關(guān)掉靜音,手機響起。他關(guān)機,凝視桌面。朗姆酒,小瓶,藥片。

      歌手在唱:“從來就沒冷過,因為有你擋住寒凍,你總是在我身后帶著笑容……”

      他開機,點開“yue”的微信,一串“接電話呀”,連發(fā)十幾條。

      手機又響,還是李月月。任由手機響著。他木然坐著。他要聽的歌,唱完了,歌手又唱別的,唱什么,他聽不進去。他端起酒杯,把朗姆酒一飲而盡。

      他拿起手機,起身,離座時,手機又響。

      【責(zé)任編輯】陳昌平

      作者簡介:

      洪兆惠,退休前供職于遼寧省文聯(lián),長期從事文藝評論工作,論文曾獲首屆遼寧文學(xué)獎評論獎和首屆中國曹禺戲劇文學(xué)獎理論獎。近年發(fā)表的論文主要有《藝術(shù)作為一種信仰》《與生命方生方成》《根本性精神問題與藝術(shù)的先天質(zhì)量》等,也寫小說和散文。26B72F93-9BBD-4852-914D-39F60016E475

      猜你喜歡
      墨點劉暢
      墨點大變身
      墨點,對不起
      墨點,對不起
      墨點無多淚點多 淺談朱耷花鳥畫的藝術(shù)特點
      紫禁城(2020年7期)2020-07-25 02:40:18
      Measurement of International Competitiveness of Clothing Industry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Value Chain Reconstruction
      吳昌碩印中的“墨點”
      老年教育(2017年7期)2017-08-07 13:49:25
      春來啦
      小墨點洗掉了
      珍視自我
      海參
      留坝县| 和田市| 邢台市| 永昌县| 陇西县| 吴江市| 固镇县| 紫金县| 敦化市| 新绛县| 诏安县| 济南市| 沂南县| 亳州市| 乐山市| 南召县| 莱西市| 延寿县| 沭阳县| 金塔县| 苗栗县| 聊城市| 巴中市| 青海省| 云林县| 邳州市| 黄大仙区| 田东县| 奉节县| 龙门县| 托克托县| 岳阳市| 临颍县| 竹山县| 鹤峰县| 宜丰县| 黄冈市| 农安县| 社会| 焦作市| 武胜县|